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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充符》译文

 吴守防 2019-07-05

鲁国有个因受刖刑而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他求学的人的人数,竟与孔子的学生差不多多。孔子的学生常季就问孔子:“听说这个人立不施行教诲,坐不发表议论,但向他讨教的人却都感到‘去他那里时觉得心里空空如也,回来时就感到头脑中扎扎实实’。难道真有所谓的‘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这回事吗?这王骀究竟是个什么人?”

孔子说:“这位先生可是个圣人,我孔丘至今尚未去向他求教,只是因故晚了一步。我也应该以他为师的,何况不如我的人呢!而且何止限于鲁国,我将建议天下所有的人同我一起向他学习。”

常季说:“他王骀是个受过刖刑的人,居然比先生您还强一些,与一般人相比,那一定高出很多了。果然这样的话,那么他看问题想事情的特点究竟是什么呢?”

孔子说:“生与死,无疑是人生中的大事,但此人的思想不会因为考虑到生死问题而有所变化,即使天翻了,地陷了,他的主张也不会因之改变;因为他看问题想事情是不以任何别的东西为依凭的,即他的观点不会随外界环境的变化而转移,即使在行为表现上随顺环境变化了,其内心也坚守自己一贯的原则。”

常季说:“他为什么能够这样呢?”

孔子说:“从事物相异的方面去看,挨在一起的肝和胆也像楚国和越国一样相去很远;从相同的方面去看,则万物都是一样的。懂得这道理的人,他就会感觉不到事物之间有什么差别,只是心旷神怡地生活在人生的最高境界,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它是完整的,一点不缺少什么;因此,他是把自己失去了一条腿看作像是丢失了一把泥土一样,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常季说::[你是说,]他修身养性是凭着对世界万物的正确认识,而让内心充实、安定、平静下来,又从这种内心情感状态出发去观察世界,以致这种心情成了他的恒常的心态、性格,[是吧?]但为什么这样就会使得人们都追随他呢?”

孔子说:“(因为)人不会把流动的水当镜子照,只会把静止的水当镜子照,就是说,只有自身静止的东西才能够把他物的形象反映出来。从大地获得生命的,唯有松柏既表现了独特的个性,又保全了完整的天性,故而冬夏长青;从上天获得生命的,唯有尧舜既表现了独特的个性,又保全了完整的天性,所以成了众人的首领。可见只有始终坚守自己自然本性的人,才能引领同类众生也自正心性;因为保有自己的本性,乃是行事勇敢无畏的根据和保证;所以勇士单独一人,也敢威武雄壮地冲入千军万马之中。仅仅是想求得好名声而自我约束的人尚且能够如此,何况是包容天地、含藏万物,认自己的形体只不过是生命的寓所,把耳目看作自己存在的象征,因而视心智所至的一切为同一物类,从未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呢?这样的人,他是只要愿意,就随时可以升进到更加高远的境界的。人们会追随王骀,原因就在于此。但他哪会把别人如何对待他放在心上呢!”

申徒嘉是个受过刖刑的人,却与郑子产一起师从伯昏无人。子产对申徒嘉说:“(课后)要是我先出去,你就等一下再走;要是你先出去,我就等一下再走。”到第二天,两人又坐在同一课堂的同一席上,子产就又对申徒嘉说:“要是我先出去,你就等一下,要是你先出去,我就等一下;如果我想现在就出去,你可以等一下再出去,还是不可以?如果你想表明你是一个见到执政大臣都不回避一下的人,那么,你是不是把自己看作跟执政大臣一样的人了?”

申徒嘉回答说:“我们先生的门下,怎么会有你说的这种执政大臣呢?你能说当了执政大臣就可以看不起人了吗?我听说过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就会灰尘都停不下,灰尘停下了就说明镜子不明亮;人要是久与贤人相处,就不会有过失。’既然你也认为最值得你崇敬的人是我们的先生,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就是一种过失吗?”

鲁国有个叫叔山的人,因受刖刑而没有了脚趾,所以被称为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走路去见孔子。孔子对他说:“你是不谨慎,所以遭过难,以致成了现在这样子吧?可今天来(见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无趾听了,就说:“我确是因为以前不懂事,轻率地对待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受刖刑失去了脚趾头;但今天我来向您求教,是因为我感到我还有比脚趾头更值得珍贵的东西在,并且因此我要努力保全它。天没有不覆盖的,地没有不承载的,我本来把先生您看作天地的,哪想到您竟是这样的人!”

孔子说:“(比起先生来,)我真见识浅陋。先生快请进屋,让我讲讲我听到的一些道理。”

无趾走了后,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这个叔山无趾可是个受过刖刑的人,他还想努力学习,争取对从前犯下的过错有所补救,何况你们‘全德之人’呢? ”

无趾后来对老子说:“有人说孔丘达到至人的水平了,我看不见得吧?真达到了的话,他为什么还常常以学者的身份自居呢?他甚至于还希望通过宣扬荒诞不经之事的方式来博取名声,竟不知道至人乃是把名声看作束缚自己的桎梏呢!”

老聃说:“你何不当面建议他视生死为同一,把可与不可(也即是与非)看作是一回事,以解除他的桎梏呢?他可能做到吗?

无趾回答道:“他那桎梏乃是上天给他的刑罚,哪解得了!”

鲁哀公向孔子请教:“卫国有个长得很丑的人,名叫哀骀它,大男人与他相处,会因思慕他而不愿离去,女人见了他以后,会请求父母说,与其做他人的妻,情愿做这个人的妾,这样的女子有十来个,而且还在增加。并不曾听说此人倡导过什么,据说他只是常常附和别人的意见而已。他既没有君主的权位足以拯救别人的性命,也没有聚敛什么财富足以让人填满肚子,而且长得奇丑无比,天下人谁见了他都会吓一大跳。论才能,他只会附和别人的说法而不能提出创意;讲智力,他最多能了解身边的事情;但却无论男女都想和他亲近。这个人一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了。所以我召他来,想见见他。一看,果然丑吓天下人。但他与我相处一个月后,我就很倾慕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我就十分信赖他了。正好当时我缺少一个执掌国政的宰臣,我就想把国事交给他处理;他却先是闷不做声,后来才有所回应,心不在焉地说了些什么,像是很不愿意,想要推辞。我觉得很没面子,就硬让他接受了。但过不多久,他就抛开我走了。他走后,我感到很惋惜,若有所失,好像再没有人陪我一起来享受这当国君的快乐了。你说,这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孔子说:“我在出使楚国的途中,曾经碰巧看到有一窝小猪崽子在它们已经死了的妈妈身边吃奶的情况:吃了刚一会儿,它们突然显得惊疑似的望着那母猪,然后一起跑开了。这一定是因为它们发现那母猪不再看它们了,于是知道它不再能够关爱自己。可见子女爱母亲,并不是爱母亲的身体,而是爱她那内在的、使得她表现出母亲作为来的东西。同样地,在战场上不战而死的人的棺木不得用棺饰,受刖刑被砍了脚的人穿过的鞋子不会受到爱惜:就因为这二者失去了据以成为自己的根基。所以,作为天子侍奉者的嫔妃、侍从等人,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朵;娶了妻子的男人只能呆在宫外,不能再度进宫作天子的侍从。保持外在表现的全面完整都如此不易,何况成为全德的人呢?您说的这个哀骀它不说什么就能得到人们的信任,没有给他人带去实际好处就受人喜爱,以至于君主想把自己的国政交给他处理,还只担心他不愿接受,所有这些在在说明,他一定是个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哀公问:“什么叫才全?”

孔子说:“生存死亡,落泊发达,贫穷富裕,有能无能,挨骂受夸,乃至肚饿口干、天冷天热,所有这些全都不过是事情的自然变化,也即天命安排的人的生命运行中的正常表现,每天都在人面前交替发生,但人的智慧却不足以探知到它们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因此,那使得所有这些似乎对立的东西都不足以影响他内心的平和,甚至不让它们以对立的形态进入他的心中,只是把它们当做相互应和、相互补充、相互贯通而且总是保持两情相悦关系的二物而接纳之,以致它们其实是在日夜不断、时刻不停地给予他春天般的温暖心情,而他也能够让这种心境接连产生又始终保持的人,就是才全的人。”

“什么叫德不形呢?”

孔子说:“所谓平,是水完全停止流动时其表面呈现的状态。水平面可以作为衡量他物平不平的标准,就因为这时候它内部安定外表又不震荡。类似地,所谓德,是人的诚心汇聚到不能再有增加时其表现的待人方式。因此,不有意表现出其行为的德性来的人,就成了人们的道德榜样,大家都觉得离不开他了。”

哀公后来有一天对闵子说:“从前,我只是以国君的身份君临天下,自以为是在用法度规范百姓的行为,并且一直是在为百姓的生老病死操心,还觉得对于治国之道我是懂得很深透的。现在我听了至人的一番话,才感到我恐怕实际上不是我自己想象的那种有德之人,我可能因为行事考虑不周而犯错误,以致误己误国。我与孔丘可说不是君臣关系,而是道德上的朋友了。”

一个驼背、跛脚、豁嘴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再看健全的正常人,反而觉得都是些两个肩膀托着一个细长脖子的难看的人了。一个脖子像葫芦,上面还长着个大肉瘤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再看健全的正常人,反而觉得都是些两个肩膀托着一个细长脖子的难看的人了。由此可知,一个人道德上高尚了,别人就会不计较他形貌方面的缺陷,人要是念念不忘自己所应该忘记的东西,而忘记了自己应该不忘记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健忘。

因此,圣人同别人交往的话,他将把玩弄心计看作是罪孽,把订约结盟看作是欺诈,把向人施惠看作是拉拢对方的手段,把讲究礼仪看作是商贾的推销行为。这是因为,圣人不谋求什么,他哪用得着心计?圣人不讨伐谁,他哪用得着欺诈?圣人不会丢失什么,他哪用得着向人施惠图报?圣人不做生意买卖,他哪用得着进行推销活动?圣人这四方面的品性乃是上天培育的;上天培育的,就有上天提供食物。既然有上天供应食物,又何需有人为的东西呢?

圣人确有人的外形,但没有人之俗情。圣人的外形与常人相同,所以能与常人相处共群;圣人没有人之俗情,故而人间的是非恩怨不沾他身。渺小而卑微啊,凭着具有人之俗情而归属于人类的人!伟大而崇高啊,没有人之俗情只有自然天性的人!

惠子对庄子说:“人本来就无情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又问:“人既然无情,怎么又称为人呢?”

庄子说:“大道给了人的容貌,上天给了人的形体,怎么能不称为人呢?”

惠子就又问:“人既然称为人了,又怎么会无情呢?”

庄子说:“你这所谓的情,不是我说的情。我说的无情,是说人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恶而损害自己的本性,亦即总是顺应自然而不人为地去增益自己的生命。”

惠子又问:“人不增益自己的生命,怎么还会保有身体?”

庄子说:“大道给了人容貌,上天给了人形体,人就不要为了满足自己的好恶而损害自己的身体了。现在你惠子先生背离你作为人的天性,一味地消耗你的精神,只知靠着树干高谈阔论,或者伏在书桌上打打盹,上天特意选造了你这样一个人形,你却老是宣扬什么坚白论,(真是太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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