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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内篇 齐物论

 修远兮 2021-11-19


本篇是《庄子》一书的重点所在,体现了庄子哲学思想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基本观点。

所谓“齐物论”,就是讲论宇宙万物齐一和是非相对。

庄子认为,客观存在的万物本是不分彼此的,也是虚无的,是由“真君”或“真宰”主宰着的。

这是本体论上的一种主观唯心主义观点。

与此相应,在认识论上,庄子认为事物的彼此,认识上的是非,都是相对的,并无根本的界限,因此应停止有关是非的争论,做到忘我,做到无是非,用明静之心去体认万物,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境界。

这是认识上的一种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的观点。

基于这种本体论和认识论,庄子得出万物齐一、物我化一的主观唯心主义结论。



分节导读:此节分别论述了人籁、地籁和天籁。人籁中蕴含着人的情绪,地籁和天籁皆发乎自然。人籁与地籁皆要靠外物鼓动而生,天籁则不存在鼓动之物,乃自然发出。人一旦进入天籁的状态便会忘记“我”的存在,以至“形可使如枯木,心可使如死灰”。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静坐,仰头朝天缓缓地呼吸,好像遗忘了自我存在一样。

颜成子游侍立在跟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像枯槁的树木,而心神本来可以使它像死灰吗?您今天靠几静坐的神情,和往昔靠几静坐的神情不大相同啊。”

子綦说:“偃,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今天我丢弃了以前的那个我,你知道这一点吗?你或许听说过人籁,但不一定听说过地籁;你或许听说过地籁,肯定没听说过天籁吧!”

子游说:“请问其中的道理。”

子綦说:“大地呼出的气,名字叫做风。这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窍都怒号起来。你没有听过那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高低险阻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孔穴,有的像鼻孔,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梁上的方孔,有的像牛栏猪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塘;(这些孔窍发出声音)有的像湍水冲激的声音,有的像飞箭声,有的像叱咤的声音,有的像呼吸的声音,有的像叫喊的声音,有的像嚎哭的声音,有的像风吹深谷的声音,有的像哀叹的声音。前面的风呜呜地唱着,后面的风呼呼地和着。小风则相和的声音小,大风则相和的声音大。烈风停止后,则所有的孔窍都虚空无声了。你不见草木还在摇曳晃动吗?”

子游说:“地籁是众孔窍发出的声音,人籁是竹箫所吹出的声音。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说:“风吹万种孔窍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这些声音千差万别,乃是各种窍穴的自然状态造成的,既然各种不同的声音都是由其自身决定的,那么使其怒号发声的还有谁呢?”

修远之思评:南郭子綦已经抵达了“无我”,即天籁的境界,所以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子游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他便用人籁、地籁和天籁点拨子游。人籁是竹箫吹出的乐声,来自于人;地籁则是众孔窍发出的声音,来自于自然。人籁夹带着人的喜怒哀乐;地籁虽可“万窍怒呺”,却并不会有人的情感。人籁与地籁,皆要仰仗外物。人要吹动竹箫才能产生乐声,气要经过空洞才能发出风声。而天籁则不需借助外物,它发自万物本性,不受任何束缚。人们可以把人的言语视作人籁,包括人对事物的看法、主张,作为人思想的反映,人籁有局限性。而人提升自我的过程就是不断突破自我思想局限的过程。当这个突破进行到一定程度,即可达到地籁的层次,超越狭隘的个人喜好,以自然观自然。最后进入到天籁之境,自我与自然合而为一,外忘功名,内忘己。很少有人能抵达天籁的境界,但随着这一过程的推进,人的心胸会越来越开阔,心境也会越来越安宁。)



分节导读:世间各种攻讦现象引起了作者对“真宰”的思考。人们因为对事物持有不同的评判标准而相互攻击,但“真宰”本身并不会因人的言论有所改变。站在自然的立场上,真宰非有非无,是超越人的判断的存在。因此芸芸众生为成见争斗,精神困于肉体,不管基于何种立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虚,不是“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就是“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

大智广博,小智偏狭。

大言盛气凌人,小言争辩不休。

他们睡觉时心神交错不宁,醒来后形体疲乏懒散。

他们和外界接触纠缠不清,天天钩心斗角。

有的散漫不经,有的用心难测,有的谨密不露声色。

遇到小恐惧忧惧不安,遇到大恐惧惊魂失魄。

他们发言好像放出利箭一般,这就是说在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

他们不发言时像赌咒发过盟誓一般,这就是在默默等待时机以守取胜。

他们衰败时如秋冬的景物,这就是说他们在一天天消损。

他们沉溺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不可能恢复到原状了。

他们心灵闭塞如受绳索捆缚着,这就是说他们老朽枯竭了。

走向死亡道路的心灵,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机了。

他们喜怒哀乐,忧虑感叹,反覆恐惧,轻浮躁动,放纵张狂,装模作态;像乐声从空虚的乐器中发出,又像地气蒸发长出菌类一样。

这种情绪和心态日日夜夜在眼前更替出现,但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

算了吧,算了吧!

一旦知道了这些产生的道理,也就懂得了它们所以发生的根由了吧!

没有它们(上述的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有我,它们也无从体现。

它们和我是相近的,但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主使的。

好像有真宰,而又找不着它的形迹。

我们可从它的作用上得到凭信,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是真实存在而无形象的。

百骸、九窍、六脏,都完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和哪个最亲近呢?

你都一样喜欢它们吗?

还是有所偏爱呢?

如果是同等看待它们,那么把它们当成臣妾吗?

那臣妾之间就谁也不能统治谁吗?

还是它们轮换着做君臣呢?

或许有真宰存在着呢。

无论是否求得真宰的实情,对它本身都是没有损减的。

人一旦禀受成形体,形体就一直存在着等待耗尽为止。

人们和外物接触,相互伤害和摩擦,驰骋追逐于其中,而不能停止,不是可悲的吗!

终生劳碌奔忙而不见成功,疲惫困苦而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可不是悲哀的吗!

这样的人虽然不死,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的形体逐渐消损,而心也跟它一样消损,这可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人生在世,固然就像这样昏昧吗?

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昏昧,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

如果人以自己的成见作为取法的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

何必一定要知道事物发展的更替变化之理的智人才有呢?

愚人也同样有。

如果说心中还没形成成见前就已经存有是非,这就如同是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了。

这种说法是把没有看成有。

如果把没有看成有,即便是神明的大禹,尚且不能弄清楚,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修远之思评:终身奔波劳苦看不到成功,一辈子疲惫困顿,找不到归宿。这无疑非常可悲。人不知道真宰的存在,抱持偏见渡过一生。或沉溺于利益的争斗,消损心智而不自知;或盲目追求自己本不需要的东西,白白浪费大好光阴。当“真宰”被人的“成见之心”蒙蔽,人就陷入了蒙昧无知的状态,沦为欲望的奴隶。外在的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人一旦丧失自我,就只能被动地应对外界的变化,无时无刻不承担为外物所役的痛苦,身体和心灵都得不到自由。而在庄子看来,这种痛苦比死亡还要可怕。很多时候,生活中的劳苦困顿都只源于人的一念之误,只要破除这“误”,便可海阔天空。事实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天然的真我,如果将一个人视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真我就相当于这个世界的真宰。坚守真我,无论外在的世界如何变迁,环境如何复杂,都不会心烦意乱、迷惘困惑。



分节导读:此节对人籁和道做了对比,用朝三暮四的猴子来比喻执迷于分辨事物差异的人。在作者看来,与其争辩不休,不如去掉成见之心让别人与我心意相通。事物虽彼此对立,却是异象同根,皆由道派生而来。人为了将事物区别开为它们冠以不同的名称,其差别纷争均来自于人的主观,非客观存在。表面上大相径庭的事物是彼此相通,浑然一体的。因此通达的人不会为是非彼此纠缠,也不会耗损精力寻求一致,他们顺乎自然,物我各得其所。

言论不像风的自然吹动,发言的人都有自己的言词,他们所说的不能作为是非的标准。

他们果真有自己的言论呢?

还是未曾有过自己的言论呢?

他们以为所言不同于刚出壳小鸟的叫声,到底有分别吗?

还是没有分别呢?

道是如何被隐蔽而有了真伪呢?

言论是如何被隐蔽而有了是非呢?

道去了哪里而不存在呢?

言论为何存而不可呢?

道被小的成就隐蔽,言论被浮华之词隐蔽。

所以有了儒墨各家的是非争辩,他们各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各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

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则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

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

从彼方则看不见此方之是,从此方则知此方之是。

所以说,彼方出自此方,此方也因着彼方。彼与此是相对共生的。

即便如此,事物都是随生随灭,随灭随生;有被肯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否定,有被否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肯定。

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是与非皆因对方的相互关系而产生。

所以圣人不走是非对立的路子,而观照于事物的本然,这也是顺应自然的道理。

“此”也是“彼”,“彼”也是“此”。

彼有一个是非,此也有一个是非。

果真有彼此之分别吗?

果真无彼此之分别吗?

彼与此没有对立面,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枢要。

合乎道枢才像入得圆环的中心,可以顺应无穷的变化。

是的变化无穷尽,非的变化也无穷尽。

所以说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

用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不是手指的东西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用一匹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不是白马的东西来说明白马不是马。

(就大道通观之,)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

可以是可以,不可以是不可以。

道路是人们行走而形成的,事物的称谓是人们叫出来的。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它原本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

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是可以的呢?

因为它原本就是可以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可以的。

为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因为它原本就是不可以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不可以的。

事物本来有它是的地方,事物本来有它可的地方。

没有什么事物不是,没有什么事物不可。

所以就像草茎和房柱,丑陋的女子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奇异古怪的东西,从道的观点来看都可以通而为一。

事物有所分就有所成,有所成就有所毁。

所以一切事物(从总体上来看)无所谓成与毁,都复归为一。

只有通达的人才知道万物通而为一的道理,因而不固执于自己的成见而寄寓于事物本身的自然规律。

这就是顺应自然的道理。

顺应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叫做“道”。

(辩者们)损耗心神去求一致,而不知道万物本来就是相同的,这就是所谓“朝三”。

什么叫做朝三呢?

有个养猕猴的人分橡子给猕猴,说:“早上三升,晚上四升。”

所有的猴子听了都很愤怒。

他又说:“那么早上四升而晚上三升吧。”

所有的猴子都高兴了。

名与实都没有亏损而猕猴喜怒却因而不同,也是顺应猴子的心理作用罢了。

所以,圣人调和是非之争而保持自然均衡,这就叫做物我两行(各得其所)。

修远之思评:人们之所以将如此多的精力放在争斗上,是因为过于关注事物间的差异。庄子生活的战国时代,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各家常执己之词,攻击别家。但庄子却认为,事物有“此”就有“彼”,他将彼此的关系比喻成一个圆圈,认为二者循环往复。哲学家冯友兰曾经点评庄子的这个圆圈:“人若站在道的观点上看问题,就如同站在圆圈的中心,他看得到圆圈上每一点的运动,而他自己则站在运动以外。这并不是由于他无所作为、逡巡不前,乃是因为他超越了有限,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庄子把囿于有限的观点比作'井底之蛙’,只看到天的一角,便以为那就是天的全体。”在其他人都专注事物间的差异时,庄子指出这些差异源自人们的成见,各人只知道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不知道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审视问题,便轻易地断定自己是,他人非。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必定因此加深。现实生活中,争执必不可免,在与他人发生争执时,人不妨尝试换位思考,站在他人的角度想一想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说,这样做。了解对方的心意无疑会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分节导读:此节以昭文、师旷和惠施为例,论述人的偏爱之心。道是虚无的,站在道的角度上看世界,事物并不存在好坏之别,但人一旦有了偏爱之心,区别就产生了,人在把握大道上必然会有亏损。昭文等不懂此理,炫耀自身的偏执,迷惑了众人。圣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会用知见辩说夸耀于人。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识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是怎样的极高境界呢?

宇宙初始未形成万物时,认识到原始本无万物的存在,这种认识可谓深刻透彻极了,是智识的极高境界,不可以增加了。

智识次一等的人,认为有万物存在,而未曾有分界限定。

再次一等的人,认为事物有界限之别,而不曾有是非之别。

是非之别明显了,道也因此有了亏损。

道之所以有亏损,是因为偏爱产生的。

天下的万事万物,果真有成和亏吗?

果真无成与无亏吗?

有成和亏,犹如昭文的弹琴;无成和无亏,就像昭文的不弹琴。

昭文弹琴,师旷持杖击节,惠施靠在梧桐树下与人雄辩,他们三人的才智,几乎都登峰造极了,所以他们一直从业到晚年。

这三个人只是各自有自己的爱好,便想要以此炫异于别人,他们以自己的所好而想让别人明白了解。

惠子不明白了解而非要让人明白了解,所以终身迷于“坚白论”的偏蔽。

而昭文的儿子又终身从事昭文的弹琴事业,以致终身没有什么成就。

像这样可以说有成就吗?

那么即使是我,也算是有成就了。

如果像这样不算有成就,那么万物与我都无所成就。

所以迷乱人心的炫耀,是圣人所要摒弃的。

所以圣人不用个人的才技辩说夸示于人,而是寄寓在事物的自然规律中,这就叫做“以明”。



分节导读:在此节中,作者思考了宇宙万物的起源和“我”的起源,得出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结论。“我”与天地万物同归于“道”,道既是万物之始,又是万物之终。而作者故意将秋毫说成大,泰山说作小,早夭的婴孩说作长寿,八百岁的彭祖说作早夭,是因为作者用“无”做它们的参照。秋毫比无大,所以是大;万物归无,泰山为万物中的一点,所以泰山为小。早夭的婴孩比无长寿,所以长寿;时间亦归无,所以彭祖即使活了八百岁也是早夭。)

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不知这些话与其他人的是属于同一类呢,还是不属于同一类?

同类与不同类,既然发了言都算是一类了,那么与其他人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既然如此,请让我试着说说。

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那未曾开始的开始。

宇宙万物的初始有它的“有”,有它的“无”,有它的未曾有“无”的“无”,还有它的未曾有的那未曾有的“无”。

一下子产生了“有”和“无”,然而不知道这个“有”、“无”果真是不是“有”和“无”。

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话,但不知道我所说的果真是说了呢?

还是没有说呢?

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

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是短命的。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同为一体。

既然已经合为一体了,那还需要言论吗?


既然已经说了合为一体,怎能说没有言论呢?

万物一体加上我所发的言论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

由此推算下去,精于计算的人也不能得出最后的数目,何况一般人呢?

所以,从“无”到“有”,已经推至三,更何况从“有”到“有”呢!

不必再推算下去了,顺应自然就是了。

修远之思评:“天地与我并生”说的是世间万物的来源问题:“天地”与“我”是一样的,都是从“道”那里生出来的;而“万物与我为一”并不是前句的同义重复,其重点讲归宿的问题。庄子说的“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和《老子》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意义相同。“一”从万物中来,万物又从“一”中生发。万物与我同体,都归于道,道既是万物的起点,也是万物的归宿。所以会有“天人相类,天人合一”。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世人多对老、死,心存恐惧。另一方面,也正因人对物我分别对待,才会无休止地追求外物,以至于深陷欲念不能自拔。如果一个人可以将自己和宇宙万物融为一体,就可以超越时间的界限,摆脱对外物的依赖,体验无穷无尽的天地。那时,他既不会贪生怕死,也不会将时间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他不会有恐惧,也不会有烦恼,逍遥自在。)



分节导读:此节着重论述了“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的道理。道没有界限,语言却有界限,因此真理无需用语言表述,高明的言论也不用言说,而如仁、谦、勇等美德也是一样,不需要特意去夸耀。应收敛光芒,让心灵如天然的府库一般,包容万象,不盈不枯。

道不曾有过界限,言论原本是没有固定的标准,为了争一个“是”字而妄加了种种界线。

请让我说说这些界线。

如有左,有右,有伦序,有等级,有分别,有论辩,有竞辩,有争持,这是世俗所谓的八种才能。

天地以外的事,圣人是存而不论的;天地以内的事,圣人只论述而不评议。

一切古史中先王治世的记载,圣人只评议而不争辩。

故天下的事理有分别,就有不分别;有辩论,就有不辩论。

这是为什么呢?

圣人胸怀若谷,不去争辩,众人则争辩不休而竞相夸示。

所以说:凡是争辩,就有看不见的地方。

大道是不可称谓的,大辩是不用言词的,大仁是没有偏爱的,大廉是不谦逊的,大勇是不伤害人的。

道一旦昭明了就不是道,言语争辩就有所不及,仁常固定在一方就不能周全,廉若露了行迹就不可信,勇有伤害到人就不能成为勇。

这五者遵行不弃就几乎近于道了。

故一个人能止于他所不知的领域,就是极点了。

谁知道不用言词的辩论,不用称说的道呢?

假若有谁能知道,他就能称为天然的府库。

往里面注入多少也不会溢满,取出多少也不会枯竭,而且不知道它来自何处,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明。

修远之思评:大道不能说明,大辩不需言辞,大仁没有偏爱,大廉不用谦让,大勇不用斗狠。庄子对大道、大辩、大仁、大廉和大勇的看法,和道家的创始人老子有很多共通之处。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与“大道不称”遥相呼应;老子的“大辩若讷”和庄子的“大辩不言”很是相似,一为少言木讷,一为缄默不语;而老子的“天地不仁,与万物为刍狗”又和庄子的“大仁不仁”意义相通;老子的“大直若屈”则也有“大廉不嗛”的智慧;最后庄子说“大勇不忮”,老子则强调“勇于敢则杀”。善言辞的人为人羡慕,仁、廉、勇,又都是为世人称道的美德。而庄子却以“大道不称”来提醒人们葆光的重要性。这也是一种处世的智慧,他要求人不要刻意显示自己的德行,为人处世应保持低调。因为,人一旦萌生炫耀德行之心,行为举止就容易偏激。无论是为辩赢一件事情不顾事情本身的真实样貌,还是实行仁义导致偏私,无论是因清廉正直落得“高处不胜寒”的孤单境地,还是因崇尚勇猛四处斗狠招致杀身之祸,都是如此。大道虽不能说明,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博大深奥。美好的德行并不是用来展示给人看的,将光芒收敛,光芒本身依然存在。



分节导读:此节以尧的故事为引,引出对大道的赞颂。尧制裁小国就如同十日并出,让世间万物都沐浴到他的光辉。大道普照万物也与之同理。在这里,作者将大道置于一切道理之上。)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这三个小国,临朝时总感到心里不安,这是什么原因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君主,犹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一样。你还心绪不安,为什么呢?从前十个太阳一起出来,普照万物,何况道德的光芒更胜于太阳的光芒呢!”



分节导读:作者通过啮缺和王倪的对话阐述了对标准的看法:人用来衡量外物的标准并不是唯一的。利与害都并非绝对。至于“至人”,其早已与万物合而为一,连火焚、冰冻都无法影响到他,更何况为常人念念于心的利害。至人早已摆脱了外物的羁绊,超越了生死,根本不会为利害所累。)

啮缺问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吗?”

“我怎么知道呢!”

“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即便如此,我还是试着说说: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且让我问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生疾病而半身不遂,泥鳅会这样吗?人在高树上就会惊怕不安,猿猴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适的呢?人吃家畜的肉,麋鹿吃草,蜈蚣爱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吃什么东西才是最美味的呢?雌猿和猵狙成为配偶,麋与鹿交配,泥鳅和鱼交尾。毛嫱、西施,人们认为是最美的女子;但鱼见了她们会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会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会疾速奔跑;这四者谁知道什么美色才是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义的端倪,是非的途径,纷然错乱,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分别呢?”

啮缺说:“你不知道利与害,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与害吗?”

王倪说:“至人神妙极了!山泽燃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和汉水都封冻了而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震裂了山岳而不能使他身体受到伤残,狂风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像这样的至人,乘着云雾,骑着日月,而遨游于四海之外。生和死的变化都不能影响到他,何况利害这类事呢!”



分节导读:在此节中,瞿鹊子和长梧子谈到了死亡。圣人与万物合一,并不为尘世熙攘所扰,顺乎自然。但凡夫俗子则习惯用已知推测未知,为想象出来的境遇悲伤欣喜。作者用丽姬入晋宫的故事说明,已知并不一定能推出未知。人不知死却厌恶死亡,即是被知迷惑住了,愚人意识不到自己已陷入自己亲手编造的虚幻之境。“道未始有封”,人却为自己设置界限,人应从知的局限中跳出来,从人造的梦境中走出来,和万物合一。)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做尘世间的事情,不谋利益,不逃避危害,不喜追求,不拘泥于道。没有说等于说了,说了又等于没有说,而心神遨游于尘世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认为是通往美妙大道的途径。您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都疑惑不解,孔丘又怎么能理解呢?而且你也太求之过急了,就像见到鸡蛋就想得到报晓的鸡,见到弹丸就想烤吃鸮鸟肉。我姑且对你说说,你也姑且听听,怎么样?圣人同日月并明,怀抱着宇宙,与天地万物混合为一体,任其淆乱纷杂而不顾,把世俗上的尊贵卑贱看做是一样的。众人忙忙碌碌,圣人则大智若愚,糅合古今事物为一体却精纯不杂。万物都是如此,而互相蕴含着归于精纯浑朴之中。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自幼流浪在外而不知归家那样呢!丽姬是艾地戍守封疆人的女儿。晋国刚得到她的时候,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等她到了晋国的王宫,与国君同睡一床,同食美味的肉食,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能知道死了的人不后悔当初的贪生呢!梦中饮酒作乐的人,早上醒来或许会遇到不如意的事而哭泣;梦中哭泣的人,早上醒来后或许去打猎为欢。当人在梦中,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在梦中又做着梦,醒后才知道是做梦。只有彻底觉醒了的人才知道人生犹如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自以为清醒,显出明察的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国君呀,臣仆呀,孔丘真是固执浅陋极了!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些言论,可以称做奇谈怪论。万年以后遇到一位大圣人,能了然这些道理,如同早晚遇着的一样。”

修远之思评:丽姬还没有嫁到晋国王宫,不知道嫁后是好是坏,就担心得涕泪沾襟。等到嫁过去后,和晋王一起睡在舒适的大床上,吃着美味佳肴,就为当初的哭泣后悔了。庄子在此节借丽姬悔泣的故事告诉世人,没有必要为了死亡恐惧。活着的人不知道死后的情景,也许死亡并不像人想得那样糟糕,也许死比活还要好呢。对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是最大的恐惧,但与其说人恐惧的是死亡本身,不如说人害怕的是未知。生活中,很多人都习惯将未知之事想得十分可怕,并为此忧心忡忡,甚至因为害怕面对未知,固步自封,拒绝接受新的事物,不肯踏入新的环境,甘愿放弃自我发展的机会。丽姬至少是在过上幸福生活后,为当初的哭泣后悔的,因害怕未知而踟蹰不前的人,却连得到这样幸福的机会都没有。)



分节导读:此节继续瞿鹊子与长梧子的对话,谈到“由谁来判定是非对错”的问题。人各有各的立场,有立场就有局限,有局限就无法保证公正。作者认为唯有站在道的立场上,用自然之道来调和这一切。)

“假使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就果然对吗,我就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就果然对吗,而你就果然错吗?这是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对,有一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人都对,或者都错呢?我和你都不知道,而他人本来都有偏见。我让谁来评判是非呢?如果请与你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你观点相同,怎么评判呢?如果请与我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我的观点相同,怎么评判呢?如果让不同于我和你的观点的人来评判,既然观点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评判呢?如果让观点与我和你相同的人评判,既然他的观点与我和你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他人都不能评判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来评判呢?”

“是是非非变化的声音是互相对立而成的,若要使它们不相对立,就要用自然之道来调和,顺应其自在的变化,以此享尽天年。什么叫做用自然之道来调和天地万物呢?'是’也是'不是’,'然’也是'不然’。'是’若果真是'是’,就和'不是’有区别,这样也就不须辩论了;'然’若果真是'然’,就和'不然’有区别,这样也就不须辩论了。忘掉生死年岁,忘掉是非仁义,遨游于无穷的境地,由此也就能寄寓于这无穷的境地。”



分节导读:此节以变幻不定的影子说明依赖外物而生,无以得到自由的道理,并借影子之口提出“物从何来”的问题。影子和罔两都不知道影子所依附之物从何而来,而站在道的角度,万物都从“道”中来,影子依附之物也是如此。)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下;刚才你坐着,现在你起来,你怎么这样没有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说:“我是有所待才这样吗?我所待的事物又有所待才这样的吗?我所待的就像蛇凭借腹下的鳞皮而行,蝉凭借翅膀而飞吗?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分节导读:此节以梦说事。庄子是庄子,蝴蝶是蝴蝶,但在梦中庄子可以是蝴蝶,蝴蝶也可以是庄子,物与我的界限被打破了。庄子在梦中实现了万物与我的合一,在梦中悟出了万物齐一的道理,抵达了逍遥之境。)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舞的一只蝴蝶,自我感觉快意极了,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

忽然醒了,自己分明是僵直卧在床上的庄周。

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化为庄周呢?

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分别的。

这种物我的转变就叫做“物化”。

修远之思评:在庄子看来,己和人,物和我,我和非我都没有差别,大家都是道的产物,是一个本原出来的东西。庄子梦蝴蝶也好,蝴蝶梦庄子也好,不用去分辨,也分辨不清楚,因此他的口号是“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想到蝴蝶变成庄子还是庄子变蝴蝶的人是小觉,而只有认识到两者没有区别的人才是大觉。只有大觉能得道,理解道。中国以梦来说故事的例子有很多,“庄周梦蝶”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在梦里或是梦醒之后,庄周与蝴蝶,谁是真实的,谁是虚幻的?这些都不必深究。这是因为不管是梦还是醒,不管是庄周还是蝴蝶,都是道的物化形式。追根结底,世间的所有事物和景象都是由道产生而来的,尽管它们的形式不同,但根源都是一样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对后世文人很有启发,这些启发多是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例如,唐代诗人李商隐写了一首《无题》诗,其中前四句写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里,“庄周梦蝶”完全失去了庄子化解人世痛苦的本意,而是成为诗人寄托浮生若梦的感受,体会生命惘然的一种方式。元曲大家马致远《双调·秋思》里说道:“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这里流露出作者看尽人世间争名夺利的纷扰,渴望过闲适自在生活的感情。作者对生命也有更深一层的感悟,人生不过百年,却恍如梦境一场,还不如趁着夜深、油灯未灭、生命犹存的时候,及时饮酒来得痛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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