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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家为什么要惜重“意象”?这里说透了。

 冬天惠铃 202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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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有广义狭义之说。狭义的文学限于用语文表达思想情感。但狭义的文学还有一更狭小的核心,那就是表达心思意念要出之以“意象”,文学作家所写的乃是意象。认识这个核心,才真正认识文学。作家必须能产生意象并写出意象。

    意象又是什么?这个术语很难解释。它愈难解释,愈有人要解释它,因此它不止有一个定义。没有一个定义能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学习写作的人)满意。有人说,如果你懂什么是意象,不需要别人解释;如果你不懂,别人的解释是枉然。这话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我们由不懂到懂,有一个过程。所有的解释也许都难使人立刻豁然贯通,但是一定可以帮助我们过渡。各家对“意象”的注解都有“助解”之功。见过高手下围棋吗?有时候,你看见他随手在空旷的地方摆下一子,简直毫无用处,但是走着走着,双方鏖战到起初落子的地方,那颗“闲子”如画龙点睛,奠定大局。对于追求“什么是意象”的人而言,意象的定义也许就是这颗棋子。

    这个“意象”从翻译而来,专家多就原文下手解释,现在从中文着眼试试看。意象是“意中之象,象中有意”,八个字中有两个“意”字,这两个意字的意思不同。先说“意中之象”的“意”,这个“意”就是“意中人”的那个“意”。意中人藏在心意之中,未必实有其人,或者虽有其人,其人对我只有精神上的意义,只是心灵的供奉。当其人在我意中时,我能清晰地看见、听见、闻见气息。那是一种逼真的幻觉。在这幻觉中,我只有浑然的直觉,放弃分析,放弃判断,放弃验证。在如此这般的“意”中,有一个“象”,这个“象”是具体的样相。如果你占卦问卜,卦上有“爻”,卜师凭“爻象”断吉凶。他说:“火克金,破财之象”。“火克金”是烈火熔化了金块,这是一个“象”,在如此这般中的一个“象”中又含有“意”,即意味着破财。“象”常如梦境般的恍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但此象中所含的“意”却能清楚领略。

    此种“意象”,确为相当微妙的一种经验。当它出现时,那经验近似作梦,因此有人用梦的构成来解释文艺。意象给我们的经验又跟看电影近似,电影是活动的连续的画面,是“象”,因此有人管好来坞叫“制造白日梦的工厂”。在文学作品里面,诗最能引起类似的经验,诗最需要意象来表现,使读者神游于意象之中,人或称为“文字的催眠术”。其实何止是诗,好的文学作品(当然是狭义的文学)都应该如是。在这种要求下,文学作品是很独特的东西,在语文大家族中“生有异禀”“别树一帜”。

    如此看来,不能产生意象的作家,犹之不能怀孕的母亲。不过意象并不神秘,它可能产生在每一个人的心意里。孔子在看见一条大河的时候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人说这是一句诗,因为句中有生动的意象(加上节奏)。朱子从这个“意象”里看出宇宙的“存神过化”,可见孔夫子脑子里并非只有“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等论断。当刘备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坐在一棵树下面说:“我为天子,当乘此伞盖。”他是用语言表现意象,那时候,也许有人说他在做“梦”。这个意象的背后是天下大乱、豪杰并起的世局。可见这位“得相能开国”的政治人物也有其“文艺”的一面。耶稣布道曾经多次使用意象,他在号召门徒面对牺牲的时候说:“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这个麦子落地的意象直到后世还能感动(或者煽动)许多人。

    作家是人类中的一员,他不是超人,他具有的能力,非作家也可能具有。不过“天之生物不齐”,作家在某些方面可能比别人锐敏,而且“精神愈用愈出”,他得天独厚的禀赋可能因锻炼而更强过同类。就像歌手、歌唱家唱歌比一般人要多,作家的意象也比一般人丰富。如果拿作家写的文章和非作家写的文章作一比较,可以发现作家在叙述议论中也常借重意象,非作家在抒情写景时反而缺少意象。一个诗人在想到黑白种族混合的时候,立刻“看见”一只黑手和一只白手紧握,他们的手指互相交叉,黑色的手指紧紧贴在软玉般的白色手背上,粗糙有力,白色的细长手指贴在黑色的手臂上,指甲上涂着蔻丹。有一次,我跟一位小说家谈到青年力争上游的故事。他立刻有个构想:一栋五层高的办公大楼,最低阶层的部门在地下室办公,越往上,层级越高,在一楼工作的人最大的愿望是调到二楼去。有一位电影导演告诉我,他想怎么处理一个殉道者的画面:演员倒下去,但是有一个半透明的影像随着站起,并且脱离尸体飘然上升。意象简直取之不尽,生产意象简直成了他们的本能。

    “本能”,这个说法太夸张吗?也许没有。作者究竟是先有一个记录或论断的语句在心里,然后把它“翻译”成意象呢,还是本来想的就是意象?在创作经验中两者都有,但是论造诣,以本来就用意象思考为高。在学习的过程中这可能是两个阶段,也可能是意象出现的两个门户,一个“正门”,一个“侧门”,正门不见侧门见。有一次我需要一个秋夜寒冷肃杀的意象,想了好久,决定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倒置使用,写下:“打开门,看见满院月色,一脚踏上去却不见人影,仰看天色,才知道下了浓霜。”另一次我描写一片桃花林,中间不经任何转折,一下子就“看见”西天晚霞流下地平线泛滥到眼前来,自己立刻意乱神迷了。

    意象产生,作家的本领只使出一半,还有一半是把它写下来,使读者也进入那意象,或者说,使那个“象”进入读者的“意”中。作家的文字必须“具象”,不能“抽象”,一旦抽去意象(这个解释只在此处适用),作品就失去感人的力量。为了符合这个要求,“描写”的功能占第一位。一般讨论写作的书都劝我们“勿以叙述代替描写”、“勿以议论代替描写”,因为叙述、议论可能“抽象”。有人讽刺某些作品,说是“文学技巧不够的地方用口号代替”,因为口号大半是直接喊出来,未曾转化成象。语文的记录功能和论断功能都是使人“知”,描写则是使人“感”,作者不应该企图使读者“知道”有那么一个意象,而是企图使那意象成为读者的感觉。因此,作者必须充分发挥语文的描写功能,长于描写是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的技术条件。

    有人说好文章是“好的意见说得好”,我们在这里缩小范围,强调“好的意象描写得好”。好意象的条件是:鲜明、生动、新鲜,能见出作家的人格气质性情,那些人人传诵引用的名句里面多半有好的意象。好的意象使句子好,好的句子也可能使意象好。“男女之事,就像一大筐黄豆里面碰巧有那么两颗红豆,而且,这两颗红豆碰巧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肩挨肩、面对面地挤压在一起。”这是“姻缘”的意象,妙在用豆(像人头),更妙在用红豆。“红”字不但色彩鲜明,红豆更有其历史文化色彩,代表相思。意象有时靠句中一两个字,“春吅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全靠这个“灰”字。文言如此,白话何尝不然?形容盛开的白菊“抖出一个水晶球来”,“抖”字极好,使人想见菊之肥,生命力之盛,同时也有点危机感,怕菊茎支撑不住。“那用寂寞寂寞加寂寞串成的昼昼夜夜”,意象在“串”字,如果不用这个字,恐怕句子就“抽象”了。

    为什么文学这么看重意象呢?因为文学创作以语文为工具,必须把这个工具的特性充分发挥至尽,才可以在文艺的世界里占一个地位。工具的特性包括工具的优点和缺陷。大凡使用一种工具,要知道这工具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通常,我们一面享有工具带来的方便,也忍受工具加给我们的限制。但艺术家何等了得,工具的长处他要利用,工具的缺点他也要利用,他能把短处化为长处。水彩画家的成就,固然离不开水彩颜料、画笔和画纸的长处,但是也可以说建筑在那些工具的短处上,化短为长,水彩画乃成为画坛上的一个门类。文学家深深了解,语文似乎天生为意象而设,在表现意象时,语文的长处充分显出来,短处也不再是短处,若非语文有那“短处”,文学作品也许不能列为八大艺术之一。

    这话怎么说?原来语文有两大缺点,第一个缺点是,语文代表事物,但事物永远在变化、在演进,语文永远追不上、说不完。有一个小故事可以代表语文的窘境,据说有一群住在米仓里的老鼠搬家,它们想把仓里的米也搬走,搬运的方式是把米衔在嘴里来回奔波,一只只老鼠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说故事的人一直重复下去,非到仓米搬空不能有下文。什么时候才说到老鼠搬完了家?而且老鼠还有动作表情,而且搬家要费那么久的时间,中途有老老鼠死了,小老鼠生下来……怎么得了,永远没个完,即使口若悬河、死而后已也说不完一件事。语文怎么这么不中用!文学家说:没关系,看我的。他用语文表现意象,而意象这玩艺儿恰恰不必把事物说完全,故意只说出一点点儿,没说出来的比已经说出来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倍。为了解释一首诗可以写一本书,因为那首诗没有把话说完。一本好小说可以令人一生回味无穷,因为那本小说没有把话说完。为什么一定要说完?让天下读者自己去补充岂不更好?何不把“说不完”当作一项特色?所以他要写意象。

    语文的另一个缺点是不准确,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可是他偏偏认为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意思,而她又可能认为是另一个意思。“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连“蓬门今始为君开”这样朴素的句子也可以有个别解。通常人们用语文沟通情意,促进了解,最怕弄拧了意思造成误会,而大小误会还是天天发生。使用语文的人天天提高警觉讲求准确,往往把语文弄得又单调又呆板。有这么一个故事:某记者写新闻,常常被采访主任挑出毛病来,认为不够准确。有一天,这位记者赌气写了一条新闻,报导某人表演魔术,当场有二百四十一只眼睛盯着看。采访主任问他:眼睛怎么会是单数?他说“这次我算得很准,其中有个人是独眼龙!”

    文学家知道文字不易准确,也似乎不宜准确,就故意利用它的不准确,以产生文学上的意象。长堤选美,给美女定下标准,计有身高五尺(英尺)四,颈围十四寸又四分之三,肩斜度二十度,大吅腿粗二十二寸,小吅腿粗十二寸,脚踝八寸半,写得很准确,但是你看不见美女的影子。文学家不这么干,他形容美女“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模模糊糊,但是其中有个美人。家住台中市府后街几号之几,很准确,没有意象,不像个家,“我家门前有小河,背后有山坡”,不准确,有意象,反而像个家。“准确”的效果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样固然很好,可是文学家并不满意。为什么不来点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呢?为什么不让读者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呢?在植物学辞典里,一种花只是一种花,绝不与别种花混淆;在诗人笔下,一朵花是一个世界。文学自有千秋,不与植物学争长短。

    文学作品是字句组成的,也是意象组成的。作家积字成句,因为句子有意象;积句成段,因为段中有意象;联结各段成篇,一篇作品可能是许多意象的组合。“枯藤”、“老树”、“昏鸦”合成一个意象,写出有些生命找到归宿:“小桥”、“流水”、“人家”合成一个意象,写出有些生活得到安定:“古道”、“西风”、“瘦马”合成一个意象,写出世上仍有荒原:“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合成意象,写出安身立命的困难。这些意象又组成一个复杂的意象,表现了“狐狸有洞,天上的飞鸟有窝,唯有人子没有枕头的地方。”这个天涯的断肠人究竟是无法得到小桥流水旁边的“人家”呢,还是不甘心做老树上的枯藤、昏鸦?他是“一生飘零”,可怜,还是“四海为家”,悲壮?他生存的价值小于“家”,所以无家,还是生存的意义大于“家”,所以弃家?有一首西部歌曲开头就问:“林哥林哥不回家,千山万水找什么?”……人人可以从中产生自己的话题,而且永远说不完。

    意象意象加意象,好的意象写得好,把最好的意象放在最适当的位置,这就是文学。

    本文选自其“作文五书”之《文学种子》,原标题《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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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王鼎钧 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兰陵镇(原临沂市苍山县)人。1925年出生于一个传统的耕读之家。由于抗战,王鼎钧少年时代就和家人分离,八年抗战,他有四年多时间在日本占领区生活,打过游击;抗战军兴,1942年夏去大后方投入李仙洲将军创办之国立第二十二中学,辗转安徽、河南、陕西各地。抗战末期初中毕业即辍学从军,随国民党军队宪兵团经南京、上海、沈阳、秦皇岛、天津、青岛。1949年到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

    14岁开始写诗,16岁写成《品红豆诗人的诗》,51岁时移居美国,一直在纽约居住。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大半个世纪,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和戏剧之间,著作近40种,以散文产量最丰、成就最大。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崛起的脊梁”,20世纪70年代他的“人生三书”在台湾总发行量60万册。他淡薄名利,穷毕生之力于“写出全人类的问题”,风格多样,题材丰富。丰沛的内在能量,不渝的创作忠诚,对散文艺术的努力开拓,使之成为一代散文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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