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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入坑李碧华。很早就读过了她的《饺子》和《生死桥》，只是当时年少，感悟不似现在这般深切。 昨晚读完了《霸王别姬》，读到我撕心裂肺、几次心痛到释卷却又欲罢不能。深夜独自一人沉浸在那残忍的男欢女爱里无法自拔，李碧华的文字凛冽锋利到足以一刀毙命、一剑封喉。 李碧华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她笔下的女主从来不会伟光正，颠覆了传统的女性人设，女主向来跟贤良淑德、三从四德都没什么关系，她写戏子、写青楼女子、写妖精、写鬼怪、写背负“淫妇”骂名的潘金莲……她随心所欲，写爱情也写欲望，走心又走肾。 李碧华笔下的男主角大都是自私、懦弱、畏缩的，李碧华把果敢坚定、执着深情、义无反顾都给了女人，男人只是用来反衬女人“情深不寿、强极则辱”的悲剧。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只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可是李碧华笔下的戏子、婊子却偏偏比富家少爷、西楚霸王等一众男人更加有情有义 。说到底，李碧华还是偏爱女子的。 《霸王别姬》里，段小楼和程蝶衣都是男人。成名前他们是小石头和小豆子。正确的《思凡》台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程蝶衣第一次就唱错了，唱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因此被关师傅狠狠地毒打了一顿，因为唱词的背后涉及到性别认同的问题，程蝶衣原本是无法接受由男到女的性别转换的。 因此程蝶衣第二次唱给梨园经理听，他又唱错了，说明即使是上次的毒打也无法改变他的性别指认。这时师傅抄起烟枪就在程蝶衣嘴里一阵疯狂地搅动。 烟枪象征了男性的阳刚，而以暴力方式的那阵狂搅正象征了对程蝶衣剧烈的强奸过程，鲜血从程蝶衣嘴里流了出来，至此程蝶衣的性取向和性别转换才被迫完成。最后他深情款款地唱出了那句正确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性别转换后的程蝶衣，美到动人心魄的程蝶衣，李碧华赋予了他比女性更深情更悲剧的命运。 如果把这部小说归为同性恋或者三角恋，那都太浅薄了。 相比《胭脂扣》、《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川岛芳子》，《霸王别姬》明显文字更纯熟，笔调更凛冽更残忍。这种“残忍”，就是让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却不尽人意，每个人都求不得又放不下。 程蝶衣一生就是想当虞姬，就是想永远和师兄段小楼同台唱戏演夫妻，想永远和段小楼在一起，把霸王和虞姬的感情从台上延续到台下。程蝶衣说，“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段小楼却以为是蝶衣“疯魔”了，还劝他别入戏太深。程蝶衣为戏而生，为爱而生，不疯魔不成话。 可是小说里偏不让他如意，不让他得到爱也不让他死。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伤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 当程蝶衣知道段小楼要成亲了，程蝶衣在袁四爷面前扮演虞姬边舞剑边当真自刎，被四爷救下来了，自刎一次没死成。 蝶衣和段小楼两人白首在香港重逢，霸王别姬再唱起，蝶衣或者说虞姬再次自刎，又被段小楼救下来，自刎两次又没死成！ 戏停了，梦也该醒了。小说里两人是生离，就是要你明明白白看到唇红齿白、花月正春风再到衰老不堪、白发愁看泪眼枯的残忍，这潦草仓促收尾的岁月，这想死都死不了的悲哀。 我原本以为，段小楼演惯了霸王，心思粗犷，估计不知道程蝶衣对他的深情，所以才辜负了他。 但是小说末尾，他们香港重逢时，段小楼拜托程蝶衣帮他找菊仙的骨灰，程蝶衣坚决不回答他。段小楼艰涩地说出“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段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 那一刻，我才发现他居然是知道蝶衣的情意的！那一刻我不能原谅段小楼！他知道！他原来都知道！他原来什么都知道！千头万绪涌上心尖，那一刻我忍不住在深夜里痛哭起来。不知是为了蝶衣，还是为了自己。 蝶衣和菊仙争风吃醋，话里带话，小楼原来都尽收眼里，通通透透、清清楚楚。可是这样的话，他怎么不知道蝶衣的心痛与隐忍？但是他最后却又残忍的对他说了——不要怪我。 程蝶衣对段小楼深爱到为了他不惜做任何事。只为了小楼对宝剑一句无心的赞美，他就想方设法给师兄找来，为此不惜付出牺牲身体的沉重代价。小楼被日本人抓了，他不怕被别人骂为汉奸，义无反顾孤身上门去为日本人去唱堂会，只为救小楼。 程蝶衣以为小楼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幻想自己为小楼付出，总有一天小楼会发现、会回应。但是他用一生的感情孤注一掷去进行一场豪赌，终究会却只换得一个全军覆没。最令他悲哀的是，小楼原来早就明了，却任由这悲剧发生。他是真虞姬，段小楼是假霸王罢了。蝶衣其实也知道，从段小楼碰见菊仙的那时候蝶衣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程蝶衣纵有一片真心，终也敌不过段小楼的装聋作哑。 怪不得李碧华说：“久赌必输，久恋必苦。” 菊仙求的是什么呢？ 她求的是“堂堂正正”。嫁给段小楼，堂堂正正做他一辈子的妻。她是个有胆有识、敢爱敢恨的人。她身为“花满楼”头牌，什么男人没见过？认识段小楼后，便破釜沉舟为自己赎身，多年曲意逢迎积攒下的珠宝首饰、财物全给了老鸨，甚至连鞋子都脱了给老鸨，只光着脚穿着袜子孤身去找段小楼。 她在赌，那个伟岸的男人能给她洗尽铅华的未来，能让她过上平凡的生活。她也肯吃苦挨穷，段小楼不唱戏后，她肯跟着段小楼在街边卖西瓜。 菊仙一直都羡慕那段小楼和程蝶衣同台的戏，同根的过往。也自骄着蝶衣永远不能有的身份——段小楼的妻。文革时期红卫兵们逼迫她和段小楼划清界限，即使被骂被辱她也坚决不离婚。段小楼的爱是她活着的意义。她只要“他要她”。 直到段小楼被批斗到受不了，为了保护她喊出“我不爱这个婊子，我要离婚”时，小说里菊仙最后的“自骄”也被抹杀了。她被提醒了曾经的身份，而且段小楼如果不爱她，她活着有何意义？所以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当晚就上吊自杀。她只是个婊子，霸王都是假的，贱妾何聊生？如果没有程蝶衣，我会特别希望菊仙跟段小楼能美满恩爱，无病无灾。因了偏心蝶衣，我无法再对菊仙投入十分的深情。 虽然是菊仙横在了霸王和虞姬中间，其实，她深情不输虞姬，她是霸王的另一个虞姬。我们无法怪她。 读完小说，我在想，段小楼究竟何德何能，让一男一女如此深爱着他？在感情上，他爱的是妻子菊仙，师弟程蝶衣对他的爱，一开始他就“门儿清”。他既不接受，也不明说，让蝶衣对他总抱着幻想，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任由两个深爱他的人为他明争暗斗、黯然神伤，他则置身事外。段小楼甚至还幻想着三个人“跟一家人似的”。 悲剧就是这样的吧，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每个人都不能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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