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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彭国翔:静坐在儒学功夫论中的定位

 圆角望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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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从现有的文献来看,宋代起静坐才被儒家正式纳入自身功夫论的系统,并在宋明儒学的传统中得到了最为丰富的讨论,那么,如何理解静坐在儒家功夫论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的考察将主要以宋明儒学的文献为基础,兼采清代以至当今的相关文献为辅。

在迄今为止关于儒家静坐的研究成果中,认为宋明儒家格外重视静坐所举的历史人物,有足够文献依据者,似乎只有陈献章、高攀龙、刘宗周等有限的几位。并且,无论是这几位历史上的儒家人物,还是以这几位为研究对象的现代成果,所有肯定静坐作为儒家功夫实践的论述,几乎都会诉诸宋明儒学开端与权威人物的相关记载。其一,是将儒家静坐的源头追溯至二程,包括程颢教人“且静坐”和程颐“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的典故。(2)5其二,是援引朱熹“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话头,作为肯定静坐的权威依据。那么,我们就首先来看一下,在二程与朱子的功夫论中,静坐究竟具有怎样的位置。

关于儒家静坐的宋代起源,二程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典故可资凭借。当然,也有人追溯至比二程较早且后来被朱子建构为“道学宗主”的周敦颐。(3)6不过,除了曾经受到僧人指点修习静坐的传说之外,在濂溪自己的文献中,并无关于静坐的叙述。至于认为濂溪“主静”的主张即是对于静坐的肯定,显然是误解。例如,白沙在肯定二程教人静坐的同时,便认为二程重视静坐来自濂溪,并将儒家静坐溯源到了后者,所谓“性静者可以为学,二程之得于周子也”(《白沙先生至言》卷三)。但是,濂溪非但没有讨论静坐的文字,对于“静”的含义,其自注的解释也是“无欲”,并未以“静坐”来界定。而达到“无欲”的方法,更不是只有“静坐”一种。白沙自己对心性本体的把握得力于静坐,因而推崇作为功夫实践的静坐,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将儒家静坐之说追溯到濂溪,显然基于对其“静”观念的误解。这一点,后来泰州一脉的王栋即有所辨析,所谓“周子主静之说,只指无欲而言,非静坐也。今人谬以静坐养心,失之远矣”(《一庵王先生遗集》卷上)(1)7。当然,一庵此语不仅指出了白沙的误会,也表达了自己对于静坐的看法。可以说,儒学传统的主流看法并不将静坐视为儒家功夫论的根本。

明道教人“且静坐”与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的记载,未尝不可以作为二人肯定静坐的依据。但明道教人“且静坐”之事,只是对其门人谢良佐的个别指点,恰如朱熹“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只是针对门人郭友仁的提点一样,并不能作为一般意义上对于静坐的肯定,更不能视为一种普遍的教法。事实上,关于明道肯定静坐的直接文献依据,历来研究者辗转征引,不过此一例。并且,由明道的代表性文献来看,无论是早年(27岁)的《定性书》还是晚年(48岁)的《识仁篇》,他所正面提倡的功夫实践都没有静坐之说。《定性书》所注重和提倡的“动亦定,静亦定”的“定性”境界,显然不以隔离世事的“静”为尚,遑论以静坐作为根本的功夫实践。其《定性书》之作,原本也正是对“规规于外诱之除”的不以为然。至于《识仁篇》所主张的功夫实践,更是以对作为心性本体之内容的“仁”的直接自觉和把握为根本。对于如何才能自觉和把握到自己心性本体之仁,明道认为需通过主体自身的“诚”与“敬”方可,所谓“学要在敬也、诚也,中间便有个仁”(《遗书》卷十四),完全没有认为“诚”与“敬”的状态必须通过静坐才能达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子便认为静坐只是明道教学中的一时权法,并非其功夫实践的根本方法,否则便有流于佛教禅定的危险。

或许正因如此,后世儒学肯定静坐而溯源二程者,往往更多引用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的典故。较之明道的个别指点,伊川此话看起来仿佛更有一般性的含义,其中,静坐似乎被肯定为一种原则性的功夫实践。是否如此呢?其实不然。如前所引,这句话紧随明道指点上蔡的典故之后,在现有伊川的所有文献中仅此一处。因此,很难以此为据,得出伊川以静坐为一种经常提倡的普遍教法这一判断。对于静坐作为一种功夫实践,伊川的立场和态度其实是颇有保留甚至批评的。他曾颇为自诩地说:“自古儒者皆言静见天地之心,唯某言动而见天地之心。”(《遗书》卷十八)。而通观其功夫论的文献,伊川明确提倡的功夫实践是时时处处的“主敬”而非“主静”,更不是要采取静坐这种特定的形式,所谓“才说静,便入于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遗书》卷十八)。对于“敬”与“静”之间的关系,伊川的看法是“敬则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遗书》卷十五)。事实上,“主敬”而非“静坐”构成伊川功夫论的核心,迄今已是学界共识,无需赘词。

除了二程尤其伊川的孤例被视为儒家静坐的源头之外,另一个在儒家传统中常被作为肯定静坐的权威人物及其话语的,是朱子及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之说。这句话确是朱子所说,但若由此认为朱子将静坐视为儒学的一般乃至根本功夫,则既是断章取义,更是无视朱子文献中大量对于静坐的不以为然和批评。(2)8这里,我先完整征引原文,然后再做两点澄清。

郭得元(友仁)告行,先生曰:“人若于日间闲言语省得一两句,闲人客省见得一两人,也济事。若浑身都在闹场中,如何读得书?人若逐日无事,有见成饭吃,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一二年,何患不进?”(《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六)

首先,前文已经提到,朱子此说只是针对门人的一时之词,并非普遍教法。在朱子所有的文献中,肯定“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只此一处。后世反对静坐而批评朱子此说者如清代颜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的确认为朱子本人以此为平素功夫实践之方。至于肯定静坐而援引朱子此说为据者,也都是将此说从朱子功夫论的整体中抽离出来单独发挥,夸大了朱子对静坐的肯定,甚至不惜更改朱子原来的表述。如后来高攀龙引朱子此句时称“朱子谓学者'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如此三年,无不进者’”(《高子遗书》卷一),将“一二年”改为“三年”,刘宗周所谓“朱夫子常言'学者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如是三五年,必有进步可观’”(《刘蕺山集》卷十一《读书说》),则改为“三五年”。这种做法,是欲以朱子的权威来肯定静坐,并不能反映朱子本人对于静坐的看法。而在“读书”与“静坐”之间,朱子更为重视的是前者。(1)9

其次,朱子“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前提是“若逐日无事,有现成饭吃”这种假设。但朱子并不认为人们可以“逐日无事,有现成饭吃”,所谓“人在世间,未有无事时节;要无事,除是死也。自早至暮,有许多事。不成说事多挠乱,我且去静坐”(《语类》卷十二)。这里既明确指出人生在世并无“无事时节”,更明确对因“事多扰乱”而“且去静坐”提出了批评。因此,朱子平常提倡的功夫实践,并非“半日读书,半日静坐”,而是继承并发扬了伊川“主敬”的主张,所谓“圣贤之学,彻头彻尾只是一敬字”(《文集》卷五十《答程正思》)。这恰恰是朱子虽曾师从李侗,却对道南一脉“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的功夫实践,从早年难以契入到晚年公开批评的原因所在。(2)10也正因此,对于明道曾教人静坐,朱子的解释便是将其视为一种偶发事件,而在此基础上,朱子正面的看法则是:“今若无事固是只得静坐,若特地将静坐做一件功夫,则却是释子坐禅矣。但只着一敬字,通贯动静,则于二者之间自无间断处,不须如此分别也。”(《文集》卷六十二《答张元德》)“既为人,亦须著事君亲,交朋友,绥妻子,御僮仆。不成捐弃了,闭门静坐。”(《语类》卷四十五)明乎此,对于朱子这类屡屡批评静坐的表述,指斥溺于静坐的门人弟子“作怪”的话,就不难理解了。

朱子当然有一些看似肯定静坐的话,如“闲时若静坐些小也不妨碍”(《语类》卷二十六)、“须是静坐方能收敛”(《语类》卷十二)之类。因此,“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之说固然不是朱子功夫实践的普遍教法,朱子对静坐也不是一概否定。关键在于,朱子只是把静坐视为“初学”或“始学”的工夫(3)11,并不将其作为儒家身心修炼功夫的根本。事实上,朱子对静坐的看法,20世纪的前辈学者早有客观的持平之论。(4)12例如,钱穆先生在其晚年巨著《朱子新学案》中专门检讨过朱子对“静”与“静坐”的看法,指出“朱子深不喜偏重主静”。(5)13陈荣捷先生也曾专门考察“朱子与静坐”以及“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典故,指出静坐对朱子来说并非普遍教法和始终提倡的功夫实践。(6)14这里的两点澄清,实乃两位先生所论的题中之义,本无需费词。可惜后来一些试图论证朱子重视静坐者,往往袭取两位先生征引之原始文献而略其论断,故此处不得不稍加申论。

二程和朱子对静坐的看法既明,宋明儒学主流对于静坐的看法究竟又如何呢?有学者曾经搜罗宋明儒学中诸多儒者的静坐事例,分其类别,指出静坐是宋明儒者广泛采取的一种实践方式。(7)15这一工作对儒学静坐的研究有切实的推进,值得肯定。不过,是否修习静坐以及在什么意义上修习静坐,尤其是,是否采取静坐以及是否认为静坐是儒家功夫实践的根本,这还是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需加辨析。前已指出,宋明儒学中历来被作为推崇静坐的代表人物,大体不过白沙、景逸和蕺山等有限的几位。而在整个宋明儒学的传统之中,对于静坐更多地是批评,或至少是指出其并不能作为儒家功夫实践的根本形式。

作为朱子最忠实的学生,陈淳曾经批评陆九渊“本心”之说流于告子的“生之谓性”和禅宗的“作用是性”。有趣的是,北溪在相关论述的同时,对象山“求本心”之法的静坐也表达了不以为然的看法:“象山学全用禅家宗旨,本自佛照传来,教人惟终日静坐,以求本心。而其所以为本心者,却错认形体之灵明者以为天理之妙。谓此物光辉灿烂,万善皆吾固有,都只是此一物。只名号不同,但静坐求得之,便为悟道,便安然行将去,更不复作格物一段工夫,去穷究其理。恐辨说愈纷而愈惑,此正告子生之谓性,佛氏作用是性、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北溪大全集》卷二十四《答黄先之》)这里,无论对象山“本心”的判断还是认为象山“教人惟终日静坐”,都是误解。但其中关于静坐的论说可以说对静坐提出了明确的批评。

白沙的静坐主张与实践,历来被肯定静坐者反复援引。而白沙的友人周瑛,当时即在给白沙门人李承箕的信中,对静坐提出了批评。他说:

圣人静有以立天下之大本,动有以行天下之达道,求诸万殊而后一本可得。盖始学之要,以收放心为先务;收放心,居敬是也。居敬,则心存,聪明睿智皆由此出,然后可以穷理。所谓穷理者,非谓静守此心而理自见也,盖亦推之以及其至焉耳……今乃块然静坐,求毕体用之学,是释氏之虚空也。(《明儒学案》卷四十六《诸儒学案上四》)

作为白沙的同代人,周瑛远不如白沙为人所知,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周瑛对静坐的批评,便格外具有思想史的意义。所谓“块然静坐,求毕体用之学,是释氏之虚空”,对白沙本人虽然未必是公平的判断,但指出单纯的静坐易于脱离人伦日用,却无疑表明了儒学的基本立场。这也正是周瑛强调“穷理”不是“静守此心而理自见”,在功夫实践的问题上显示出与静坐异趣的原因所在。

明中期以后,朱子学虽然并未失去官学正统的地位,但阳明学异军突起,隆庆万历期间达至鼎盛。虽明末清初以降渐趋衰弱,但流风余韵,并未骤然断灭。而阳明学主流对于静坐的看法,稽之文献,清晰可见。

虽然王阳明本人也曾有静坐的实践,甚至一段时间内以静坐教学。但就阳明成熟的思想和实践而言,静坐的价值与意义仅在于对心猿意马、意念纷驰的学者起到凝聚心神的作用,所谓“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王文成公全书》卷四《与辰中诸生》)。阳明以静坐为“拴马桩”的比喻,其意也正在于此。对阳明来说,根本的功夫实践在于统合了“静处体悟”和“事上磨练”的“致良知”。对此,阳明曾有这样一段自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传习录》下)显然,阳明对静坐的看法以及主张的功夫实践,在这段话中得到了清楚的说明。事实上,阳明“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的诗句,既是对于良知本体的描述,也是对于功夫实践的指点。

阳明之后,最能继承和发扬阳明学宗旨与精神者,非王龙溪莫属。而龙溪对静坐曾明确表达过这样的看法:“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工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一《三山丽泽录》)由此可见,龙溪并不以静坐为必需,反而指出了沉溺于静坐可能导致的弊端。在他看来,功夫实践“必待闭关静坐”导致的“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已经背离了儒家一贯的“经世”立场。当然,龙溪本人并不一概反对静坐。事实上,他既有深厚的静坐实践,更有《调息法》这样对于静坐的理论总结。(1)16龙溪对静坐的批评,只是针对那种“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的立场。这里的关键在于,龙溪虽然和阳明一样并不反对静坐,但认为静坐除了养生的功能之外,只有收摄身心的辅助作用,不能作为儒家功夫实践的根本。这一点,可以说是阳明学主流的看法。(1)17这和他们对于静坐的限制以及对儒学功夫终极追求的理解有关。对此,后文会有进一步专门的分析。

阳明学之外,湛若水开启的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旨的学脉,在中晚明自成一格且有相当影响。有趣的是,甘泉虽师承白沙,但对白沙的静坐功夫并不相契(2)18,甚至明确提出批评,所谓“静坐久,隐然见吾心之体者,盖先生为初学言之,其实何有动静之间!心熟后,虽终日酬酢万变,朝廷百官万事,金革百万之众,造次颠沛,而吾心之本体,澄然无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盖不待静坐而后见也。颜子之瞻前忽后,乃是窥见景象,虚见也;至于博约之功,既竭其才之后,其卓尔者,乃实见也。随处体认天理,自初学以上皆然,不分先后,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即随处体认之功,连静坐亦在内矣”(《泉翁大全集》卷六十九《新泉问辨录》)。如果说白沙功夫实践的宗旨在于“静中养出端倪”,那么,甘泉此说矛头所指,正是白沙。当然,从这段可见,对甘泉而言,静坐可以是功夫实践的一种方式,但不能成为功夫实践的根本,只能是作为“随处体认之功”的一个环节。

这种虽然并不一概否定静坐、但认为静坐并非不可或缺的究竟功夫的看法,甘泉门人吕怀在《与杨朋石》的信中有一段话讲得很好。此段以往学者较少引用,不妨完整征引如下:

静坐工夫,正要天机流行,若是把定无念,即此是念,窒塞天机,竟添一障。且好恶与人相近,与见孺子入井,有怵惕恻隐之心,尽属动处,何曾把定无念?盖一阴一阳谓道,继善成性,乃是天则。合下是个圣人之资,禀天地至中至和之气以生,性道流行,止于至善,何动何静?只为吾人禀气,不免有偏胜去处,旦昼纷纷,客气浮动,念虑相仍,尽属躯壳,间有良心透露,去处也自混过,旋复埋没,故程子静坐之说,正欲和靖于静中透露天机,庶几指点下手工夫,方有着落。其说实自孟子夜气四端发挥出来。虽然,天德不可强见,须涵泳从容,不着一物,优而游之,厌而饫之,恍然而悟,攸然而得,方是实见。此则所谓莫见莫显,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者。只此意流行不塞,便是王道。吾辈但得此意常在,不令埋没,即就日用感应正处识取亦得,不必拘拘专任静坐间耳。(《明儒学案》卷三十八《甘泉学案二·太仆吕巾石先生怀》)

阳明学和甘泉学派是明代儒学最有活力的两支。在此之外,许多相对独立的儒家学者,也对静坐要么提出批评,要么指出其无法构成儒家身心修炼功夫的根本。例如,罗侨曾说,“伊川喜人静坐。盖静坐即不睹不闻之时,须戒谨恐惧。乃存养事,非徒静坐也”(《罗先生潜心语录》卷四)。霍韬也认为,静坐往往只是在“中无主”的情况下才有从事的必要。并且,如果在“无主”的情况一味静坐,反而会产生很多问题,所谓“只中无主而静坐,且认静坐作工夫,便有许多病痛”(《文敏粹言》)。罗钦顺是阳明同时代的人,历来被视为“朱学后劲”,且与阳明有过学术思想的交锋。他也批评白沙的静坐,所谓“今乃欲于静中养出端倪,既一味静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缘发见?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见,不过虚灵之光景耳”(《困知记》卷下)。孙慎行在《明儒学案》中被归入“东林学案”,他对李延平所代表的静坐功夫不以为然,认为只是“入门一法”,所谓“延平每教人静坐观中,但入门一法,非慎独本旨也。慎独者居处应酬日用间,无在非是。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若静坐观中,止是居处一义”(《未发解》)。明末的黄道周也是一位独立的儒者,在《明儒学案》中被列入“诸儒学案”。他曾说:“太极与阴阳,总是一个,动极处正是不动所在,晓得此理,所以随寓能安,入群不乱,不要光光在静坐处寻起生义。”(《明儒学案》卷五十六)显然也不认为静坐是儒家功夫实践的根本。而黄宗羲对白沙静坐功夫的看法是这样的:“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不闻其以自然得也。静坐一机,无乃浅尝而捷取之乎?自然而得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圣人也,不闻其以静坐得也。先生盖亦得其所得而已矣。道本自然,人不可以智力与,才欲自然,便不自然。故曰'会得的活泼泼地,不会得的只是弄精魂。’静中养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拟,口不可得而言,毕竟不离精魂者近是。”(《明儒学案·师说》)同样表明了对于静坐的批评。

以上人物的选择顾及宋明儒学不同历史阶段和学派构成,并非任意。南宋儒学以朱子学为中心,北溪是朱子学的翘楚。明代儒学固然以阳明学为特出,甘泉学派也自成一格,可谓阳明学之外颇有影响的一支。前者以阳明、龙溪为核心,后者以甘泉、吕怀为代表。而在此之外,周瑛、罗侨、罗钦顺、霍韬、孙慎行、黄道周和黄宗羲,则涵盖了明初到明末清初的历史跨度。因此,这些人物对于静坐的看法,可以反映静坐在整个宋明儒学功夫论中的定位。

事实上,即便是白沙、景逸和蕺山这几位历来被认为是推崇静坐的人物,也并未把静坐本身视为究极的功夫实践。白沙静坐固然以“静中养出端倪”“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著称,但其中的重点是“端倪”和“心体”的呈现,并非静坐。(1)19后者对白沙而言不过是行之有效的使“端倪”和“心体”呈现的方式。而“端倪”和“心体”,则是孟子“四端之心”意义上的道德意识、情感与法则。换言之,静坐的目的是道德意识、情感与法则的自觉与发用。也正因此,白沙自己曾说:“夫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明儒学案》卷五)(2)20景逸静坐经验丰富(3)21,其《静坐说》历来被引为明儒注重静坐的重要文献。但正是在这篇文献中,景逸明确指出:“学者不过借静坐中认此无动无静之体云尔。”他的意思很明白,静坐的目的只是为了使人对自己内在的心性本体能够有所自觉,而心性本体自身是“无动无静”的。所谓“无动无静”,就是说它并不只存在于“静”的状态。显然,如果说人伦日用所在的生活世界是儒家最为注重的人的存在领域,那么,心性本体更应该在人伦日用所在的生活世界这一“动”的存在领域得以体认和发挥作用。即便是对静坐极为推崇的蕺山(4)22,甚至在其“讼过法”中仿照天台智的《法华三昧忏仪》而为静坐建立了具体步骤和仪式,却也无法不指出“讼过法”的根本目的在于道德自觉基础上的自我检讨和迁善改过,最终完善自己的道德,并不在于静坐的形式本身。(5)23

注释:

5《河南程氏外书》卷第十二《传闻杂记》载:“谢显道习举业,已知名,住扶沟见明道先生受学,志甚笃。明道一日谓之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32页)

6《宋元学案》中黄百家称《性学指要》录濂溪从僧人东林常总习静坐事,所谓“元公初与东林总游,久之无所入。总教之静坐,月余,忽有得,以诗呈曰:'书堂兀坐万机休,日暖风和草自幽。谁道二千年远事,而今只在眼睛头。’总肯之,即与结青松社”。这是濂溪静坐的唯一依据。但《性学指要》除《宋元学案》谓为僧人浮屠文诚所著外,没有其他信息。有关濂溪的该记载是否可靠,未能无疑。

7这种将“主静”等同于“静坐”的误会,非但存在于宋明理学之中。如今有学者看到宋明儒学文献中凡有“主静”甚至“静”字,便与“静坐”关联乃至等同起来,当然也是析理不清所致的颟顸。如果说“静”指的是主体心灵、意识和情感的某种稳定状态,其含义固然可将“静坐”包括在内,却远比“静坐”广泛。“静坐”可以视为达至“静”的一种方式,但既不是唯一的方式,也不能保证“静”的必然达至。

8以《朱子语类》为例,其中提及“静坐”者101处,虽不无肯定之处,但大部分都是提醒学者不能一味静坐,不接世事,否则便与释氏枯坐无异,失却儒学头脑。陈荣捷先生曾提及日本学者柳川刚义从朱子《文集》和《语类》中辑朱子静坐语三十条而成《朱子静坐集说》(见《朱子新探索》,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第307页),其实,《静坐集说》是选取《朱子静坐说》中的三十条另加四条而成,而《朱子静坐说》为柳川刚义从《文集》和《语类》中辑朱子静坐语录九十七条而成。就此而言,《朱子静坐集说》可谓《朱子静坐说》的节选本。

9“读书”对于朱子而言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知性探求,而是一种身心修炼的功夫实践,参见彭国翔:《身心修炼:朱子经典诠释的宗教学意涵》,《儒家传统:宗教与人文主义之间》(增订版),第51-105页。

10“或问:近见廖子晦,言今年见先生问延平先生静坐之说。先生颇不以为然,不知如何?曰:这事难说。静坐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讨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朱子语类》卷130,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602页)“某旧见李先生尝教令静坐,后来看得不然。只是一个敬字好。”(《语类》卷120)

11例如,“又问:'伊川尝教人静坐,如何?’曰:'亦是他见人要多思虑,且以此教人收拾此心耳,若初学者亦当如此。’”(《语类》卷121“朱子十六”)“始学工夫,须是静坐。”(《语类》卷12“学六”)

12钱、陈两位之外,较早关于朱子静坐较有代表性研究还有Rodney L.Taylor,“Chu Xsi and Meditation,”Irene Bloom and Joshua A.Fogel,Meeting of Minds:Intellectual and Religious Interaction in East Asian Tradition of Thought:Essays in Honor of Wing-tsit Chan and William Theodore de Ba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1997);吾妻重二:《静坐とはなにか》,《朱子学の新研究》,东京:创文社,2004;中嶋隆藏:《朱子の静坐とその周辺》,《东洋古典学研究》25,2008年;杨儒宾:《宋儒的静坐说》,《台湾哲学研究》4,2004年。

13钱穆:《朱子新学案》,第2册,该书初版为台北三民书局1971年版,后收入《钱宾四先生全集》(台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4年),第12册,第405页。有趣的是,钱先生自己曾有静坐的实践和体会,但同样仅以之为养生的手段,并未视为儒家功夫实践的根本方法。钱先生自述其青年时静坐的经验,参见其《师友杂忆》中第四部分“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1册,第88、95-97页。

14陈荣捷:《朱子新探索》,第299-313页。

15陈立胜:《静坐在儒家修身学中的意义》,《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

16彭国翔:《良知学的展开:王龙溪与中晚明的阳明学》(增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94-297页。

17例如,对于常为人引用的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王一庵如此解说:“程子每见人静坐,便道善学。善字当玩,如云鲁男善学柳下惠一般。学本不必静坐,在始学粗心浮气,用以定气凝神可也。”(《一庵王先生遗集》卷上)一庵的诠释显然认为静坐只是“始学”用来“定气凝神”的方便法门,而非儒家功夫实践的根本。蒋信是一位极有静坐经验的儒者,他虽然为静坐辩护,认为儒家静坐“非是教人屏日用离事物做工夫”,但同时也指出静坐只是“为初学开方便法门也”,并非不可或缺的功夫实践。而周坦(薛侃门人,阳明学第二代)更是直接对静坐提出了批评,所谓“瞑目静坐,此可暂为之。心体原是活泼流行,若长习瞑坐,局守空寂,则心体日就枯槁,非圣人之心学也”(《明儒学案》卷三十《闽粤王门学案》)。

18甘泉并非一开始即对白沙静坐提出批评,而是试图通过诠释将其纳入伊川和朱子的“主敬”一途。如白沙有“和杨龟山此日不在得韵”诗云:“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甘泉即借此声称白沙静坐之方不悖伊川和朱子的“主敬”之说。但是到了后来,甘泉对白沙静坐的正面批评逐渐增多。关于甘泉对白沙静坐说的诠释以及其态度的前后变化,参见黎业明:《湛若水对陈白沙静坐说的阐释-以〈白沙子古诗教解〉为中心》,《哲学动态》2009年第8期;王光松:《从静坐涵养到随处体认-试论甘泉的静坐观演变》,《学术研究》2017年第7期。王文将甘泉静坐观划为四个阶段,认为甘泉晚年有向静坐“回归”的现象。但该文也指出,即使如此,甘泉也仍视静坐为非根本性的功夫实践,只是初学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19郑宗义在其白沙思想的研究中,也注意到了白沙静坐的目的是体证本心。参见郑宗义:《明儒陈白沙学思探微-兼释心学言觉悟与自然之义》,《中国文哲研究集刊》1999年第15期。

20早有学者注意到白沙学“动”的一面,如简又文:《白沙子研究》,香港:简氏猛龙书屋,1970年;陈荣捷:《白沙之动的哲学与创作》,《王阳明与禅》,台北:学生书局,1984年,第71-72页。此外,张学智曾指出“'静中养出端倪’一法不足以概括他的工夫论全貌”,参见张学智:《明代哲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2页。黄敏浩也曾指出白沙的功夫论在“静”之外也有对于“动”的自觉,尽管并不彻底,参见黄敏浩:《陈白沙自然之学的定位问题》,《清华学报》(台湾)2008年第4期。

21参见Rodney L.Taylor,“Meditation in Ming Neo-Orthodoxy:Kao P’an-lung’s Writings on Quiet-Sitting,”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6(1979),pp.142-182;李卓:《高攀龙的主静修养论-以静坐法为中心》,《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5期。

22刘宗周关于静坐的看法,参见潘振泰:《刘宗周(1578-1645)对于“主静”与“静坐”的反省-一个思想史的探讨》,《新史学》,18卷1期,2007年3月。

23参见Cynthia J.Brokow,The Ledgers of Merit and Demerit:Social Change and Moral Order in Late Imperial Chin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pp.135-136.

原载《儒家传统的静坐功夫论》《学术月刊》,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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