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6月23日，农历闰五月初一，奶奶永远离开了我。 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有一次开玩笑，说：“奶奶，我给你写本小说，把你一生的事情都写进去。”奶奶很高兴，说：“是该写写”。如今，她老人家去世已近一年，我竟不能给她写一篇悼文。每次一想到“奶奶”这个词，都忍不住泪雨滂沱。多少个夜晚，当孩子熟睡，屋里一片静谧之时，我会突然想起奶奶，于是夜不能寐，泪湿枕巾。多少次梦里，清晰出现奶奶的身影，每次都是她死而复活，我喜极而泣。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怀孕四个月，到后来生孩子，坐月子，公公婆婆帮忙带孩子。一年来，隐忍了太多对奶奶的思念。 奶奶姓秦，生于1928年春暖花开之际，因此取名秦春开，在当时，应该算得上一个有诗意的名字，可惜奶奶的一生，却过得不够诗意，这也许是那个时候大多数农村妇女共有的命运与悲哀。 奶奶是家中长女，下有一妹两弟。因为是家中第一个孩子，奶奶受到了来自大家庭的宠爱。听奶奶讲，她家以前做豆腐卖了挣钱，每天天不亮，豆腐就做好了，整块的豆腐家里人是照例舍不得吃的，裁下来一些豆腐边儿，都给她留着，奶奶睡醒后，她的叔叔们就给她端到屋里，躺在被窝里享受贫苦生活中的慰藉。奶奶还讲过，小时候，她的六婶七婶经常带着她回她们的娘家玩，每次都能收获一些好吃的东西。这是我听奶奶讲过的仅有的两件关于她童年的事，奶奶讲这些的时候，语气还是挺欢快的，那估计也是她一生中过得比较快乐的时光吧。 在奶奶的弟弟妹妹中，她应该最喜欢她的二弟，听大人们说我这个二老舅长得浓眉大眼，玉树临风。可惜，在他29岁那年，死于风湿性心脏病。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住在他姐姐，也就是我奶奶家，奶奶每天悉心照料，眼看着最亲的人逐渐枯萎凋零，自己却无能为力，对谁，恐怕都是一种折磨。听我爹说，自她二弟死后，奶奶就再也没唱过一句，而之前，做针线活计的时候，奶奶还时不时哼唱两句山西梆子，而且唱得很不错。 奶奶16岁出嫁，据说她婆婆的婆婆很厉害，对媳妇及孙媳妇们极其刻薄。听我大姑说，有一次家里养的猪躺在院子里，奶奶当时按年纪说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就说了句：看看你，躺在地上像个老人家，也不起来。她婆婆的婆婆正好躺在炕上，说奶奶影射她，于是罚我奶奶不让吃饭，如此种种。 奶奶17岁即生下我大伯，就这一点说，奶奶，还有当时的很多妇女，都是极可怜的。现在17岁的女孩子还都在父母的宠爱下过着不识愁滋味的生活，而当时的女人，已经挑起生活的重担，在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拥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事情，奶奶很少对我讲起，我都是从父辈那里听到的点滴。 后来我姑姑、爸爸和二姑相继出生，时间到了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人们食不果腹，我家自然不能幸免。我爷爷胆小，弄不来外武艺儿，又偏偏清高，不善巴结当时的队长之类的当权派，因此，家里的状况极其不乐观。我爹当时上幼儿园，每天喝点稀汤，喝得肚脐眼里冒绿水水；我二姑当时两三岁的样子，瘦得像根柴火棍，差点让路过的老鹰给叼了去。听我爹说，我奶奶当时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也去生产队干活，剥玉茭子，有时能挣一碗高粱面，奶奶半夜回来，做一碗高粱面剔尖，把孩子们叫醒，挨个喂到嘴里，像老燕子喂小燕子吃食一样，自己始终舍不得吃一口。在地里干活捡一把黄豆，也是一颗舍不得吃，回来给孩子吵了吃。 奶奶对孩子的爱，是她一辈子最值得人称道的事，也是很多小辈真心爱她的原因。 我爹他们小的时候，邻居的小孩子成天价聚在我家玩，据说还有一个叫卯顺的孩子，每天晚上都不回去，得关上门撵才能回去。我奶奶从来不嫌弃孩子们把自己家弄乱，她的几个侄女也是经常混在我家玩，所以和她也很亲，奶奶年纪大了以后，她的四个侄女逢年过节都去看她，还给奶奶钱花。 对自己的孩子，奶奶更是疼爱有加。那时候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而且生活负担重，但我从没听爹和姑姑他们说过奶奶因为生活的压力，因为忙，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忽略他们。 奶奶有9个孙子，5个外孙，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没有全部照顾到，但凡有机会照顾到的，都感念奶奶的好。我与弟弟和奶奶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因此也享受了最多的关爱。尤其是我，自小和奶奶住在一起，寒暑假回了家也不愿出门，成天和奶奶呆在一起。可以说，奶奶是最疼爱我的人，是我最想与之说话的人，是我在其面前最不需要掩饰的人。奶奶走了，从此再没有人在我睡懒觉的时候依然轻手轻脚，唯恐把我吵醒；奶奶走了，从此再没有人在我发烧的时候不停的催我量体温；奶奶走了，从此再没有人注意到我犯了咽炎而难受的睡不着觉。奶奶走了，从此再没有人愿意陪我在冬日的午后枯坐，享受寂寞而真实的宁静。 从记事起，到奶奶离去，二十多年，一幕幕呈现在眼睛，泪，迷蒙了我的双眼…… 我小时候，二姑在县城上班，每个礼拜都给奶奶买水果和罐头，奶奶根本舍不得吃，锁在小柜子里，每天给我吃一个苹果或是梨，隔几天吃一次罐头。从我上幼儿园开始，奶奶就每天给一毛的零钱，偶尔给两毛、五毛、一块，保证我每天都有零食吃。那时候奶奶60多岁，基本没有什么收入，养着两头猪，粜点粮食而已。 上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打破教室的玻璃，那会儿好像是学校的玻璃经常破，搞得老师不胜其烦，就宣布破一块玻璃赔20元，我问奶奶要，奶奶不愿我为难，二话不说就给了，20元对于奶奶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很少像别的老人一样，孩子一要钱，就说：问你爹妈要去。 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和发烧，奶奶陪我住在医院里。偏偏我吃了药就吐，每次奶奶都给我清理干净，还一边得哄我，说咱们赶紧扫干净，要不医生进来看见俺娃就得再吃一顿药。 八岁那年，忽然有一天上课手就拿不动笔了，头不自觉得往后仰，同学把我送回家，爸妈和弟弟住在村西头旧房子里，我和奶奶住在村东头新房子里，奶奶背着我小跑着去找我爸妈，她63岁，我好几十斤。后来爹妈把我送到医院，奶奶在家里等的着急，她不会骑自行车，就领着我四岁的弟弟步行七里路到医院看我。后来到医院才知道，我们村那个白痴买药的，把“胃复安”当成“VC”卖给我们，还美其名曰：反正都是“V”，大人才吃半颗的药，让八岁的我吃了俩，后来医生给打了针，吃了药，才治好。 上初中以前，一直跟着奶奶住，也特爱和奶奶住，因为奶奶不识字，所以我得以有一个超级宽松的环境看闲书，吃饭看，上厕所看，奶奶还表扬我爱学习。每天早上，广播里报七点的时候，奶奶把我叫醒，然后给我做饭，给我叠被子，冬天的时候还给我的衣服温在炕上，怕穿着冷。 一直到上六年级的时候，中午吃面奶奶都是给我盛上菜，倒上醋，搅好了才端到我手里。 …… 桩桩件件，难以一一罗列，每次一想到奶奶，我脑中就像演电影一般，都是童年里温馨的记忆，那些梦里都会溢香的往事…… 95年我姑姑家的小女儿出生，奶奶去照料她。我和弟弟每次去姑姑家，奶奶总是很高兴。后来到县里上了高中，离姑姑家就很近了，每次回家前先去看看奶奶，回家后得给奶奶打电话汇报说我回去了，要不她会急得不行。因为家里没电话，到别人家打也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奶奶着急，我就在城里头溜达个把小时，然后找个公用电话给奶奶打过去，骗她说我已经回去了，她才会放心。 大二那年冬天，我又给发起烧来，那段时间，奶奶总是半夜起来给我倒水，摸我的额头，那时候她的腿脚已经不行了，而且已是75岁的年纪。 直到奶奶去世前的一个月，她自己的身体已经很不行了，每天只靠喝点牛奶维持，她还打电话给我，问我孕吐反应大不大，还让我想吃什么就和公公婆婆说，不要拘谨。 2009年6月16号，我踏上了回家的路，见到了骨瘦如柴的奶奶，她躺在炕上，说话都已经有气无力了。我爹和姑姑们轮流伺候奶奶。但是回天无力，可恶的肺癌和可恶的时间一点点蚕食着这位可怜的老人。2009年6月22日晚上，奶奶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后来打了强心针，控制住一些,第二天下午5点28分，奶奶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没有像所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奶奶能抓住我的手，和我说几句道别的话。 奶奶就这样走了，我摸着她的脸，瞬间变得冰凉的脸，看着她穿上簇新的寿衣，是那样不真实，奶奶真的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们了吗？ 出殡的那天，炙热的天气烤得人一滴水都挤不出来，我坐在送行的车里，看着满目的白，听着凄凉的哀乐，竟然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奶奶还活着，还在我身边。 路过我们以前住过的旧屋子，已是断壁残垣。想着奶奶就要躺在那冰凉的地下，忍受孤独，逐渐和泥土化在一起；想起奶奶操劳一生，才累垮了身体，过早得离开她留恋的人间和儿孙们。每当看到那些80多岁依然健硕的老人，我总是忍不住心生嫉妒，要是我奶奶也像他们一样该多好。 就这样远离了，我的亲爱的奶奶，再也不能在放寒假的时候，祖孙俩坐在热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家常。就这样远离了，我的亲爱的奶奶，孙儿还没有来得及把你接来北京，推着轮椅带你到天安门走上一遭。 后来我回到北京，生下baby，日子一天天过去，对奶奶的思念，始终不曾淡去。 有人说，死亡，就是人在人世受够了苦，所以需要长久的睡眠和休息，我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今天，写下这些，寄托我的哀思。 奶奶，您的儿孙们，永远爱您！
|
|
|
来自： 新用户6328eKXl > 《待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