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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内篇 德充符

 修远兮 2021-11-19


本篇是讨论道德问题的,所谓“德充符”,是指道德的充实完美。

文中先后写了王骀、叔山无趾、申徒嘉、支离无脤、瓮大瘿等形体残缺而道德充实完美的人,说明人的外形的残与完整都是次要的,只要人内在的道德充实完美,即使形体残缺丑陋,也是有价值的,有吸引力的,人们要忘掉形骸而求取道德。

这是其一。

其二,庄子进而提出了“恶用德”的观点。

他认为全德之人对外物要因顺,德并不依赖于外形而存在,而圣人不需要一切人为的东西。

所以“恶用德”,只有如此才能做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即不让任何人为的东西侵入心灵,“常因自然”而已。

这是庄子无为无己的哲学思想在道德问题上的体现。



分节导读:此节通过常季和孔子关于得道者王骀的讨论阐述了以道观物的观点。以道观物,超越了物本身的层面,便不会被物体之间的差异迷惑。王骀并未因缺少一只脚不同于常人而自觉有所丧失,这是得道的结果。而道不仅可以让人不再怨得怨失,还会让人散发出超凡的魅力,身体残疾的王骀虽“立不教,坐不议”,无意为人之师,却仍吸引来大量求学求问之人,连孔子都“将以为师”。)

鲁国有个断足之人叫王骀,跟从他游学的人和跟从孔子学习的人相当。

常季问孔子道:“王骀是断足之人,跟从他游学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在鲁国各占一半。他立不施教,坐不议论,向他游学的人脑中空空而去,回来却满载而归。果真有不言之教,在无形之中得到潜移默化的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这位先生,他是个圣人,我也落在后面还没来得及去请教他。我将拜他为师,何况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要引导天下的人去跟从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个断足之人,而能胜过先生您,他超出普通人也一定深远得多了。如果是这样,他运用起心智来将是怎样的呢?

孔子说:“死生是极大的事,却不能影响到他,即使天地翻覆,他也不会随之遗落毁灭。他洞悉无所凭借的道理而不随外物的变化而变化,顺任万物的变化而固守万物的根本。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万物相异的角度看,肝和胆就像楚国和越国相距那样远。从万物相同的角度看,万物都是同一的。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关心耳目适宜什么样的声音和颜色的问题,只求心畅游于德的和谐境地。万物只见其同一而不见其有什么丧失,看到断去一足就像丢掉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说:“他是修养自身罢了,用他的智慧获得明理之心,用明理之心获得无所分别的平常心,那么众人为何会聚在他周围呢?”

孔子说:“人不会在流动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而是在静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使众人停下来照自己的影子。植物从大地获得生命,唯有松柏禀自然之正,冬夏常青;众人从上天获得生命,唯有尧舜得自然之正,在万物之中为首领。幸而他们能自正心性,才能引导众生端正。保全本始的特征,具有无所畏惧的本质。即便是独自一人,也敢入千军万马之中。为了求名而能自己要求自己的人,尚且能这样,何况主宰天地,包藏万物,以身体六骸为寓所,以耳目为表象,天赋的智慧能观照所能知道的领域,心中未尝有死生变化的观念的人呢!他将指日达到高远的境界,这样的人,人们都愿意追从他。而他哪里肯把能吸引众人当回事呢?”



分节导读:在此节中作者用一段对话表达了“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观点。申屠嘉是受刑残废之人,子产是有名望的贵族,站在世俗的立场上前者卑而后者尊。而作者故意通过这种对比强烈的设置说明得道者未必是世俗意义上的达官显贵。子产羞于与社会地位低于自己的申屠嘉同进同出,斤斤计较形骸之外的高低之别,不能以平等之心待人,远远没有得道。而申屠嘉虽遭刑罚却不以为辱,顺安天命,终获心灵之平静,淡泊安然。人不能以地位尊卑来判断人的德行,也不能以形骸是否完备来衡量一个人的境界高低,得道之人早已对形骸之外的千差万别视若无睹。

申徒嘉是个断了脚的人,他和郑子产同是伯昏无人的弟子。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来;你先出去,我就留下来。”

到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又共堂同席坐在一起。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你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稍留一会儿吗?还是不能呢?你见到执政大臣而不知道回避,你要把自己当成执政大臣和我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在老师门下,有这样的执政大臣吗?你炫耀你的执政身份而瞧不起别人吗?听过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就不留下灰尘,留下灰尘镜子就不明亮。长久和贤人相处就没有过失。’现在你来先生这里是想求学修德,还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过分吗?”

子产说:“你已经是这样了,还要和尧争善。估量一下你的德行,还不够你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自己申辩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断足残形的人众多,不为自己的过错辩说认为自己不应当存足全形的人很少。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安然接受自然的命运,唯有有德的人能做到。正如我们走进羿的射程之中,那中央的地方,是箭矢必中的地方;然而也有没被射中的,那是命运。人们因自己双脚齐全而嘲笑我脚不全的很多,我听了很愤怒;等到了老师这里,我的怒气全消了。这不是先生用善来洗净了我的心吗?我跟随老师游学了十九年,从未感觉到我是断了脚的人。现在你和我交往于道德的修养之中,但你却从形貌上来衡量我,不也是过错吗?”

子产惭愧不安,改变了态度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分节导读:此节借畸人叔山无趾和孔子的对话阐说万物同一的道理。孔子指责叔山无趾的无趾,说明其注意力仍停留在人的形骸上。而老子则刚好与之相反,提出“死生一体,是非同一”。所以叔山无趾会说孔子“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得精神之自由,是上天予其的惩罚。)

鲁国有个被砍断了脚趾的人叫叔山无趾,他用脚跟行走去见孔子。

孔子说:“你不谨慎,之前既然犯了这样的刑罚。现在虽然来这儿请教,怎么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只因不懂世务而轻率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因此被断了脚趾。现在我来到这儿,还有比脚趾更可贵的东西存在,因此我要努力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的,地是无所不载的,我把先生视为天地,哪知先生是这样的啊!”

孔子说:“我太浅陋了。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请把您所听到的讲一讲。”

无趾走了。

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无趾是个断了脚趾的人,还力求学习以弥补从前的过错,更何况是身体健全的人呢!”

无趾对老聃说:“孔子达没达到至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常常来求教于您呢?他还在求以奇异幻怪的名声传闻天下,不知道至人都把名声当做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吗?”

老聃说:“为什么不直接使他认识到死生为齐一、可和不可不为同一的道理,解除他的枷锁,这样也就可以了吧!”

无趾说:“那是上天加给他的刑罚,怎么可能解除呢?”

修远之思评:在讲述秦失悼老聃时,庄子就提到过天刑:“遁天之刑”。此节,他又提到了“天刑”,且两个天刑,都是针对人的精神而言,都指精神上的痛苦。那些为老聃之死悲伤的人,其悲伤源自希望老聃不死的心,庄子借秦失之口指出这一心愿和自然规律相违背,所以因其而生的悲伤,也就成了人逃避天意遭到的刑罚。而此节中的孔子,崇尚虚名,无法拥有容纳万物的胸怀。他并非因叔山无趾没有脚趾才拒绝其求教的要求,而是因为叔山无趾受过刑,是世俗眼中“不名誉”的人。叔山无趾看穿了孔子的心思,知其必为名誉所累。而孔子对名誉的注重与是非同一的大道相悖,所以其为名誉患得患失,不得精神自由的苦楚,也就成了天刑。只要他一天不能放下注重名誉的心,就一天不能免受天刑之苦。由此可见,所谓天刑,就是违背大道产生的痛苦、不幸。人们说起健全,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身体上的健全,但只关注身体形骸,难免会用表象揣度本质,流于肤浅。庄子提醒人注重精神的健全,不要因为一个人外表的与众不同,就断定他异于常人,也不要因为人外表的缺陷,就否认人本身的价值。



分节导读:此节以形骸丑陋无权无财却为众人所爱的哀骀它来说明得道之人散发着巨大的感召力。执着于事物形骸上的差异忽略其本质无异于本末倒置,切不可取。得道者“德不形而才全”,不会把德性反映在外表之上。常人观念中形成强烈对比的东西,譬如贫与富、寒与暑、生与死,在得道之人眼中都属自然而发。他们不会为其所扰,以自然之心面对,安于自然,反而拥有了非凡的魅力,以至于“物不能离也”。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个形貌丑恶的人,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思慕他而不能离去。女人见到他,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这样的女人有十多个而不止。未曾听到他倡导什么,只见他常常应和别人而已。他没有君王的权位去救济别人的死难,没有积聚的钱粮去使人肚腹饱满。而且相貌又丑恶得让天下人害怕,他只应和而不倡导,智慧也不超出人世,可是女人男人都到跟前亲近他。他必定有异于常人之处。我召他来一看,果然丑陋得让天下人惊骇。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而我已经感觉到他的为人的高明了;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了。国内没有宰相,我就把国事委托给他。他心不在焉地,又漫不经心如同推辞一般,我觉得很惭愧,最终还是把国事委托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了。我忧闷得若有所失,好像在这个国家没有人和我共快乐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到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刚死去的母猪身上吃奶,一会儿突然很惊慌,都抛开母猪逃走了。这是因为死去的母猪对小猪不再有任何感应,不像活着时的样子了。它们所爱自己母亲的,不是爱它的形貌,而是爱主宰其形体的精神。战斗死去的人,安葬时不用在棺材上加饰物;被砍断了脚的人,不会再去爱惜他的鞋子。都因为失去根本了。做天子嫔妃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内侍留在宫外,不得再为役使。为保全形体的完整尚且要如此这般,何况保全德性完备的人呢?现在哀骀它不说话就能使人信任,没有功业而受人亲敬,能让人把国事委托给他,还担心他不接受,他必定是才全而德性不表露在外的人。”

鲁哀公说:“什么叫做'才全’呢?”

孔子说:“像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与誉,饥渴冷热,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它们日夜交替着展现在人们眼前,而人们的智慧却不能窥伺这些变化的起始。所以这些变化不足以扰乱本性的平和,不能进入我们的心灵。使心灵和顺豫乐通畅而不失去怡悦的天性;使日夜没有间隙地保持着与万物相处的春和之气,使心灵和万物相接而产生和谐感应。这就叫做'才全’。”

“什么叫做'德不形’? ”

孔子说:“平,是水静止的极端状态。它可以成为我们取法的准则,内心保持水的静止状态而不被外界变化所摇荡。德,是完满纯和的修养。德不露形迹,万物自然亲附不离。”

鲁哀公后来有一天告诉闵子说:“开始的时候,我居国君之位而统治天下,执掌着治理臣民的纲纪而忧虑百姓的死亡,我自以为十分通达了。现在我听闻了至人的言论,担心自己没有实绩,轻率地动用自己的身心而使国家陷入危亡的境地。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分节导读:此节以卫灵公所爱的形骸未全的人引出要以德观人,而不要以形观人的观点,并进一步指出拥有好的德性的人会让人忘记其形体上的丑陋残缺。人如果没有遗忘应该遗忘的形体而忘掉了不应该忘掉的德性才是真的遗忘。)

有个跛脚、伛背、无唇叫跂支离无脤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而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长得太细小了。

有个脖子上长了大瘤子的人叫瓮瘿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而再看形体完整的人,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长得太细小了。

所以只要道德出众,形体上的残缺就会被人忘记。

人们不忘掉所该忘掉的(外形),而忘掉了所不该忘的(道德),这叫做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能游心于逍遥之境,而智巧是灾祸,约定是束缚,恩惠是交往的手段,工巧是商人的作为。

圣人不去谋划,哪里用得着智巧?

不去砍削雕琢,哪里用得着胶合?

没有丧失什么,哪里谈得上获得?

不用货物,哪里用得着商贾?

这四者都是自然的养育。

自然的养育,就是自然供给的食物。

既然受到自然的养育,又哪里用得着人为呢?

圣人只有人的形体,却没有人的性情。

有了人的形体,所以和人群居相处;没有人的性情,所以一般人的是非不会纠缠于身。

渺小啊,因为属于人类!

伟大啊,独自与自然成为一体!

惠子对庄子说:“人本来是没有情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人若没有情,怎么能称为人呢?

庄子说:“道给了人容貌,天给了人形体,怎么不能称为人呢?

惠子说:“既然称为人,怎么能没有情呢?

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要以好恶损害自己内在的本性,要常常顺任自然而不用人为地去增益生命。

惠子说,“不去增益生命,怎么能保有他的身体呢?

庄子说:“道给人容貌,天给人形体,不让好恶损害自己内在的本性。现在你驰骋你的心神在外,劳费你的精力,倚在树下吟咏,靠着几案闭目休息,天授予你形体,你却以坚白论来争鸣!

修远之思评:惠子认为人无情便不能称为人,惠子的观点可以代表相当一部分人。但庄子却指出,人的形体容貌都是道、天所赐,一个人即使无情,他也仍然是人。另一方面,人之所以会感到痛苦,正是因为人有感情。感情越丰富的人,在精神上就越容易受苦。庄子所说的情,实际上是指与自然相悖、于人有损的情。所以他才会把“无情”当做一种很高的境界,并认为凡人也应追求这一境界。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摒弃感情太极端了,很多人宁愿承受感情丰富所带来的痛苦,况且要分辨哪种感情于人有损,也并非易事。好在现实生活中,那些容辱不惊、淡看世情的人并非是丧失了感情的人,他们之所以如此豁达,多是因为对世事了解透彻,深谙事情的因果。越是明白事理的人,承受挫折、不幸的能力就越强。与其为了避免为情所伤而弃绝情感,不如学习自我开导之道,及时化解负面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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