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半天时间把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看完了。 编者称,出版日记的时候考虑适当删减,季老却坚持一字不改。季老的原话是:“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 为季老点赞的同时,却不得不说,这本流水账似的日记,读来趣味实在不大——但收获多少还是有的。现在再花点时间,把所感说一说。 第一个感受是,季羡林真是爱读书。 他爱买书(虽然常常为缺钱所苦)、爱读书。从日记上看,在清华园时,他几乎每天早中晚都要看书,而且许多是原版书。 1933年1月3日日记:“早晨看Alchemist。过午看完Alchemist。看Swann's Way五十页。Mrs.Dallowy一百页。——结果眼痛。” 他对买某些德文原著念念不忘,比如他多次写到想买德国著名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Hölderli)的集子。有时候,为了买书,他只好借钱或硬着头皮向家里讨要。 在1933年11月 22日的日记里,他写到读书之乐:“刚才我焚烛读Holerlin——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有白天万没有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亲切地感到。以后我预备作的Holerlin就打算全部在烛光里完成。每天在这时候读几页所喜欢读的书,将一天压迫全驱净了,然后再躺下大睡,这也是生平快事罢。”他的这种感觉,爱书人应该心有戚戚焉。 季羡林对德国文学情有独钟,1933年 9月21日的日记中,他决心学好德语:“过午读Witkop,又感到单字多得不了,而且如读符咒不知所云,德文程度,学过了三年的程度,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悲观。但这悲观,不是真的悲观,我毫不消极,非要干个样不行。连这个毅力都没有,以后还能作什么呢?” 1934年 6月13日的日记里,他暗暗立志:“最近我一心想赴德国,现在去当然不可能。我想做几年事,积几千块钱,非去一趟住三四年不成。我今自誓:倘今生不能到德国去,死不瞑目。” 还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过了一年多,他终于抓住机会,以偿夙愿。 在清华读书期间,季羡林已经展现出其文学才华,多篇颇受好评是文章发表。他曾送一篇文章给叶公超看,叶对此文不屑一顾,让季羡林颇不愉快,1934年3月17日,他写道:“心里老想着昨天晚上叶公超对我的态度——妈的,只要老子写出好文章,怕什么鸟?”说得好! 第二个感受是,90年前的大学生和今天大学生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讨厌简单粗暴的应试教育。 1933年2月6日日记:“今天仍然拼命看书,因为明天就要考了。学期的成绩就全仗这两天挣,现在更感到考试的无用与无聊。” 1934年3月13日日记:“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1934年3月27日日记:“论文终于抄完了。东拼西凑,七抄八抄,这就算是毕业论文。” 以上日记读来让人莞尔。 季羡林与吴宓教授多有交往,还是吴宓编辑报纸副刊的重要参与者之一。1932年9月4日他初次造访吴宓,日记中写道:“吴先生说话非常Frank,实在令人钦佩”。不过,在1934年 2月7日的日记中,他则大骂吴宓:“吴宓把中西诗文比较paper发还,居然给我I,真浑天下之大蛋!我的paper实在值I,但有比我还坏的,也竟然拿E拿S。一晚上心里不痛快,我觉得是个侮辱。” 话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清华大学学生成绩评定分为五级:“E”即优秀(Excellent), “S”即良好(Superior),“N”即合格(Normal),“I”即较差(Inferior),“F”即最差(Failure)。也可简称为“超”“上”“中”“下”“末”,学生们形象地比喻为“金齿耙”“银麻花”“三截鞭”“当头棒”“手枪”。吴老师给了季羡林一个“当头棒”,怪不得他如此生气呢! 第三,年轻的季羡林已经对家庭生活抱着非常悲观的态度,这些似乎也预示了他后期家庭生活的悲剧。读到这里,唯有叹惋,难以评说。 季羡林六岁离开家,过继给济南的叔父,叔父供他读书,但季羡林“寄人篱下”的感觉强烈;他当时心中可意的人是“荷姐”,可最终却遵从叔父婶母之命,娶了荷姐的三姐,即他的妻子彭德华。 1933年3月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寄家信要四十元”,2日,接到叔父的信,“说婶母的意思诸事宜从俭,附注说:'此汝自招之也。’我看了,真有说不出的难过。” 当年的3月3日,他写道:“这几天心绪坏极了——人生反正不过这么一回事,只有苦痛,苦痛。……家庭,理论上应该是很甜蜜的,然而我的家庭,不甜蜜也罢,却只是我的负担。物质上,当然了,灵魂上的负担却受不了。” 1933年5月15日,接到家信,得知妻子生女,初为人父的季羡林却毫无喜悦,他写道:“归校后,第一即见到秋妹信,言家中近中尚不能寄钱,德华生一女。心颇急,精神靡颓。乃写信致鸿高借钱。头堂考法文,头晕体乏,难过已极”。6月30日日记云:“我近来对家庭感到十二分的厌恶,并不是昧良心的话。瞻望前途,不禁三叹”。 以后,此类悲观表述屡屡见诸日记中,比如1934的日记:“过午五时到济南。下车到家中。家庭对我总是没缘的,我一看到它就讨厌(4月18日);非走不行了——我希望能永远离开家庭,永远不回来(4月19日);想到将来……前途仍然渺茫,而且有那样一个家庭,一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说呢?(5月6日);中国的家庭真要不得。家庭本来是给人以安慰的,但大部分家则正相反,我的家庭也是其中之一(7月3日)。” 令人遗憾和不解的是,季羡林对家庭存在的这些问题一直抱着消极逃避的态度,似乎没有作改善的努力,在他以后的生命历程里,包括在与儿子的关系中,似乎一直如此。 除此之外,日记中也还有其他一些有意思的事儿,比如: 1932年9月24日日记说:“颐和园淹死了一个燕大学生,他俩本在昆明湖游泳,但是给水草绊住了脚,于是着了慌,满嘴里大喊:help!中国普通人哪懂英文,以为他们说着鬼子话玩,岂知就真的淹死了。燕大劣根性,叫你说英文。” 1932年12月2日日记记载,清华学生体育测验,“单腿闭眼站二十二秒、引身向上五下算pass。”这个标准高吗?应该不算高,我现在已过不惑之年,仍然能达到这个标准。可是,现如今苦于考试的的高中生、大学生,他们能达到这个标准的有多少?我估计够呛。 再有就是著名的“五一七”——1934年5月17日——那天的日记,我买的这个版本是新版:“今天看了一部旧小说,《石点头》,短篇的,描写并不怎么秽亵,但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引起我的性欲。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同几个女人,和各个地方的女人接触。”这一版本同前期某版本的区别,就是将“能多日几个女人”改为了“能多同几个女人”,对比影印版,我看新版似乎是对的。前两年的沸沸扬扬,可休矣。 相比回忆录,名人日记相对真实可信,我比较喜欢读,尤其是《吴宓日记》和《顾准日记》,令人受益良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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