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4期的《收获》,刊发了曹禺女儿万方回忆父亲的长篇非虚构作品《你和我》。 文中提及,1940年春天,曹禺在四川江安创作《北京人》的时侯,正在与万方的母亲——邓译生——经历着痛苦的爱恋。因为,那时候的曹禺,已经与郑秀结婚并有了两个女儿。 《北京人》中的主要角色之一名叫愫方,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据曹禺晚年回忆,是因为邓译生的母亲名叫方愫悌。曹禺说:“我是把我对她的感情、思恋都写进了愫方的形象里,我是想着方瑞(邓译生)来写愫方的”。方瑞是曹禺与邓译生婚后为她起的新名字。 邓家是安庆的望族,邓译生有一位堂弟,名叫邓稼先。 看到万方介绍《北京人》创作背景的这一节,我心中一喜,暗道:真巧!为什么呢?因为大剧院正在上演这出戏的央华版,而且万方的文章中,对这一版本有相当肯定的评价。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坐在了剧院里,欣赏了这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戏。 导演赖声川对曹禺的原作非常尊重,回家后我翻看了《曹禺代表作》,正如人们所说,台词果真没有改动一个字。 而新颖的舞台设计让人印象非常深刻,全剧三幕分别有三种不同的色调: 第一幕,白。白如灵堂的老宅,连陈奶妈买来的糖葫芦都是白的,每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有那个少女袁园是鲜活的; 第二幕,黑。黑夜如巨兽一般,拖着每个人下坠,烛火摇曳之中,矛盾不断激化,“北京人”的影子是这一幕唯一的亮色; 第三幕,终于有了色彩,蓝天透进了这个深宅,然而文清回来了,“天塌了”,愫方献祭自己的绮丽的梦终于醒了,但是,他们——愫方和曾家的孙辈,终于决定走出这牢笼,找寻新的生活。 在愫方迈步走出曾家的时侯,我突然觉得,以下这首歌似乎是为她写的: 走吧 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 走吧 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 走吧 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仍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当然,曹禺没有回答那个老问题: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 我想,外边风大、雨大,但总是有希望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运,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总体而言,我觉得除了袁圆有点闹、“北京人”有点让人出戏之外,其他角色演的都很不错,而汪泰的表演最为我赞赏,第二幕中他的两段贯口尤为精彩。 第二幕的那天晚上,袁任敢、曾文清、曾文彩、江泰等人在大客厅谈话,喝了酒的汪泰评论曾文清说: 譬如喝茶吧,我的这位内兄最讲究喝茶。他喝起茶来要洗手,漱口,焚香,静坐。他的舌头不但尝得出这茶叶的性情,年龄,出身,做法,他还分得出这杯茶用的是山水,江水,井水,雪水还是自来水,烧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对我们只是解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里,就有一万八千个雅啦,俗啦的道理。然而这有什么用?他不会种茶,他不会开茶叶公司,不会做出口生意,就会一样,“喝茶!”喝茶喝得再怎么精,怎么好,还不是喝茶,有什么用?请问,有什么用? 看到这里,我很感慨,斗转星移,世事变幻,距离曹禺先生创作这个剧本的1940年,已经过去近80年了。 那时候,曾文清浑浑噩噩、不事生产、坐吃山空,他对茶的痴迷、对茶的研究有用吗? 那时候也许没有用,但现在,有用啊!他完全可以做品茶的专家,写写茶叶方面的文章,如果与“小罐茶”的老板合作,说不定能一举成名呢! 评价完曾文清,汪泰开始评价自己,他说: 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种顶好的地方去吃。(颇为自负,一串珠子似的讲下去)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挂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以至于——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这些个地方没有一个掌柜的我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用?我不会做菜,我不会开馆子,我不会在人家外国开一个顶大的李鸿章杂碎,赚外国人的钱。我就会吃,就会吃!(不觉谈到自己的痛处,捶胸)我做什么,就失败什么…… 汪泰会吃爱吃、对美食如数家珍,有用吗? 那时候也许没有用,那时候的他,空话连篇,死乞白赖地在岳父家混饭吃。但现在,有用啊!他受过好的教育,他可以做美食编辑,可以写美食文章,可以拍《舌尖上的北京》,说不定他会和陈晓卿一样火呢! 曹禺老爷子倘若活到今天,他会作何感想?我觉得,他会报以微笑的理解,他一直主张,“人活着还是要像个人”,如果一个社会能提供更多的机会,让“人活着像个人”,老爷子能不高兴吗? 看莎士比亚的戏剧,看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总觉得悲剧比喜剧伟大。 而曹禺的一生,就像是一出沉郁起伏的悲剧。 曹禺出生的时候,十九岁的母亲就因为难产死了。为此,曹禺内心一直对母亲心怀负疚。 他出生的家庭,是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哥哥和父亲都吸食鸦片,父子相互仇恨,父亲一脚踢折了哥哥一条腿。哥哥愤而离家到东北,可活不下去,只好回来,三十多岁就死去了。《北京人》中的曾文清,有曹禺这位哥哥的影子。 在清华,他写出成名作《雷雨》,疯狂追求郑秀。 1937年,二人终于结婚。在他们的朋友吴祖光看来,“曹禺为什么要和郑秀结婚,我感到奇怪,他们的生活习惯、思想境界毫无共同之处。” 《北京人》中的曾思懿,据说原型就是郑秀。 曹禺与郑秀 抗战开始,曹禺随国立剧专到四川江安,在那里,曹禺遇见了后来的妻子邓译生并暗中恋爱。 多年以后,经组织同意,曹禺郑秀离婚,曹禺与邓译生(方瑞)结婚。 可是,好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政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曹禺的作品被打成毒草,人被批斗、关牛棚,再后来,他扫大街、在首都剧场看传达室…… 1974年,一直要吃药才能睡着的方瑞,也许是吃多了药,再也没有醒来。 再后来,拨乱反正,一个一个头衔回到或者新增到了曹禺头上。他从一个会议赶往另一个会议,从一个主席台赶往另一个主席台,他对万方说:“我是用社会活动麻醉自己,我想写,写不出,痛苦……” 曹禺、方瑞与女儿 黄永玉那封著名的信,曹禺把它挂在房间里。 黄永玉信中写道,“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这是许多人想说而没说出来的实话。曹禺自己又何尝不知道? 戏“立不立的住”是曹禺最为看重的,而他的能“立得住”的作品,全部是在三十岁前写出的,之后几乎没有一部他满意的作品。 80年代初,他决心要再写,他记录想法、他找人谈话、他搜集素材、他起早贪黑、他一次一次地给自己鼓劲…… 深夜里,晚年的曹禺对万方——他最喜欢的女儿——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 …… 可是,他终究没能写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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