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周有光先生曾说,要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表面看,二者区别不大,其实质完全不同。郭嵩焘是从世界看中国,所以不会过于自负。曾纪泽是从中国看世界,犹门缝中看人,常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郭嵩焘(1818年—1891年),男,晚清著名的洋务派官员,湘军创建者之一,中国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是湘系经世派的代表人物,是他那个时代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的中国人,他的思想高度就是那个时代中国的思想高度。 1878年,60岁的郭嵩焘写下这首《戏书小象(像)》,通篇戏谑,末句略带不愤——总有一天,人们会记住郭嵩焘。第二年,郭嵩焘便落入人生低谷,遭副手刘锡鸿举报,辞去驻英法公使之职。回乡时,长沙、善化两县以“轮船不宜至省河(湘江)”相阻,经陆路至省城,举子们烧毁他出资修复的玉泉山林寺,并扬言要毁其故宅。好友刘坤一质问他:“何以面目归湖南?更何以对天下后世?”“郭鬼子”“名教罪人”“汉奸”……晚年郭嵩焘谤满天下。义和团运动时,刑部郎中左绍佐向慈禧建言:“请斩郭嵩焘、丁日昌尸,以谢天下。”此时郭嵩焘已去世9年。晚清70年,士大夫中能真正清醒看世界的,郭嵩焘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人,其见识远超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被英人赞为“所见东方最有教养者”。在郭嵩焘的笔下,流淌着河水般澄澈的理性。他内心骄傲,却坦诚如赤子;他充满勇气,敢说出真相;他如此坦荡,主动拥抱世界大潮。超越时代者,必负“独醒之累”。伤害不只来自朝堂,也来自民间。慈禧太后承诺保护郭嵩焘的名声,却未如愿。那些诋毁者、施暴者、口嗨者、激愤者又何知,自己正亲手预约明天的苦难。其一,郭嵩焘是传统读书人,却无偏见,诸如“洋人膝盖不能打弯”、“西方崇物质,东方崇精神”“为何不雇人打网球”等等,为传统人格走向近代化,提供了一个典范。人类的美德是相通的,只要足够真诚、勇敢,传统未必是现代转型的枷锁。其二,郭嵩焘事功不及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可百余年后,曾左李的事功何在?谋事者多,谋道者寡,可一个民族要走出悲剧性的宿命,需要谋道者。其三,从郭嵩焘,到梁启超,到严复,到胡适,到储安平,这是一条本土的、走向现代化的思想之路,前贤已逝,后来者该如何继承他们的意志?该怎样珍重这份“小传统”,使其发扬广大?近日,岳麓书社推出新版《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较旧版增加1/3,更全面地钩沉了郭嵩焘这位“失败的英雄”的悲剧人生。事实是,我们仍生活在郭嵩焘的延长线上,他的困境、他的思考、他的梦想、他的气度,在今天仍有启蒙价值。 孟泽,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代表作品有《中国历史狂士》《有我无我之境》《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等。 孟泽:确实,在相当时期,郭嵩焘被清廷视为负面人物。与曾国藩、左宗棠相比,他至今也没什么名气,差不多30年前,我读研究生时,从“走向世界丛书”中第一次读到郭嵩焘的《伦敦与巴黎日记》,特别是看了钟叔河先生的绪论,吃了一惊:湖南竟然还出过这么一个人。《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作者孟泽,岳麓书社2021年11月出版。2007年,湖南教育电视台新办《湖湘论坛》节目,请我去讲座,编导问我想讲谁,我脱口而出:郭嵩焘。编导都是我的学生辈,老师说什么,他们不好反对,从表情看,显然也是觉得:郭嵩焘有什么可讲的?讲完后,去拍外景。郭嵩焘、左宗棠都是湘阴人,郭嵩焘的祖父是当地首富,即“富甲湘阴”,当地旅游局的人说,郭家尚存8处旧居,指了其中一处破破烂烂的房子,还无法确定是不是,结果什么外景也没拍到。问当地人,是否知道郭嵩焘,还有人知道,说:好大的一个官吧?相比之下,左宗棠故居就保护得相当好。我当时说,50年后,郭嵩焘的影响力将高于左宗棠。这些年来,情况有改观,湘阴有了郭嵩焘纪念馆、郭嵩焘广场,但只说他是“中国外交先驱”。晚清名臣左宗棠,郭嵩焘曾向咸丰皇帝推荐他:“才极大,料事明白,无不了之事。人品尤极端正。”晚年二人却成陌路。燕京书评:晚清70年,面对西方文明,绝大多数传统士大夫表现得异常封闭、保守和狭隘,为何郭嵩焘却异乎寻常的开明?一方面,郭嵩焘家几代人都在城市中居住,即“积世城居”,视野较开阔。他的祖辈都是商人,除土地经营外,还从事借贷,所以郭嵩焘从小就懂“钱能生钱”的道理,一生都高看商人一眼,甚至给商人写过传。在他内心中,士人与商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郭嵩焘主张私营,反对官营,认为后者效率太低。另一方面,郭嵩焘多次亲历清廷与西方的冲突。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他是浙江学政罗文俊的幕僚,学政是从清中叶起,派驻各省的官员,负责按期考核当地童生及生员,不问官阶大小,在任时与督抚平行,特殊情况下可参与地方军政大事,是三司(另二司是布政使藩台、按察使臬台)之一。郭嵩焘可能没亲临战场,但他看到了前线状况,体会到近代军事的强大,不将西方人视为天外来客。郭嵩焘后来和老乡聊天时,突然意识到“自古边患之兴,皆由措置失宜”。西洋人来了,应首先了解他们的目的,找到应对之策,把外交办成兵戎相见,绝非正途。1856年,为帮湘军筹款,郭嵩焘去了上海,当时租界设立才10多年(1845年11月29日,英国与清政府签订《上海土地章程》),郭嵩焘却见西洋人建筑“极明爽,四面皆离立,环以窗棂,玻璃嵌之,高或三层,皆楼居,而下为议事厅,或曲折作三、四间,五、六间,置诸玩器,精耀夺目”,在街上,郭嵩焘遇到两名洋小孩,“极秀美”。郭嵩焘注意到,西洋人不仅重视器物文明,也重视精神文明。他曾见法国两名洋行“头目”,几天后路遇,对方与他寒暄、握手,郭嵩焘写道:“此言语不相通晓,一面之识而致礼如此,是又内陆所不如也。”郭嵩焘科举成功后,入值南书房,得咸丰皇帝信任。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咸丰派郭嵩焘去天津,为僧格林沁帮办防务,承诺他与僧王“平行”,而非幕僚。总之,几件大事都让郭嵩焘赶上了,像他这样的人,当时并不多。孟泽:是的。当时英法使团要求到北京互换《天津条约》,咸丰皇帝坚决不同意洋人进京。僧格林沁一介武夫,主张战争解决,郭嵩焘深知清军绝非对手,二人意见激烈冲突,在僧格林沁弹劾下,郭嵩焘被迫返京。回京后,咸丰皇帝表面上降了郭嵩焘二级,但仍在南书房行走,没想到,郭嵩焘坚决请病假回籍,连曾国藩都感到不理解。 僧格林沁后来对自己的莽撞有所反省,郭嵩焘称“杀(僧王)不足以蔽辜矣”。郭嵩焘回原籍后,不到一个月,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仓皇逃到承德,郭嵩焘战前的预言全部成真。出乎郭嵩焘预料,咸丰在热河病死,慈禧太后联络恭亲王发动辛酉政变,肃顺一党被彻底清理。肃顺与湖南系士人交好,幸亏郭嵩焘辞职回乡,否则难脱干系。在日记中,郭嵩焘感慨道,他能预测洋人如何,可自己人会做什么,他却想不到。燕京书评:当时不少人也看到了西方物质文明的强大,为什么只有郭嵩焘能看到其精神文明的一面?孟泽:这与郭嵩焘的性格有关,他生于富家,虽父辈家道中落,但经历的人间困苦较少,仕途也比较顺利,一上来就身居要职。一辈子三起三落,每次都是主动辞官——如果做不了事,他绝不尸位素餐、虚耗禄米。在郭嵩焘的性格中,有当时士大夫少有的明朗、坦诚的品质,他的修饰性少,更符合当时西方人的口味。郭嵩焘认死理,常与别人看法相反,大家都反对他,他反而会更坚持自己的意见。郭嵩焘的两个弟弟也常提醒他,在外做官,切勿乱说话。曾国藩曾说:“湘阴三郭,论学则一二三,论才则三二一。”意思是郭嵩焘学问在三兄弟中最好,才华却最差,因为郭嵩焘“措辞过峻,不无令人难堪之处”。郭嵩焘求实,与当时士大夫有“一虚一实,一诚一伪”之别。郭嵩焘有什么观感,就直接说出来,不会说套话,很少看别人脸色行事,体现出“大户子弟”的做派。从朝廷的角度看,郭嵩焘是失败者;从以成败论英雄的湖湘文化角度看,郭嵩焘的性格不足以成大事;但从现代人的角度看,郭嵩焘却是一个专业主义者。这从郭嵩焘对严复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来:双方年龄差距很大,严复比郭嵩焘小30多岁;地位差距也很大,郭嵩焘是公使,严复只是留学生。在当时,留学生地位很低,考不上功名、走投无路的人才留学,可郭嵩焘认为严复懂洋务,是个内行,仅仅出于专业上的认可,便推重严复。郭嵩焘去世后,严复曾写挽联“平生蒙国士知之,而今鹤翅氋氃,激赏深惭羊叔子。惟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严复曾接触过曾纪泽、李鸿章、袁世凯等,却始终未获重用,自认郭嵩焘是平生唯一知己。郭嵩焘和严复之间的交好,不仅是某种气质骨血的亲近,更是世界观以及思想的相通带来的深情。燕京书评:郭嵩焘本是传统学者,为何能跳出传统的枷锁?孟泽:这确实很罕见。郭嵩焘深通传统文化,却没把它变成包袱。面对不同文明,他的反应与普通士大夫不一样,这可能与他相对理性有关。他一方面有传统教养,另一方面又有开放的心灵。郭嵩焘在四部(指经史子集)皆有著述,但有原创性,而不是人云亦云,他的思想有爆炸力,这从他的诗文就能看出来,有火花,但不是很完美,并非四平八稳。郭嵩焘的文章不像曾国藩那样用心修改,但文字量要大得多。郭嵩焘是一个真正有赤子之心的人,观察别人时,总是先看优点。他晚年自我反省,平生从没害过人。燕京书评:郭嵩焘把琦善、耆英、叶名琛、僧格林沁列入“洋务四凶”,还一度想把林则徐也列进去,为什么?孟泽:郭嵩焘只说林则徐在处理洋务时“贻误事机,甚于琦善”,但他认为林则徐人格高尚,所以不忍列入,此外没展开议论。从《绥边徵实》中,可见端倪。这本书是郭嵩焘在1841年写成,已散失(1928年,蒋廷黻、何廉先生曾准备收购手稿,因被郭氏后人分割于各处,未能成功,此后未见记录),在《复方子听》的信中,郭嵩焘提及该书主旨,即:“所著《绥边徵实》,以砭南宋以来士大夫习为虚词,而数千年是非得失、利病治乱之实迹,遂无知者。”在郭嵩焘看来,汉唐强大,在于审时度势,并不是一味示强,实力不济时,也会示弱。可“南宋诸贤,蔽于复仇之一言,而不揣国势,不审敌情,苟以徇一时之议论为能持正”。直到王船山,都是一味的极端民族主义,造成士风恶化,言战者必喝彩不断,言和者必骂声载道。随着舆论环境恶化,士大夫丧失了处理边务的智慧。郭嵩焘写《绥边徵实》,就是为了总结历代处理边务的经验教训。从这个思路看,郭嵩焘认为林则徐办外交,结果引发了战争,有严重失误。
《郭嵩焘全集》,全15册 , 作者郭嵩焘,梁小进主编,岳麓书社2018年1月出版。 扫码可去中图网购买 燕京书评:为什么北宋以后,士大夫们集体走入大话误国的误区?其一是华夷之辨。唐人韩愈最早将夷狄等同于禽兽,到了宋代,在北方游牧人群南下冲击的忧患下,士大夫阶层更焦虑,误把华夷之辨当成爱国主义。华夷关系成了文明与反文明的关系,这种想法非常狭隘,根本无法适应现代社会。今天我们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为了改变这种观念。其二是义利之辨。反对个人私欲,可人怎么可能没有私欲呢?市场经济就是有效释放人的私欲,这样才能提高效率,才能推动社会才能进步一方面,他不将西洋文明视为动物性的、敌对的,甚至认为它已超越了当时的东方文明,他说:“虽使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另一方面,他不觉得商业是腐蚀性的,认为其中包含创造性。他认为:“民有利则归之于国家,国家有利则任之人民,是以事举而力常有继, 费烦而用常有余。”郭嵩焘的这些观念不仅超越了当时,甚至能与“五四精神”打通。燕京书评:这中间包含了一个真理观的差别,理学认为真理是发自内心的,须神秘体验才能获得;而郭嵩焘认为真理是经验性的,从实践中来。孟泽:是的。宋明理学关注主体意志,忽视工具意义,晚清士大夫反复强调靠人心,而非枪炮,器物是次要的。曾国藩便说:“制胜之道,实在人而不在器。”甚至反对配备洋枪。曾国藩、左宗棠等人都不是从实践的角度看西方文明,所以出离地武断、简单。郭嵩焘则强调实事求是。比如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他懂英语,到英国接替郭嵩焘当公使时,却说:“中国上古殆亦有无数机器,财货渐绌则人多偷惰而机器失传。观今日之泰西,可以知上古之中华;观今日之中国,亦可以知后世之泰西。”认为西洋的机械化是古代中国的翻版。这种毫无意义的辩解,体现出传统士大夫的短板——有道德勇气,缺乏知识勇气。由此形成了缺乏真相的文化。真相即真理,敢于面对真相、呈现真相,是现代人的基本素质。这一点,郭嵩焘就做到了。燕京书评:郭嵩焘勇于求真,但在日记中,郭嵩焘两次记录他梦见了康熙皇帝,希望康熙力挽危局,可见他还是忠于清帝的。孟泽:确实,郭嵩焘既有现代人的求真一面,也有传统人的担当一面。郭嵩焘认同的是君父一体的国家,这与他的思想、理论又有很大冲突,所以议论时事时,他时常痛哭。燕京书评:严复性格高傲,郭嵩焘从不怪罪,曾纪泽却处处贬低、压抑严复,由此就能看出二者人格的高下。孟泽:学者陆建德说,曾纪泽出使英国后,“他基本上不出使馆,整理书籍、写字画画,依然是中国士大夫的作息方式,没有融入,有些消极”。曾纪泽没有表现那个时代精英学人对西方文明的、应有的热情。他性情冷淡,影响了他的认知。郭嵩焘在日记中指责说,你曾纪泽明明去过西方,为什么还要煽动中法战争呢?无非就是为了博“时誉”。曾纪泽是达官子弟,他的最大优势是善于和清政府打交道。郭嵩焘叹息说,办外交,和西洋人打交道不难,与清政府打交道才难。所以郭嵩焘讽刺说:曾纪泽这个本事,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不过,郭嵩焘与曾国藩是拜把子兄弟,他与曾纪泽维持了面子上的友谊。郭嵩焘写日记和曾国藩写日记不同。曾国藩是有意识写,准备给别人看。郭嵩焘写给自己,所以日记中有很多吐槽。我讲郭嵩焘时,有观众留言,说郭嵩焘的性格有问题,太自恋,他谁也看不上,见谁怼谁。其实,读曾国藩幕僚赵烈文的日记,在私下场合,曾国藩也喜欢说别人坏话,完全不是圣人的样子。在日记中,郭嵩焘虽然怼人,但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基本认识没有弯曲。比如他和骆秉章关系不好,但他说,老骆在湖南主政10年有功,他一走,湖南的各种问题就出现了。再如郭嵩焘后来与左宗棠交恶,却依然称左宗棠是国之干臣,如果左的见识、宽容度更好,对国家会更有帮助。左宗棠去世时,郭嵩焘感到“既伤且憾”。燕京书评:曾纪泽懂英语,郭嵩焘不懂英语,为何郭嵩焘反而比曾纪泽开明?孟泽:著名学者周有光先生曾说,多从世界看中国,少从中国看世界。表面看,二者区别不大,其实质完全不同。郭嵩焘是从世界看中国,所以不会过于自负。曾纪泽是从中国看世界,犹门缝中看人,常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郭嵩焘是湘阴人,如果你去过湘阴,就知道那里水路发达,通江达海。湘阴地势开阔,让人内心豁然开朗。任何一个时代,聪明人都不会只有一个,但就像皇帝的新装,率先揭破谎言的是个小孩,他未必更聪明,而是顾虑更少。在当时,郭嵩焘恰好就是那个小孩,所以他与时代精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燕京书评:郭嵩焘在写信给李鸿章时,写下“岂有百姓穷困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很难让人想到,这么现代的话会出自一位封建士大夫之口。孟泽:郭嵩焘是从本末的角度去看问题的,他曾写道:“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到英国后,看到英国禁止贩卖黑奴,要求埃及也抚恤黑奴后裔,郭嵩焘受到很大震撼,他说:“西洋大国以爱民之心推类以及异国无告之民,设法以维持之,其仁厚诚不易几也;其勃然以兴,又何疑惑哉。”郭嵩焘从追求富强,转向反对片面追求富强,所以他对李鸿章买船买炮办公司式的洋务不以为然,认为只追求了细枝末节,忽略了根本,即“西洋政教、制造,无一不出于学”。郭嵩焘曾私下对友人说,他发现英国重视平等,而清朝还是四民社会,缺乏平等观念。这说明,在文字之外,他的言论可能更“出格”。郭嵩焘的见识远超同时代,也许这不是他的主导性的想法,但能看到这一点,就很了不起。郭嵩焘抄录过一句话:人人有自立之权,人人有自爱之意。意思是享受权利,才能追求上进。这话不是郭嵩焘说的,但他却抄下来了。燕京书评:郭嵩焘晚年失势,与副手刘锡鸿有很大关系,刘锡鸿颇通洋务,郭嵩焘曾称赞他“于洋务颇有见地”,为何他会反戈一击?孟泽:在新与旧的激烈冲突下,传统士大夫文化人格分裂的问题被充分地暴露了出来,即“阳为道学,阴为富贵”。刘锡鸿为官多年,得知郭嵩焘已成“此京师同指目为汉奸之人”,生怕站错队,牵连自己,所以迅速变脸。可刘锡鸿也出使英国,他无法否认亲眼看到的事实,他的《英轺私记》的很多细节、观感,与郭嵩焘的日记《使西纪程》相近,只是主动删去敏感处,加上一些忠诚于清朝的议论而已。当时清政府要求驻外使节写日记,上交清廷保管。郭嵩焘下笔颇勤,其中“西洋以智力相胜,垂两千年。麦西、罗马、麦加迭为盛衰,而建国如故”等,引起大清士林震怒,最终被毁版,永禁流通。郭嵩焘也因此被视为“卖国贼”。郭嵩焘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看别人眼色。郭嵩焘没怎么在基层干过,刘锡鸿就不同了,他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曾经很压抑,当了多年小职员,所以他太会看人脸色说话。刘锡鸿是一个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的人,他有两副面孔,这种人最擅长把持朝局和舆论。燕京书评:张佩纶这样的明白人,为什么也弹劾郭嵩焘呢?孟泽:张佩纶是李鸿章的女婿,作家张爱玲的爷爷。他很有才华,早年仕途顺利,从中举到当高官这条路,他24岁就走完了,成了当时清流的领袖,所以年少轻狂、口无遮拦。别人弹劾郭嵩焘,他也跟着凑热闹,当然,这和清朝的制度缺陷也有关。张佩纶后来被外派到福建,正赶上马尾海战,才知道很多事看着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晚清洋务名臣张佩纶,对北洋水师建设做出过突出贡献,马尾海战后,再未得清廷重用。 燕京书评:郭嵩焘与曾国藩是拜把兄弟,二人晚年互相指摘,这是为什么?孟泽:1862年,曾国藩派李鸿章率淮军到上海,郭嵩焘随李鸿章去当苏松粮储道。自此一别,二人后半生再没见过面。虽互相批评,但并没影响二人的友谊,他们的关系堪称典范。还在岳麓书院时,郭嵩焘、曾国藩、刘蓉便已结为兄弟,共同约定,不论将来谁当上高官,都不互相保举,谁也不欠谁。三人想法不太一样,彼此说话很随便,但一直是朋友。这种值得称道的、道义相许的关系,是晚清能延续这么长时间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没有这么一批士大夫的精神支撑,清朝可能早就结束了。郭嵩焘对曾国藩办洋务有看法,但他承认,曾国藩做事光明正大,他也赞同天津教案时的处理办法,可当时湖南人认为曾国藩是“卖国贼”,甚至将他题写的“湖南会馆”的牌匾都砸了。二人都反对“借民拒外”,就是为了实现某种目的,煽动百姓仇视外国人,左宗棠、刘坤一最爱干这种事。曾国藩步入晚年后,郭嵩焘认为他太消沉,认为他应利用影响力,登高一呼。郭嵩焘始终有任事的理想,只是他没这个权力,所以写信给李鸿章说,我可以大声叫、大声喊,帮你造舆论,为你争取空间。郭嵩焘和左宗棠不同,左宗棠自我中心,不太考虑别人感受,郭嵩焘则深知别人需要什么,甘愿做过河卒子。这就是他可爱的地方,在华夏民族的历史中,郭嵩焘这样有献身精神、忠诚的人,实在太少了,真值得一写。孟泽:当年我说,50年后,郭嵩焘的历史地位比左宗棠高,后来左宗棠的一位后人跟我说,听了我的讲座,他也同意这一点。左宗棠有才华,能做事,但他出身卑微,早年当过上门女婿,科举屡战屡败,内心比较自卑,成功后,他变得极端自傲,处处要别人说自己好。我这么说,“左粉”可能会不高兴。左宗棠可以应付大场面,却不能一人独处,放在今天,可能是一个杠精式人物。曾国藩初期不喜欢左宗棠,郭嵩焘写信劝他说,有这么一个杠精,不也很可爱吗?郭嵩焘曾说:“文正(曾国藩)、文襄(左宗棠)一时元勋,发端亦由彼人。”曾国藩练兵,是郭嵩焘最早建议;左宗棠发迹,是郭嵩焘最早推荐。左宗棠受重用,郭嵩焘帮了大忙,“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话是潘祖荫说的,但肇始者是郭嵩焘。后来左宗棠在福建带兵剿灭太平天国残部,到了郭嵩焘主政的广东后,左宗棠认为自己效命的是皇帝,不是郭嵩焘,就带兵北上了。郭嵩焘只好上奏,要求调左宗棠入广东作战,这让正阔步向前的左宗棠大为恼火,觉得郭嵩焘揭破了他献媚于上的心理。从那以后,二人关系彻底破裂。后左宗棠出任两江总督,顺路回乡,特意到长沙看望郭嵩焘,郭不愿见,左执意不走,二人僵持甚久,最后还是见了一面。可左宗棠离别时,郭嵩焘只送了礼物,让弟弟往陪,不论友人怎么劝说,自己都不肯去。燕京书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皆有事功,郭嵩焘却一事无成,可今天看,反而是郭嵩焘的价值更大一些,在谋功与谋道之间,哪个更重要?孟泽:我们是一个务实的民族,历来都把事功放在第一位,认为谋道的人是空谈。可从近代史看,新的世界观非常重要,如果方向没走对,越求事功,结果就越具灾难性。对于一个转型中的国家来说,应先求正确方向,再谈事功,否则事功越大,结果反而更危险。我有一个基本判断,每当追求专业化、重视开放时,郭嵩焘、严复的知名度就会上升;如果转向意识形态、转向封闭时,郭嵩焘、严复的知名度就会下降。主编:张弘 运营:木月 美术编辑:小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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