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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咸瓜街感觉最好，或者说感觉最差的是李家大少爷。最好与最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语境，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也是蛮滑稽和奇葩的。然而，李家大少爷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或左或右走极端的矛盾综合体。 李家大少爷不仅在感觉上是最好与最差同时存在，在性格和体型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比如，李家少爷身高1.80米，长得虎背熊腰，粗粗看上去是一个雄赳赳的武夫。但是，性格极为细腻，说话轻柔，表现在文字上，倾泻出来的字句，极其绮丽婉约，与其外表形成很大的反差。 有一天，李家大少爷与阿德一起到中华路上的一家洗脚店去洗脚做脚底按摩。阿德为了抬高李家大少爷的身价，跟给李家大少爷做脚底按摩的小姐说，卖力点，做的好点，他是个老师。那个小姐性子也急，话听了半句，就断定李家大少爷是个育老师。“不是体育老师，是语文老师。”任凭阿德怎么解释，小姐就是不相信，并言之凿凿地说，学校的语文老师都是貌如潘安、斯文秀气。他这么粗的一个人，不可能是语文老师，撑死了是个体育老师。 第一感觉害人。老祖宗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个小姐想当然地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以貌取人。 李家大少爷曾经是个大少爷，不过这少爷的生活只享受了三年，那时李家大少爷年纪尚幼，正处在牙牙学语阶段，并没有真正品味到大少爷的滋味，就从云端落到地上。想不到，这毫无感觉的大少爷生活，若干年后给他带来了无穷尽的烦恼。 李家大少爷是咸瓜街的上门女婿，他原来居住在四川北路。其父亲老李早年从苏北到上海，在四川路上的一家日本人开的商店做小工。老李话不多，做事勤勉，深得老板器重，慢慢地从学徒小工成为柜台掌柜。1945年，日本战败，日本老板被遣送回国，临回国前将两家店面赠送给老李。 老李成为这家店的新主人后，重新安排营生，一个铺面开米店，一个铺面作为水果铺。人手不够，又新招了几个营业员。其中一个貌美的女营业员后来晋升为老板娘。这两家店在老李的经营下，生意红火。顺水顺风的老李不仅日进斗金，而且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也就是李家大少爷。 不过这个李家大少爷并没有給老李带来财运。三年后，上海解放。接着公私合营，老李家的米店和水果铺也被合营进去了。 一娘生九子，连娘10条心。老李憨厚，其弟弟大李活络，是上海人所说的那种：脚踏尾巴头会动，善于察言观色的好角色。大李跟着哥哥的米店进了粮管所，不久就被提升为副所长，而老李因为犟头倔脑被打成了右派。这下子，李家大少爷尽管顶着大少爷的帽子，日子过得真不咋的。 多年后，李家大少爷用很抒情的语句描写当时的日子：婶奶奶老是在我耳边嘀咕：“一粒谷，七担水，浪费粮食要遭雷打的”，谆谆教诲，语重心长，于是三餐从来光盘，绝不遗漏一粒饭米穗；碗底有点油水，还要伸长舌头从底部开始舔舐，顺时针兜转一圈，每每蹭得鼻尖汤水滴答或油光锃亮，而那只经我深加工的饭碗，也比猫盆更为洁净敞亮，无须洗涤即可收入碗柜。及至年长，急吼吼的舔碗陋习是改掉了，却仍容不得儿子的暴殄天物，凡有剩饭，必由我代而食之方心安理得…… 读书时，李家大少爷因为学习成绩优秀，在班级排名前三，自我感觉特好。但是，有时感觉又特差，班级里举凡有好事：比如，第一批加入少先队、共青团，评三好学生，总轮不到他。症结是他出生在一个反动资本家的家庭。对此，李家大少爷很不服气：我父亲只是个小老板，何来反动。但是，这些不满，只能腹诽一番，不敢流露出来。一旦被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WG风起，别人都在红红火火闹革命。李家大少爷没有参加革命的资格，也没有在家做逍遥派的权利。学校红卫兵头头，给他一把大扫把，勒令他每天早上到学校去，跟那些牛鬼蛇神一起打扫操场。 扫着扫着，老实本分的李家大少爷发刚度脾气了，我凭啥要监督劳动，打扫操场。于是，他将大扫把一扔，不管不顾冲出校园参加革命去了。 李家大少爷很理智，知道自己家庭成分重，参加革命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漩涡，死无完尸。于是，他借着革命的名义游山玩水。从上海一路到韶山、广州，又从广州到哈尔滨、贵州，几乎将中国兜了一遍。 等到他周游回来，最疯狂的阶段已经过去，也没有人找他秋后算账。 恢复高考，李家大少爷凭着扎实的功底，轻而易举走进大学校门。此后，李家大少爷开始走运。毕业后分配到中学教书，娶妻结婚生子。 李家大少爷长得像他的本家，黑旋风李逵。找得老婆却小巧玲珑，有咸瓜街一枝花之称。李太太家境很好，属于咸瓜街的豪门，其父母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是看在李家大少爷有文化的份上。 李家大少爷很为自己能娶到如此貌美、贤惠又富有的妻子得意。有一天，李家大少爷陪同单位领导外出公干，走到半路上，突然停步，拉着领导的衣袖，指着迎面过来的一位窈窕女子说，领导，那就是我老婆，漂亮吗。领导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有这么夸张赞美自己老婆的吗？ 回到单位，领导将此事讲给同事听，同事们都忍俊不禁笑弯了腰。从此，李家大少爷家有美妻，众所周知。 上帝似乎从来就不会给一个人十全十美，总要设法给人制造一些遗憾和瑕疵。 咸瓜街属于穷街，居住者文化水准一般都不高，他们非常尊重有文化的人。李家大少爷大学毕业，又是中学老师，自然赢得了咸瓜街所有人的尊重和尊敬。走在街上，街坊邻居都会很热情地招呼道：李老师，好；李老师，早。碰到李家大少爷在菜场买菜，咸瓜街的人看见，总会谦卑地说，李老师，你先来吧。李家大少爷很享受这种被人尊重的氛围。 李家大少爷爱喝几盅，一喝高了，就爱卖弄学问，摇头晃脑，从三国两晋南北朝到唐宋元明清，说得在座者一愣一愣，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从内心深处赞叹李家大少爷是学富五车的文曲星下凡。彼时，李家大少爷更是得意忘形，言语如决堤黄河，滔滔不绝。 李家大少爷自恃学问在咸瓜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想不到，横都里杀出个程咬金，有人踢场子来了。 挑战者乃是他的小舅子。这个小舅子在一家高校当校工，属于由大学编制的那种校工，佩戴的校徽是红底白字，跟博导一个样。 他小舅子患有间歇性神经病，常年休病假在家，在咸瓜街属于小塌皮，大祸不闯小祸不断，由于是神经病患者，街坊邻居都让着他。因为，被他打了也白打。 李家大少爷深知小舅子的病情，加之李家大少爷为人厚道，平素总是让着小舅子，时不时还会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贴补贴补小舅子。这小舅子尽管有病，但是在不发病的时候，还知道姐夫是个好人，跟姐夫的关系处的还是蛮好的。 见到姐夫在弄堂里处处受人敬重，小舅子心里不平衡了。有一天，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病，看姐夫在与街坊邻居海阔天空闲扯，就佩戴上所在高校的红底校徽，趾高气扬走过去，双手插着腰，指着姐夫大声说，你这个中学老师在这里瞎几把干嘛。我这个大学老师还没有说话呐。滚，给我回家好好待着，别丢人现眼了。 李家大少爷目瞪口呆地望着小舅子：秀才碰到神经病，有理说不清。 不过任凭小舅子如何诋毁李家大少爷，李家大少爷在咸瓜街的威望一点也没有减退。 咸瓜街的人都说，李家大少爷真真是个好脾气，无论小舅子怎么污蔑诽谤他，总不生气。 对此，李家大少爷的回答是：我怎么会跟一个病人计较。 但是，平时感觉特好的李家大少爷，有点凹闷痛：一碰到发病的小舅子，感觉就特差。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着深邃的苍穹，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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