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所遭遇的一切，我的父亲，他都隐忍不发，至死，都不曾怨恨过任何一个人。 干卧南昌，不免思绪乱飞。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一一呈现。有的，莞尔笑之，有的随风散去。但有一件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仍然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至今想来，悲憾不已，以至不敢原谅自己。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九月十六日，我赴吉安师专就读。那学校，虽不起眼，但对于一个农村娃来说，能够扔掉三尺六❶，已是莫大的成就。况且，我还是我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祝贺的人多，送行的人也不少。中午在车站等车时，我的父亲也站在送行人群的不远处。 我的父亲，瘸子，有疝气，胯下鼓鼓，走路很有弧度，那形象，是许多人说的丑不堪言。加上，生育又多，十一个，养活了我们八姐弟。生活，自然是穷困，而且是极端。阶级成分也不好。因为这些原因，我的父亲常常遭到鄙视与伤害，我也是常常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弱者，往往是卑鄙者的甩鞭石。所以，我也从不敢高估人性。 他四岁摔断了腿，成了瘸子，成年后从我村口的桥上摔下，瘸上加瘸。他，于是学了一门手艺——裁缝，由于手艺好，走村串户到邻县，以茶陵居多。徒弟带了一茬又一茬，有出名的，也有出不了师的。他带的表侄，就是后者。有一次去茶陵，走山路，山高坡徒。在路上，那徒弟问我父亲：“师傅，你到底倒教❷不倒教？”我父亲说：“你学手艺，我不会有保留，关键在于你自己的领悟。”徒弟怪师傅不是倾心施教，把缝纫机扔到了山坡下。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亲戚也向我父亲下毒手，被戴过帽子，被踩过棍子❸。黑暗岁月更是有不可言喻的黑暗事。可是，面对所遭遇的一切，我的父亲，他都隐忍不发，至死，都不曾怨恨过任何一个人。 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不打骂我们。即使是我们做错了事，他也是笑呵呵地教育。他常用的方法就是讲故事。 有个财主，为富还不仁，心眼极坏！大年三十晚上，把一只死麂子放在一穷人家大门口。农村认为死麂子是好晦气的，遇到了不死也要脱层皮。正月初一早上，穷人一开门见到死麂子，哪知他是机灵之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非常高兴，大声喊道：“麂子，麂子，穷就到此止，富就从此起！”这日子也真的从此越过越红火。那财主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年底妙计横生。大年三十晚上自个儿放个死麂子在大门外。第二天一大早也学那人高兴地喊起来：“麂子，麂子，富就从此止，穷就从此起！”哈哈，从此之后，那财主不再是财主，日子像下山的夕阳，越过越暗。 算计别人最终还是算计了自己。宽厚仁慈是我父亲的主色调。我和他相伴时间最长，也就受惠最多。如今的我，许多地方有我父亲的影子。 他手艺好，口碑也极好。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好。高三复读时，已进入冲刺阶段。记得有一天，回到租房好晚还没饭吃。我也有点急，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做饭。他笑着说:今晚你得自己动手，我可能是一夜没得睡了。第二天天刚亮，寿衣的家人就来拿这些刚刚做好的寿衣。 只是，弱者的善良根本不打眼。 从初一到高三复读的年月里，我一直是和父亲相处在一起。他有慈父的爱。我对他，也是敬爱有加。每次回坳里老家，那个长坡，我都是用自行车推着他上去，不曾让他下过车。 可偏偏这一次，我的表现竟然是这么冷漠，这么令人痛恨。他这么远，这么辛苦地“摆”过来为我送行。可我，竟然是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点不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和他道个别！哪里知道，这次分别，竟然是永不相见！初到大学，在我遭遇重大变故的时候，父亲黯然离世，无人知晓他是何时何因去世。他的离世，也没有一个家人告诉我。你们想想，这是不是莫大的悲痛和遗憾？ 对于那一次的冷漠，我终身不敢原谅自己！ 2021年11月13日 注：
  大山，原名：文崇福。江西省井冈山市人。江西省宁冈中学初中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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