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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张茹 | 雍凉往事 (第二章)

 新用户98917666 2022-07-24 发布于甘肃

雍凉往事

张茹

我是西北甘肃的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一直很喜欢读西北作家的书。熟悉的方言和民俗,都让我有很强烈的共情感和亲切感。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陈彦的《主角》,贾平凹的《秦腔》。都不知被我看了多少遍。只是遗憾的是,西北作家群大多是刻画陕西的民俗风情,而很少有作品去写甘肃。
我便将我童年时的记忆串联起来,将西北甘肃那一隅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展现到你们面前。
--- 作者自序
第二章 大姑姑
依前述,我有三个姑姑。这里重点讲一下我大姑姑。
大姑姑是吃了一辈子苦的,早在做姑娘的时候,因为年轻的爷爷暴戾无比,大姑姑是头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爷爷动不动要把大姑姑打得昏死过去。
在大姑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有一回爷爷和奶奶吵架,爷爷将大姑姑夹到胳肢窝里便要去活埋。奶奶跟在后面哭天抹泪。爷爷竟一直就那么夹着大姑姑到了地里,奶奶早已哭得嗓子沙哑,身上还怀着胎。后来太爷爷出面拦下了爷爷,爷爷才没真将大姑姑埋在野地里。
稍一懂事开始,大姑姑便有做不完的活。挑水砍柴寻草放牲口,稍微有一点差池,或是单纯就是我爷在外头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拿我大姑出气。赶马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大姑姑身上,一回回打得大姑姑都要断了气。
大姑姑整日在田里寻草,放牲口,挑水。她以为生活原本是这样的,直到她看着跟自己一样大的娃娃都去上学,她再三思虑后,还是跟奶奶说出了自己那个高尚的梦想:“妈,我想去上学。”奶奶放着爷爷的风,让大姑姑去学校待了半天,大姑姑满心欢喜,后来这事还是被爷爷知道了,又是一顿鞭子:“一年的学费要八毛钱,把你驴日的谁能供你上学。”就这样,只上了半天学的大姑姑又开始了自己日复一日的劳作。
在大姑姑长到十几岁时,便去了北京打工。没上过学的她不认识一个字,下了火车用蹩脚的方言跟人问路,那人好容易听明白她问的地方,跟她说:“你坐一号路公交。”我那苦命的姑姑连个一字都不认识,就在火车站周旋待到了深夜。
在村里熟人的介绍下,姑姑去了医院做最低级的护工,每日照顾那些不能自理的病人,干的都端屎倒尿的活。有个人去医院看望病人,注意到了年幼的大姑姑,暗自唏嘘。他走上前问她:“你这么小,怎么就出来干这样的活,我开着一家超市,你跟我走吧,去我的超市里干活。”大姑姑满眼含泪:“我不识字,我不认得货也不能算账。”那人只好作罢。
在北京打了两年工,再回家时,爷爷已经为大姑姑寻好了亲事。奶奶看不上对方那粗鄙的为人和一贫如洗的家境,但始终因为那时在家里没有话语权,反驳也无用。十九岁的大姑姑,出落得像一根水葱似的大姑姑,就那样嫁给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男人。那男人也就是后来的我大姑父。
大姑父是极其无能且又极其狂躁的人。他的身上长满了银屑,不管在哪个床上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是满床白花花的碎屑。奶奶总心疼大姑姑,一直叮嘱她:“梳子不要一块混用。你把你的和他的分开。”可叮嘱也没用,夫妻终究要在一起生活。姑父的银屑病虽然没有传染到大姑姑身上,却隔代遗传,很多年以后,大姑姑的外孙女,竟然得了银屑病,原本漂亮白净的小女孩身上长出了层层叠叠麦麸一样的银屑,让人崩溃。
大姑父是极其爱“帮助“人的人,只不过他那些行为在他看来义薄云天,在村里人那里都落成了笑柄。多年后我看了王宝强演的电影《Hello,树先生》,不禁在想,这不就是我大姑父么。谁家要抽粪坑里的粪,大姑父就拉着自己的架子车出现在那家人门口,谁家去世了老人,那家的儿子女儿尚未赶到,大姑父就已经坐到了炕上开始守灵,大姑父活跃在每一个红白喜事的场子里,在一场场欢愉悲恸中以为自己有了不得的圈子。
直到大姑父的父亲死在炕上,身体都逐渐变硬时,大姑父也没等来一个帮他给父亲穿丧服的人。大姑父挨家挨户去请人来帮忙料理丧事,这家有事走不开,那家地里农活忙。大姑父讪讪地回家,伙同自己的兄弟简单埋了自己的父亲,此后那爱钻场子的毛病,略改了一些。

大姑姑先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生活所迫,又不得已撇下孩子去北京打工,还是在医院做着护工,勤劳的大姑姑在外面打工竟然也慢慢认识了一些字,及至我上初中时,她已经能读下来我给她写的信。姑姑每天吃着简单的饭,早上出门时就带些菜和一个馒头,中午在医院休息时,拿开水烫了菜,就着馒头吃。她照顾的病人,生着各种各样的病,其中不乏各种传染病。大姑姑终日在医院,先是感染了脚气,然后又得了妇科病,后来各种病因交杂在一起,演化成了肝腹水。姑姑没钱在北京治病,只得又回了家,躺在镇子上的卫生所里,粗壮的管子扎在肚子上抽出一盆盆黄中泛红的水,那一场病差点让大姑姑丧了命。

因为大姑姑一直在外打工,家里的两个孩子自小没人陪伴。大儿子一直自己上学,自己租房子住,开家长会的时候,就去外面卖凉粉的摊子上,花五块钱买那老汉一下午的时光。他帮老汉看着凉粉摊子,让老汉去帮他开家长会。
辗转了几个学校,又换了几个方向,最终大姑姑的大儿子参加了绘画艺考,考入向西北师范大学。大姑姑自然是开心的,招待着前来贺喜的客人。
只是我那大表兄实在没谱得厉害,一定程度上也怨不着他,从小长大的过程中身边一直没有父母的陪伴。他的脾气秉性像极了我大姑父,因为我大姑父从孩子落地就甚少照管,所以两个孩子对他怀着愤懑。等到大表兄长得跟姑父一般高的时候(事实上两人个子都不高),房间里经常发出两人斗牛般的争吵吼叫声。
大表兄的大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混出来的”。他时常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蒙蔽我大姑姑的双眼,一会子说自己在和国内某位知名明星一起拍戏,一会又说毕业后要开一家怎样怎样的公司。大姑姑被他忽悠地团团转,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到兰州打工赚钱,供儿子上学,想着等儿子毕业了就能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等到毕业以后,大表兄落了个两手空空。没有见成立起来的硕大的公司,也没有见一起拍戏的国内知名男明星。大姑姑几年的打工所得都供他上了大学,身无分文,而大表兄又没有一份工作,不得已大姑姑又去了北京打工。
大表兄从上初中的时候,就和邻村的一个女生谈恋爱。那个女生上初中的时候大姑姑就见过的,在她某次去看望在学校的大表兄的时候,远远看见他和一个女生走得极近。大表兄看见大姑姑,便喊了一声:“妈!”,那女生慌忙逃开,等走过两个街口,又站在不远的地方。
也难为两人竟一直就好了这些年,那女生上了省内的一所专科师范,学的是幼师专业。毕业后在兰州的一所幼儿园里做幼师。没有工作的大表兄整日和那女生厮混在出租屋里,终于在那女生吃了不知道多少避孕药,打了不知道几次胎之后,大姑姑终于忍不下去,搭上所有的积蓄又举债给两人办了婚礼。大姑姑为儿子的婚礼花一年时间绣了一幅牡丹图案的十字绣,四处探寻,最终找到价钱最为合理的地方装裱了。路程遥远,需要坐大巴车才能回家。姑姑怕十字绣上的玻璃被磕碎了,一路上跪在大巴车的过道里,护着那幅十字绣。在结婚的当夜,婚闹的时候,大表兄因为众人玩得过火,一怒之下从炕上腾地站起来,一拳砸向那十字绣,此后玻璃上有了一个硕大的洞。
婚后的大表兄依旧没什么正经营生,时而在村里的庙里画脸谱,时而找到自己的某位朋友喝整整两箱啤酒。他老婆自从结了婚,便辞掉了兰州的幼师工作,在镇子上的幼儿园里当老师。两人四年内生了三个女娃,大姑姑被三个娃锁在家里动弹不得,数年光景便老成了奶奶当年的模样。
大姑姑的女儿,也因为父母不在身旁,便早早地辍学去北京打工。在北京打工时遇到一个湖南的男人,二话不说就要跟那人去湖南。当时我爸妈也在北京,硬是赶到火车站强拉硬拽给拽了回来。大表姐哭得呜里哇啦,爸爸在火车站给买了一个塑料边框的墨镜,她戴上之后便喜笑颜开,欢欢喜喜跟我爸妈回去了。但是没过多久,大表姐又跟同镇子的另一个男人好上了。那男人生得瘦削头大,活像一根豆芽菜,家里有几个姐姐,三间时刻就要倒成废墟的土坯房,父母都已经年过七旬。涉世未深又读书极少的大表姐,就那样迷迷糊糊在异地有了孩子,又没钱打胎,眼见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又加上没有长辈在身边指导着如何养胎,又加上手里拮据没有好营养,那孩子七个月便早产下来。
等到那男人的老头爸出现在大姑姑家门口时,大姑姑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在外头生下了那男人的娃,只觉得如一道惊雷劈到了头上,好久回不过神。大姑姑坐在自家的炕沿上哭了几天,寻死觅活的想法前后捋了一遍,算来算去终究日子还得过。她打电话给女儿让带着娃回家,大姑姑请了几家的亲房邻居,大表姐穿着象征性的红外套,补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外头的宾客还在吃席,大表姐的奶水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衣物,跑到偏房,当着一众姑娘媳妇的面,扯下胸罩,露出硕大的双乳,给孩子喂奶,一众人纷纷瞠目咋舌。

这就是大姑姑截止目前五十来年崎岖坎坷的人生,截至今日她依旧在为生活努力奔走,又时而驻足悲叹。大姑姑一日日老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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