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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纽约寻找苏州

 苏迷 2021-11-20
《姑苏晚报》2021年11月17日 B07版

  绢窗小雨

  疫情渐好,心里痒痒想回纽约城了。我曾经在纽约曼哈顿上班,每天坐地铁,和世界各族人民同呼吸。疫情一来,纽约人纷纷撤离城市,我躲到郊区,城不敢进,当然更不用提坐地铁了。刚刚想要进城办点事,针对亚裔的暴力事件袭来,心惊胆战,便又把去纽约的日程无限延后。

  我是苏州人。往年思乡心切,每每熬不住的时候,就买一张机票飞越半个地球。一年一次算是少的。因为工作出差,最频繁时一年可以回家四次,可能比国内在北上广工作的朋友们回老家还要频繁。可是这次不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开始在纽约寻找苏州的踪迹。

  对我来说,思乡的浓烈,是与家乡的口味紧密相连的。令我魂牵梦绕的是苏州的面。记忆中最珍贵的一碗汤面,是苏州灵岩山顶上的素浇面。香菇、面筋、竹笋、面条和风味浓郁的清汤。虽然我不是素食主义者,却独爱这一碗。也因吃到这碗面时,通常是和家人爬山爬累了,正好小歇,充满着回忆。

  纽约法拉盛,如果在此找不到这碗面,在美国找到的机会就不大了。海外苏州人少,没有专门的苏州面馆,我只好去尝上海的饭店。地道的苏州浇头是肯定不能奢望的,像榨菜肉丝面、牛肉面、排骨面这样的大众面,还是可以找到。只可惜,面条淡而无味,毫无嚼劲,耷拉着脑袋躺在碗底不肯上来,我勉强吃了几口,只能转战日本拉面馆,才能稍稍抚平我委屈的内心。

  无奈,我决定自己在家钻研如何做这碗面。苏州的面汤是非常考究的,据说熬这汤要放三十多种食材,文火慢熬,老字号的面馆不会公开自家的秘方。我自己吃,就只能找捷径,否则时间成本太高。在中国超市寻寻觅觅,可以买到猪排骨和金华火腿,我决定用熬制腌笃鲜的汤做底。中国超市也有干香菇和面筋,但只有很老的冬笋。在国外,可以买到新鲜而不是干瘪的笋,我已经很欣慰了。最后的成果,模样和滋味比美国中餐馆上了不少档次,却并不能与苏州面馆里的原汁原味相比,只是暂时解了我的馋罢了。

  另一样让我难舍难分之物:新鲜荠菜猪肉大馄饨。本来做馄饨是我的拿手好戏,但在美国没有新鲜的荠菜,只能网购冰冻荠菜。苏帮菜的食材讲究时令和新鲜,所谓“不时不食”,不像美国人,样样都可以冰冻。我那宁缺毋滥的性格,只能用新鲜的菠菜或者韭菜代替,外加香菇入馅。还好,不管哪个中国超市,总有镇江陈醋和麻油,这可是爱吃馄饨饺子的人之必备品。有趣的是,各种外国友人或明或暗都有抵触镇江陈醋的态度,我还因此与对方产生过几次要不要加醋的纠纷。

  有一天,我到曼哈顿中城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参观。从博物馆后门出来,我如发掘宝藏一般地发现了老牌苏帮菜馆“山王饭店”。据说饭店老板汤师傅是个老苏州,在苏州松鹤楼拜师学艺,做过蒋介石的家庭厨师,后来辗转各地,经过台北、东京, 最后在纽约曼哈顿腹地开了这家颇有品位的苏州菜馆。可是苏州在海外没有名气,旅居美国的苏州人更是凤毛麟角,因此英文名叫Tang Pavilion,借用了唐朝的名声。

  山王饭店的苏帮菜,我好多年以前去吃过。每次去,我往往有一种带领朋友认识苏式菜系的意思,也满足了自己的忆苦思甜。饭店档次高,就餐一次,花费不小,因此不能常去。外国友人与我刚入座,侍者端上两杯水。我的一杯是陶瓷杯里盛的热茶,外国友人的一杯是透明玻璃杯里盛的冰水。我心里一笑,如此细微的文化层面的关照,不管是中餐还是西餐,普通饭店少有做到。

  时值今年初夏,我纵然心系苏帮菜,却依然点着川菜外卖。这年头,川菜、粤菜、东北菜、西安菜等地方菜系,在美国蓬勃发展,唯独没有苏帮菜的影子。我不时在纽约和新泽西的华人微信群里喊话,让大家推荐给我江南菜系的馆子,包括苏帮菜、无锡菜、沪菜甚至拓展到淮扬菜,都是石沉大海。心如死灰,不得不以看《舌尖上的中国》来画饼充饥。我恨不得自己租个店面来掌勺,只是我也深知,吃货和大厨,毕竟还是两码事。

  那天我又挂念起山王饭店,便搜索他们的网站,没想到把我吓得坐立不安。首先,网站没有中文,我便只能在英文菜单中努力揣摩中文菜的名字。这对于要找像“松鼠桂鱼”“响油鳝糊” 之类专有名词的菜来说,简直是灾难。其次,我无比失望地觉察到,这个菜谱已经沦为美式快递中餐的标准答案,完全没有苏帮菜的影子!我焦急万分,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用英文接,我用普通话问:“你们还做不做地道苏帮菜了?”

  还好,饭店伙计告诉我,网上的菜单是给老外买快递看的,中国人到店里去,自有另一本中文菜单,所有的传统菜系,依然保留。我的心这才放下来。

  秋天不能回苏州,我便惦念起新鲜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去纽约的中国超市,发现正有大西洋的蓝蟹,一只只活着爬来爬去。在美国能买到活物已属不易,我赶紧买回做年糕炒蟹。虽然有滋有味,但跟大闸蟹的饱满丰盛并不能比。我觉得很沮丧,更越发想念其他点心和美味:莼菜汤、太湖白虾、青团子、玫瑰大包、香椿炒蛋、水红菱、荸荠、鸡头米、黄天源的糕团、长发的鲜肉月饼……吃不到,就不吃了。我开始“绝食”,每日一餐聊以充饥,我对周围的食物失去了兴趣,虽然很饿,也没有动力多吃。

  机缘巧合,正当我赌气于绝食运动之中,我被邀请去美国北部的缅因州旅行。前一刻,我站在海边的乱石堆,远眺船上的渔夫捕捞笼子里的龙虾;下一刻,张牙舞爪的龙虾已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一会儿工夫,我正兴致勃勃地品尝着新蒸大龙虾,完全把绝食的想法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的思绪迅速回归到和家人开车去金鸡湖吃大闸蟹的瞬间。唯一不同的是,大闸蟹用醋和姜,而大龙虾用的是黄油和凉拌卷心菜。这一次,不同的地点和人,同样的鲜美。

  近日,我收到美国同事的一条短信,问我“松鼠桂鱼”里的松鼠怎么做?因为他查到的翻译是叫Squirrel Fish。原来有一次在电梯里,他问我是哪里人,我便趁机向他介绍苏州,并大赞苏帮菜的精美绝伦,鼓励他搜索学习。可贵的是,疫情之前,他用去上海出差的机会探访过苏州,因此更是增加了兴趣。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对我无意中的电梯对话如此用心,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苏州当然远不止苏帮菜。还有苏州的园林、艺术、昆曲和吴侬软语……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厅里的“明轩”书斋庭院,原型是网师园里的“殿春簃”,是我儿时从父母家步行过去写生的地方。在那里小坐,我的思绪飘到了网师园夏日里的夜花园。隔着水面,在假山丛中,远眺“竹外一只轩”里吹箫和弹琴的古装艺人。婉转的曲声,一波波荡漾在反射着幽光的彩霞池水中。时有鲤鱼,缓缓游动,似乎也是半分沉醉了。在搜寻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坐落在纽约史泰登岛上的纽约中国学者花园(The New York Chinese Scholar’s Garden)。这是一个以明代苏州园林为脚本的古典园林,据说所有的建筑元素都是从苏州做好了运到美国的。我小坐在幽静的庭院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耳畔仿佛响起了杜丽娘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兜兜转转,我在纽约寻找苏州的旅程还在继续。文化的传递,蜿蜒曲折;传统的滋味,悠远绵长。寻求沟通和理解,纵然在这个因为科技而扁平的社会,也难以完全实现。倘若我能架起一小段桥梁,让桥两端的观者,知晓并尊重彼此的存在,我就可以少“绝食”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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