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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都文艺】作者:赵化新《​我的兄弟》总975期2021年324期①

 新京都文艺 202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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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

作者:赵化新

(郓城县第一初级中学)

二雨是我故乡里一个本家二哥,现已过了花甲之年。年轻时候没能娶上婆娘,父母过世后一直跟随哥哥嫂子过活。

“二雨”是他的小号,村子里的人都习惯性的这么叫他。至于他的大号,从小几乎未听别人称呼过,因此“二雨”就成了他唯一的身份印记。这也不足为怪,因为农村人随和,日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长辈对晚辈或者平辈之间打个招呼,小号相互称呼也习以为常,听者也不以为意。

大多是村子里有正式的活动时 ,才会被提及大号,譬如大队广播里的点名,譬如婚丧嫁娶时人事的安排 。这些郑重的场合下,村里头那些专门主事村务的人,才会郑重地叫上人们的姓字名号。但是还是有少数几个人被冠以小号称呼,二雨就是其中的一个。

既然这么郑重的仪式上仍被称呼小号,那日常里对这几个人的称呼就更随意了。毕竟他们是大家眼里无足轻重的人,不喊你的诨号也算是给予足够的尊重了。

二雨家与我家同在一条胡同,又对门而居,两家自然少不了彼此走动。前辈漫长的生活交际中,难免发生鸡毛蒜皮的小纠葛,走动时密时疏。到了我们这后生辈上,时光的烟尘早已淹没了心理隔阂,关系亲近了不少。

论行辈,二雨与我是同辈,论血缘我们应是五世兄弟。我两家上几辈子人丁都不旺,祖谱自然简明清晰,因而两家关系显得亲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延续到我们这一辈,两家人丁旺了起来,合在一起,在村子里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按照当时农村残留的男尊女卑的旧俗,男性的重要性不仅在于香火传承,更体现在能够支撑门户。男丁多的人家在村子里似乎多了一份话语权,脊梁挺得更直一些,出于“抱团”的本能,两家的关系更亲近了一些。

两家捆绑在一起,成为了村中的大家族,对这一点,二雨是特别的引以为豪。闲时,他常常到我家来,在我父母面前夸耀一番:村子里我这门里有能耐的人最多,在外做事的也最多,如果年节都能回来过年,那是多么热闹的事……。在这样的絮絮叨叨里,他自我感觉似乎摇身变为了豪门贵族的一员,家族荣耀的光环缠绕着他的全身。

闲聊村子里人员的祖系世谱是二雨的一大嗜好。平日不通世故的他,在这一点上,他却能整得明明白白,显示了超越别人的天赋。

不过能真正坐下来耐心听他说话的人并不多,谁愿意耐着性子听一个“憨人”嘴里的道理呢?况且平日人堆里哪有轮到他说话的份,充其量也就是人堆里的一个不起眼的配角罢了。别人说话,他是插不上嘴的,别人也不会容忍他插嘴,即使早晚插两句嘴,也常会遭遇群起而戏谑的尴尬处境。因为他插话不捡时机,又不着话题,总说不出漂亮的话来,所以大多时候没人听他费口舌。二雨也自知不能与这些人谈天,便向年长的大娘婶子们说话。

记得我每次回老家,常见他蹲在门旁与我的父母聊家常。我的父母仁慈,悲悯他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所以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外人看待,日常里,他也服从我的父母支使,很乐意办点用力气或跑跑腿的小事,他是不怜惜自己的力气的。

我发现他论起村子里各家族谱关系 ,总是满脸兴奋,一五一十,条分缕析。谁家与谁家的父辈是一个爷爷,谁家与谁家的祖辈合一个祖宗,甚至小村子八辈子的起源他都能说得清楚。

一次回乡,他与我说起两家的祖源关系,他说我的爷爷与他的爷爷是亲兄弟俩,其实我们祖辈上应是堂兄弟,不知是他的记忆失灵,还是有意把我们的亲疏关系拉近一步,但说话间的那种自豪、那种自我亲近的满足却从沉迷的眼神里流露无遗。

我敢确定他的弄错,与《范进中举》里的张乡绅所说“…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有本质的不同,张乡绅是圆滑世故中的利益利用,而二雨天生憨厚,禀赋里也不具备圆滑世故的智商。我想,他之所以弄错,是因他在父母、兄长那里,长期受训斥,感情找不到归依,内心孤独的他,想在我家这边寻得片刻虚幻的归属感罢了。

二雨天生无心机,不懂人生的筹擘规划,不精世故,人也憨厚。他的父母却行事机变,精于世故,巧于人情。父母处世圆通的特质似乎都遗传给了他的同胞哥哥姐姐们了。正因为这些,他被排除在家庭里大事小情的决断权之外,沦为家中差役的角色,成为家中被吆喝与支使的角儿。由于他的不合时宜,遭遇其他家庭成员的迁怒与训斥也是常有的事。

二雨也上过几年学,他年龄与我家兄长相仿,自然就成了结伴读书的伙伴,由于二雨脑子转的慢,他的功课总是落在后边,自然少不了挨老师的批评,其实他也有成为老师眼中优秀学生的梦,但又对自己没有自信,对于优秀也只能是梦了。于是对于功课较好的我家大哥,他也只有崇拜的份了。

那个时候,他常常对我们一些小兄弟们津津乐道老师表扬我家兄长的一件事,这时二雨就会开始模仿课堂上老师的口气说:“你们就知道趴桌上睡觉——睡觉——,一个个都成了饭桶猪八戒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跟赵化勇比?人家化勇醒来功课照样会,你们行吗?即使不睡觉还赶不上他 呢!……”。他一边模仿,一边在空中舞动着右手,满脸亢奋,既沉浸在倾心羡慕的荣光里,又流露出一种像对伟人一样的顶礼膜拜的虔诚。

他的这种夸张的演绎,确实吸引了我们几个天真的小兄弟,只有这时候,他似乎找到了自我存在感,一种通过自我贬值而感觉出的存在的价值。不过大多时候,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大佩服他。因为大人堆里关于他的笑话,常常有意无意地被我们这些小孩子听到,无形当中也影响着我们这些孩童对他的态度。

据说,一次下雨天,他父亲支使他去村北麦田里撒化肥,使化肥随雨水浸入土壤,确实节省了人工开沟土埋的力气。过了几天他父亲去田里察看麦苗的长势,发现自家的麦苗浅绿瘦薄,而临地的别人家的麦苗却墨绿肥壮,心里渐生疑惑,就去询问邻家施的什么牌子的肥料。得知邻家并未施肥,心中疑窦及无名野火突起,叫嚷着二雨到田里指认施肥的麦田。不出父亲所料,他把化肥施到临地别人家麦田里了,父亲怒骂他“没长脑子”,“白吃饭的”,“不中用的傻子”,并狠狠地挨了一顿打。

后来到了参军的年龄,为了给他找个生活的好出路,父母托关系给他报了名。七十年代末,对于落学的农村青年来说,参军是唯一的好出路,能参上军,穿上那身威武的绿军装,吃上几年公家饭,是很被人羡慕的事。如果能混的好,也许能混成志愿兵,就一辈子成为了公家人。正因此,每年报名的后生大大超过了指标,因此遴选非常严格。

第一关是检验眼珠的灵活度,基本上这一道坎都能过关,偏偏二雨在这一关就落选了。据说,验兵的手举一根指挥棒,左右摆动,要求备选者保持立正姿势,只许眼珠跟随指挥棒转动。挨到检验二雨时,指挥棒摆向哪边,头也跟着转到哪边,结果又给人们落下一个笑柄,成为了当时人们茶饭时戏谑的谈资。说他是木偶人,表演皮影戏不用验收也“合格”。

再后来到了成婚的年龄,眼看着一个个同龄青年娶妻生子,二雨父母很是着急,到处陪着笑脸,央求媒婆给提亲。开始也有不少媒婆登门。在那个贫困的六七十年代,父母强忍着好酒好菜招待一波又一波的媒婆子,可是这些油嘴滑舌的婆子们,专拣婚姻困难户上门解馋,东拉西扯,大都是不了了之。其中钻营的,说空的也不少。

父母不敢得罪她们,心里认定,有媒人登门就有希望。结果,几年下来,好酒饭白搭了不少,也没正儿八经地给说上一个般配的,扯到的女方不是智障就是残疾。二雨的父母要面子,不中意,都一一咬牙拒绝了。后来二雨的父母对他的婚姻希望渐渐破灭,款待媒婆的热情也渐渐淡了下来,酒菜的质量也越来越差。媒婆子们看到无油水可享了,登门的次数也渐渐稀少,最后就没有媒婆登门提亲的了。

过了婚配年龄了,二雨父母的态度有所改变,认为总得留个后为好,不得不对婚姻的门槛降到最低,女方只要能自理,能延续香火就行。

机缘巧合,有一个东北的二婚女人,经人介绍给二雨做了媳妇。这女人缺心眼,又不会干农活,更不会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过门不到半年,二雨父母心生厌烦,给挤兑走了。自媳妇走后,二雨很长一段时间跟丢了魂似的,常常一人在暮色下的村头傻傻地向远方张望,还不时地偷偷抹眼泪。

光阴似箭,社会进入到改革开放时期。我们这些后生们也一个个长大成人,升学的升学,经商的经商,参军的参军。年龄稍大一些的也抓住青春的尾巴,撇妻离子,离开了朝夕躬耕的田头,涌入外出打工的潮流。

二雨却未能与别人一样走出去,仍在亩半薄田里刨食安命。他也想外出淘金,但是出外谋生,需要有一门熟练的手艺,或者是从工的技能,做生意更需要灵活投机的头脑。二雨不具备这些安身立命的能力,因此,没谁愿意带这样一个不能独立支撑一面的人去闯荡,因而他只能困守小村,成为了一个另类的留守人。

日子如水,风平浪静里涌动着生活变革的潮。家族后生们各自在异地打拼着自己的工作、事业,忙碌着各自的生活,共同相聚于故乡的机会愈来愈少。即使有婚娶的也很少以乡俗的形式回乡置办了。只有到了年节,我们这些谋生于异地的后生们才撂下缠身的俗事,携妻带子或者只身一人,回到故乡,聊叙旧情,热热闹闹地过上几天家族团圆的生活。

家族兄弟年节回家小聚,成了二雨最期盼的事情,这似乎成了他后半生人生意义的全部内容。每返乡一个,二雨都是第一个围拢来,手足无措的围着,笑着。让他坐下喝茶说话,他总是受宠若惊地嘟囔一句:不用,不用。然后仍是站着、笑着,看着、听着我们说话。问他生活可好,他就局促地接到:好、好,兄弟!中间他也会插几句话进来,兴奋地报告给你:哪个兄弟几号就已经回来了,哪个兄弟还在回家的路上,哪个兄弟几号才能到家。

这些消息大概是他从各家大娘婶子哪儿听来的,他却细细地记在了心里。插上这几句话后,他也就没有别的话了。接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快速蹒跚着脚步,去给早到家的家族兄弟传递这份喜讯,然后尾随着再次跟进来,再次融进这份别后重逢的喜庆里。

他仍是站着,再次让他坐下说话,他就更局促了,于是他就一边应答着:不用、不用,一边跚跚地到灶下去陪大娘婶子们分享这份兄弟相聚的喜悦了。我想,每年一入腊月,弟兄回家过年也许是他日里、梦里盘算最多、牵挂最多的事情了。

既然外地生活的家族兄弟都来了,免不了来几次聚餐叙旧。按照礼俗,首聚安排在二雨的大哥堂上。

因为他在本族同辈里年龄最长,况且在他眼里这些所谓在外混好了的,能够集体登堂拜望,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脸上荣光不少,也能凸显“家族长”的威望。今后走在街上,也就真正成为脊梁挺直的人物了。

这种情况下,二雨的表现与其兄相比有着微妙的不同。因为自从父母离世后,他是寄在哥哥篱下的,嫂嫂待他特好,而哥哥的威严常使二雨在家里唯唯诺诺。既然这些族兄弟一起登堂聚餐,二雨内心的兴奋是抑制不住的,这时的他总是在院子里溜来溜去,似乎屋子里没有他的位置似的。这时屋子里的人也没谁注意他的存在,只顾沉浸在谈天说地的喜悦中了,二雨也就跟着一起喜悦着,慢慢地凑近门旁,支愣起耳朵仔细地听我们说话。屋内的随意的话语,穿过他的耳朵,滑过他的肺腑,沉淀在内心深处,成为了他今后与大娘婶子们谈天说地的知识储备。

堂屋里的我们欢声笑语,厨房里的女眷在煎炒烹炸。二雨乖乖地在一旁负责洗刷碗碟,女眷们也不时的让他到小村代销点拿瓶酱油醋什么的,账自然由人家记在簿上,二雨只管跑腿就是。在二雨心里似乎这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宴席,可以说,这成了他经历的最庄严又喜庆的场面了,好像静如死水的人生,一下子掀起了壮阔波澜,而人生的最大意义也全在这里面了。

开席了,堂屋里开始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弟兄们相互碰杯敬酒,有些脸上开始泛红,话语也粘稠起来。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从天下奇闻到小村习俗,絮絮叨叨着有之,语无伦次着有之,酒桌上的热烈氛围伴随着酒酣达到了高潮。

此时的二雨,捧着一只菜碗,独自蹲在门旁,一边吃,一边瞅着我们,也融进了这份热烈里。他不时地停下竹筷,咧开嘴笑着,也不知饭桌上哪些新奇的高论刺激了他兴奋的神经,一会站起,一会蹲下,又不由自主地挨进门来。他家大哥无意盯了他一眼,他又怯怯地退到堂门内间里去了,只能隔帘垂听了。

旧年渐远,新年如风。在外打拼的同族兄弟开始一个个作别小村,离乡回返。这时,二雨会早早的迎候在各家门口,做一次不舍地送别。我们在家人的叮咛祝福中,开始启程,此时的二雨嘴嗫嚅着,眼窝里汪着泪,赶忙低下头,用衣袖擦拭,害怕别人看见。这时的我们也尊重地喊他声二哥,安慰道,下年一定再回早聚……。

后来据大娘婶子们说,自从我们一个个离开后,二雨很长一段时间跟丢了魂似的。他常一个人独自去田野里逛荡。这时,我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幅图画:残冬的田野空旷清冷,远处脱尽叶子的白杨,孤零零地静默在不死不活的夕阳下。很快,暮色蔓延开来,一个孤影也就隐在了迷蒙的暮色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个又一个年节在人们的忙碌里悄然临近,又悄然远逝。我们这些在外安身立命的本族兄弟,由于各自家务原因,回村过年团聚的人数也愈来愈少。有把留守老人接到身边,在外过年的;有三五年才回村过一次新年的。见到回乡的我,他就向我重复着一句话:谁、谁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是在告诉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有时也会感叹一句:要是谁、谁今年能够回来多好呀!言语里透出一种盼望与失望交织的落寞。

再后来,回家过年的同族兄弟更少了。他嘴里曾重复着的“谁、谁今年不回来了!”的那句话也渐次变少了,特别是不再感叹“要是谁、谁今年能够回来多好啊!”他变得沉默了。不善思想的他,似乎感到一种隐约的人情冷暖,是他所无能为力、无法左右的。

近几年来,中央扶贫力度加大,城乡一体化发展迅速推进,故乡已建成一个富裕文明新村。我因工作与村里的人生活交际愈来愈少,特别是我已把高龄的母亲接到身边赡养,住在县城的我也不在回乡过年小住,只是年前匆匆回乡上坟,当天就返城了。

记得前年除夕我回乡上坟,刚到家,不知二雨消息如此灵通,好像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我面前了。他已头发灰白,驼了背,但精神很矍铄。我问他生活还好吧,他高兴的告诉我:“很好很好,上级给盖了两间新瓦房!”我疑惑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在他原来旧房地基上矗立起两间新瓦房,水泥抹面,光滑整洁,房脊上还装饰着两只狮子。他还夸耀说,是党的政策好,让他无偿地住进新房子。后来他领着我走进他的新房察看,屋内摆设却也干净整洁,桌子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坠子书。他说他喜欢听戏,接着他就如数家珍般的给我唠起戏曲来,谁、谁唱得字正腔圆,谁、谁唱腔正派……就像他述说小村祖系世普一样,有条不紊,明明白白,成了一个懂戏的内行人。

这也勾起了我小时候听戏的记忆:傍晚一轮圆月挂在村庄的上空,皎洁的月色下,一群男女老少坐着马扎、板凳,半围着临街摆放的一条方桌,方桌上摆放一盏罩子灯,昏黄的灯光与月光交融成一种黄晕,在夏夜里朦胧成一种空灵。说书人站在桌旁,有节奏地打着竹板,沙哑的唱腔伴着悠扬的弦音就在空灵的夜里飘荡开来。我至今还记得《响马七十二转》《闫海斗》里一些惊心动魄的情节。现在这种听书的场景早已从小村消失了,成为了一种时代印记。

没想到二雨还一直保持着这种庄稼人曾经特有的听戏爱好。不过如今听戏比以前更便捷了,网上搜索,想听什么曲目,随心所欲。缺憾的是少了当年月光下乡邻们相围而坐听戏的现场感了。

但愿他这个孤寡的人,我的兄弟,能在戏曲里寻得一份精神充实,安守岁月静好;愿一生沧桑的二哥余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更愿天下所有的弱势百姓能更好的得到社会护佑,共享社会文明的红利,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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