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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军:我们需要故事

 小众先锋 2021-11-29

文/项斯微 

摄影/李威娜

9月的某一天,从北京到上海出差教学的路上,耿军随身携带了一本赵松的短篇小说集《抚顺故事集》,在高铁上就看了起来。“之前赵松有本《积木书》,我的演员袁立国在那儿看,我问他这是什么书,他说有点意思。后来又有人跟我提过,说他写的《抚顺故事集》还挺好的,推荐我很长时间了,我刚买来看。”

回北京的路上,他包里又揣上了北岛的《今天》杂志,以及朱岳的新书《脱缰之马》,“还有人说我和朱岳长得挺像。”

提起阅读,耿军的瘾挺大,但凡在他记忆中划过一道的书,他基本都会找来看。阅读充实着他的时间,他的创作。

三个月之前,由他导演的电影《东北虎》夺得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爵奖。投身电影近20年,这不是耿军第一次拿奖。但这个奖,是意味深长的。那之后,事务可以铺天盖地地来,人也可以天南海北地走。

但耿军尽可能保持着自己内心的秩序。

他不让一切事务挤压自己的创作与阅读。 

01

不喜欢的书就是无用之书

耿军是70后,黑龙江鹤岗人,身体壮硕且灵活,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遇到熟人,一些戏谑之词才会从他朴素的语言中显山露水。

但见响既收。

在耿军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固定下来的东西。比如,他标志性的光头和黑色鸭舌帽(十几岁时他也留过长发);比如,他通过一系列电影作品搭建起来的“鹤岗宇宙”;再比如,他习惯于通过《收获》等文学杂志,来了解作家们的最新作品。

在他位于北京通州的家里,就有许多翻旧了的《收获》杂志,以及陆陆续续买来的《文学中国》系列。难得啊,即便到了今日,耿军还在书报亭里买着文学杂志。并且,还真看。

青年作家张怡微,就是耿军在《收获》上的收获,“最早就在《收获》上看到她的小说,我就觉得这个人尖酸刻薄,特别好。”

只要对一个作家产生了兴趣,耿军就会二话不说买一两本这个作家的书回来看,对他来说,只有作品才是实实在在的。这似乎也是他一贯的人生态度:拍电影,就要见作品,作品之外都是虚的;阅读文学,就要看文本本身,和作家的交往,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我买到书或杂志什么的,这个作家我不认识他,他也可能不是名家,之后我看一页两页,觉得挺棒的,就会继续看。我不会判断说这人写得不行,那不归我管。我只管我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书就是无用之书。”

在他的多抓鱼已购书页面上,果然躺着两本张怡微的书,“其中一本是《细民盛宴》,她写家里面那些事,特别好。”后来两人因为电影《东北虎》,还在微博上有了互动,在复旦任教的张怡微就把创意写作专业的学生习作选了几篇发给耿军,“我喜欢其中的两篇,告诉了她,她说和我们这些老师非常一致。”

但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见过面。

东北籍作家班宇、双雪涛,耿军倒是见过,但他也不细说。纵观他的多抓鱼已购书单,有路内的《雾行者》、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蒋峰的《白色流淌一片》、郑执的《别去那个镇》、那多的《惊魂三叹》、王占黑的《小花旦》、双雪涛的《聋哑时代》……像是深入了当代青年作家的群体之中。

但文坛的中流砥柱,他也没忘记。余华、刘震云的新书,耿军都买了看了。“莫言的《晚熟的人》我还没看……其实也是有点跟着热点走。余华那书一出来就被预订了60万册,这么热门的书还是余华的,怎么可能不看,我也得来一本。刘震云的《一日三秋》也是,之前《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动静那么大,这本书怎么就没什么声音?我说那我也得来一本。”

到这儿可以看出来,关于书,耿军是有一些占有欲和好奇心的。

02

故事能让我们在现实生活里面脱离现实

对书的占有欲,和耿军数年来的简朴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买东西这件事其实还是比较简单的,就是感兴趣。像我们这种人,除了购书消费,其他的消费也不太多,所以不经意就会买很多,完了有的书你买了好几年了也没看,完了还在陆陆续续买,所以这个东西它有点刷存在感。有的人靠淘宝打发一天里边最后那一段时间,就睡觉了,像我,有的时候就会买几本书什么的。”

对于此,他称之为“贫穷后遗症”。“我现在是那种贫穷后遗症的显现期。小的时候有些书你想要但没买过,你后来就想把它买回来。这种是很容易达成的,因为书其实不太贵。只要你想占有这东西,放在那,你安心,其实就是贫穷后遗症。”

在耿军人生中,第一本想占有的书,还要数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我家不是文化家庭,就是普通农民。这本书,我感觉应该是在我5岁左右出现过,但我不确信。因为我们家没有这本书。”后来上小学时,他在学校门口租小人书看,二分钱、五分钱,站着看完,“《三毛流浪记》和《西游记》系列,这些是童年里面特别重要的东西。”

在矿区混不吝地成长,小孩儿们时不时会去矿区里“弄点铁来卖钱”,拿了钱,有人吃了喝了,有人买了小玩意儿,耿军就和弟弟去买小人书,“我弟弟他比我专注,他就买回来一行字一行字看完。我没有,但是我就买了这本,还想有下一本。”

十岁或者十一岁那年,父亲带他和弟弟去公园过六一儿童节,“买了香水梨、冰淇淋”,最重要的是,终于给他买了本《三毛流浪记》。那个时候,耿军就感觉到,自己是需要故事的,“那时候有孙敬修爷爷讲故事、单田芳评书,我们特别需要故事。故事能让我们在现实生活里面脱离现实。”

提起自己的事,耿军也喜欢用“故事”这个词语,“我和你说过这个故事吗”“这个有意思吗”是他特别喜欢说的两句话。

等到上中学,耿军迎来了流行小说的爆发期,女看琼瑶、岑凯伦,男看金庸古龙卧龙生。耿军还试着和同学写起了武侠小说。“但真正接触严肃文学——那时候也不知道所谓的严肃文学什么概念——是我的好朋友谈恋爱,那个女生就给他拿两本书,他说这书太好了,我一看《悲惨世界》一和二。我说这书好吗?他说好,法国大革命。我说能借我看吗?他说千万别弄坏,我就看了两本,我就以为《悲惨世界》就两本,没想到那一版一共五本。看完以后,我说这太好了,跟我之前看的不太一样。”

从武侠到《悲惨世界》,耿军没觉得其中需要什么过渡,“因为它里面有一个咒语,那个咒语是,这本书是爱情的桥梁。这两个人在谈恋爱,这套书是这个女孩让男孩看的,女孩已经看完了,我说我得跟他们档次一样。他们档次那么高,我得试试。”

接下来,就到了中专时期。这个故事,耿军在上“一席”的时候也讲过:“我们班有个特别牛×的同学,叫曲宪利,已经看起了《废都》,传来传去。”这又极大得引起了耿军的好奇,“这本书就这么好看吗?”他觉得自己不能落后,必须得看,但老是此处省略几百字的《废都》没太打动他。“我那个同学就说,那你看过《白鹿原》吗?”耿军立马,马上,给自己办了张图书证,去图书馆里找了《白鹿原》来看,“我专找小娥的片段看,觉得这本书太棒了。”

小娥“领着”耿军入了当代小说的门,他的文学兴趣就这么被培养了起来。直到他看了刘恒的《菊豆》。“那本书特别重要,是一个剧本集。”一个少年,因此对剧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且感觉到自己也能写。“我一看这个好像挺容易掌握的。其实一眼,只看出了格式好掌握,起一行空两格那个。还有一个错觉,就是那些字词我全认识,只是他把这些字是这么用……回头看,那是一种想当然写出来的东西”,很难真正地落实到拍摄中去。

但正是那一点念头,又领着20岁的耿军从鹤岗来到了北京。那时,他只有一份粮食中专的文凭和一颗“想和电影发生一点关系”的心。

03

我只过欣赏的瘾

“20岁的小B崽子,从家乡过来,你首先是一个来京务工人员。”

在北京,耿军干过很多工作,宾馆服务员、广告销售员……他坦白说,当时自己其实已经爱上了宾馆服务员这份工作,“像我们这种中专生,来北京落脚其实是有点难度的,找工作特别狭窄”。

干宾馆服务员期间,他先买了本《钢铁是怎么炼成的》,“看完之后非常失望,这书真没意思。这怎么能是名著?完了之后我就对名著这个东西脱敏了。你跟我说名著我未必感兴趣,我只在乎阅读乐趣。”

同一时期,他还买了浙江文艺出版的《百年孤独》,被巨长的人名所打败,看了三十多页就算了。他把书放在宾馆里,发现一起上班的小女生居然看到了一百多页。“我问她有意思吗?她说有意思。我又问她人名那么长你怎么办?她说只看前两个字或者后两个字就成。之后我就试着看,当我看过了60页的时候,发现太好看了。”

闲的时候,耿军会去隔壁语言学校的报栏看《北京青年报》上的连载。连载看得高兴了,他就跑去书店把由连载结集而成的书买回来看。“那时有个主持人叫姜丰,我们印象特别好,我就跑去五道口的一个书店买她出的《情人假日酒店》。”结账的时候,那个比他大十五六的老板就问他:“你为什么看这种书呢?这个书太无所谓了。你得看点好书。”然后给他指了指书架上的《梵高传》啊王小波系列啊。

耿军没听到他的,照旧买了《情人假日酒店》。“回去看完之后觉得确实是没什么意思,有凡尔赛嫌疑。”他就又跑去书店,也没和老板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在老板推荐的书架上选了好几本。

不难看出,从那时起,耿军就全凭好奇心和兴趣在看书,“兴趣一直在变”,他看的也就杂。他无所谓系统,也不在乎名气名著,自有一股野生之气。“剧本写不下去了,靠阅读来缓解,或者说靠阅读来打开,这件事我做不到。但阅读也不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它更像是一种状态性的变化。我看了书也会窝页,但是过两天再看窝页的部分,我发现自己也并没有想背诵它啊,它可能就此沉睡了。要是我没看懂,但还挺有意思,我就放过它,是我的问题还是作者的问题,我先不管。其实完全是阅读乐趣,所以,我也不膜拜谁。”

就在今年,他还和他“鹤岗宇宙”中的一员演员徐刚聊过这事儿。徐刚当时在看毛姆的书,对他说:“《人性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膜拜!”耿军就跟“单车!”

“刚哥说,膜拜就是膜拜,膜拜的东西不是很多,但是毛姆肯定得膜拜。我说不一样,我不膜拜任何一个。对我来说欣赏就没有什么负担,我只过欣赏的瘾,有东西它真的好,但是我欣赏不了,可能是我的问题。有的东西我能欣赏得了,我就得一拍即合。比如,两三百年前写命运、写悲怆的音乐家,欣赏就可以了,膜拜不过来的。他说没听过别人像你这么说的。那作家写作的时候想让你膜拜吗?我不知道,他想跟人类沟通吧。艺术不就是沟通的嘛,艺术都有沟通的属性。”

“我跟刚哥还说过一个,可能是我最中肯的话。我说你家孩子学习好不好,都是他自己。但一个少年,要是喜欢文学,我觉得他去学坏或者是走歪门邪道的可能性就会低很多。我如果要是不喜欢文学的话……我觉得我算是稍微有点智商的,我对犯罪这么刺激的事是充分感兴趣的。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文学,我才没去做不法之徒。”

04

文学总是在场的

这么多年,耿军一直把老家鹤岗作为自己的拍摄地,他剧本里的故事也都在此地发生。但在电影里,地点、人物背景,都是模糊化处理,耿军也不为角色赋予强烈的东北口音,那更像是他把自己这些年所见的世界都移植到了这个虚化之地。在北京街头遇见的发传单的人,他也能把他写进自己的“鹤岗宇宙”里。

在这块独属于耿军的地界上,人们为生计发愁,人们喝酒、抽烟、交朋友,卷入案件之中。文学,似乎很难在场,但文学场景,却并未怎么缺席。

在电影《锤子镰刀都休息》里,人们骗来骗去,有时拿到一颗白菜,有时是一点人民币。但是在结尾,刚子(徐刚饰演)远方的哥哥,就着啤酒,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饭馆里,念起了《再别康桥》。

这段插入,堪称妙笔。

这个念诗场景,其实是真实的,素材拍摄自耿军认识的哈尔滨诗歌群落碎冰社的成员。“他是个诗人,喝了酒就会念《再别康桥》,这是他的保留节目。他自己写的诗都特别长,没法念。”耿军用摄影机对准酒后的诗人,把素材拍了下来。等到拍《锤子镰刀都休息》时,耿军就想好了要把这段放进去,“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效果?我没想过,但是我会觉得那样是合适的。”

“你是不是说过,《再别康桥》就相当于现代诗里的'凤凰传奇’?”

“他在朗诵时,周围就有饭店的服务员,年龄很小,也能跟着朗诵。好像只要上过高中,大家就都知道这首诗,特别脍炙人口,到后来大家已经不太深究里边的东西,它变得有点像一首流行歌曲一样。我不反对它脍炙人口,这是一个文化记忆。我们说一个人会精神胜利法,这来自于鲁迅的阿Q,这也是一个文化记忆。”

在由章宇、马丽主演的《东北虎》里,“诗人”则直接出场,成为了一个重要角色,由徐刚饰演。原本,在电影里,这位诗人还要念一首耿军写在剧本里的诗。

后来,那首诗成了片尾曲,被二手玫瑰的梁龙谱了曲,亲亲热热地唱了出来:

老虎

离开了森林

它最恨春天

姑娘十九岁

地心引力对她

没有办法

老虎十九岁

它知道自己

是一只老虎

2021年,耿军45岁,他知道自己是谁。

耿军x他的书单

耿军的手机是好友梁龙送的iPhone12.

之前他一直在坚持使用iPhone6,一用好多年,卡到不行。新手机里,目测他日常使用的APP、小程序也不算多。传说中,耿军连支付宝都没有。

但回收售卖二手书的多抓鱼却是他常用的小程序。可以说,多抓鱼治疗了一部分他对书的占用欲,“我可能陆陆续续卖了有两百多本了,看完了,或者是看一部分觉得不喜欢,就卖掉。我大概了解书的质量,就是过100个人的手,书也不会散,我看完之后,还有其他人再看再循环,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

话虽这么说,不过有些书耿军还是留着的,比如《悲惨世界》,他至今仍有两套,“那个书它分了好几年出,有的时候一二三能买到,四五很难买到。中间隔了好几年,是人民文学最老的那版,五本。”齐了。

真喜欢的,他还是舍不得,得留。

《悲惨世界》(雨果)

“悲惨的,悲悯的,波澜壮阔的世界,跟着主人公的命运,提心吊胆。”

《呼兰河传》(萧红)

“我生在依兰县,离呼兰河很近,生老病死,脆弱的,顽强的,冰冻的杨树柳树河流,吐着白气的老人,一切都让人沉迷。”

《黄金时代》(王小波)

“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痛苦和快乐让人恍惚,货真价实的人,我拿小说当真的看。”

本文首发于《小说界》2021年06期 总第239期

原标题:耿军:他知道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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