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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母文化园 李之柔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1-11-22

北京晚报 | 2021年11月22日


河北望都的尧母文化园

  十多年前,河北望都的何任道先生与蒋舟先生来京,枉顾荒居,约我回乡小住。那是一个深秋,二位乡贤陪我拜谒尧母陵旧址,触目丘陇荒草,斜阳下寒风瑟瑟。我想起清人黄仲则的“都山望尧山,离立若壶峤。母望子曰慈,子望母曰孝。至今两山间,云气相缭绕。帐触游子心,苍茫独凭吊”,仿佛感觉都山上那位老母亲的目光,正穿越两千年的岁月,看向我们,不由得长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何任道先生似乎窥破我的心思,说:“县里决定要重修尧母陵,修建尧母文化园。”

  发愿不易,做起来更难。正史中关于尧母的资料不多,若按《春秋合诚图》所说,未免太过传奇:尧母庆都是天帝的女儿,降生之时,闪电大作。她身高一丈,相貌似天帝,头顶上常有黄色的云气覆盖,即使不吃饭也不会饿。二十岁时,她成为当地最美丽的姑娘,常有神仙相伴。一天,赤龙背着图画来到她身旁,画上写着“赤受天运”,寓意赤帝身受上天赐予的大气运;画中人穿着赤色衣服,眉分八彩,脚踏星宿。这时,忽然飘过一阵雨,庆都感觉自己和赤龙婚配有了身孕,随后赤龙不见了。庆都生下尧帝,发现相貌与赤龙给她看的画中人一样!

  《春秋合诚图》这类谶纬书,多作为上古巫师或方士预言吉凶的符验,虽然如今看来很是玄幻,却能显示出先民对未知的敬畏、对未来的期望,于学界有着相当的影响,甚至在经史子集或其训诂中都会加以引用。

  至于尧帝的形象,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从正史可知,黄帝的曾孙高辛从叔叔颛顼那里继承了帝位,人称帝喾。帝喾娶了庆都,并非正妻,庆都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儿子放勋;帝喾还娶了娵訾氏的女儿常仪,也非正妻,常仪生下的儿子叫挚。帝喾死后挚继位,没干出什么政绩,放勋随即登位,史称帝尧,号陶唐,又称作唐尧。司马迁赞誉他“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品行兼优,简直无所不美,是圣明之极的神化身。那么,“男神”是怎样炼成的?绕不过去的关键只有一个——尧母庆都教育得好!同样是黄帝后裔、同样是帝喾的血脉,挚有多少人知道呢?

  历史上崇奉尧母的第一个高峰出现在汉代,那时皇家认为“汉帝本系,出自唐帝(尧)”,属于根正苗红、血统高贵一脉。汉章帝刘炟“使使者祠唐尧于成阳灵台”,《后汉书》这一段原本没有关于尧母陵的片言只字,唐人李贤多事,在注书中引东晋末年郭缘生《述征记》曰:“成阳县东南有尧母庆都墓,上有祠庙,尧母陵俗亦名灵台大母。”说成阳除了尧帝墓,还有尧母陵。此论倒是有东汉《成阳灵台碑》的佐证,其明拓本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表明对尧母的纪念,不会晚于“建宁五年”(172年),官样文章一本正经:“惟帝尧母,昔者庆都……庆都仙殁,盖葬于兹,欲人莫知,名曰灵台。”有人认为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尧帝的母亲庆都去世后安葬在成阳,命名为“灵台”。然而在古代,“盖”不仅仅用作发语词,有时也作“大概”讲,可以解释为“大概安葬在这里。”大概,就是没准儿。在稍早的《帝王世纪》中,对地名的表述与李贤不同:“帝尧氏始封于唐,今中山唐县是也。尧山在焉,唐水在西北,入唐河。南有望都县,有都山,即尧母庆都之所居也。”尧帝最初的封地是唐县,尧母住在望都,那成阳是怎么回事?尧母到底葬于何处?由儿子引发出母亲的公案,连北宋文学家欧阳修也参与其中,他判断:“《史记》《地志》及《水经》诸书,无尧母葬处,惟见于此碑,盖亦葬城阳也。而诸书俗本多为城阳,独此碑为成阳,当以碑为正。”欧阳修的“盖”“当”,说服力欠佳,有南宋诗人许及之的《庆都县》为证:

  庆都将过过唐河,欲访灵台去路赊。

  试问车夫能指点,好峰无数碧莲华。

  绍熙四年(1193年),许及之出使金国,途经唐河将至庆都(望都县最初叫庆都,与尧母同名),许及之“欲访”的灵台是尧母陵,“当”在南宋之前就有了。宋代对尧母的崇奉,在皇家亦有所体现,如北宋仁宗时郊庙朝会歌辞《厚德无疆》:“尧母之圣,放勋为子。同心协谋,柔远能迩……”郊庙朝会歌辞是皇家的“宏大巨作”,按《宋史》的说法,是当时把持朝纲的皇太后御前殿见群臣所作。皇太后重视尧母,事出有因;举国上下自觉景仰,足见孝慈之道深入人心。

  从现有的史料看,元、明以来对尧母的追念从无间断,《皇明经世文编》收录了嘉靖十八年(1539年)严嵩给世宗朱厚熜的《庆都县尧母陵祀复议》,还肯定地说尧母陵在望都县,恳请世宗为之写诗文,派官员前去秩祀。到清代,对尧母的崇奉再上层楼,皇家祭拜尧母的所在地,明确为望都县。先是康熙十七年(1678年)重修尧母庙,再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重立《尧母陵记碑》。1735年弘历即位,其生母亦非正妻,立刻被尊为圣母皇太后,上徽号崇庆皇太后,下诏时直接将生母比为尧母。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弘历七十大寿,颁诏天下,派四库全书总阅钱载祭告历代帝王陵。钱载的人品不错,在那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年代,他作为二品大员归隐,晚年竟然靠卖字画谋生,德行由此可见。史书记载,那年钱载祭告了一大圈回京后,上书说尧帝陵所在地应该是平阳。难道之前清朝的历代皇帝都闹了笑话,拜错坟了?在朝堂的一片反对声中,钱载还坚持己见,这让弘历耿耿于怀。次年,弘历第三次谒尧母陵,为尧母庙题写匾额“中天启圣”,为帝尧庙题写匾额“巍然如瞻”,敕命国库拨专款修缮尧母庙、帝尧庙,题诗《望都览古》直指钱载:“即今钱载议,亲见平阳曾。舍是他似伪,山原迥神明。然斯事体大,讵可轻变更。古帝所藏处,即天锡佳京……无据宁袭古,慎重论从公。祠则各仍旧,不悖可并行。”他认为对古代帝王陵不要轻易言伪,如果拿不出确凿的依据,也不要轻易变更,各地都有祠堂陵庙,不是很好吗?

  我对好大喜功的弘历一直不大“感冒”,但这次是例外,我非常认同他的观点。史上有帝尧庙的地方,大都有尧母庙,这或是尧帝生前欲尽孝却难尽孝的孝心使然,或是后人有意为之。正如纪念孔子的文庙,多一些有什么不好?毕竟尧帝之圣,源于尧母之德。可能是受弘历的影响,清代对望都尧母陵的重视超过以往,乃至临写《成阳灵台碑》的书法大家也多起来,如钱泳、陈鸿寿、赵之琛、吴熙载等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陶澍途经望都捐资修缮尧母陵,题《尧母陵记碑》,针对历代文人就尧母陵的无聊相争写道:“古迹昭然,莫著于此……人名地名千古不易,何待纷纷伪说哉!”通篇有学有识,非腐儒可项背,读来淋漓畅快。

  提及学识,我最佩服司马迁,但是他把诗人般的热情注入史笔,讴歌理想中的尧帝的做法,实在值得商榷。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淮南子·主术训》的冷静:“尧之有天下也,非贪万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大意是说,尧帝拥有天下,不是为了贪求百姓的财富,不是利用君位享受安乐,他的衣食住行很简朴,一心为国泰民安而奔忙,从不谋求私利。到他年老的时候,任人唯贤,将整个天下传给舜,像脱鞋一样简单——此乃西汉文人笔下的尧帝,指点江山,颇见气度。东汉王充的《论衡》中记了一件趣事:“尧时,五十之民击壤于涂。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也!’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尽管没有正面描写尧帝,却已生动勾勒出他的行止,能让治下的百姓自由自在,忘记帝王的存在,了不起!尧母能教育孩子放下功利,更了不起!试想,一位慈祥而坚毅、端庄而温柔的母亲,孤单地伫立在山头眺望,些许自豪、些许牵挂,那是怎样一幅画面?还讲什么“赤受天运”?我看尧帝最大的“天运”,是有一位智慧的母亲,诚所谓:“孤山道不孤,有誉载江湖。借问何天运,母慈称庆都。”

  古人说都山是孤山,只不过曾经的孤单者貌似从来都不孤单——多少君王以尧帝自居?多少母亲以尧母自期?逝水东流,白驹过隙,除了慈孝,尧母的文化之魂是什么?不知不觉,十多年过去,和我熟识的何任道先生已经离任,蒋舟先生也已鬓染秋霜,令人欣喜的是,包括尧母陵在内,占地八公顷的尧母文化园竣工了,千年的历史再现光辉,望都人正在铸就新时代的人文景观。我在北京应嘱题写“尧母文化园”,因为汉隶《成阳灵台碑》是今存最早的纪念尧母的碑刻,所以我用隶书恭恭敬敬地书写了三遍,拍照发给乡贤审阅,我说:“书生今日能有一用了,希望故乡的老母亲能够感到欣慰……”诗曰:“都山望眼待如何?有子成龙爱几多?帝力无功天下幸,一弯新月共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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