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爱情，是盛放在花园里的爱情！

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总有一样的摹本。才子佳人们爱情里最美好最浓烈的时光，都曾盛放在姹紫嫣红的花园。

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后花园，到莺莺和张生的普救寺，黛玉和宝玉的大观园，白娘子和许仙的西子湖，陆游和唐婉的沈园……

几乎可以说，中国古典文学里的爱情，就是盛放在花园里的爱情。

——国粹君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公元838年，唐代诗人白居易

写下一首讲述后花园的

长篇叙事诗，名《井底引银瓶》。

这首诗以一位弃妇的口吻，

讲述了她与丈夫隔墙相识、花园定情、趁夜私奔、

隐居七年，直到被对方父亲发现后轰出家门，

无家可归的悲剧经历。

 

诗的开头以两个生动的类比作为引子：

用丝线从井底拉起银瓶，

快到井口时线却断了；

在石头上磨一支玉簪，

快要磨成时簪子却一分为二，

“我与君的离别，正如银瓶落井底，

玉簪中央折，都是遗憾又无奈的事。”

白居易在诗的结尾不忘告诫

世间痴情少女要自尊自爱，

“慎勿将身轻许人”。

 

元代初年，杂剧作家白朴注意到这首诗，

将它改编成元杂剧《墙头马上》，

讲述工部尚书之子裴少俊赴洛阳采买花栽子，

感叹洛阳花锦之地名园众多，

他骑在马上透过矮墙，瞥见园中小姐李千金，

一见钟情，二人趁夜私奔。

 

李千金在裴家后花园隐居七年，

生一男一女，才被裴父发现，

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为由被轰出家门。

她回到洛阳，发现父母双亡，

守着家宅田舍独自过日。

 

花园里的一次相会，

是女子一年、几年甚至是一生的寂寞

与幻想的总爆发。

一次相会可能占据她们生命所有的容量，

即使岁月流逝，生命枯萎，

她们依然活在那年那日

醉人的花香光影里，难以自拔。

 

但花园对于男性的意义又有所不同。

花园是男子生命中小憩的驿站。

沉浸在爱情中的男子，

他的 甜蜜、踌躇和痴情都如此可爱。

但几乎没有男人会一生驻留在这个花园。

 

如此想来，这盛放在花园里的爱情

真是如花朵一样，极美艳却又极脆弱。

古代的女子们只拥有如此狭小逼仄的世界。

鸟语花香的花园，已是女子人生里最远的跋涉，

却只是男子人生足迹的开始。

“我打江南走过，你等候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同莲花的开落”，就像郑愁予的诗里，

年复一年，男子的马蹄已经行过千里万里，

女子却仍然在原地思念困守。

 

虽然最后裴少俊中举后又到李府求复合，

却被李千金一口回绝。

白居易诗中始终被动追随、被可怜同情的妇人，

在白朴笔下成了冲破封建礼教、大胆追爱的奇女子。

 

《牡丹亭》里的爱情发生地放在了

位于今江西省赣州市大余县的南安府衙后花园，

这里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

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

名花异草，委实华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从小被严加管束，

连自家有花园都不知道，听丫鬟春香提起后，

趁父亲不在偷去游园，在那第一次看到

姹紫嫣红开遍的春天，也看到了自己

春天般美丽却无人欣赏的青春。

 

她在花园里做了个梦，

梦中有手持折柳的书生对她说，

你问我因何到此？

“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梦醒后，杜丽娘相思成疾，竟因而殒命，

葬于后花园梅树下。三年后，

广东书生柳梦梅赶考途经南安，

与丽娘的游魂相爱，又经重重阻碍，

杜丽娘起死回生，与柳梦梅终成眷属。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这样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

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相逢在普救寺的园林，

而在崔府后花园定情。

崔莺莺在后花园的太湖石畔烧香，

张生则在花园外隔墙吟诗。

这座“不务正业”的古寺它位于山西省永济市蒲州镇。

寺前立着巨大同心锁，寺中能买到玫瑰花，

是元杂剧扛鼎之作《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地。

 

“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

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

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

 

唐贞元年间，张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时遇到兵乱，

救出了远房郑氏，对崔莺莺一见倾心，

后经侍女红娘传书，二人互表深情。

普救寺之园景正是二人的幽会环境。

 

普救寺依塬而建，雄浑而俊逸。

唐代杨巨源《同赵校书题普救寺》写道：

“东门高处天，一望几悠然。

白浪过城下，青山满寺前。”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对其中的园林环境也有所铺写，

例如山口和大钟寺默默暗示着

张生与莺莺的相思之苦，

而后院的西厢、梨花深院、书斋院

则以相对鲜活的园林空间

衬托着二人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

 

《西厢记》写道：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后来，“普愿天下有情、都成菩提眷属”

便成了普救寺山门楹联。

今时的普救寺景区楹联亦写道：

“佛家无欲则刚，偏成就书生意气，

一段西厢佳话；禅院有容乃大，

故任凭香客情缘，三春人面桃花。”

 

虽然在《莺莺传》里最终张生另娶、莺莺另嫁，

但普救寺的园林空间也确然

成为这一爱情故事的栩栩背景，留给人们深刻印象。

 

同样是发生在园林中的爱情，

在剧作家笔下，人鬼相恋尚能以圆满结局，

真实的爱情却每以生离死别告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莫、莫、莫！

 

1151年春，浙江绍兴。

南宋诗人陆游独自游览沈园，

偶遇10年前在母命难违下被迫休弃的原配妻子

唐婉和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

唐婉征得丈夫同意后，差人给陆游送来酒菜，

陆游心生怅然，在沈园的墙上

写下这首《钗头凤》，黯然离去。

 

据说唐婉看到这首词，

也和了一首《钗头凤》，

并在这次相遇后不久忧郁而终：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

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晚年隐居于故乡，曾一再重游沈园，

留下许多诗作。如67岁时，陆游回忆

“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

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

感叹“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75岁时，唐婉“梦断香消四十年”，

陆游犹吊遗踪，感怀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84岁时，陆游在辞世前一年春天，

又写下“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可以说，因为陆游与唐婉，

绍兴沈园才得以历千年而名不衰，

成为绍兴唯一保存至今的宋式园林。

 

也是在江南，清代江苏苏州人沈复与妻子陈芸

——林语堂眼中“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

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恬淡而充满情趣的生活，也与一座宋代园林有关。

那就是苏州现存历史最悠久，

始建于北宋的古代园林沧浪亭。

《浮生六记》中，这对夫妻家住

沧浪亭畔爱莲居西间壁。

陈芸嫁进门半年，始终没机会游赏沧浪亭，

沈复就跟园子看守约好不要放闲人入院，

在中秋节傍晚带妻子和妹妹游园。

土山之巅的方亭内，陈芸环望

炊烟四起、晚霞灿然，快活无比，

从此渴望与丈夫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居住，

过菜园十亩，君画我绣的生活。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

 

然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后来“不守闺训”的陈芸不被公公喜爱，

沈复也被斥为“不思习上”，夫妻俩被逐出家门，

从无锡到扬州，二人颠沛流离而始终相濡以沫。

只是，离家不到3年，陈芸带着遗憾病逝，

弥留之际与沈复泪别，还在憧憬：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

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沈复曾在七夕

刻了两方这样的图章，与陈芸分用。

这是这对平民夫妇的愿望，

也是所有相爱的夫妇都会情不自禁发出的愿望。

 

明末清初，江南有一对著名的情人：

钱谦益与柳如是。前者是鸿儒后者是才女。

为了安置才华不凡的美人，

钱谦益在拙政园为其爱妾安置了几间房。

钱谦益出资建造的建筑物有

海棠春坞、听雨轩、玲珑馆。

这好比一幅绝美的山水画里

不能没有一位令鱼沉雁落的美人。

当时，这对神仙眷侣和他们居住的园林

是文人圈子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是一段才子与佳人的佳话。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百年光阴流逝，

拙政园内一幕才子与佳人的爱情故事再次上演，

这次主角换成了大名鼎鼎的曹雪芹。

 

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和贾宝玉，

并不仅仅是虚构的，其在现实中均有原型可考。

林黛玉生于苏州，原型为康熙苏州织造

李煦孙女——李香玉。其幼年长住拙政园。

贾宝玉原型则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

据史料记载，当年曹雪芹祖父曹寅，

出任苏州织造期间，购下拙政园部分住宅。

曹寅升迁江宁织造时，推荐妻弟李煦接替，

家眷住在园内达二三十年之久。

曹雪芹母亲怀孕后途经苏州，

在拙政园李煦家生下曹雪芹。

雪芹(宝玉)与香玉(黛玉)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惜香玉早逝。为纪念自己早年的红颜知己，

雪芹不惜“批阅十载，增删五次”

倾毕生精力写出不朽巨著《红楼梦》。 

苏州留园是中国大型古典私家园林，

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后经各代园主人的修建，

园林清代风格显著。

民国时期，留洋回国的宋子文博学儒雅，

举止得体，获得留园主人盛家的信任相邀。

在新时代开放的环境里，

面对爱情，他积极热情，

主动担任了盛爱颐的英语教师，

经常向她讲述自己于大洋彼岸

领略到的异国风光和风土人情，

这无一不像是如孔雀展屏般

想吸引心上人的注意，

最后七小姐盛爱颐的少女情思

就这样落在宋子文身上。

 

留园现分四部分，东部以建筑为主，

中部为山水花园，西部是土石相间的大假山，

北部则是田园风光。

 

绿荫蓬莱，建筑精巧，

奇石众多，别有洞天，

山水之间，清风徐来，

古人云“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

 

景色如此美丽，可想盛七小姐和宋子文

就曾园中携伴畅游，惬意谈情，可遗憾的是，

因家庭与世局所扰，

这段结于留园的美丽情缘最终还是止于留园。

 

耦园始建于清初，原名涉园，

最著名的园主是清末安徽巡抚沈秉成（沈仲复）。

沈秉成改名耦园。“耦”与“偶”相通，

寓意沈秉成与妻子严永华

佳偶连理归隐园林的诗意栖居。

耦园东院的墙上，刻有才女严永华的诗：

“耦园住佳偶，城曲筑诗城。”

 

耦园曲折幽深，小桥流水与亭台楼阁

处处蕴藏着沈氏夫妻淡然却甜蜜的爱情生活，

园中更有命名为“夫妻廊”“吾爱亭”的建筑和景观。

位于耦园西北隅的藏书楼名曰“鲽砚庐”。

 

清末文学家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记载：

“沈仲复观察与严少蓝夫人，伉俪均能诗。

仲复在京师得一异石，文理自然成鱼形。

剖而琢之为二砚，砚各一鱼，

夫妇分用之，名曰鲽砚。”

“鲽”即比目鱼，自古有象征忠贞爱情之意。

诗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羨仙。”

沈氏以鲽名砚、夫妇二人各持一砚，

显然暗蕴阴阳和合的恩爱之意。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

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

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

 

从相遇、定情、争宠到身死、离恨、月宫重逢，

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图卷也离不开园林。

 

李杨二人身居深宫，不闻朝政，

每天莺歌燕舞，游赏畅饮。

御花园就是一个阔达的皇家园林，

李杨二人在此对饮小酌，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更让李隆基动心还是他心爱的贵妃。

 

李隆基一心要看看妃子醉酒后的神态，

运用各种方法劝酒，

最后杨贵妃终于不胜酒力而醉去。

李隆基正在兴头之际，不想渔阳兵变，

潼关失守，正所谓乐极生悲。

 

繁花，翠树，流水，山石……

花园是如此生动诗意的所在，

交颈的鸳鸯，双飞的蝴蝶，

蓬勃的生命力里无拘无束地透出爱欲的影子。

 

中国古典园林通常是以山、石、水、植物等

代表大自然的山川湖泽，然后再配以

建筑形成诗意的生活空间。

古人对园林景观的审美激发着种种感知，

其中便常常有着深深的爱情文化意蕴。

 

例如“置石”一直是古代园林营造的常用技法，

石既可作为主景，也可作衬景

去点缀建筑和植物等。在古代神话传说中，

女娲封“三生石”掌管三世姻缘轮回。

脍炙人口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正是出自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作此词是因在赴试途中听闻了

一对比翼双飞的大雁殉情而死的故事。

感动之下，元好问葬了那对大雁，

并为之垒石为墓，此“石”便是“雁丘”。

 

园林中的漏窗、铺地等也常常会借用

鸳鸯、比翼鸟，或同心锁、同心结等图案纹样，

去表达夫妻恩爱和美、生活和睦亲密的吉兆，

蕴含着美好爱情的寓意，

正如卢照邻《长安古意》中曰：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园林中的植物更是常常藏有爱情意蕴。

例如“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的并蒂莲

就使枝干绸缪、花开并蒂的形态成了

古时候园林中常见的爱情意象。

 

纳兰性德曾作《一丛花·咏并蒂莲》云：

“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宋代吴文英也有词曰：

“并蒂莲开，合欢屏暖，玉漏又催朝早。”

 

芍药、牡丹、红豆等，也都是

古时候园林中常见的爱情意象。

元稹就在不同的诗作中多次提及芍药，

“去时芍药才堪赠，看却残花已度春”

“采之谅多思，幽赠何由果”。

红豆对爱情相思的象征

也更是在古代诗词中流传千古。

王维诗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五代的牛希济亦云：“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今天，时代的步子行得太快，

爱情便鲜有尽如人意的时候。

如今的许多爱情，就像节日街头

包装精致的玫瑰花束，美艳，简便，

却因离了花园温润的土壤和天然的雨露，

不久就会憔悴枯萎。

 

于是当爱情不再在花园里盛放，

我们又不可避免地有些怀念

那虽有诸多遗憾、却曾经无比灿烂真挚的古典爱情。

 

毕竟，古人诗意栖居的园林中，

山水不言，建筑不语。

但属于古典爱情的老地方，依然有人来人往，

只因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故事，

只因人们都还向往最真挚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