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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类多元文化创造的整体性与个体性 ——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中国化当代建构(上)

 吴炫的否定主义 202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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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基于文化哲学是文化和文明的思想基础,中国要为人类提供不同于西方文化冲突论和中国儒家大同论的当代文化哲学,需要通过马克思主义批判方法来发现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人的创造性被异化的问题,在实践中重视中国传统创造性资源并改造儒家抑制创造的思想,通过对中国古老八卦文化符号的创新解释,逻辑性地建立起一种强调个体创造和群体创造协调一致的整体观。由此,马克思主义中国当代文化哲学所讲的人类整体性,就不再是任何文化中心论建构的文化不平等和文化同化论之整体,而是以多元对等、彼此影响构成的生态整体,也不再是中国”变器不变道“的弱创造性个体和西方”个体至上“观念构成的自我中心的个体,而是尊重一切既定的文化创造又能创造性改造之从而自我实现的新型文化性个体。

关键词:批判 创造  对等  尊异  互动


一、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基本要义

西方当代文化哲学是作为超越认识论哲学和本体论哲学并作为功能性哲学提出的,强调人类文化创造活动的符号显现,注重考察文化的生成与发展。狄尔泰 ( W. D i l t h e y )从康德的理性批判转为对体验和理解重视的文化批判,汤恩比(A.J.Toynbee)的《历史研究》、斯宾格勒(O.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卡西尔的《人论》以及18世纪维柯的《新科学》,可以构勒出近两个世纪以来文化哲学在历史哲学和社会哲学基础上的发展脉络。文化哲学将文化的发展看成人类历史发展最为高贵的内涵,初步形成以人类历史和人类文化发展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性质,并成为20世纪世界哲学的显学这一。文化哲学具有通过反思既定思想文化问题从而创造新的思想文化的性质,与哲学的观念批判和观念创造的特性是相通的,这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诉诸于改变以私有制为基础的文化观念及其由这样的观念所产生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最终完成人类整体性的文化性解放,在根本上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文化哲学。
首先 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人类文化整体性的理想设定上具有重大意义。如果维柯的《新科学》是从艺术角度讨论文化的起源和发展,斯宾格勒是从生命有机体角度讨论文化的兴盛与衰败,卡西尔是从文化符号的角度研究人和人的抽象创造,那么马克思则是从政治和经济对意识形态的基础作用的角度来研究人的文化性异化问题,并创造性地构建消除这种异化的实践哲学,通过对世界的创造性改造来完成人类文化的理想性建构。虽然马克思的著作里并不多直接使用“文化”概念,但以人的解放、自由和全面发展作为人类社会理想的未来,根本上只能是文化性的,而不是政治性的、经济性的。即:不同的政治和经济可以有共同的或相通的文化,是一个西方和东方文化视野下都可见的历史事实。古希腊文化下的欧洲有不同的政治制度,中国大陆与港澳台制度差异,均说明文化具有超政治性;而不同的政治经济制度下其实都可以发现人的自由努力和创造努力,使得马克思设定“人类解放”超越“政治解放”的地方,在于“只有当人认识到自己的'原有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成为社会力量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当作政治力量跟自己分开的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人类解放才能完成”[1],这里的“人类解放”显然具有国家消亡后的人类文化整体性的意义。另一方面,之所以文化才能超越政治、经济的差异将世界构成真正的整体,不同信仰的文化之所以可以具有基本的共识,原因就在于不同的文化本身就是人的自由创造或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是人类告别自然改造自然界的实践性产物。如果有的文化忽略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所体现的人的自由创造意识,或者是在私有制劳动异化的情境下讲人的自由,那么,将其视为文化的异化并以消除这些异化为使命,就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文化整体论和文化目的论”。特别是,由于不同文化的世界观价值观并不一样,在对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理解上并不一致,更不一定将文化中的人与整个人类的自由解放联系起来,这就突出了马克思主义对人类文化的整体发展所体现的重大意义,并区别于西方仅仅以文化为研究对象的文化哲学。如果说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通过”理性异化”展开人的感性生命解放的实践,那么,“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和“一切人的自由发展”,对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建构来说,就具有需要审视、改造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下大同”观念和“抑制个体创造性”的儒家伦理的启示意义。

其次,以异化为问题坐标的批判和改造现实,既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实践的方法,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消除劳动异化走向人类解放的社会实践方法,自然也就构成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研究方法。马克思在批判包括黑格尔、费希特、费尔巴哈、谢林在内的各种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实践哲学”和“劳动学说”,是“批判和改造既有理论现实”的典型体现,并形成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文化哲学的共同精髓。所以只讲“批判”,并不能准确完整地概括马克思主义实践性的方法论;只讲“扬弃”,并不能使辩证法和唯物主义这些被马克思重视的思想产生“实践哲学”。最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是以发现在私有制前提下的“劳动异化”问题为坐标来批判改造前人的哲学、并将前人的哲学化为材料放入以消除劳动异化为目的“实践”之中的,这对中国哲学界普遍地将选择一种理论抛弃另一种理论的行为理解为“批判”、以及仅仅吸取各种思想精华综合成一种缺乏明确理论问题的大而杂的”理论”名为“创新”,是一种重要的启示和警示。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重要的方面,在于中国哲学家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对待中西方各种与中国自己的文化异化问题相关的思想和理论,才能逻辑地建立起中国自己的当代哲学和文化哲学,突破教条化地照搬马克思主义现成结论进行中国实践的“理论依附”状况。重要的是,批判展开的前提是“独特的文化异化问题发现”、并以此作为批判的价值坐标和通过创造解决问题的实践,这是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区别于一般文化哲学仅强调文化反思和批判的地方,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也就不仅是卡西尔意义上的无所不包的符号形式,而是通过批判的理论实践、社会实践来推动文化变革与发展的学科。中国在文化上有“人文化成”一说,其“人化”在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中就具体体现为“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并通过历史的、现实的批判与改造现实的实践达到人类解放的理性文化境界。

再次,由于文化哲学是研究文化生成和文化创造机制的学科,所以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值得高度重视。这意味着马克思将“个体的自由发展”提高到“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重要地位,并构成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群众观念”和“一切人”的方法论内涵。即“一切人”之社会是由每个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组成的社会,而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共产主义是“个人的独创和自由的发展不再是一句空话的惟一的社会”[3],意味着个体的自由发展其本质在于人的创造性的充分发挥,如此才能突破劳动异化将人的劳动变为谋生的手段、金钱的奴隶和精神上的守成性、循环性、惰性等自发的生存状态,也才能突破由不同的文化必然条件对个人构成的不同的观念规范和限制------这种规范和限制必然要求个体的不同创造才能完成突破------无论这个体是指不同的文化个体还是不同文化下的每一个人。即便在本文化内部,也会因为不同时期的文化条件产生不同的文化突破,这就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在“理性异化”中人丧失了否定现实的冲动、成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的状况。这种突破,实际上就是当代西方文化个体的创造性自我实现。如果我们把个体的全面发展理解为个体的个性、志趣、利益、权利、需求得到全面的尊重,那么由“独创性”和“创造性”所赋予的自由,便成为个体自由的最高境界。因为只有自由的创造性和独创性才可以完成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改造社会”,也只有创造性和独创性,才能应对并改变由各种文化必然性所规定的观念、习俗和制度,所以仅仅强调人的能动性,主动性,还不足以达到改造世界的目的。尤其对中国人来说,将文化的规范性当作自己的个人意志去主动实践、将他文化和他人的观念和行为当作自己的观念和行为去能动性地进行实践,正好构成了中国个人的集体无意识。所以马克思强调“独创性”对人的自由发展的规定,对于中国个体投入改变世界的实践,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指导意义。创造性的自我实现,不仅是个体突破“劳动异化”和“理性异化”的过程,也是对“人的自由自觉”的核心的、本质的规定。这使得中国当代文化哲学不仅需要面对自己的文化异化问题,而且只有文化实践、社会实践和个体实践的统一,才能改变中国传统文化对个体创造力的抑制性观念。这样去思考和实践,才能避免将“自由自觉”仅仅理解为一个形而上概念之局限,并区别于卡西尔文化哲学一般意义上谈人的文化创造,具有审视西方现代以“个体权利”为基本单位的自由主义观念之意义。道理其实很简单,西方各种自由主义观念和个人主义观念,是西方理论家针对自己的文化异化问题进行理论创造实践的结果,不可能代替中国学者自己的文化问题发现以及文化哲学观念的创造实践。

二、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下的中国文化问题

马克思主义与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独特问题相结合,不仅是20世纪中国走“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革命道路的成功经验,而且也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以“理性异化”问题展开“大众文化批判”的巨大影响力所在。这意味着文化哲学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必须面对并提出中国自己的文化现代化问题,从“劳动异化”、“理性异化”之后去提出中国自己的文化异化性问题,中国当代文化的”批判与创造”实践才能展开。其次,从这样的问题出发,针对全球化视野中的文化发展、文化冲突等问题,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人类解放”的理想也要求我们把“中国问题”与“世界问题”结合起来,提出具有中国文化特点的人类文化整体性、个体性与文化和谐交往的观念和方法,拿出不同于西方的中国文化哲学理念。

首先,中国当代文化哲学的问题应该从“中国古老文化”、“中国古典文化”、“中国现代文化”三个概念的区别入手,来提出“什么是中国不可改变的原生文化观念”、“什么是中国可以改变的再生文化观念”的问题。只有思考这一问题,我们才可以突破谈文化现代化只能以西方现代文化观念为参照、谈中国文化只能以儒家和道家文化的复兴为坐标的思维定势。基于儒家文化哲学是孔子以“礼崩乐坏”的问题主张恢复周文王时代的义礼文化、老子是以“阴性自然之道的恢复”为其道家文化哲学问题------这些问题应该视为传统文化价值统一论下所阐述的文化问题--------中国当代文化哲学如果既要有中国文化的特性,又要区别于儒家和道家哲学,就应该注意到伏羲的“先天八卦”是中国最古老的原始文化符号的问题-------周文王的“后天八卦”是儒家伦理文化对“先天八卦”的引申性阐发,老子的《道德经》也是对“先天八卦”做了与儒家伦理有区别的解释,“先天八卦”是中国古老的文化符号并且奠定了中国文化哲学的原始基础,《易传》和《道德经》则是再生性的对古老文化符号的不同解释。这些解释虽然贯穿中国几千年铸成了中国人的文化思维和价值取向,但并不是注定不可能调整改变的。正如西方《圣经》文化作为西方文化的源头,中世纪文明只是对其中的“彼岸”作了“教会至上”的解释一样,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重新思考神学与哲学的关系,则是对《圣经》的新的解释。放眼东方,日本的现代文化也是由哲学家徂徕等完成对中国朱子学的批判并将“人道”与“天道”分离后,才促使了日本现代文化对“人道”的张扬,进而使艺术和审美可以疏离政治伦理。因此,中国当代文化哲学观念的建构,就应该从中国古老文化中去发掘可再解释的资源,从而生成区别于儒道文化的现代哲学理念。

其次,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既然是以人类解放为目的并且以个体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条件,那么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考察和分析儒家的伦理等级关系是如何约束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道家文化又是如何通过“淡泊”、“忘思”消解人的创造性的。如果中国古老的“先天八卦”文化中隐含着人的思想创造和多元文化的萌芽,儒家和道家文化对此却做了“道生万物”、“变器不变道”、“天人合一”的解释,从而客观上束缚了中国个体展开不同于儒家和道家文化的思想创造,那么这种阻碍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文化的异化”。如同马克思所认为的私有制是“劳动异化”的根源,《易传》和《道德经》的“一总多”的思维方式及其价值取向延续两千年,也可以说是中国个体的生命自由和创造自由被异化的根源。这样的研究,也就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异化问题------批判改造”的理论方法介入中国文化进行实践的体现。同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批判方法运用于中国文化分析,我们同样应该以“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为坐标,去挖掘和考查中国古代文化资源中是否有重视人的全面发展、自由创造以及多元论文化思想的资源。这样,我们同样会注意到司马迁、苏轼、王充、戴震等对人的平等、多元文化、务实实践、人性的审视的言论中发现与人的自由、人的创造、人的丰富性可以打通的一面,并且同样可以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与创造统一”的方法予以当代继承和时代性改造。

再次,基于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是以“人类解放”为目的的世界整体性考量,不同的文化如果对人的自由和人的创造均予以重视和尊重,那么不同的文化观念、思维方式、价值取向会产生怎样的交往关系,就是文化哲学必须面对的问题。由于西方以亨廷顿(SamuelHuntington )为代表的“文化冲突论”以及以美国为代表的“文化霸权主义”在全球产生的影响力,面对支撑这样文化搏弈的西方二元对立、多元冲突的文化观念,中国当代文化哲学首先应该在政治哲学和制度设计之前,提供让这种设计得以展开的文化交往和发展的理论,在先进文化和落后文化、大国文化和小国文化、强国文化和弱国文化等文化关系上拿出中国自己的看法,才能为人类文化共同体的实现建立不同于西方文化交往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取向的关键是:文化和文明是以不同的宗教观、哲学观为基础的,所以处理不同的文化交往关系,需要突破“西方文化优越论”和“中国文化优越论”这两种相同的思维方式,建立“尊重不同”的文化思维观念。如果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已经导致“理性中心主义”、“个体权力至上”的历史,并且与中世纪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征战(如历史上西班牙文明对中南美洲文明的征战)的经验相关,那么,以儒家哲学为中心的“修齐治平”、“天下大同”、“和而不同”,同样是一种东方文化中心主义的思维之一。其中一个关键的理论问题是:“和而不同”如果是指称世界七大宗教文化彼此尊重而并立的交往,儒家文化便只能是“多元文化”中的一元,也就不能对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支撑的文化持排斥和轻视的态度,无论在海内还是海外,儒学都不能以中心化思维处理各种文化问题,文化哲学的问题就应该是“文化既不能中心化,也不能冲突化”的问题。
因此,中国梦所强调的“树立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超越前人的雄心壮志”[4],是一个需要中国当代文化哲学深入阐发的问题。个体只有通过创造性自我实现才能“出彩”,已经不是儒家意义上的“自我牺牲”等观念可以含盖的,也不是“个性解放”、“个人自由”这些西方现代概念可以概括的。“超越前人”作为“自我实现”的最高境界,如果可以体现对传统思想和西方思想的穿越,那就是一个个体思想创造的新命题。针对这一命题,需要突破传统文化“个性化阐释”所给定的“宗经”之有限空间,也需要正视中国现代文化软实力缺乏“中国创造”的品牌、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需要确立中国理论主体性这些文化问题,并促进中国个体的自我实现朝思想和理论的原创方位去努力。一旦这样去做,个体自我创造与群体的思想价值和传统思想文化应该具有怎样的和谐关系?这样的关系如何避免西方式的个体与群体的冲突、对立?当代中国文化哲学应该予以清晰的回答。

三、先天八卦、《易传》、《道德经》与人的文化创造之关系

应该说,伏羲的“先天八卦”是中国文化区别于东亚、中东和西方文化的鲜明标志,也是中国文化的根基所在。然易学界在对《周易》的研究上,一直承接《易传》看重八卦“——”、“-- --”两个符号的延续性思维,一方面用“阴阳”两种类型来解释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和人类复杂的文化现象,用“文化延续”混同“文化创造”;另一方面则用“阳上阴下”推导出“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等,将血缘等级与宇宙运动联系起来的“合一”思维,用伦理化的“天”和“阳”来加强这种推衍的权威性,这直接导致中国学术界对“先天八卦”的理解受儒家、道家的阐释所抑制的历史和现实,“个体创造”一定程度上处在难以突破儒家思维空间的“弱创造”的状态。

首先,在中国原始文化形成的时期,由于一切文化现象是通过先人对自然现象的原始感知表达的,因此伏羲只能用“天、地”、“昼、夜”、“暖、冷”等自然界相辅相成的现象简化成“——”、“-- --”两种符号,来建构四卦和八卦象征性质不同的事物,这种简化本身就是人对自然现象创造性改造的结果。正如印度《梨俱吠陀》中的爱神是来自印度先人对宇宙之“欲”的理解一样,东西方各民族先人并没有相同的符号和神话产生,说明各民族的文化创造并不受制于自然律令,也不能说就是对自然性质的真正把握。所以“天、地”、“昼、夜”、“暖、冷”等,也不必然就只能是伏羲意义上的符号表达。伏羲为什么要创造出“----”、“-- --”这两种符号,因为《归藏》和《连山易》的失传而扑朔迷离。后人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两种符号可以象征自然界的矛盾运动,同时这两种符号可以用“象数叠加”的“三重画”方法来象征自然界性质不同的事物。但一个关键问题是:“——”、“-- --”在“八卦”中是材料性存在,而“三重画的不同组合”才是不同性质事物的标志。如果材料不能决定结构,相同的符号不能决定八卦作为不同结构的生成,更不能决定“八卦”的对称性图像关系,“阴阳”自然也就不能是“八卦”生成的原因。文王的“后天八卦”与孔子的《易传》只看到“叠加”是“阴阳”矛盾运动的结果,却没有看到这种矛盾运动为什么就生成“四卦”或“八卦”?每一卦的排列为什么如此不同?这种不同是随意的还是特意的?只看到阴阳而不看不同事物的不同结构,世界七大宗教文化的产生、世界不同的文化何以成为可能,就是《易传》难以回答的问题。《易传》之所以回避道家、墨家、法家文化如何产生的问题,只是用“阴阳——天地——男女——夫妇——君臣”这样的思维进行伦理推衍,说明《易传》用“生命的阴阳运动来解释儒家伦理文化的产生、然后用儒家伦理来解释阴阳”是很难成立的推衍。而回避人的文化创造只是对阴阳矛盾运动的不同解释活动,在文化问题上就会只关心文化的延续,不会关心文化的重大人为变化,这是正统的儒者排斥司马迁、苏轼、郭象、戴震、陈亮这样突破儒家文化思维框架的思想者的主要原因。

在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强调人的自由和创造的意义上,这可以理解为中国古典文化对古老文化的几千年的“异化性解读及其实践”。这种解读和实践,固然是出于周文王加强日益兴起的男权文化秩序的需要,但在客观上排斥对正统儒家思想进行批判、质疑和改造的文化创造行为,就会以儒家文化为中心排斥并且不愿意理解包括日本文化在内的不同于儒家文化的异域文化思想;更重要的是,即便我们对能够接受和认同的西方自由主义、科学主义和印度佛学,也是在儒家文化立场上去进行功利性的、为我所用的解读和实践。把“科学”理解为科学技术和科学方法,把“人文”理解为人道主义和人文知识,就是只看重西方的“知识”与“观念”并拿来进行中国实践的结果。看不到这种“观念”和“知识”是西方人面对特定文化问题进行批判与创造实践的“成果”,也就不能意识到这种“成果”只能启发我们但却不能作为中国自己的批判与创造实践之理论武器。因此,文化“拿来主义”,是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与创造统一”的实践格格不入的。不尊重也不理解不同文化何以可能的创造机制,是与不尊重本文化内部的批判与创造行为相一致的。

其次,“八卦太极图”与道家文化有关,成型于宋人周敦颐等。其中的“阴阳鱼”来历尽管神秘且众说纷纭,但在直观中是相互缠绕的结构。阴鱼中有阳眼、阳鱼中有阴眼,学术界一般的解释是互为对方存在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或为“互根互动”和“相互转化”。它既说明“阴阳”是在相互渗透中产生矛盾运动的,“八卦”作为万事万物的象征只是矛盾运动的不同形态,而本质上受矛盾运动支配,这样的运动结构叫做“多元统一”,在文化创新实践中就是“万变不离其宗”,风格、技巧、文体、修辞可以多种多样,但“宗经”、“原道”是一致的,用这样的思维解释创造,就不会强调“思想的创造”,也不会去通过思想创造产生新的经典。但是如果将“阴阳互渗”作为“八卦”之间的交往方式,那就是“八卦”之间材料性的彼此渗透、互植、互为影响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从人类七大宗教文化的历史实践中得以说明,也可以在东西方文化交往的现代实践中看出其奥秘。从中世纪的文明战争到20世纪德国、日本企图以战争形式进行的文化统一,再到一百多年来中西方文化的冲突,那种以改变另一种文化为目的的“文化统一化”行为,其实都是不成功的。所以,“八卦太极图”如果还象征不同性质的事物是彼此渗透的关系,八卦的“不同”就是观念和思想的不同。这种不同使得古希腊文明虽然逝去,但古希腊哲学思想文化却是有永恒影响力的;日本占领中国的台湾试图“去中国化”,但台湾的中国文化根基是不可能改变的。在矛盾和生存运动上理解文化,就会为文化影响力的式微而悲观,也会为文明没有消亡而庆幸;而在思想创造性意义上理解文化,就只能看见文化的思想创造及其影响力------文明的消亡和生长,其实都不可能左右一种文化的影响力,真正能解决文化影响力式微的,只有文化思想的再创造。这正是西方文化由中世纪圣经释义学、近代理性主义、现代主义思想对《圣经》的再创造解释构成西方文化影响力不衰的原因。

如果是在思想创造性上理解文化,你就会看见“——”、“-- --”两个符号组成的八卦,象征着每一卦所用的材料是相同的,也是可以相互学习、借鉴和移植的,任何材料其实都是不同文化可以利用的现实中的材料,不存在异质性的、不可通约的材料。放在世界不同文化的关系上,那就是任何文化都是结构上和理解上的不同,而不是所凭据的物质材料和精神材料的不同。不仅自然现象是不同文化所解释的现象,而且“善、恶、美、丑”这些问题,其实也是不同文化的共同的研究对象----文化的不同只是体现在不同的研究方法和提问方式上。“互渗、互动”的含义还可以表述为:文化思想之间的交流,是借他文化的思想材料进行符合自己文化性质的改造工作,目的是再创造自己的文化思想,而不是被他文化所改变。苏轼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阐明的就是这个意思----诗中虽然有画性质还是诗,反之性质还是画。印度佛教进入中国,也正是在思想材料的意义上被中国文化所接受的。即“悟道”可以与道家的“体道”合谋,“色空”可以与道家的“出世”互补,从而使得“禅宗”并没有改变中国儒、道文化的基本性质,反而丰富了儒、道互补的文化结构,建立起儒、道、释多元并立的格局,但是由于儒家和道家文化不提倡思想的创造,所以佛学引进中国,并没有改变儒道互补的中国思想文化的结构,这是很遗憾的。如此,“互渗、互动”只是各种事物获取自身创造力的资源,但却不能替代本文化内部的再创造之实践。也就是说,依附儒家对“先天八卦”的“多元统一”、“万变不离其宗”的解释,文化整体性本质上就是一元论整体,人类文化世界就是被某种文化中心主义制约的世界,文化之间就是相互制约、干预的关系,各种文化就不可能敞开自己的创造性。《易传》对八卦的多元统一于太极的解释,是造成中国文化对经典只能有阐释的多样性、而不可能诞生马克思主义对前人经典的批判改造之原因,因此本质上是不支持创造之多元的“创造性异化”的世界观。

再次,后人在研究《易传》和《道德经》的异同上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易传》的“阳上阴下”与《道德经》的“负阴抱阳”正好是相对立的,而这种对立正好消解了儒家“阳为尊”和道家”阴为根”的观念,证明这只是儒、道两家对阴阳进行不同创造性理解的结果。道家文化与儒家文化之所以也可以理解为是相互批判的关系,是因为“阳上阴下”推导出”夫为妻纲”完全属于人的思想创造,不受自然性矛盾运动支配,“负阴抱阳”其实也是道家的一种思想创造,也与自然律令无关。自然性的阴阳本身并没有阳为尊、阴为根的问题,而只是生命运动的不同方面----阳的强劲和阴的柔软,其实都是它们自身能动性的体现。儒家和道家都借助“太极”和“阴阳”来论证自己“天人合一”观念产生的合法性,这正好证明了有不同的“天”和“天人合一”存在,儒道互补也正好说明这两种“天”和“天人合一”可以是“并立”存在的,其隐含的意义即是文化上的“多元并立”。这种“多元并立”与文化通过政治显示的强弱并无直接关系。

儒家文化在官场被推崇,道家文化在民间被拥护,其实也模糊了这种强弱。

但是儒、道文化之所以在中国文化创造的历史实践中其功能具有消极性,是在于这两种文化都是以不提倡人的创造性为前提的,所以也不会在人的创造之结果的意义上相互尊重、尊敬,阴阳的“生生”相互排斥、相互依存就成为其直接的交往方式,并且会把人的创造性活动纳入这种思维方式之中。在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意义上,“生生”是自然性生存运动,因为与“每个人的自由创造”和“一切人的自由创造”的人类理想有明显的距离,所以也可以是一种文化创造关系的异化。“生生”以相互依存、相互排斥构成“消长、有无”的生命矛盾运动,用这样的运动来处理文化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文化的克服这样不和谐、不对等的交往,其共同点,是试图用本文化思想去同化其他文化的发展,客观上就抑制了其他文化的自我创造活动。这样的文化关系构成了迄今为止中国文化内部不同文化的“中心----边缘”的发展形态,也构成了一百多年来中西方文化的交往冲突性质:不中即西,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等,都是用“生生”思维的“主次”、“强弱”、“中心边缘”等观念来处理文化之间交往与发展关系的提法。在这些提法之外,只有“亦中亦西”比较接近“文化共生”的理念。但“亦中亦西”还不能更进一步解释如何亦中亦西的问题,也不能解决中国现代文化的理想形态是否就是中西混杂的问题。具体说来,“亦中亦西”是彼此在文化性质上“相互尊敬”,还是彼此在文化材料上“杂糅破碎”?中西方两种或多种文化观念发生冲突的时候该如何处理?如果是“杂糅”意义上的理解,就会导致一百多年来中国现代文化发展的碎片状况,这种状况不可能形成中西方文化对等的格局;如果是“尊敬”意义上的理解,那就需要中国当代文化哲学提供具体的理论和方法,阐明在什么意义上中西方文化才能够是对等互尊的。这种理论和方法的核心内容是:文化之间不仅应该是彼此尊重而并立的,而且应该是价值对等而和谐的。如果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和谐观不能解决不同文化的并立互尊问题,西方“天人对立”展开的“文化冲突论”也无法建立不同文化相互尊敬的和谐世界,那么“天与人”是否有必要建立新的哲学理论来完成对上述观念的转换,从而体现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与创造统一”的实践品格,也成为中国当代文化哲学建构必须面对的问题。

注释:             

1.《马克思全集》第一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4 第443页

2.《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0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

4.《在同各界优秀青年代表座谈时的讲话》,《人民日报》2013年5月5日。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6.苏轼:书义·始终如一时乃日新{A},苏轼文集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7.苏轼:东坡书传卷七{M},三苏全书本,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

8.苏轼:东坡书传卷七{M},三苏全书本,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


作者介绍:吴炫,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原创》主编。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太原师范学院特聘教授。30年来致力于否定主义理论体系的建构,涉及文学批评学、文艺学、美学、哲学,出版著作20部,编著17部,发表论文370余篇,学术随笔200余篇。本文发表于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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