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难以忘记,小时侯穿的一双百页底布鞋,邻居那羡慕的眼神。母亲年轻时的针线活,在我们村是数一数二的。在那个物质不丰富经济也不发达的年代,纳鞋底做针线活是女人最基本的一项生活技能。母亲纳的鞋底,经纬纵横密密麻麻,鞋底中间那朵六个花瓣的百合花,踩在脚底开在心间。刚穿上新鞋的那一刻,恨不能把脚扛在肩膀上,不忍心揉碎或弄脏那朵花。母亲会在鞋底中间纳出许多图案,象纳粹旗帜上的那个卍,母亲称之为弯字,是最难纳的。小时候,最爱看母亲在灯下低眉穿线恍若云端仙子的模样,她把对子女的爱,透过针线传递出来。我的母亲是一位严母,她把最深最含蓄的感情化为指尖一缕缕的芬芳,不用千言万语,我们也懂母亲银针下的苦心。左邻右舍总是说:“你们修个心灵手巧的妈,要少挨多少冻哟”。当别人家的孩子,冬天穿着单裤,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我的母亲早就用一双巧手,用自家一小块自留地长出的棉花,为我们缝制了棉袄棉裤,穿得我们象稻草人一样肿肿的。母亲的针线活惠及村里许多人,用她那双手为家里换来肥皂,白糖这些计划外难以买到的生活用品。记忆最深的是母亲为外婆做的绣花鞋。外婆生于上世纪辛亥革命时期。封建陋习在她的小脚上打上了烙印。外婆的脚畸形弯曲,小得真像三寸金莲。可她是穷人家的孩子,不会象词帝、南塘后主李煜欣赏的窅娘那样,裸着脚在莲花台上跳舞。这也让我想起了辛弃疾的诗:“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封建士大夫自身膨胀的优越感,他们所欣赏的小脚,却让多少女人痛苦不堪。我外婆连起码的自食其力的能力都没有,走路都得柱着拐棍。只有母亲每年做的绣花鞋能带给她安慰和温暖。记得当年家里有专门放针线工具的竹篮子,绣花的丝线放在一个手帕里包着,怕落灰弄脏了。母亲忙完了家务活,坐在灯下,打开手帕,露出粉红嫩绿金黄的丝线。母亲把剪好的纸花轻轻地粘在鞋邦的两边,然后穿上红丝线,凝神屏气,飞针走线。好一会儿,一朵红梅花开了。再换成绿丝线,那翠绿的枝叶在梅花的周围慢慢地滋长伸展。母亲一会儿摁摁花朵一会儿扯扯枝叶,象把玩一件艺术品。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幅珍贵的艺术品。那针线的美不是表面的妩媚,是一种渗入骨髓里的妖娆。母亲把对外婆最深的情,倾注在绣花针上,绣出了对外婆的思念和爱,也绣出了母亲的感伤。那些被忽略的过往,时不时地在心里浅滋暗长,既忘不了也放不下。上次回老家,母亲的一番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她告诉我上衣一颗纽扣掉了想缝上,可手抖得线怎么也穿不进针里去。还说年轻时给我姑妈在县城工作的朋友做了双棉鞋。事隔多年后,母亲摔跤住院,她买了好几百元的礼品来看望母亲。她对我母亲说:“你年轻时给我做的棉鞋,会暖我的脚一辈子”,这句厚重朴素的感恩话语让母亲泪流满面。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出嫁前,母亲含泪给我做的一双两片瓦的黑灯芯绒棉鞋,作为陪嫁压箱子底的礼物,我一直穿到我儿子出生。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那些温柔时光的倒影。母亲的一针一线,都缝在我们的生命里,我们的血液里。虽然我们给母亲买了皮鞋、足力键老人鞋,羽绒服,但再也回不到那寒衣针线密,家书墨迹新的岁月了。母亲老了,我们也渐渐老去,母亲灯下做针线活的样子与现在双手颤抖的样子,永远是我们做子女的心中的暖与痛。
作者:詹重君。江苏镇江句容人,一个喜爱文字的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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