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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功業,明月清風,煙雨杭州 —— 龔剛詩文小集

 尔雅国学报 2021-11-12

三夢居得名小記

某日,溫風煦暖,日影遲遲,予授徒有暇,於座間小憩。
 
有同儕尹公者,手執茶甌,施施然步入房中,笑問曰:“汝亦何所思?汝亦何所憶?”
 
予對曰:“亦無所思,亦無所憶,但假寐耳。”
 
曰:“然則汝何恍兮惚兮若夢遊焉?”
 
曰:“噫!此誠知者之言矣。夢之為物,實則虛之,即之若離,有無相生,幻極歸真,乃妙道之所存,禪理之所寄,故往聖先哲,多有浮生若夢之悟,騷人墨客,咸生今夕何夕之歎。及於余身而言之,豈一生一夢可得喻哉?直一日三夢耳!”
 
曰:“請道其詳。”
 
曰:“小子何德,小子何能,一身而兼莊子、孟子二科教習。晨起披道袍,作絕聖去智之玄談;午後束儒冠,倡聖智兼修之要義。一日劈兩半,一心作二用,解構語尚溫,暮為建構論,誠可謂下午之我打倒上午之我,豈止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而已。”
 
曰:“汝之所言可謂得趣,然於一日三夢之旨何干?”
 
曰:“《莊子.齊物論》曰:'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丘也與汝,皆夢也。’丘也者,孔丘是也,儒門尊稱夫子,後世仰為聖人,然莊之視丘,直一愚人耳,自以為覺而不知其夢,故徑呼其名以睥睨之。向者,周失其范,禮樂崩壞,諸侯紛以求存圖強為務,故重霸術而輕禮義,當此之時,孔子欲倡仁心以振王化,誠可謂清秋一夢,宜其惶惶然不知所歸也。孟子繼起,承孔子衣缽,以雄辯之姿,欲竟往聖之遺業,亦悵悵無所成,蹙蹙靡所騁,其之為夢,正與孔子同。據此言之,予之授孔孟之學,不免說夢之譏也,此為一夢。”
 
曰:“噫嘻,善哉!余者可得聞歟?”

曰:“李義山《無題》詩曰:'莊生曉夢迷蝴蝶。’則莊生之夢囈,久矣夫其為世之常談也。而其逍遙出世之想,亦復一夢耳。再者,予於暇時素喜弄墨。西哲弗洛依德氏嘗謂,文學乃白日夢耳。則予之率爾操觚,差如夢溪筆談。要言之,予之授孟子、南華二經,皆如說夢,予之治辭章,亦同一夢。予之書齋,自今乃得以'三夢居’正名也。本為戲談,卻收正果,不亦人生快事哉?


與范大夫論詩書

氣韻意境乃詩之魂,平仄韻腳乃詩之形。詩有別才,非關學也。無坦蕩之襟懷,超俗之才情,即無真詩、大詩。平仄韻腳則手持一二韻書即可徵驗校核,非難事也。況世易時移,言、音俱變,豈可死守成規而自縛手腳?新韻新體,與時俱進,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吾儕可兼收並蓄,新舊相容,或嚴守舊法以承絕學,或一新到底以應時變。朱藍共妍,美美與共。
 
詩之為體,品類繁多,唯豪傑能以無厚入有間: 律則律,風則風,守舊如舊,出新見新。
 
天道有常,文體代興,值此白話、新韻大化流行之世,自由詩成為主流乃大勢所趨,其中佳制,實非胡適嘗試之作所可及。觀乎中華詩詞百年嬗變,亦呈近體與新體並行之勢。為近體者,當嚴守舊法,依律騰挪,自出機杼;  為新體者,當守正出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詩之難易,在境界,在格調,在氣象。平仄韻腳可推敲得之。
 
亂曰:拼幾句平仄,粘連用韻,乃入門功夫。然詩道之廣博,亦如長河大川,浩浩奔流而可羈勒。
 

舊作

詠扇

月下觀荷憶幼年,手揮一柄靜生煙。
童心未解炎涼意,但借清風不問禪。
 
有感二首

其一
瘦月一江風,春秋過眼空。
功成浮海去,魏武枉稱雄。
 
其二
鯤鵬直上渺重巒,萬里風煙錦瑟寒。
雪後江南明霽色,輕舟桂棹獨觀瀾。
 
訴衷情(題蘇軾,用陸遊韻)
 
飛觥不獻萬侯,攬轡下黃州
荒村買醉無處,辜負謫仙裘。
西北望,志難伸,酹江流。
此生功業,明月清風,煙雨杭州。

 
小說識
 
宋人龔明之《中吳紀聞》卷二記同朝蘇舜欽飲酒軼事曰
 
“子美豪放,飲酒無算,在婦翁杜正獻家,每夕讀書以一斗為率。正獻深以為疑,使子弟密察之。聞讀《漢書·張子房傳》,至'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遽撫案曰:'惜乎!擊之不中。’遂滿飲一大白。又讀至'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於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撫案曰:'君臣相遇,其難如此!’復舉一大白。正獻公聞之大笑,曰:'有如此下物,一誠不為多也。’”
 
此斗酒品書之蘇子美,亦即“時榜小舟,幅巾以往(滄浪亭),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 ”者,端的是風雅超塵。
 
書之可以下酒,其理在於酒能助讀書之興,亦在於其書能激發酒興,“惜乎”也罷,慨歎也罷,皆付之於一大白。明末金聖歎品評才子書,動輒大呼小叫“當浮一大白”,儼然以“酒興”深淺為衡文標準。好書助酒興,庸文敗酒興,此亦為藝術生活化之一端。時人有雅好觀球賽者,常手握啤酒一罐,且觀且飲,勝敗得失之悵意歡情,皆穿腸而過,其與漢書下酒之境界,似卑實同耳。
 
書可下酒,亦可消暑。當爍石流金之際,出門無心,困居無聊,捧讀高文典冊則徒增煩亂,何如手持一卷閒書,摩挲以消永晝。閒書之為閑,當有三義,一為非關宏旨,一為清通耐讀,一為情致超然。書關宏旨,則閒情無所寄;文義難通,則閒興無所托;用情過深,則閒趣無所彰。故世之大經大典,不可為閒書;高頭講章,主義教條,不可為閒書;穠情、深情、豔情、悲情之作,不可為閒書;莫測高深之現代派文學如《尤利西斯》之屬,不可為;速食文學,時髦讀物,亦不可為閒書,以其細品而無味也。
 
蘇舜欽以《漢書》下酒,實雅人深致。不肖如我,恒以一冊《水滸》為經年消暑之閒書。《水滸》較之《漢書》,一野史,一正史,一白話,一雅言,一為娛性之小說,一為資政之大書,境界高下,自不待言,然賢愚各得其趣,亦無所謂孰是孰非。
 
回首入上庠至今,忽忽已十數寒暑。每逢炎天當道時節,慵懶之意便漫湧而至,攤開涼席,掇出電扇,閒臥床榻。微《水滸》,吾誰與歸?
 
《水滸》之為書,深合非關宏旨、清通耐讀、情致超然三義。非關宏旨者,以其書所狀無非一干草寇之江湖生涯,並摻合以山川景物、市井風物之描摹;清通耐讀者,以其書文字疏朗,無贅言,無鋪排,觀之可親,品之有味;情致超然者,以其無所用心,生死離合,喋血恩仇,人倫慘劇,蛇蠍毒計,皆付於閒言淡語,殊無大悲大喜之慨。
 
《紅樓》較之《水滸》,情過深,《三國》較之《水滸》,文過雅,《西遊》較之《水滸》,事過離奇,皆不如《水滸》之淡然而有深味,亦不如《水滸》之宜於炎天臥讀,每讀至性起,恨不能呼酒保曰:
 
“小二,上一壺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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