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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斋】千利休与石:吾祖佛共杀,何况区区一石?

 二闲居 2021-11-11

编者按:

本文为供石观【草草斋】专栏作者期会先生分享的关于日本战国时代晚期茶道大家千利休关于和式茶席中盆石陈设的变革考证。千利休是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其“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对日本茶道发展的影响极其深远,其对于水石一道的理念影响整个日本江户时代至今,可资借鉴。

南薰

昔日茶席之上,植于高丽钵或五色盆钵之中赏石何其多也。然宗易(即千利休)之时,此风悉数废之。

——《山上宗二记》(笔者自译)

关于绝代茶人千利休与盆石(今日的日本水石的前身)的渊源,在他的得意弟子山上宗二的茶道名作《山上宗二记》里,留下了如上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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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图:与千利休的人生缘分非浅的京都大德寺;下图:大德寺真珠庵所藏古代盆石(铜盘据传为明代器物)。图片来自网络

千利休其人,堪称茶道中的豪杰,乱世里的奇士。虽然并未对他有太多研究,却总觉得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单看他的辞世诗,“吾这宝剑,祖佛共杀”,若不是一个自有主张、破除一切陈规的人,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在千利休之前,置于盆钵之中的奇石,亦即受中国宋朝赏石文化影响的所谓“盆石”或者“盆山”,乃是布置书院茶席的重要道具。比如记录日本东山文化时期茶道的重要著作《君台观左右帐记》中,详细记述了茶席乃至空间的布置,其中就可以看到有盆山的踪迹(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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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东山文化时期日本茶道的重要著作《君台观左右帐记》中的“茶汤棚饰”,右下角即为青石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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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世纪“祭礼草纸”所绘茶席,可见席前置于石盆之上的假山(图片来自网络

十八世纪的日本文人、同时也是赏石名家的木村蒹葭所著《蒹葭堂盆石志》中,收录有一本《神泉苑柳之坊传来之书》,其中详细描述了在千利休的师傅、著名茶人武野绍鸥的年代里,盆石在茶席上的用法:

至绍鸥之时,如置石于茶席之上,则不悬书法墨迹,亦不缀以花草,由始至终以石为仅有之道具。(略)。以石饰席,乃取岩石不动之意,令人于茶席中始终不移,此乃古法也。然以宗易之意,却以石与茶汤之席不相合为由,断然舍去,从此皆然。(笔者自译)

从山上宗二笔下的“此风悉数废之”,到这里的“断然舍去”,虽不过寥寥几笔,却可想象在那乱世之中,千利休所主张的茶道变革,是如何离经叛道,又是经历多少霜刀风剑的磨炼。

不过,当事人利休大概会这样说: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从茶道到宫廷,离经叛道的事情我都做过了,还改变不了区区水石之道么?

利休“逐”石:侘寂中的不圆满

所谓“石与茶席不相合”,我妄自揣测,其根源在于千利休主张的侘寂之道。所谓侘寂之茶,要的是籍由简朴的布置,使用普通甚或缺损的道具,来让饮茶之人体会人世的不圆满与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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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所持著名茶器“桥立”  来源:表千家北山会馆

在电影《寻访千利休》中,有一幕回味悠长的镜头。在历经情爱与生死之后,领悟了茶道真谛的千利休回到师父绍鸥门下。茶室之中,绍鸥在茶席上布置了一个精美的花瓶,却总觉得哪里不足。

这时利休大胆地说,让弟子来试一下。随后他毫不犹豫,上前将花瓶敲碎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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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懂茶道,也不知道历史上是否确实有这一幕,不过这个镜头显然预示着利休终于超越了师父,开创了属于他自己风格的侘寂茶之道。或许,对于这样的千利休,对于这样的侘寂茶道来说,当时公卿贵族们赏玩的名贵水石也好,来自中国的华丽茶器也好,都太美好圆满了。唯有把这些道具都抛弃掉,才能暗合侘寂茶中的不圆满意境。

另一方面,我常常觉得,要领悟这样的侘寂之道,前提是茶席之上的人们心中本来就要存有这缺失之物的意象才行。夏虫不可语冰,而真正经历过凛冬的人们,哪怕从此长久生活在丰饶的盛夏之中,也必然不会忘记严冬的残酷。

到此境界者,大概也就不必在乎规则与形式了。所以利休才会在回顾自己一生时说,“吾这宝剑,祖佛皆杀”。

利休“爱”石:茶圣的另一面

然而有意思的是,虽然将盆石从茶席上“驱逐”出去的是千利休,但是千利休却未必就与石绝缘了。在流传至今的《利休百首》,也就是据说由千利休所作的关于茶道的一百首和歌中,就有这样一首与石相关的:

盆石をかざりし時の掛物に山水などはさしあひとしれ 

——若以盆石饰茶席,何必复悬山水图(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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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日本著名水石盆栽研究者片山一雨开创的“片山流景道”作品,避免重复同样是其核心理念。

这一法则,与当时在利休的主导下,茶席以及点茶的空间趋向狭小与质朴的倾向有关。在相对狭小的空间内,装饰茶席的道具当然不能再如书院茶那样繁复而华丽,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奉行极简主义。因此这首和歌的意思无非是,既然盆石与山水画都让人联想到自然山水的景色,那么何不二者择一呢?

按日本著名的水石理论家春成溪水先生的考证,《利休百首》成书较晚,应当是后代茶人假托之说,但倘若千利休真的对水石“敬而远之”,恐怕就不会给后人留下附会的空间。

有趣的是,在《蒹葭堂盆石志》中,还收集有所谓的“利休十三石图”,分别以“泷崩”、“月山”、“薄云”、“乱落”等为名,从名字便可知,这些石头以让人联想到山水景观的造型居多,从中也多少可以窥见日本茶道中人的自然主义赏石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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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休十三石图”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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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日本水石依然符合“利休十三石”的旨趣(图片来自网络)

与《利休百首》一样,这所谓的利休石谱,恐怕也是后世茶席布置重归精巧繁复风格后所编制的(插图),不过既然能冠以利休之名,那么或许能从侧面说明,千利休本人也不能就说是与水石之道无缘的吧。

毕竟,水石的魅力之大,连山上宗二也一边记录下老师的改革主张,一边还是不忘在笔记中为两块传世名石留下笔墨:

唯“末之松山”与“残雪”,以名石而传世至今,仍堪赏玩,据说其价昔日曾高达三千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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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山上宗二记》所记“末之松山”章节;右:古石“末之松山”,京都西本愿寺所藏,视为寺宝

有时候我想,对千利休来说,也许并不是他不爱石,而只是在他所追求的茶道中,有“舍去、再舍去”的极简主义,也有禅僧所谓“饥来吃饭困来眠”的自然与禁欲主义,因此这位茶道的革命者,便毅然决然地用减法舍去了一切“多余”的存在。

与茶相遇,是茶道中人所谓“一期一会”的邂逅,而与石相遇,则是爱石者“一生一石”的执着。对茶人、石痴和禅者来说,刹那与长久,不过是时间的不同表征,有石与无石,也不过是形式的不同体现罢了。

让茶与石“相忘于江湖”,而不是在狭小的茶室中“相濡以沫”,岂不更好?千利休,也许真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将水石“赶出”了他小小的茶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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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斋主

五湖四海之人,现寓居沪上。

字写得潦草,人过得浮草,搜百方奇石以寄碧云,蓄半窗蒲草好待斜阳;喜读闲书,游戏文字,有公众号名“朴石”,得《徒然草》精髓之万一,则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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