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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行
一 毕业三十年聚会是在一个小型同学会上匆匆定下来的。刘琳从西班牙回国，看望她住在安定医院的父亲。她的父亲曾是军乐队一名优秀的小号手，退休后一段时间突然精神失常住进了医院。 聚会定在簋街的小龙虾馆。虽然都在北京，但聚在一起并不容易。来的人不算多，也就五六个人。都是经常聚会的常委。 魏大铭只露了一面，还一直在戴着耳机打电话。他现在是全球五百强跨国企业亚洲区总裁。大家坐定，他却一直进进出出在开电话会议。 点菜是一件难事。现在的同学聚会没有人会对吃什么特别在意了，大家的经济状况都可以达到想吃什么吃什么的地步，但身体情况却要求不能随心所欲地大快朵颐。老宋记得五年前一位领导对他说，珍惜口福，喜欢吃什么就吃。否则，突然有就一天，大夫跟你说，这个东西不能吃了。可能你还没有吃够呢！ 众人刚点完菜不多久。魏大铭突然进来说，我得走了，公司还有事。账已经付了。他已经习惯于大款的身份。其实他这样做，大家并不买他的好。众人纷纷挥手跟他告别。连屁股都没有离开座位。像刘琳这样人在国外，国内只有一个空巢老人的情况并不少见。毕业快三十年了，同学们的父辈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岁数。所以她不管国外生意怎么忙，每年必须回来一次看望父亲。 刘琳说，我们也转眼到了容易忘事的年龄，我最近看到一句话，是嘱咐老人的，出门记得这几个字：伸手要钱花。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老花镜。我觉得特别好，送给大家。 孟夏说，你再重复一遍，我记下来。 我发给你就行了。 对啊！看，这就糊涂了！ 这个年龄的同学上有老下有小，聊过老人聊孩子。 孟夏的孩子刚刚高考过，而且是状元。大家祝贺之余，向她讨教育儿良方。老宋甚至拿出手机点开记事簿，做记录状。 唉，好多记者也问这个问题，我是真没有体会。想了半天，就两个字：不管。 不管，这个高！无为而治。 话题扯到来年的三十年同学聚会上，范小东才抬起头。 有人问，聚不聚呀？ 聚。大家齐声说。 大搞還是小搞？ 要搞就是大搞。三十年聚，一定要凑一个最全的全家福，实现大团圆。 重要归重要，关键是得有人张罗！ 那好，班长高寒说。她现在是母校宣传部的部长，副司级，有权有势，又在母校任职，得天独厚，近水楼台。我们现在就成立筹委会，在座的都有份，谁也跑不了。 那筹委会就算成立了。谁来牵头？ 大家全都大眼瞪小眼。还是班长吧！刘琳说，筹委会主席当然是班长大人！ 二十年聚时，经验不多，形式和内容都简单了点。二十年聚确实有点乱七八糟的，太随意了，都是各聊各的，没有团体场面，也没有仪式。三十年若上一个档次，需要好好设计。 对，照着春晚的路子来，办成精品。 班长，你德高望重，你就全权负责吧！ 少来。谁不知道我缺少文艺细胞。要找能筹划有文艺细胞的，我同意大家意见，毕竟是三十年聚，搞得要有文化、品味。 你宣传部长不就是干这个吗？ 那不一样。再说我公务缠身，有时真的身不由己。 那就老宋吧！你当年就是文体委员，四年的元旦晚会都是你搞的，现在还难忘今宵呢！我们出钱你出力。 别别，这么大事，我可张罗不起。 就你吧！别推了，你张罗，大家跟着忙活。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就冲着你每天给大家打水，带大家晨跑准时、发饭票从未出错这一点，这个筹委会主席就非你莫属！班长说。 再说，二十年聚的时候本来就该是你，你推说家里忙不过来，这次一定要当仁不让。 我……最怕别人压担子。 你才华横溢，不给你担子给谁压担子？ 这帮老同学彼此都已经是知根知底。他们知道对付老宋得用“捧”，高帽一戴，老宋就会就范。老宋在单位很少被表扬，这么一夸，再加上如此被同学信任，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而且心里暖洋洋热烘烘的！还想要是自己的领导也这样透着信任和尊重给自己布置任务，自己干起活来肯定不一样。但是话说回来，单位里的上下级能跟同学一样吗？这让他更觉得同学情谊难得，这个聚会重要！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宋文斌说，话说出口又一些后悔，自己平白无故揽这个闲差干什么！宋文斌一直是工会副主席，而且永远不可能当成主席，因为主席是主管院领导。筹委会主席恐怕是他这一辈子能当的唯一一次主席了。 宋文斌没有任何炫耀自己的资本和动机，三十年下来，成就线拉得很开，有的是亿万富翁，有的是达官显贵，也有的是社会名流，电视上抛头露面。而他只是不值一提的高校中的小职员，你可说是命运也可以说是人的潜能无限，资质有异。总之，差距非常的明显。但有同学说得好，这个年龄了不比功名利禄，只看充实与快乐。 我快乐吗？他自问。然后摇头。操办这个聚会会让他充实吗？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 二 自从接了聚会组织策划这个无名无利的活。原本虽不富裕、但也有板有眼的生活开始出现了变化，家庭生活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夫人听说让老宋张罗三十年聚会，立马表示反对。不去。这种没名没利的事儿，咱何必自讨苦吃？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在单位被人欺负也就算了，那是没办法。那些同学们还在找你麻烦，你凭什么答应他们呀？而且我告诉你，同学里人多嘴杂，十个人二十个主意，你肯定吃力不讨好。 同学一场做点小事怎么了？什么事都需要功利的考虑吗？更何况也累不着我，我本人对这种事儿也比较有兴趣。 你别忘了，你儿子今年高考。 正因为这样别人一开始没考虑我。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 别人一抬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聚会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就活个自由自在，我就图乐总可以吧！我图个喜欢也是一个理由吧！ 好好，那就你自得其乐吧！今天我有聚会，吃饭你们自己解决吧。 老婆扭挞着身子，换了身衣服，甩手而去。夫人罢厨了，老宋只好自己煮了面条，让儿子出来吃。 又是面条？你们西北人一天不吃面都不行吗？ 有东西吃不错了，年轻轻的，别光图享受。多想着点学习。 打住，我就随便说这么一句，别又要给我开讲人生大课吧！ 儿子呼哧呼哧地吃起来，不一会儿，脸上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汗珠。 照理，宋文斌是有理由拒绝张罗这个聚会的。他的儿子宋卓然明年高考。他的生活和工作重点理应放在儿子高考上，就像所有家庭父母都会做的一样。但坏就坏在宋文斌喝了酒，喝了酒的宋文斌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情绪上就管不住自己了。当时喝了几杯啤酒的他脸红脖子粗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他当时红着脸晕晕乎乎就答应下来。回到家才想起儿子高考的事。他立刻又给班长打电话。班长几句话就说服了他。其实，他本来就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 他热心于张罗这次聚会还有一个潜在的驱动力，即期待与初恋情人的重逢。两个人自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在老宋的心中，与她在有生之年再次相见一直是隐藏极深却无法抹去的一个念想。可既然他一事无成，又为什么想见她呢？ 她是在他失意研究生考试后离开的，与一个知名学者的学生相好了。这件事让他始终无法原谅，当时他发誓一生都不原谅。她曾一直在试图与他联系，以表达自己的歉疚，但是他始终不给她这个机会。以前许多次回国的同学聚会，他只要听说有她参加，立即表示拒绝。 分手后，老宋一直有一个执拗的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做出点事来。让她后悔，让她终于承认她当年是眼拙，看错人了。为了这个想法，他一直工余时间努力地搞研究和写作，但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做成了什么，她都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的。何况是对她而言无足轻重地学术研究。越努力，他越发现她是对的。他不可能成为值得她敬重的人。何况让她这样心境极高的校花敬重本来就是难乎其难的。 而现在，老宋超然于改变她的想法了吗？如果再次面对方琼，他是否不必再佯装强人、强颜欢笑了，再也不必努力装作她所期待的样子？他能够把她当作普通同学和朋友吗？他们毕竟曾经恋爱一场，面子和自尊还是有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内心和盘托出。他不能让她高看自己，但也绝不能让她看低自己。而且他还是想让她知道无论是当年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都还是有着值得尊重的精神追求的人，而这就够了。 他们已经近三十年未见了，二十年聚会时，车刚刚发动，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的一位叔侄说他的父亲病危，他只得作罢放弃了聚会，匆匆忙忙奔赴家乡。 可他心里却多次设想着两个人见面的场景，以至于在某个晚上梦到了他们之间见面的画面：她从另一桌走过来，端着酒，试图与他们碰杯，他趁势还是溜到洗手间去了。其他活动时她也试图走过来与他说话。他都一一借故躲开了。 老宋提前离开了聚会场所。方琼却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了一家叫作雕刻时光的咖啡店与他见面。 你一点也没变，真像雕刻住了一样。 没有，他否定道，许多事都快忘了。 不会吧！是不是还是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都会过去的。时间会洗刷一切。 如今，他又在构想着三十年聚会的时候他们相见的场景。当初，他曾想在分手时给她一个最后的深情拥抱，但是她无情地拒绝了。他无次数想象他们再次相见的场景，他们会像亲人那样拥抱吗？他一生都在幻想着经历一些他所渴望的戏剧性的场面：比如破镜重圆，比如久别重逢，但却无力主导，这一次他希望能够主动一次。 宋文斌为什么想见方琼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粗略地缕了一遍，唯一的功利想法可能是儿子的事，他希望儿子将来能到美国去留学，而方琼或许可以帮一点忙？但其实他在美国的同学还有许多，平时联系也比方琼要多。何况儿子未来的打算是什么也根本不确定。这个理由基本上不成立，那到底是为什么？他又想到了一个理由，人老了，总希望有一些美好的念想支撑自己的一生，他一直相信方琼离开自己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次考研失败，而只是因为他们性格不合适。也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一生终将与荣华富贵无关，而只是她还有些不安分的青春追求。 这些想法有些自欺欺人。人家最后確实嫁给了一位有钱的成功人士，同时还作为政协委员参政议政，很有社会地位。有名有利有地位，样样都占全，然后又移民了美国，可谓人生赢家。对于他而言，其实一个寒门学子能够与富家美女有过一段恋爱已经实属不易了，他还奢望什么美好结局呢？但是他心中总是执念着一个观点：即使短暂也曾真实。他一直相信他们之间是曾有过爱情的，曾有过真实的两情相悦，彼此都愿意为对方而变得美好。果真如此，那么曾经有过也就值得青春无悔了。 他暗笑了，证明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他的一生以及他们这些同学的一生都即将落幕，无论辉煌与不堪，都将归零，带不到另一世界。所有人都会平等地回到一个起跑线，然后一样地化为尘埃。 然而，他总是这样的一个人，理性的分析很清晰，逻辑很正确，但就是经不住情绪的冲击，这大概就是他情商低的原因之一吧！情绪管控能力很差。是的，他的感性总是压过理性。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还是牵挂着她，想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只要群里出现她发的消息，他都会忍不住要看一眼。 他其实一直鄙视自己这种“犯贱”的行为，他曾经在分手后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他们从此的生活再无关系，也再不会有交集。对于他而言，她就犹如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可是真正的忘却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在他的内心顽强地留着一方小天地，他青春记忆的芳草一直在挣扎着、生存着，也许不再生长，但从未消失。而今年过半百的他期待着一场青春情感的再现，他的毕业纪念册不是留着一句：“青春的回声”这样的寄语吗？他对情感的敏感和执着使他无法抑制地向往着通过想象和回忆拼接起曾经有过的难忘岁月。这似乎也是再现生命意义的一个部分吧！ 算不上低级趣味，他想，甚至还是人生富有诗意的追求。当然，其中的隐情可能不足为外人道也罢了。 三 聚会筹备会后他的办公室和书房都列了一張倒计时表！与去年办校庆时一样！他迅速草拟了召集令！在微信里公布。 ——燕北大学信息管理系一九八二级同学毕业三十年大聚会！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你我曾有机会成为同窗，便是一生的缘分。此生你可以换媳妇换老公换情人换朋友，唯有两种人——父母和同学，永远换不了。 三十年岁月悠悠，当年青涩飞扬的我们，如今均已年过半百。 是否还记得我们一起经历的燕北四年？ 是否想回忆一下自己的青春岁月？ 是否愿意放下生活中种种思虑、轻松地一起重温同学情谊？ 是否想看看你当年暗怀情愫、但她（他）的先生（太太）却不是你的老同学如今颜值如何？ 那么，来吧！ 燕北大学企业管理系一九八二级同学毕业三十年大聚会等！着！你！ 微信把久未联系的人连在一起。大家忙着把一些人拉进群里。很快就凑了一半人。老宋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知情权，来不来自便，但他要负责通知到人。 告示一出。约有三分之一的人马上积极响应，表示要参加。 第一个报名参加的是老龚。他还是那样口出豪言，“大家只管尽情享受即可。要住最好的宾馆吃最好的美味佳肴，享受最好的宾馆服务员服务。千万别客气。我现在穷得就剩下钱了，你们花点，我高兴”。 老宋和同学们都知道，这小子又开始吹了。几十年下来，他本性一点没改。当然，没人会把这个说法当回事。老宋听说，二十年聚会时，他就夸海口大包大揽。最后只交了自己那一份，而且还打了七五折。 老夫子在微信里对老宋说，我一定来，就冲着你当年帮助过我。当时你总是与我一起吃饭，我们各买各的，你当时经济也不宽裕，但只要与我一起你总是买荤菜，你知道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只能买素菜，我们合在一起吃，就能够荤素搭配。 我也来，就冲着当年我们共同爱过一个女生，这叫有共识。 我当然也得来，就冲着我们打过架，不打不成交。邓飞说。 有人问方琼回国吗？因为美国还要有分会场！ 我参加，我会提前回来。方琼说。 他就相信她肯定会回来，而不会留在美国参加分会场的活动。他有这种预感。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老宋这算是爱别离而又求不得、放不下吗？ 四 方琼发来了微信单聊的信号。老宋一开始十分犹豫，有两个晚上辗转反侧。他本能的反应是不接受。但是到了第三天清晨，他又看到了她的问候：老同学，你还好吗？能不能给个回复呢？这几句轻轻地问候，立时击碎了老宋心中勉强筑起的玻璃墙。他骂自己没出息，一瞬间就缴械投降。 我们不久前在加州聚会。听邓飞说你身体不好，骨质疏松。我给你寄些钙片等，你告诉我地址。 老宋想了想给了她单位地址而不是家里地址。心说，老同学，现在的我何止是缺钙那么简单啊！这次体检，大夫说他颈部开始出现斑块、甲状腺出现结节，前列腺也有毛病。当然，他没打算把自己的所有身体毛病都告诉方琼。他跟方琼虽然接上头了，但用不着什么都说。方琼不时会发些信息过来，由于时差，双方的对话有迟滞，但经常会断断续续地聊上几句。 很快，他收到了她从美国寄来的钙片。老宋说就通过微信转账转给她人民币，可以吗？ 她说不需要了，等她回国请她吃饭就行。 那不行。考虑到人民币贬值，你已经吃亏了。当然，吃亏是福，比如我现在不就是有福吗？美国有个亲戚真好。他开玩笑说。 她发回来一个笑脸。 想想真是世事沧桑。时光是最好的导演。 这次聚会，他还有一个心愿需要了结，想把自己回忆大学初恋的小说拿给她看看，请她提提意见。他一直都十分在意她的意见。他在跟她分手时，曾经信誓旦旦地发过毒誓：我一定会写出一部小说让你看看。 当时的她只是鼻子哼了一下说：那我祝你成功！ 现在想想，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化为乌有，她还会在意他的一个虚弱的誓言吗？而他却一直在为此努力着。 五 老宋与方琼的微聊时断时续，但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曾有一次，方琼在大群里晒自己家的别墅，还说虽然美国治安很好，但有时候一个人住在四周无人的别墅里还是有些恐惧的，尤其是看过恐怖片的时候。那种住别墅很害怕的话题在大群里出现，其实是不合时宜的。虽然也有几个同学回应，多数人很难理解。就像富人们说，他们的工作绝不是为了钱，钱对他们而言只是个数字一样难以想象。老宋在私聊里直接对方琼表示了不同意见。在群里生活在发展中国家的同学居多，能不能不要过于炫富呢？ 方琼马上意识到不妥：说，我刚一发出，就有点后悔。下次一定注意。谢谢老同学提醒。其实是发错了，本来是要发在美国同学群里的。 老宋不再说话，美国群里的同学都是住别墅吗？或许美国群的同学都喜欢炫富？老宋天性敏感，这样的小事也让他心里别扭。 方琼还告诉了老宋一个不好的消息。她说回美国后，邓飞就查出患了绝症。这已经是本班第二位患绝症的同学。邓飞得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老宋十分感慨，这个足球场上的十号前锋、一个生龙活虎的人难道就这样倒下吗？ 所以我觉得你主持这个三十年聚会真的很迫切也很有意义。能参加的尽量动员参加吧！我在美国这边也帮你张罗。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想想这个聚会都觉得有些悲壮的意味。 六 老宋将自己的聚会组织工作分为两部分：一是寻找，二是动员。 想想也真是奇怪，四年中朝夕相处的同学中的有些同学竟然毕业三十年都没见过面甚至没有联系过。刘西平和奚春花就是其中两位。这两位都到他的家乡工作了，奚春花并不是本地人，是嫁鸡随鸡跟着丈夫来到这里的。刘西平没有参加二十年聚会。奚春花当时喜气洋洋地光临了。 他借出差之机踏上回故乡之路，他记得童年时曾看过一个电影就叫《回故乡之路》。 他回故乡有两个目的：一是怀旧，多年没回来了，也给父亲上上坟；二是见见回家乡工作的老同学们，说服他们参加。 两个同学都不那么痛快。刘西平说，聚会都是那些光宗耀祖的人坐在一起谈经论道，分享成功和幸福的体会。我混得太一般，還是别去添堵了。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多数人都不过是芸芸众生而已。刘西平在一所二本大学教书。其实刘西平原来是学霸，上大学的时候也是看书最多的人之一。但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讲师，整天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本来是想评职称的。那时候也挺努力，后来评了一次副教授却没有评上。最可恨的是一个小自己八岁，成果也不如自己的人被评上了。那个后来居上者就是会来事。他终于知道，评职称有黑幕，评职称评的是情商。我情商不行，而且一根筋。于是就再也不评了。 老宋说，你要是这么说？我不成了一个傻瓜吗？要论所谓的功成名就，我一样也沾不到啊！这个年龄的聚会比三十岁的聚会要淡然很多，事业基本定型，多数都在等待退休，翻不起什么花来。对于同学的成就只有羡慕祝福，不那么嫉妒恨了。有我给你垫底呢，你怕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老宋，那我就冲着咱们这些老同学去聚聚。再说，老宋，你可记好了，我就是冲着你的面子才答应的，要是那些达官贵人来请我，八抬大轿也不去。 然后刘西平突然问：老宋，咱俩是老乡，我一直想知道你是留在北京过得更好，还是留在地方过得更好。 你的结论是什么？ 都一个球样。 刘西平这一关算是顺利通过。另一个女生奚春花就没那么顺当了。一开始说自己不在家。老宋说我来一趟不容易。我可以等。她说那你就等着吧！老宋真的就在附近等。一等就是三个小时。正赶上沙尘暴。老宋鼻子里都是黄土的味道。老宋说你何时回来？她说今天她在亲戚家不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他八点多就到了她家门口。终于把她堵在家里。 她说，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我马上要去跳广场舞。 可能老刘跟你说过了…… 我不去！还没等老宋说完，奚春花就拦腰截断。 想想我们年轻时候的美好，就觉得一切都没有白过。 我他妈觉得就是白过了！ 老宋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偏激易怒，但听老刘说她正闹离婚。于是就随口说了一句：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没想到这一句把奚春花一直燃烧的怒火蹿了起来：你滚！滚！ 老宋没想到老同学竟然用滚这个词来招呼他。一开始她冷言冷语，他早做好了被骂的准备。她连滚都喊出来了，真让他始料未及。但是他告诫自己，不能生气，得耐着性子。他本来就是来做工作的。他平静地看着她变形的脸，在这张脸上真的已经很难找寻三十年前那个天真活泼、哼着歌去打饭的那个同学的模样了。岁月是把杀猪刀，此言着实不虚。他克制住自己就是不生气。 还想在我这里蹭饭吗？以为你是北京来的，就该给你七碟八碗地备着吗？我这里冷锅冷灶，没饭给你。 我不是来吃白饭的。 那你是闲得吧？ 不是，我儿子高考，我很忙。 忙？你到我这里瞎耽误工夫？ 我还记得你当团小组长的时候，你张罗大家出去玩。就我不想去，你那是三顾茅庐啊！ 她脸上僵硬的表情突然松动了一个，但很快消失不见。这就是心理学说的微表情吧。她说出来的话还是那样生硬无情：那时候一群傻帽！傻得掉渣的傻帽！ 你一点也不顾忌同学之情了吗？ 什么情不情的，少跟我说这个。什么亲情友情爱情，都他妈的是扯淡。没有一个是真的。你走不走？ 好，不过我还会再来的！别忘了，咱们是同学！这是谁也抹不掉的历史事实。 同学怎么了？不就是一起读过书，一起无过聊吗？有意义吗？ 那是缘分！ 缘分怎么了？缘分算个屁？还不是说没就没？ 曾经有的不会消失。 老宋，你他妈可真逗，你缺心眼吧！这么多年还没活明白？ 老宋挨了一闷棍，这比闭门羹还难受。这个老同学变化真是太大了。看到她如今泼妇般的耍横，你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刚入学时扎两个小辫儿那样的质朴的模样。当年的她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小姑娘，说话带口音，一唱歌就走调。二十年聚会时，她在卡拉OK厅点了一首《长江之歌》，一张嘴，就声惊四座。举手投足已经颇具歌星范。后来听说她老公知道她爱唱歌，专门给她请了声乐老师对她进行专业的歌唱训练。土里土气唱歌走调的村妞早已经脱胎换骨。她上学时，长着一张喜脸，不说话都好像在笑，很讨人喜欢。她连哭的时候猛一看都跟笑一样。现在这张脸一点也看不到喜性了。 被人家像打发叫花子一般赶出来，你要说老宋心里不受到伤害那是假的。好在刘西平约他吃饭，才道出了原委。 两个人在一家小店找了清静的地方坐下。一个淮阳小炒，一条臭鳜鱼，还有一个酿豆皮，吃的是安徽菜的标配。老宋不擅喝酒。两人要了两瓶啤酒。 她现在正飙着劲呢！你知道现在的小三真是猖狂得很。她老公看上了她的硕士，然后就闹着跟她离婚。她这个学生也是个性十足的青年，竟然抢自己导师的老公。还公开扬言，不想当师母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口气非常之大，说这是在合适的时间把合适的人还给正确的人。她都恨不能手撕了这个学生。她咽不下这口气，去她老公单位大闹了一次。 后来呢！ 不闹还有救，这一闹彻底把老公推给了自己的学生。有些话说得好：每一个在你生命里出现的人，都有甚深的因缘。爱你的人给了你感动，你爱的人让你学会奉献，你不喜欢的人教会你宽容与接纳，不喜欢你的人，促使你自省与成长。 这些格言说起来容易，用在人身上起不起作用就难说了。比如奚春花，她会这样去想问题吗？在这个时候她能够从更高境界来认识自己的不幸吗？ 老宋理解了奚春花的不易，这个年龄段出现这样的问题，比二十出头的老宋初恋失败的打击还要重。她失去的情感很难再次弥补了，虽然老宋补起来也比较困难，但时光还是可以帮助愈合的。但奚春花就不同了，年过半百，年老色衰，加上更年期综合征，指望她心平气和地接受生活的这种馈赠实在是太难了。她能在老同学面前发泄一通还是好的，如果闷声不语情况只会更糟。 吃完饭，老刘一直坐着不动，老宋忽然意识到应该付款了。刚要起身，刘西平说他是地主，应尽主人之谊。老宋说，今天是你帮我的忙，还是我来。刘西平也就同意了，说：那也好，反正你是公事，让筹委会给你报销。 老宋笑笑说，报不报都没关系。我也算是回家探亲。老宋知道刘西平吝啬。大家知道一到付账他就会借机躲开，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吃饭付账的事，以前老宋也是会计较一下的。现在年过半百了，他对这些事也就看得很淡了。老宋越来越觉得父亲把郑板桥的吃亏是福这句话送给他是有深意的。吃亏是福这句话是老宋的座右铭。 七 老宋这一生虽然事业无光，但他引以为豪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毅力，认准的事绝不放弃。 他的儿子智商比他高，条件远比他好，却又独独缺了他所拥有的毅力。有一回儿子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名，几乎等于是老末。因为最后一名是根本不打算参加高考的人。 他对儿子说：你考什么成绩都没有关系，但你应该扪心自问，你努力过吗？你尽全力了吗？ 儿子说：你应该问我喜欢什么吗？我只想为我喜欢的东西努力。 你喜欢什么？喜欢电子游戏？这个能当饭吃？ 任何事情做好了，都能当饭吃。有人靠打游戏比赛挣了钱，买了房。 那是一些什么人？那是正经人吗？ 当然是正经人，游戏是人类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你根本不懂。 好，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一个人要想成功就必须要有毅力，要为之努力。 你有毅力，你成功了吗？不错，爱迪生是说过，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百分之一的天赋。但他还说过，百分之一的天赋对于成功是最为关键的。 他什么时候说过后面这一句？ 当然说过，只不过我们的教材中把后面这一句删掉了。 好，如果我们的天赋差一些，我们就更需要努力。笨鸟先飞！ 我不是在飞吗？ 你是飞吗？每天手机不离手，你像是在高考吗？我看你像在度假，勝似闲庭漫步！ 行了，你凭什么把你的失意转嫁到我的身上啊！告诉你，老爸，我不想重复你的人生，我有我自己的路。 无论走什么路，坚定的毅力都是不可缺少的。 毅力对于实现不了的目标而言就是执迷不悟。 儿子摔门而出。 你回来，你个油盐不进的混球！老宋在后面骂。 可回过头来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一定站在真理一边，他凭什么要主导儿子的生活，他又有什么资本来教育儿子如何成功？他的毅力或许在儿子眼中已经成为笑柄。儿子说得没错，毅力如果对于实现不了的目标而言就是执迷不悟。他知道在儿子的心中他不是一个成功者，儿子绝不想复制他，不想走他走过的老路。连他认为神圣甚至是正经的事情在他儿子眼中都是荒唐滑稽的。有一回，当他拿着一叠退稿唉声叹气的时候，儿子说，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说得不是你吧！ 然而，无论如何，他还是坚信一点，人有一点毅力是对的。人可以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但没有了追求就不过是行尸走肉。努力才使他有了存在感，才觉得心里不那么虚，不那么慌里慌张、忐忑不安。 儿子说，你是不是进入更年期了？你想让我复制你的人生吗？ 正是因为不想让你复制，才会不断提醒你。他对儿子说，我一生不求人，你也只能靠自己。儿子说那你就别怪我不争气，因为我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比别人差。 是的，儿子说得没错，在中国有所谓一考定终生之说。而这一考里面名堂很多，有的人想考上大学，有的人想考上名校，而有的人不仅想上名校，还在想着名校中就业前景广阔的专业。而这些仅有毅力又是不够的。许多人家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关系托门子，无非是想在人生的竞争中让自己的孩子抢占先机。老宋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一直想联系在一些高校里当上领导的同学帮忙，却总是开不了口。搞公关是他平生最大的软肋，比赶鸭子上架都难。老婆不断催促他，而且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他就是不愿意去。一回到家里就心无旁骛地在电脑上设计他的聚会。 他老婆气坏了，你自己的事不去也就算了，儿子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吗？老婆把刚刚打印出来的聚会设计大纲撕得粉碎：宋文斌，你还有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感吗？这可是你儿子的事啊？儿子一生的前途和你们一帮老男老女的风花月夜，孰轻孰重你真的分不清吗？ 两回事，这是两回事行吗？不是不能去，而是我认为没必要多此一举，去了也没用，甚至可能会有反作用。 又没有让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咱们在高校这么多年，还不清楚这个吗？ 老宋还是横生生一句：分数够，不找也没事儿，分数不够，找天王老子也没用。 那要是分数够，还需要选专业呢？你没听说招生还有百分之十差额吗？就是够了分数，录不录取里面还有名堂。 那就看儿子的造化了，我不是达官贵人，打招呼也白搭。 宋文斌，你那个面子就那么重要吗？这可是你儿子一辈子的事儿。 他要是知道是他一辈子的事儿，就得靠自己努力。 你去不去？ 要去你去。 宋文斌，你不是男人！ 这时候，儿子从屋里走出来道：老妈，老爸不愿去就不去，再说找人有什么用？高考是靠分数说话。我从来也没想过拼爹，要说拼爹，我早就输在起跑线了。 老宋听到这句话还是心头一震。他知道儿子内心对他是有抱怨的。也不是所有孩子的父母都象他这样，有些父母，为了孩子上学，可以跪在校长面前求情。这可是他万万做不到的。 他知道这是他骨子里的清高在作祟。当年他的父亲也是这样。他也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重点高中，从而考上大学的。他的父亲说，儿子，你只能靠自己，你老爸虽是中学老师，但在上学的问题上，不会给你走任何关系。他考上了，并为此感谢父亲的警告。 然而，妻子的担心和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任何领域都有名堂和潜规则，如果儿子不是因为不努力而是因为他们的人情不到位而落选，那也真是父母后悔一生的失责啊！他妥协了，他知道跑这个人情，不一定有用，但总比不跑要强，尤其是很多人都这么做的时候，从众是唯一选择。 他说，明天去。 八 与方琼建立微信联系之后，有时候他会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方琼所以在与他分手时如此绝情，是因为她相信离开时伤他越深，他对她的感情就会越深。当然，这肯定是无稽之谈。有时他又会想，他所以觉得失恋分手是对他巨大的伤害，主要还是源于他敏感的自尊。还是因为他骨子里不够自信。毕竟他是来自偏远乡村、出身低微的人。 什么时候把你的作品给我看一下啊！文琼又在催。她以前清高无比，是不可能这样求人的。 过一段时间我先把那个小说的第一部分完整地给你，其实也没什么神秘，都是你我经历过的事情，有点夸大。 期待，肯定有很多伤感，但依然期待。 实话说，这么多年过去，再看这段经历，还是挺压抑的。还有一件事，邓飞前次回国，说你这些年还可以看到受我的影响，当时我那个激动和兴奋，一口把酒给喝了，说今晚没白来。我曾是如此希望你没有忘记我，还会记得我的好，我的一些优点。唉，那天我是很失态的，又伤自尊了。 你说的我边流泪边想笑。期待见面后好好聊聊。我最近常听一首歌，李健的《为你而来》。我说想笑是想象你一口把酒喝了的样子，不知邓飞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我痴迷音乐聚会吗？很难想象你们男生在一起议论旧事的场景。但是在那样的年龄的感情，不可能不塑造影响人的一生，不可能忘记。我不记得你的不好，只记得我的不好。如果可以，能否先发一些你的小说过来？ 再改改！但是必须给你看看！毕竟是过往的青春，想想记忆是多么神奇美妙，时光不可逆，但记忆却可以把过去的岁月捡回来.虽然这或许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些真正的岁月了，但毕竟还有依稀的真实可以回味。 别改了吧，直接给我看吧。 老宋發给她一部分小说的内容。发过去又有些后悔，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着急想发给她。记得初恋时，老宋也是这样有求必应的，那时候他的耳朵根子怎么那么软呢！方琼说想看他的日记。老宋二话不说，把记载着自己内心隐秘的五本大学日记都和盘给了她。后来想想，方琼从这些日记中更深更准地看清了他的个性、志向和弱点。这些不能不说与后来的分手相关。但在当时，老宋心无城府地只想着对自己的初恋要赤诚相待了。他记得当时几天后方琼把日记本还给他，他还担心地问，是不是对我的印象变坏了。方琼笑笑说，对你的印象跟我想象中差不多。 到底是更好还是更坏了？ 当然是更好了，起码证明你对我是真心的。 老宋说，那你能把你的日记也给我看吗？方琼大惊，你要看女孩子的日记吗？ 对等嘛！ 那好吧！但是方琼只给他有选择地拿了一本高中时期的，还有一本是大学时期的。里面内容多为流水账。现在想来，仅日记一事，城府深浅高下立现。 九 聚会群建立之后，其实聚会就已经预热开场了。群里几乎成了回忆的乐园。不时就会引出一段回忆来。群里有两种人。有一种是喜欢显摆的，而另一种是发泄不满的。多数人潜水看热闹。只在发红包时冒一泡。群里也是忽冷忽热，一个同学新冒出来，往往引发一片欢呼，但过一段就又会沉寂。 当然，发红包时也是热闹非凡。没人研究过为什么微信红包在群里如此受欢迎，其实谁都不在乎这几块钱，但抢到的人就是像中了彩一般兴高采烈。 在老宋看来，寻找失散的同学，犹如寻找失散和遗忘的人生。这也是聚会的含义吧！重拾已经遗失的朋友情、亲情甚至是爱情。 这次聚会，他最为自得的是自毕业以来就杳无音讯的几个同学分别被他以各种方式找了出来，寻找离散三十年同学的难度不亚于寻找离散的亲人，每当联系上一个，群里都会一阵儿欢呼雀跃。同学就是没有血缘的亲人，从十八岁高中毕业一起度过四年的青春时光，也是最为重要的成长的时光，大家在一起由幼稚到成熟，由单纯到复杂，由生涩到练达——当然，这一点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也不是大学毕业就能做到的。 到目前为止，在老宋的寻人计划中有五个人处于失联状态，找到两个。还有仨人杳无音讯。 他一直在联系着三个同学。一个是林岩。她是女生，当初分班时被学院误以为男生，分到了男生宿舍。就是老宋他们宿舍。可是开学一个星期了，还没有这个同学到来。后来才知道是女生。可是学院伙食科还是按一个月三十二斤的男生标准给她发粮票。她去找过学院伙食科。工作人员说，不好改了，就这样吧！所以她常常用多下来的几斤粮票换鸡蛋吃。 林岩毕业后工作几年，然后去了日本。曾经回国一次，约过范小东。范小东问要不要约其他人，她说不用，谁也别告诉。两个人吃了饭。林岩在饭后留了邮箱给范小东。可是当范小东用这个邮箱发邮件时，邮件如泥牛如海，没有任何回复。听说她年过半百还在读博，改了名，读博有资助，这样才能活下去。这个岁月混得一般所以不好意思回来。也有说她现在还在打工，在国外坚持的不是个个情况都好。 许嘉是他们班的另一位女生。老宋与她是同乡。在学校时，他们曾经一起参加过同乡会的活动。他是找到了以前的小学同学，在公安局工作，让他帮忙问到了当地的派出所，派出所先找到了她的父亲。她父亲说她出国了，自己没有她联系方式。这让人有点大惑不解。父亲说起自己的女儿吞吞吐吐的，只说是在意大利，不会回来了。里面好像藏着什么故事吧！有人附和道，许嘉从入学以来一直就是一个故事不断的人。 还有一个叫米兰的。毕业后就跟所有同学失去了联系。她是单亲家庭，上学时就离群索居，不爱与大家往来。其实大家知道她家里经济不宽裕，一直没少接济她。她应该懂得感恩呀！听理科班同学说她还有一个什么故事。老宋曾经问过，但大家一直语焉不详。 还是有人找不到了。时光流逝，有些人肯定是今生难再见，还有些人毕业就等于永别，等也等不来。 十 平时工作忙，同学们的恩怨已经没有精力顾及，加上多少年前的事，大家毕业后各奔东西，也很少有人说起。但因为聚会的缘故，大家有机会重新梳理同学间的一些旧事。 老宋想起来，自己在大学期间唯一次动手也可以说一生唯一一次动手就是跟小杜。老宋的诗歌在系刊发表后，得到了许多女生的赞赏，但小杜一直以校园诗人自得，老宋竟然发表诗歌并且获得了肯定，小杜很是不屑。小杜到处说，他会写什么诗啊！他平时只会写顺口溜打油诗，这个诗肯定是抄的。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宋。老宋一时气势，觉得士可杀不可辱。当小杜吹着口哨回到宿舍里，老宋冲了过去责问他：你凭什么说我的诗是抄的，你凭什么诽谤我？ 小杜说：因为你土得掉渣，你不可能写出诗歌来。 老宋一把把小杜推坐在床上，小杜愣了一下起身不来卡老宋的脖子，老宋再一次推开小杜。小杜回身把暖水瓶砸过来，他躲开了，他是一个怯懦的人，事后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两个人一个星期不说话，最后还是老宋藏不住事儿，晚自习时约小杜一起去操场讲和。事后有女生听到后都说老宋人太善，明明是小杜诽谤在先，两个人都动了手，为什么老宋先认错。 老宋憨憨地一笑。他觉得同学一场，没必要太计较。 现如今，小杜已经变身毒舌男，似乎与所有同学过不去。他在群里是负能量，牢骚满腹、风凉话白不断。他好像看不得大家高兴。一看到群里有人期待聚会，他就会泼凉水。说什么孤独是一个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他说我对聚会没有兴趣，只对女生有兴趣。可是我们班的女生已经不算女生了，不能看。又抱怨同学在一起还要装得平等其实已不可能平等。 有人主张把他赶出去，老宋倒很宽容，让他说吧！发泄一下，也没什么大碍，他活得不易，听说他现在在一个网络公司做软件，他一个文科生需要整日与清华大学的理工男一起竞争。也是，谁让他一个文科生偏偏选择编程呢！碰到真正的编程高手，他能不受罪吗？在同学圈里说说大家都包容理解吧！理解万岁。 但还是有人不愿意：聚会不必包容所有，再说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老宋，你不把他拉黑，我就退出。 别别，大家都不容易。我私下劝劝他。 十一 老宋不时会沉溺于回忆中拔不出来，好像时光倒流回去一般。但现实还是不得不把他从旧梦中唤醒。 孩子作文成绩很差，这让他这个文人很不满意。奇怪的是，孩子一点也没有继承他的文学天赋，不仅如此，孩子对于所谓的文学经典十分反感，一点兴趣都没有。 孩子，你应该多注意背诵一些知名篇章、名言警句，用在作文里，才能够丰富有力。写文章要用典，用典不是可有可可的点缀，而是一个人知识的体现。 天天之乎者也我没看出对我的未来有什么用。 那好，这个我们先不论。起码你要高考吧！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必须面对现实。你有两个世界，你更多时间生活在虚拟的世界中，但是你终究要面对现实世界，你必须要勇敢地走出来。你马上就要高考了。 老爸，你放心，我会给你努力考的。 不是给我，是给你自己。 就是给你，因为你需要我给你带来面子。 老宋原本是可以有所谓的世俗体面的。他原本有机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更有钱更体面更风光，而他偏偏不愿放弃自我的精神追求？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点自私和缺乏责任感？ 是这样的。他原本可以去电视台工作的。他通过了招聘考试，而且考了第一，那个有线台打出的口号很吸引人，号称要做中国新闻之冠。但去了满不是那么回事！选题限制太多，框框太多。而且电视人的生活没有正点，晚上喝酒纵乐到深夜，让他晨昏不分。他是一个不能放弃看书和写作的人，电视人没有规律和随性的生活工作节奏让他无所适从，心中发慌。仿佛时间在一天天浪费，他觉得就是挥霍生命！于是扛着机器干了小半个月，电视编导的梦想就破灭了。他是利用暑假去打工的，因此无人知晓。当他回到校园的时候，那种仿佛久违的亲切感扑面而来。他知道他这辈子是注定离不开校园的。 老宋骨子里喜欢牙象之塔，因而在现实中，他的人生似乎总是拧巴的，与时代变化合不上步点。 妻子对他说，你还说你儿子呢！你看看你，朦胧诗热门的时候，你热衷于古诗！你好容易开始写现代诗，流行歌曲开始大行其道！当知识分子政策改变教授开始吃香时，你的行政身份却怎么也动不了！都知道你比一些教授成果多，但你因为只是本科毕业、入职时走得是行政编，所以成不了教授。 老宋内心的纠结在于，他可以接受平凡，但也渴望被人尊重。但按照一般的標准，平凡而得到尊重的可能性总是不高。从另一方面说，人的人生是很难做到知足常乐的。他曾经因为有了这份工作就心满意足。他第一次领工资，除了给父亲寄钱之外，还到酒店去大吃了一顿，撑得他路都走不动了。那种幸福感溢于言表。一个穷孩子终于咸鱼翻身，成为旱涝保收有着固定收入的事业单位编制人员。当时他就觉得这就是自己最大的成功了，然而现在呢，不说别人，连自己都觉得距离自己的人生目标越来越远，好像地平线，永远都达不到它的边缘。 对于妻子的数落，他真的无话可说。他也没有想清楚他的问题在哪里。但是儿子的问题他似乎看得很清楚。孩子对学习没有兴趣，做事没有毅力。他觉得根本原因在于还没有形成成年人的责任意识。造成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时代的原因，即电子游戏。儿子只要有时间，就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儿子对电子游戏的痴迷，更不能理解的是儿子似乎把这个东西当作人生的一件大事。儿子说，电子游戏是人类发明中的最大杰作。有一回，他请教一个心理学家，那个心理学家说，虚拟世界能够实现他渴望的一切。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可以与梅西一起踢球，可以给科比传球。他可以战而不胜。他可以在自我设定的游戏中得到在现实世界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力大无穷，勇猛无比。如果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很压抑很内向的人，他对于虚拟世界的渴望就会更强。这么说吧，电子游戏可能是他的精神寄托。 即使是进入高考年，他一到周末仍然故我地沉浸在电子游戏的世界里，只有饿的时候，才会回到现实中，找口吃的，然后又回到他自我的世界里。 哪天，你是不是吃饭也可以在虚拟世界中解决？ 这是完全可能的。儿子认真地说。 那样你就可以二十四小时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吗？ 不出几年，这样的生活是可以实现的。 那你想过你还有一个现实世界吗？这里有你越来越老的父母。他们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好，他们越来越需要你的帮助。就像你小的时候我们关心你一样。 儿子不吭声。 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子欲养而亲不在吗？那时候你想想连给父母一杯水都没倒过，你会不会后悔？ 儿子奇怪地望向他，眼中显出茫然的神情。好像这是一个他根本没有想到也不会去想的问题。自己的父母好好的，还没有那么老吧！ 晚上，他蹑手蹑脚地站在孩子房间门口，想偷窥一下儿子的学习状况。老婆在他屁股上轻拍一下：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孩子发现又说你干涉他个人隐私。 我不是想多了解点情况吗？ 我说，你现在怎么越来越驼背呀！ 没有呀！ 还没有，都快成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了。驼背和肚子是老婆嘲笑他的话题。 那你就是艾斯美拉达？ 去你的。对了，我那天偶然翻旅游杂志。杂志上说有一个太平洋小岛，叫塔希提岛，是人生必去的地方之一。 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写得就是高更到塔希提岛生活的事情。 孩子确实挺辛苦，考完后，全家一起出去好好玩一次吧！ 好啊，知道你喜欢海！ 就是不知孩子愿不愿意跟我们去。 到时候再说，我们可以劝他。费用贵吗？ 听说一个人要四万以上。 那么贵？十多万哪！够买一辆车了。 知道你舍不得，也就是说说而已。我们那点积蓄，孩子将来还等着出国留学、 买房结婚。 该玩还得玩。你好容易有一个梦想，放心，我负责把这笔旅游的钱挣出来。 吹牛吧！你靠什么挣？抢银行吗？你要是爬格子挣钱，得爬到猴年马月？ 那你就别管了。 老宋知道，以他们的收入和积蓄去这样一个地方是过于奢侈的，但儿子如果真的高考成功，怎么也要奖励一下。何况他们也老了，跟儿子一起同游的机会也不多了。一定要努力把这个钱挣出来。 他私底下接了一些文字撰稿的活计，还加班加点帮着朋友做科研项目。他甚至去培训中心补习班给其他孩子上课。儿子高考补习一节课至少五百，而他上的补习班一节课只有二百。但他想着多挣一点是一点吧！ 十二 岁末年初，宋文斌一早起来，发现群里已经热闹异常。祝福的、发红包的、各种视频，表情包好不热闹。都是老同学、又都是过来人了，说起话来也是荤素不忌。 还记得那次元旦晚会后前看录像吗？那次看录像什么录像，直接说毛片吧！ 艺术片，行吗？ 对了，你小子元旦晚会时扮过一个小品。你们搞了一个反串，班长演地主，你演地主婆。还别说，你反串女角扮相还真不错，那个地主婆是我看见的最美的地主婆，没有之一，最好看的地主婆。 你小子品味有问题。 还有你们的孩子是谁演的？ 应该是又高又胖的老魏吧！明显不符合遗传学。 几位女生晒他们在贝加尔湖畔的旅游。还有配乐，就是李健唱得《贝加尔湖畔》。这首唱给失散恋人的歌很受老宋喜欢。这首歌不时会让老宋想起方琼。 老宋想想，主动给方琼发了新年贺词。新年语是，不执过往，不畏岁月。 方琼回道：保重身体，未来可期。 他找出三十年前的毕业合影，真的觉得恍若隔世。人生如白駒过隙，没有岁月可回头。漫长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回首时都不过像一页书那样轻易就会翻过，按照网络语言，真是细思极恐。以往的时光，过去了就过去了，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也无论是对与错，都没有机会再改变了。这样一想，又真有一种虚妄感。我生活过吗？那些事是我所经历的吗？过去的岁月就像梦境一样，搞不清是真是假。 聚会的好处是怀旧，清理记忆，坏处时不想见不想回忆的事情都记了起来。但是普希金说得对，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美好的回忆。想起那些青葱岁月总是让人快乐的，幸亏还有这些有趣的活动，否则人老之后如何回首人生呢！ 还有半年多时间，老宋还在不懈地努力劝说态度不明的同学参加活动。他还像以前那样与同学联系，动不动还是叫人家的绰号或以老马老张打招呼。但他忽然发现，那些当官的同学明显有了疏离感。总是不由自主或刻意摆谱，也许单位里吹牛拍马的太多，难免高高在上。 他对已经任某省农业厅副厅长的涂干群说，老涂，二十年聚会你就没有来，这次你必须参加，你要是不答应，我天天给你电话。老涂在电话那头打着官腔：宋主席。他不称老宋这是明显拉开距离。宋主席，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和你为这次聚会付出的努力。我也一直在努力安排我的时间。但是，宋主席，我现在常常身不由己啊！我的时间甚至是我这个人都不是我自己能够支配的。 老宋说，老涂，大家都很忙，但这个聚会意义非同一般，这你也知道。 是的是的。同学情谊很珍贵的。我知道的啦。我一定争取，好不啦？ 老宋奇怪的是这个来自河南的涂干群到了广州怎么说起上海话了？ 一定争取来啊！老宋还搬出方琼的事例来，她从美国专程回来，飞机上的时间不比聚会时间少。我们再不参加不合适啊！老宋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到方琼的名字来。 好的好的。宋主席。我马上有一个中央领导参加的重要会议，我先挂了。 老宋恍惚。这就是当年睡觉时脚指头被耗子咬伤的涂干群吗？怎么听着像两个人呢？这个摇身一变的司级领导怎么找不到跟以前那个天天蹭着拖鞋去吃饭的涂干群之间的联系性呢？听说现在涂干群拽得很，每天都要吃鲜胎盘，长得跟四十岁似的。他的身体其他方面没有毛病，就是牙出了问题。他已经植了两颗牙，都是瑞士产的。一颗就要两万。听说他准备再植几颗，上下一起凑齐一打。一辆高级轿车就都藏在嘴里了。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一张口就真的是金口玉言了。 老宋一直想找到林佳。 老宋和林佳曾是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老宋记得两个人还曾在校园文艺汇演 中演出过小品。他们两个人扮演接头的地下党，后来被叛徒出卖，最后双双被绑赴刑场。两个人在刑场上象陈铁军和周文雍互叙了衷情。虽然是个悲剧，但两个人演得都很投入，都动了真情流了泪。两个人也算是过了一场舞台夫妻的瘾。林佳毕业后就去了美国。赴美之后就再无联系。只是听说她在华尔街当了高管。这个如今在美国华尔街当高管的女同学曾在毕业纪念册上给他留言：你是一个彩色的小男孩，喜欢眯着眼睛做梦，但愿梦醒你的生活依旧色彩斑斓。 而他给林佳的留言则是：下次接头在什么地方？可要注意安全了！ 二十年聚会时林佳杳无音讯。他曾听到一个留学同学回京聚会时谈到，林佳差一点在九一一事件中丧生。她平时一直在世贸大厦办公，那天早晨开车从长岛去曼哈顿上班，途中被一个黑人撞了，正处理相关手续的时候，世贸大厦就出事了。他通过留美同学打听了一圈林佳的消息都没有结果。 能不能问问你同学的同学的同学电话？他执拗地问一个留美同学。 你这是想干什么？办案还是再续情缘？真的爱莫能助了。在美国，许多家庭一生都会搬几回家。搬得远了，也就不联系了。 他觉得不管林佳来不来，都应该找到她。这里还多了一份安全的牵挂。老宋没有放弃继续寻找的努力。老宋甚至请方琼帮着打听林佳的消息。 十三 转眼就到了春节。春节一到，群里也洋溢着节日气氛。现在的春节更像是老年人的节日，年轻人已经不感兴趣。过节吃好的、有新衣服穿都是他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年轻人按照这个标准那是天天过节，因而对春节已经没有什么期待和兴奋的感觉。 有人在群里总结说，失意的写文章，愤怒出诗人，得意的登珠穆朗玛峰、攀岩，去征服去冒险，寻找更大刺激。 这个总结有点让老宋敏感不快。现在的他算哪一类呢，算是写文章还是当诗人？ 其实说起来同学中小有成就的不少，但真正能称得上成功的也并不算多，多数还是芸芸众生。老龚在同学中是一个例外，学生时代的他气势逼人，指点江山，一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气。老龚绝顶聪明，琴棋书画样样在行，但三十年下来一事无成。他做过不少于十几次职业，但最终没有一样干成过。现在连自由职业者都算不上，因为他基本上就没有职业，靠着他夫人养活。他还特别虚荣，每次大小聚会他都会说一句，谁也别抢，我来买单。有时还会非常豪放地说，需要经费跟我说一声，我来解决。钱的事最好办。其实他没有收入，花钱得太太审批。 去年老龚已经是第四次结婚了，平均六年结一次。每次都被分出去一半财产。最后连房产也给了别人，但他乐此不疲。当过几个对方带过来的孩子的父亲，当个几年又当不成了。人称总前委书记。 十五这一天，中庆粮农集团公司老总米兰突然出现在了群里。说要宣布一件事。说起米兰。其实一直有一个秘密，大家一直三缄其口。这个故事米兰自己终于公布出来了。 当时女生宿舍里总是丢饭票。时间一长大家有了警觉。很快就将疑点锁定在米兰身上。当时几个室友在对待米兰的问题上有争议：究竟是主动揭穿，还是等她自首。要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如果别人说出去，报给保卫室。她可能就得挨处分甚至退学。所以多数人还是希望她能主动交代，知错就改。但也有人主张决不手软。因此，这件事一直僵持不下。 不知怎么，消息还是败露了。系里决定对她进行处罚，她坚决不认账。几个室友向系主任求情，说我们宁愿丢了这些饭票，也不能无端冤枉一个人。系主任在对待学生的问题上表现出十分慎重的态度，决定还是免于处罚。当然，这个插曲之后，宿舍再无人丢饭票了。 今天是初十五，俗话说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这件事我憋了快三十年，在我们即将聚会之前，一定要一吐为快。我要感恩所有的同学对我的包容和不弃。今天我承认宿舍丢饭票的事，确实是我干的。原谅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承认。那时候的我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其实我知道同学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如果你们对我进行处罚，也是我罪有应得。但是你们没有这样做，你们以最温暖的方式帮助了我，保全了我的自尊和面子，没有让我掉队，让我得以体面地拿到毕业证，并有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我想说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的感激。没有同学们的大恩大德，宽宏大量，怎么会有我米兰的今天？这份情谊我一直藏在心里没齿难忘。 我现在特别想请大家吃顿饭。当然，吃多少顿都不可能表达我的歉意。这件事一直纠结着我。也是我为什么不与大家联系的原因。现在是站出来的时候了。我当年确实错了，我在这里给大家鞠躬认错。请大家原谅我。 大家在群里纷纷表示：欢迎欢迎。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别提了。同学情谊大于天。 米兰，你现在什么样呀？想死你了！你不会还梳着大长辫子吧！ 米兰发了一张她现在的照片。一个发福的脸阔身宽的中年妇女模样。看得出保养得不错，还戴着一副金边琇琅眼镜。 不用请吃饭。每人送一袋有安全保障的大米就可以。 这不是敲竹杠吗？ 你现在最喜欢大家敲，是吗？米总？ 这个是我做农业的责任。说到做到，把你们的地址发给我。每个同学，一个也不能少。 米总大气、米总敞亮。米总还要给大家发红包。 不能这么得寸进尺吧！我来发红包，米总你一定要抢。 看到这里，老宋又生发一些感慨：人生有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而聚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能够产生久别重逢之感。 同学聚会的意义是什么？重温青春，当然少不了叙旧与展望！更重要的是把失去的友情续起来！很多人多年不联系，就像消失了一样，只有聚会能把他们联起来。 十四 儿子的高考时间与聚会的时间都越来越近了，两个倒计时都在缩短。这一段儿子似乎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晚上睡得很晚。往往是老宋一觉醒来，儿子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有一天，老宋一觉起来去洗手间，发现儿子的房间已经关灯了。半夜有点凉，他想看一下儿子是否睡觉盖好了被子，结果却发现儿子缩在被子里，被子里還有点小亮光。他揭开被子，发现儿子竟然躲在被子里用手机玩游戏。他的火像点燃的煤气炉一样腾地蹿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这就是你对待高考、对待你人生重要考试的态度吗？”老宋的声音很大，他忘了这是夜深人静的半夜了。老婆披了一件衣服从他们的卧室冲了出来，用手掩住他喋喋不休的大嘴。要不是老婆拼力劝阻，他差一点把儿子的手机摔碎。他知道这一摔，父子之情也就断了。但是他看到墙上的挂钟都已经凌晨一点了。真的是出离愤怒了！他跟儿子像一对积年的冤家一样四目相对。儿子毕竟犯了错，一开始有点怯阵，但很快青春期的反叛意识就占了上风。老宋说一句，他回一句。 你什么时候才能猛醒？ 你醒了吗？你五十多岁还没醒？我为什么现在醒？再说，我看我比你还清醒点！你以为你是屈原，世人皆醉唯你独醒，其实在别人眼中，只有你是执迷不悟的。 你老爸的人生你没有资格评价。 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我告诉你，你担得起吗？ 老婆说，行了，都少说几句。大半夜的。她对着儿子说：你自觉一点吧！爸妈为了你的考试都快操碎心了。行了，赶紧睡吧！ 说完，她拉着老宋离开儿子的房间，末了还回头对儿子说，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半夜玩手机，我一定会没收，绝不食言。 儿子砰地把房门关上了。 他坐在床头发呆，人生是轮回吗？想想当年自己与作为乡村小学教师的父亲的争论，他觉得现在的儿子像极了当时的自己。父亲让他一定要上师范，然后去做一名人民教师，而他坚决反对。他甚至对父亲说，教师在社会上表面上人们尊重而事实上最让人瞧不起的职业。他要当作家。那天平时温文尔雅的父亲发了大火，把自己天天使用的优秀教师的杯子都砸了，大喊着滚，滚出去！你瞧不起做教师的父亲，就永远别回来！ 他回到寄宿的县二中，真的一个月都不回家。元旦，他也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看小说。还是父亲来看他了，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还破例给他倒了一杯白酒。孩子，你已经过了十八岁是成年人了，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转眼几十年过去，他人生過半，并没有成为众人敬仰的作家，而不过是高校中的一名普通的教辅人员。 现在，是不是他也错了呢？是不是真的应该让儿子为自己的青春做主呢？可是看到儿子玩物丧志，他真的就能够撒手不管吗？他最不能理解的是儿子的任性，人家在高考前都在分秒必争，而他竟能够不急不慌地熬夜玩手机游戏？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然而，儿子喜欢电脑或手机游戏真的有错吗？在信息时代新一代或许真的有着不一样的人生观念呢。每每当他在电脑上遇到困难，儿子几下子都帮他弄好了，想想他一次次反对儿子玩电脑，现在还得在这方面靠儿子帮助。这不是打脸吗？好在儿子不跟老子计较这些事。他终于意识到，这一代人如此离不开电脑，是因为这个社会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而他整日沉浸于故纸堆中，不也是经常生活在与现实有隔的世界里吗？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儿子还是向他道歉了：老爸，是我的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也马上妥协：我不会再干涉你的学习安排。我相信你会自己安排妥当。 他记得他刚有儿子的时候，有人就对他说，你在养育一个将来会与你做对的人。他对此还不太理解。现在渐渐感受到了。儿子是注定要超越自己的人。小的时候或许以父亲为榜样，一旦长大，就会成为父亲的竞争者。他意识到与儿子之间的沟通存在很大的障碍。儿子有什么想法一般都跟他妈说，然后由他妈转达过来。比如儿子希望买一台内存大、运行速度快的高配置手提电脑。而且要求在高考一结束就买。二万多元的。六号下单，高考一结束，八号就可以玩。 老婆把儿子的想法告诉他，他却径直对儿子说，电脑不便宜，在我们家算是一个大件。奖励可以，但要看高考成绩。你如果考不上呢！ 你为什么总是假定我考不上，我一定能考上。你也别把这件事的意义夸大了，就是这么一说。什么时候买都无所谓。 十五 聚会纯粹是一个非强制的活动，完全取决于大家的意愿。现在的同学们天各一方，地位不同，成就各异，谁听谁的呀。世界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大家能够同学一场，山南海北地聚在一起四年，想想只能靠缘分的魅力了。 然而，组织动员工作确实很让人费心。单单确认参加聚会的人员，老宋就颇费周折。 时间越来越紧，他必须尽快确认参加活动的总人数，以利于后勤及活动的各项安排。他联系理科班一位久未联系的人，一开始说参加，再次确认的时候，结果这个人以十分冷淡的口气说，我没兴趣，也不想参加。类似这样反反复的人还有不少，像涂干群这样的领导礼貌地留了活口，但究竟最后是否参加也无法确定。 老宋发现，多数人对于聚会的态度都是淡然的，远没有老宋心目中的那种神圣感和仪式感，更没有他心中的神秘感。就算说是最后一次，也未必会打动那些日渐疏离麻木的同学们。因为人生的最后一次多了，最后一次聚会的意义未必有什么特殊。 他开始还纠结这件事，为什么有的同学会对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如此无动于衷？是现实让他们如此麻木，还是经历了沧桑的他们对同学之情不再珍惜？后来也慢慢释然了，有些人经历过人情冷暖之后会更加珍惜同学之情，而另一些人则会看淡一切情谊。象奚春花那样自身正经历生活劫难，心烦意乱的，一个聚会在她的眼中连手帕都不如。想想也情有可原。虽然每每被拒，都令老宋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决定不再求全责备了，该通知通知，努力尽到，诚意带到，实在不想来就算。 还有几个犹豫的同学有待最后确认。老宋曾想着二顾茅庐再次西行回乡，到奚春花那里请她一次。她被攻下，更多人也许会受到感染。但老宋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以老宋的敏感和自尊，实在受不了奚春花的高冷。他还给另外几个同学打了一通电话，冷热不均地一番寒暄，还是模棱两可。他渐渐也能理解一些女生不愿参加的缘由。比如有些年轻时美貌清秀的女生，早已失去了青春的亮丽，有些人选择躲避是因为不愿让人看到她老去的样子，不愿给人带来失望，尤其不愿改变当年追求过、吹捧过他们的男生的印象，索性就不露面。 十六 虽然不易，但聚会筹备工作还是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着。不过，正如人生一样，任何事情都不会平铺直叙地向前发展。筹备工作突然也出现了波折，而且险些就胎死腹中。 筹备组的第一次碰头会。老宋说现在需要确定活动流程，比如出什么视频，老照片排列，主持人和串场词等。还需要落实节目的安排。 一开始气氛就不太对劲，班长好像带着什么无名火似的。老宋劳心费神准备得方案被批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大家也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简直让他无所适从。当老宋说到现在报名还不够踊跃时，班长竟然把矛头指向了他。 老宋，大家是充分信任你，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放在你的头上，你可别让大家失望啊！ 我一直在尽力啊！ 一句尽力就完了？要看实效了，多长时间了，什么都搞不定。我看是你动员能力有问题啊！你到底行不行？ 我不行，你行，你来啊，站着说话不腰疼，伺候你们这帮祖宗我算是倒八辈子霉了。你来试试？ 班长不依不饶的，老宋，不是我说你，你的工作方法肯定有问题。这么长时间了，什么都没有着落！ 我早就说过，我干不了这个，是你用错了人，你还怪我？ 范小东又过来打岔：都少说两句吧！别抱怨了。班长，听说母校有了一首新校歌了，给大家发过来啊！ 班长说，这可是我专门找专业的词曲作家做的，效果很好。我们可以在聚会中专门加一个播放校歌的环节。这个建议很好，大家本没有意见。但当他们一看过这个校歌的内容，却产生了分歧。老宋首先就表示反对，因为他看到校歌过于官方，而且比较媚上，甚至连校长给学院解决住房的事情都加进去了，比如广厦万间、师生欢颜等，根本没有体现出一个校歌的精神境界和能够超越时代的恒久性，而是太功利、太世俗、太当下了。 这个校歌还是算了吧！你们开职工大会用一下倒是可以，放在我们这些老校友的聚会上不合适。 班长因为极力推荐却遭到反对，十分不悦：怎么不合适？你们还是不是母校的毕业生，这个校歌可是专业水准的，难道他们水平还不如你们？ 老宋听着不高兴：我们水平不如他们，但也有表达好恶的权利。 班长更不高兴了：老宋，我看你们水平就是有问题！到现在为止，都过去几个月了，你的策划还没有什么起色，你的创意在哪儿？我就反对你这种盲目清高的做派，人家什么都不好，就你水平高，你水平高不是说出来的，拿出东西来呀！ 十七 儿子高考的事儿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筹备组的工作氛围还这样生硬，群里的人居然还有人出来打击挖苦，说什么人家富豪们聚一聚还有点意思，吃顿饭几个亿的项目到手了，我们这帮人聚在一起聊什么呢？养儿育女、家长里短？群里聊聊得了，何必劳师动众？同学们反应了了也就算了，筹委会副主任也突然想撤火，她说要去美国看儿子！都这个时候了，这不是明显拆台吗？ 他真是干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正在这几天，单位主管领导又给他派了一个活，让他负责联系山东一个公司大老板给学院赠送水果事宜。这个老板谱儿极大，手下有四个秘书，他得从第四个秘书开始联系起，直到一秘。送货数量、时间地点变来变去，搞得他十分烦闷。这边还得兼顾聚会，真是应接不暇。 他的胸部时常有闷疼感，他知道自己这一段可能太累了，他是个认真的人，一旦决定做什么，就會全情投入，也正因为此，往往也易于受挫。 我早就说过，你就是老实被人欺，一辈子都不长记性？吃饱了撑的，不赢钱不赢地的，你瞎忙活啥呢！你付出了这么多辛苦，在他们眼中一钱不值。再说谁看上你这些小儿科？ 他一声也不吭。过去的实践表明，凡是她反对的，他一般都会坚持下去。但是这一次，他真的不想坚持下去了。嘴上却还在说：就这么撒手不管，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呀！ 什么不够意思呀？你那些同学对你够意思吗？他们把你当同学吗？ 同学就是同学，不能因为帮不帮忙就改变。再说我这么半途而废，以后连一点信用都没有了！ 信用对你有意义吗？你又不是成功人士。 什么叫成功人士？什么叫成功？ 那我不知道，反正你这一生别说成功，连一点成功的影子都没让我看到。她又开始唠叨。 你住嘴！他突然喊起来：在你的眼中成功就是升官发财吗？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 谁稀罕跟你在一起？穷酸秀才，混了几十年在单位还是一个打酱油的。 是是，我是打酱油的，你委屈得很哪！那好，你写离婚协议，我马上同意。 要不是孩子高考，我早就不跟你一起住了，早就待够了。 好，我等着你的离婚协议。 十八 因为这个聚会都跟夫人要闹到离婚了。但是现在同学仍然不理解，也不尊重他。办这个活动的一系列的委屈挫一齐涌上心头，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所谓的仪式感对那些根本就不在乎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他打开手机，从筹委会的群里坚决撤出。一开始从同学大群里也撤出了，但想一想似乎还有点不舍，于是又重新加入。 老宋从筹委会退群，好几个同学都打电话过来。怎么退群了？同学间吵吵闹闹很正常呀，深一句浅一句都别太当回事。大家都是从小一起过来的，知根知底的，千万别较真。要不怎么说是同学嘛！ 范小东把老龚、老夫子等人的评论截屏给老宋：同学就这点珍贵，打闹是专利。为了这次聚会，诸位也算呕心沥血，辛苦了。我如果是老宋，我也退群，平时工作忙，又没有报酬，任劳任怨，想法还得不到肯定与承认。这种傻活，谁会再干？ 范小东问：怎么着？真的洗手不干了？ 怎么着？你还打算让我这么傻下去！ 不是傻不傻的问题，这件事对你是有意义的，而且你会发现你自己乐在其中。 算了吧！让班长另请高明吧！同学中有人有的是钱，找个专业公司不难。 你就别拿搪了！专业公司能做出原汁原味吗？ 什么味不都是吃吗？ 吃和吃能一样吗？对了，面子，你是有里有面的人。这样吧，你先歇一段也好，到时候找个机会，找个台阶再回来，如何？ 我考虑考虑再说。 你就别打官腔了，还让我们大轿抬你？我还不了解你。老宋，我跟你说，你就这么半途而废，你将来肯定后悔。 后悔，我后悔的事多了。 这件事不一样，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也说过，人生过半，聚一次少一次，何况是三十年大聚。 我要开会了，恕不奉陪。 那我等你会后再来打扰。 第二天，他到办公室上班，发现他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而且坐的是他的位置。是从后勤办调过来的小耿，比他至少年轻十岁。 小耿笑着对他说，领导安排我过来，说你家事比较多，让我帮助你。 帮助我。你来当工会常务副主席？ 我年轻，没有经验，你多指导。 我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怎么指导？ 就是等你回来，你的办公室搬到对面去了，保卫处对面的房子。我等你回来帮你搬东西。你不用亲自动手，我叫几个保卫处的保安帮你，一会儿就搬完。不过，得你指示搬什么，怎么放？ 是这样，我被免职了？ 你还在工会工作。就是呢，你太累了，领导体贴你。 好，好，我自己搬走，不劳主席大驾。 十九 退群后，老宋觉得轻松一些，但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范小东真的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六根不净的人。他其实挺想知道聚会进展的，但没人再通知他，真的没人用他，他也是会失落的。 看到一个剧，有个女人跟丈夫过得好好的，突然离去的情节，他又再次被击倒了。偏偏第二天方琼又发过来微信。说自己认识一个心理咨询的专家，有时间可以与他聊聊。 你认为我有心理问题吗？已经到了需要吃药看病的程度？ 方琼解释：我是一番好意。在国内看心理医生是很正常的事。 那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国外。我这里是发展中国家。我谢谢你的好意。我受用不起。老宋明显不高兴了。这不是暗指自己有神经病吗？ 你如果认为我的建议不好，或者我们之间的交谈对你无益。我们可以不再来往。方琼感到老宋是不识好歹，态度也顿时生硬起来。 老宋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与初恋情人的交谈十分荒唐。自己如此轻贱自己，他们之间差距如此巨大，她对他的伤害又是如此之深，怎么可能又会变成亲人？而她凭什么认为他有心理问题，难道就因为他们这一段时间的微信对话吗？在这些对话中，他并没有表现出对旧情的芥蒂，一直是大度包容和面向未来的。方琼从哪里看出他有心理问题呢？简直是岂有此理。老宋回忆起方琼在解释自己突然离去的理由说得是不安全感？她有什么不安全感呢？老宋这个人旁的不敢说，忠诚、稳定、老实，还有毅力，哪一点让她觉得不安全了？那么她所谓的不安全感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对老宋的前途不看好，认为他不可能给自己一个有充足物质保障的生活。尤其是老宋研究生考试落败，只能在那个单位继续按部就班地做下去，更让方琼对他失去了信心。这样想来，老宋又对方琼多了一个失望。 他再次发誓，从此不再与方琼来往，永远不再原谅。她所谓的善意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到一些解脱，而他直到现在还在帮助她。可是她考虑过他的真实感受吗？她口口声声说对他一直满含真情，但是她對他真的有过真实的感情吗？她具有那种能力，能够让他为她并不真实存在的感情所打动。而他的感情世界虽然静如深潭，但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波澜了。 他把方琼的名字在微信中拉黑了。 二十 一个星期后，范小东的电话又打来了，真是穷追不舍。在同学中发挥协调作用的，未必是什么班长书记，反而是象范小东这样的人。 自从老宋退群后，负责纪念册设计的范小东一直锲而不舍地做他的劝解工作。想想退群之前，他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其他同学参加聚会，几个月后范小东又来做他的说服工作，他对范小东深表同情。 范小东没有直接谈聚会的事，上来就说起方琼。 听说你们后来恢复联系，一直都不错啊？ 老宋说，是啊！本来聊得挺好的，突然有一次她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一下子把我惹急了。我们就断了。 范小东突然转了一个话题：其实，她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她先生做生意，整天忙。是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她先生树大招风，报纸上还出现过关于她先生找小三的绯闻，连小三和她先生的合影照片都有。 她的生活也并不幸福？老宋心里嘀咕。但转念一想，她的生活不幸就会让自己快乐轻松一些吗？好象也没有，顶多是麻木不仁而已。或许还是更多怜惜之情。善良地想一想，他们的错误相恋对她也是一种不幸吧！ “她的孩子特别淘，不是一般地淘。是很难教育那种，她觉得这个孩子肯定上不了大学了。好容易孩子上了大学。上帝惩罚了她。她的儿子上大学二年级时突然暴病而亡，至今连病因都没有查清楚。她那一年要死要活，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讲眼看着孩子放在地上被一条床单盖着，但警察不让过去，必须等待法医到来。等到她快崩溃，法医才来。法医来了也只给十分钟让看孩子，然后立刻运走了。这场景令她都快疯了，但她还是镇定地到孩子房间把抽油烟机擦干净才回去。两人后悔在钱上对孩子要求有点太严了，孩子小时候穿的特别破。孩子淘气不好带，她老说不是读书的料，将来去当木匠。好不容易长大了刚上大学，唉！前不久她跟我说要把国内房子卖一套用孩子名字在大学建个奖学金做个纪念。追思会上她先生只说了四五句就哽咽三次。她很坚强，说儿子一定希望自己好好活所以绝对不哭，也是故作坚强罢了。她每日靠背英语单词，才坚持了下来。” 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他觉得这个处罚太深重了，中午丧子，人生大悲之一啊！这件事一下子打消了他对她的怨恨，唤起了他的同情。这个年龄段的同学朋友是多么需要情感上的相互扶持啊！他开始相信她的善良，她自己带着丧子之痛还来帮助他，宽慰他，多不容易啊！表明她不仅有足够的坚强和大气，更是有着大爱啊！ 范小东这才转到了聚会的事情上。别让这次聚会就这样泡汤了。好不容易费了那么多工夫，就这么流产，让其他系同学笑话。 笑话就笑话，我们闹的笑话还少吗？你瞧瞧高寒那个德行，不就是一首校歌吗？跟污蔑了她娘家人似的，至于吗？ 范小东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跟女人一般见识？班长高寒这几年也不容易，二年前做了一个脑瘤手术，但病灶并没有完全切除，再加上更年期的原因，说话冲一点，你老宋就大人有大量，顾全大局吧！ 我就是一个市井小民只关注自身感受，别的顾不了那么多，你既然答应了这件事，就是上个贼船，不能反悔了。那么多人还在等着，还有不少司局级领导干部要参加，你说不干就不干了吗？ 怎么，还能开除我不成？ 我还跟你说，老宋，这件事办成了你小子也算完成了一件惊天之举，大家都相信也只有你能把这个聚会办得精彩纷呈、空前绝后，大学时你搞的元旦晚会现在还有人念叨道呢。真的，咱们同学中也就你有这几把刷子。别的人绑一块儿都不灵。 几句话夸得老宋心花怒放。人人都吃捧，人性使然。在单位老宋无人喝彩，同事们眼睛都盯着领导。而老宋对于吹牛拍马、阿谀奉迎之人历来充满不屑。没想到老同学的几句赞赏同样让他十分受用。何况就这么个同学聚会，范小东如此大费口舌也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想想不禁感慨，范小东当年连谈恋爱都不会，追一个女孩人家就是不吐口，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急得他心急火燎的，脸上起了好几个大包。老宋给他支了一个小招：借女生生日这一天给她一个出人意料的生日烛光晚会。女生是山西人，就带她去陶然亭，然后给她大谈高君宇、石评梅的爱情故事，晚上，约她到一个格调高雅的餐厅，找一个包间，约上三二好友，再备上蜡烛、蛋糕和音乐。范小东认为这一招好，照此办理。当天晚上女生感动得很，说没想到范小东还有这种情调。范小东拿下了这个女生，两人结了婚，一个月后又突然离了婚。范小东从来不愿再提这件事。老宋也三缄其口，不对外人道也。但是现在看来，范小东其实远高于自己，自己曾教人家恋爱技巧，但现在范小东是教他处事之道。 老宋那天也是一时气急，话赶话，说了重话，但实际上也不愿意就这么半途而废。他对范小东说，你说得对，我当时也没有控制住情绪，有点小孩子脾气。 半世人生，每人都会经历各种事情。最关键的是大家的身体都会出现变化，有的出现了残缺，有的零件疲损。又总会遇上各种不顺心的事，想想是都不容易。 老宋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一下子又开始原谅他们了。这个年岁的人还不该原谅吗？原谅难道不应该是我们这些即将步入老年的同学之间的主题吗？老宋觉得这个主题也应该放入聚会的一个环节。只有原谅，才能放下，只有放下，才能轻松起来。 二十一 老宋记得方琼跟他聊过儿子谈恋爱失败的事。还说正是因为儿子失恋才想到自己当初对老宋的伤害。她想，老宋的父母因为儿子的失恋该有多难过。 老宋想到方琼的孩子还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就已经离开了人间，不由感同身受。他这一段睡眠特别不好，总是做噩梦。几乎一夜无眠之后，早晨吃过早点，他拿出手机来看，发现方琼给他的短信：你不该不理我，还把我的名字拉黑。好容易再次相识相知，还是期待着相聚。我们应珍惜。原谅我不当言辞。她还劝他把聚会继续下去，说大家其实都很期待，有的同学现在都在准备节目，还有的计划调休时间，不愿参加的是少数。 有时候老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方琼已经不再是那个当年负心而去的女人了，而是另外一个方琼委托来宽慰他的人。确实，现在的方琼除了容貌上还依稀能够看到当年的蛛丝马迹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她变得亲切、随和，不再有年轻校花的那样天生的孤冷，而且还懂得示弱，好让他人能够容易与她交流。 老宋恢复了他们的微信通讯。他把他们之间的微信看了一遍，更是为自己的小心眼而后悔。老宋想自己大概又犯了一个简单的逻辑错误，他可以原谅她抛弃他那么重大的伤害，却不能原谅他一句话这样的小的伤害？他是否常常出现这样的小的逻辑错误呢？而在人生中，有些有机会纠正，有些或许就没有机会了。他笑着摇摇头，好在这一次还有机会纠正。 二十二 岁月流转。有边远省份工作的女同学已经宣布退休，还有在帝都工作的同学已经开始预订养老院的床位。还有些同学或多或少都开始出现各种中老年急慢性疾病。每一次体检，不正常的指标越来越多。有很多同学都是带病了，他们这一代人毕业三十年后，已经到了即将谢幕的年龄。 老宋之所以如此起劲地张罗这次聚会，是因为这可能是他们这一拨大学同学的最后一次大聚会了。二十年聚之后，丁捷因患乳腺癌一年后去世了。遥想丁捷当年，大学时曾是一位跳高明星，身材矫健，身高超过一米七，比许多男生都高。可以说是亭亭玉立、鹤立鸡群。获得过全市高校跳高的冠军。那时候的她是高傲的公主，所有的男生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二十年聚会时突然来了，一下子平易了很多，跟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给大家留下美好印象。可惜还是病魔缠身，运动员也难以幸免。 这些年随着亲人的老去，他越来越悲伤地意识到，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与亲人、与朋友、与孩子，到最后就是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今天你送别人，明天别人送你，分手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这天清晨，他在上厕所时打开大群，看到一条消息，他们的班主任突然去世了。在他策划的聚会活动中，原本有一个重要环节是看望班主任，并与他合影。没想到突然就离世了。班主任一天前还好好的，是出差在浙江时去世的。前天晚上还在卡拉OK厅放歌：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午夜刚刚睡去就突发脑梗去世了。班主任是一个豪爽乐观之人。同学们在群里筹备追悼会。 老宋深刻地感受过恋人突然离去的滋味，体味过离别这一人生主题的深刻含义。很长一段时间他很麻木。甚至不会哭泣。但这一次老师的离去还是令他唏嘘感慨。班主任在他上学时期很关心他。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来自小县城，靠自身努力留在大城市。班主任请他多次来自己筒子楼的小家里交谈，那个小家真是小呀！一间十七平方米的房间放着两张上下铺，比学生宿舍好不了多少。班主任的床鋪上都是书籍和参考文献。他跟班主任坐在床铺上聊，班主任还鼓励他继续努力报考研究生。但是他对本专业实在没有兴趣，而是改考了其他专业。据悉，老宋的父亲还给班主任用毛笔写过一封信，意思是严厉管教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有时过于随性。在父亲的眼中，儿子总是缺点很多的。班主任回了信，安慰报喜有加，也是用毛笔手书回信。班主任平时话不多，但一上课就会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对自己的专业和知识充满了自豪。 斯人已逝，老宋心情沉重了多日。老宋想起二十年的聚的时候，班主任还说，三十年聚的时候一定会来参加。现在，这个三十年聚会成了老师的遗嘱。 再过一个十年，他们将六十多岁了。可能有些人会陆续离开人世。而且天各一方，大家身体状况也会越来越差，谁还会为了当初的那点青葱岁月再鞍马劳顿地赶回来？ 对于他个人的人生履历而言，还剩下几年的工作光景。在这几年中他的计划排得很满。他的那本情感小说还想着出版，还想完成一本关于纳兰性德的学术研究专著，他还想着如果有精力，再研究一下东西文化比较。这些计划中的部分内容或许只有等到退休之后再来实现了。 如果不可抗力中止事业的完成，他更应该尽其所能做好当前他能做的事情。这样想来，三十年聚会有点悲壮的色彩了。老宋虽然赌气不参加策划工作，但心里其实真的一点也没放下过。范小东说得没错，老宋只要做一件事，很少能够虎头蛇尾的，这也正是大家看重他的地方。 他想着哪天找机会重新回到策划组，还要在群里表达一下关于聚会的迫切性和重要性的意思。当然，他还想说，本次聚会也是一个新的召唤，号召大家准备开启新的人生。 他已经决定要回去，继续他的聚会策划，或许说他根本没放弃这个念想。 二十三 春天已经来临，柳梢初绿。 老宋重新进入了策划组。他向大家宣布，我回来了，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工作，直到把聚会完成。筹备组所有人包括班长高寒都表示了欢迎，好像以前的争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老宋又积极的投入到了筹备工作中。 聚会气氛渐浓，同学们不断地期待着聚会的来临。有人还像办奥运那样在群里搞起了倒计时。 咱们也订个蛋糕？班长在群里问，做成书的形状，怎么样？几层的？要翻糖蛋糕吗？另外，我今天找好了一个业余摄影师，来帮咱们在校园内照相。 葛红艳和范小东都发来激动的图案。 好消息纷至沓来。 五一过后。毒舌男小杜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说天下掉了馅饼。自己获得了一笔创投资金，再也不用跟清华那帮理工男混在一起了。自己不给别人打工，要当老板了。 老宋第一个发出祝贺，新年新气象，开门见喜。 其他同学也纷纷发了贺语。 小杜还第一次发了红包，挺大的红包。以前都是他抢别人的，抢了还说红包小。终于他也大方一回。 大家都抢个不停。 有人私聊告诉老宋：据说这钱是老魏给投的。我儿子在老魏的公司工作。人家老魏在公司说了，我这个同学我不是给他做慈善，他是个人才，大学时就是电脑高手。我们叫财尽其用，他叫人尽其才。 老宋知道了老魏暗中相助的故事，一下子转变了对老魏的成见。几十年来他一直相信无奸不商。老魏能够没有任何功利地帮助以前的同学，而且是以前的仇敌，这让他感到同学情真的具有神奇作用，愈久愈浓。而且具有化解功能。老宋想，这个聚会一定要搞。无论如何都要搞好。 他顺理成章地向毒舌男小杜发出了邀请。 现在新工作也有了，公司也开了，一顺百顺。你就回来一趟？大家都说无白不成席，你不来，热闹不起来。 小杜还端着：我现在还定不了，开公司也不容易，又不是国企。不过，老宋，我也想回来，都七八年没回来了，就冲着你这么辛苦的张罗不容易，咱们那帮同学不好侍候。你放心，我就是不回来，也一定凑份子。 钱不重要，真的，人回来才好。 过了三天，小杜回复了，他说，我想安排今年提前回湖南探亲，十年没见老爹了。然后我经停北京时参加聚会。 说服这个冷血动物参加聚会，老宋真是如释重负。当然，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老宋想若直接消息发到群里，反应一定不会强烈，小杜的嘴把大家都得罪了。获悉小杜要参加活动后。老宋决定卖一个关子。在群里发布消息说八月二十日晚餐有神秘人物出现。大家纷纷猜测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群里又是一片欢闹。老宋就这么一个个拉，终于把人气聚了起来。从原来的寥寥十余人到现在的三十多人。 奚春花的案子终于快要平息下来了。她前夫说服了小三放弃一切财产，净身出户，算是给了奚春花一个补偿。还想办法帮她联系了去使馆教育处工作的一个机会。奚春花的同事也劝她尽快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经过一段时间的平复，她的心情开始恢复正常。出国工作的事正好在今年的秋季，她去北京办手续的时间正好可以赶上同学聚会。刘西平在老宋离开之后，又联系了她好几次。她聽说老宋为了这个聚会，费尽了心事，不图名不图利，一心只为同学们忙，心中麻木的神经还是被触动了。在这个社会，还能这样无私地为同学们服务真不容易啊！ 赶上他给她又一次发了微信：就一句话，期待你来参加。她终于同意了，来，我来，我一定来看你！ 五个老大难中的第二人终于攻下了。 还有一个坏消息。邓飞还是走了！在一段时间的好转后，他的病情突然恶化，最后放弃治疗了，住在临终关怀医院。 他的父母难以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相续病倒。他姐姐伤心过度，不允许搞纪念活动。最后还是在同意了。女儿从小在美国长大，以完全式的方式做了怀念父亲的发言。 老宋记得他说要来参加聚会最积极的同学之人。大家曾他的病情好转欢呼雀跃，以为会出现奇迹，但是奇迹终于还是没有出现。 二十四 老宋还在催照片的事情，其实这个最后期限已经是一拖再拖： 大家抓紧时间交照片等事宜，月底截止，是这个月啊！在晒照片的同时不要忘了发给我一分原照哦！发来照片如有需要美容的，请在群里声明，比如去皱纹、斑点等。 老宋专门还就扫描照片规格进行了说明：扫描出来，如果扫描时分辨率高，那图就很大，可是如果显示是缩小到原图大小，应该是差不多的。原图如果很差，也不必用很高的分辩率扫描，就是说三百DPI就足够了。 老宋还通知大家：对了，我有意组织一个微信小合唱，就是每个愿意参加都可以加我，这样可以避免在大群里显得尴尬。 唱什么？ 友谊地久天长。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校园的早晨。 报告群主，可以不唱吗？我五音不全。 没关系，是合唱。 合唱也麻烦，怕把大家带沟里去。可以找唱得好的，比如奚春花。 这个也好办，如果你有顾虑，可以把你的声音调低。 那我是滥竽充数。 唱得就是和音乐不合拍也没关系，我能把唱得和音乐调齐了，所以要求不高重在掺和。 除了唱歌啊，我看是否來一段朗诵更拉地气？ 三十年前，曲园，毕业前夕，八二级晚会，有谁还能记得，哪位童鞋曾经声情并茂地朗诵过一首“走向大世界的帷幕……” 我们现在可以来一首走向大世界的落幕…… 老宋的电脑旁有一个小黑板提醒他，现在离活动正式开始只剩四个半月了！纪念册需要的照片远未收齐，已经是第三次发令了！ 早晚安！目前交照片的人还不多，希望大家抓紧时间，能早交就早交，这样我有更多的时间来整理。高寒定了截止期是五月三十一号。过了截止期而且我又做完后再交照片我今次不打算返工再改了。做完后再加照片需要调整很多地方，大大增加工作量。 他决定一个一个再打一轮电话。他理解一些人不愿交照片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愿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既不愿看到年轻和现在的对比，也不愿让同学们看到不再是从前的自己！男同学一半都有谢顶，三分之二染发。女生则不愿意让自己素颜见人！ 从本周末开始，每个周末都会催一下照片。等最后一周每天提一次。截止期是五月三十一日。这个日子很重要，我要最迟六月中旬把照片转给范小东选用做纪念册。我也要在六月中下旬开始给高寒和老广传视频，如果是一个小时的高清视频，大约会有七个GB，传起来会很费时，有可能一次传输要花五至七天。在七月二十三日之前必须至少传成功一次。 对还没有联系到的同学，如过了截止期找到了，也会网开一面设法补救的，因为联系到了是“惊喜”。群里过了截止期再交，只有“惊”没有“喜”，所以感觉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软磨硬缠大家，跪求了。 聚会正在热火朝天地地筹备之中，一件令人震惊、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老龚进去了。第一个报名参加聚会而且夸下海口答应为聚会活动买单的老龚来不了了，在年过半百之后他玩了一把大的，结果把自己玩进去了。老龚这一次是赌命了。也真因为这一把赌把他全部赔了进去。她的老婆、前老婆为了他，不惜一切代价给他支持。他这个人一生虽事业无成，但红颜知己颇多。有一个女生把房子也卖了，让他做抵押。他用杠杆的方式去买股票，股票赶上了黑色星期三，割肉割得皮包骨。又把其他钱投到一个理财公司，据说有百分之二十的年回报率。结果陷入了非法集资的陷阱里。投资项目也血本无归。结果满盘皆输。他自己输得一干二净还不算，还把七姑八姨的钱都搭进去了。公安一路查下来，他也归入非法集资的合伙人被抓了起来。老龚可是第一个也是最积极表示要参加聚会并承包宴会费用的人。 人生总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刻。 另一个爆炸性新闻是关于涂干群的。群里传出同学中的高官涂干群被双规了。据说纪检部门就是从他植金牙发现了他腐败的线索。这真是祸从口出呀！抓他的时候，他正在东莞跟一个小姐快活呢！这就是他说太忙、经常身不由己啊！ 听说他有的时候一顿饭就要吃下去十几万。老宋真难以想象他吃的什么山珍海味，暴殄天物到如此地步，福分也该挥霍一空了。 二十五 这天老宋一上班，因为校友会的事他被主管院领导狠批了一顿。 确实是他的错，那天他忙着做视频，结果忘了这个大款校友来院时间，让人家空等了快一个小时。是他们求人家，还让人家等，道理真说不过去。人家愤而离去是有理由的。 你总怪学院对你不公，你的待遇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可是你看看你干了什么？ 确实是我的错！ 本来我还想在院务会上为你争取一下，你的副处待确实也挺长时间了，不过我现在看你是干到头了。 给领导添麻烦了。对不起！ 宋文斌正准备转身离去，刘院长又说：你等等，听说你利用出差之机，实际上是去见同学？有这个事吗？ 我是见了同学，但那是工作之余啊！没有影响正事。 你就不能检点一点吗？你宋文斌以前不是这样啊？这叫以权谋私？你知道吗？ 这就叫以权谋私？帽子不能乱扣吧！我以什么权谋什么私了？ 你看你看，你什么态度？我作为领导批评你一句，你就老头子背手一百个不服？也就是我，看在老同事的份上提醒你一下，你是刺猬吗？碰都碰不得。 那谢谢了！ 他低头哈腰走出门之后，阚副院长在屋里念道：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看上你的，女人哪！眼神没几个好的。 还有一件事让他这个知识分子的薄脸皮没处摆放，三年前，学院要新一轮竞聘。那天他老婆从学校参加儿子家长会回来说，人家开家长会的可都是这处长、那经理的，在中国可都是官本位、权本位。你替你儿子想过吗？ 他一声不吭，做父母的最心疼儿子。当年为了儿子能够上到这所区重点，他也是求爷爷告奶奶，打着车提着礼物赶到几十里外中学校长正开会的度假村去见她。几乎快要跪到校长面前了。 父母为孩子打工天经地义，没有脸面可讲。但他还是太不擅长此道了，更不知道此道之深。他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盒好茶，哪儿想到人家已经今非昔比，早就不放到眼里了。脸难看，事难办。 东西被人家扔了出来。他听到里面阚副院长的老婆说：一盒破茶叶，也不嫌寒碜，不是清高吗？也来跑官？还拽什么为学院做贡献的酸词，最让人看不上的就是这种臭文人！ 他觉得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屈辱之一了。他发誓再也不干此类自取其辱的傻事了。回到家跟老婆又是一顿摔盆子摔碗！ 他与副院长的过节儿除了工作上的原因之外，还涉及两人来院时的经历。他们两个年轻时也曾是一对情敌。当时两个人同时追求着他现在的妻子。 那时副院长只是财务处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当时的他虽然在系里做辅导员，但毕竟还是发过几首诗的年轻才子。当他做系总支副书记时，阚副院长还不过是后勤科的科长。 她在两个人之间摇摆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更为老实踏实的他。 后来阚副院长一路扶摇直上，而老宋则从系副总支书记岗位调到工会，副处降为副处待，因为工会副主席沒有正式处级编制。 人一得势，就会秋后算账吗？看看人人心中都有怨结，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蹦将出来。 二十六 这一段时间，宋文斌时常会有疲累感，这种疲累感老宋一般都不太在意。人过五十，体力大不如前。老宋有一回去看大学时的班主任，班主任就对他说过，人生六十一个甲子，五十过后实际上身体是十分脆弱甚至是凶险的。一定要做减法。但是这一段又是最忙的，上有老下有小，往往一不注意，身体就会出大事。 老宋当时也就是听听而已。人们一般对于自己的身体往往是出了问题才知珍惜。 平常也累，最近这一阵，老宋好像感觉不太一样。他总是浑身冒虚汗，而且从家里到单位也就十来分钟路程，他会大汗淋淋。胸闷，总是做噩梦。有一次梦见被带电的铁丝网所包围，儿子在电网外面试图救他，梦里儿子又回到了少年时的模样。他担心儿子触电，一个劲地高喊让儿子小心，小心！突然就梦醒。 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大汗，犹如虚脱一般瘫软无力。 还有一次梦见自己在考场做题，别人都交卷了，而他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醒来又是大汗淋淋。 再有就是梦见自己在大学的课堂听课。别人听老师讲得津津有味，而且发出会意的笑声，而他则如坠入云里雾中，不知所云。又是急得心跳加速。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难道预示着什么他的人生会遇到什么难解、难懂之事吗？ 儿子快要过生日的前一天，他出奇地想儿子，想着儿子一回来看他，他就要抱他一下。可是儿子真的来了。他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了。儿子嗯了一声，一脸不高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儿子全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波澜，甚至怕他表露出父爱。 然而，爱之深，恨之切。晚上当孩子的班主任告诉他，你的孩子不仅上课玩手机游戏，而且有可能开始与同学谈恋爱时，他又一次压不住心中的愤怒了。他对孩子说，如果玩手机还可以有一个限度的话，谈恋爱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 年轻人根本不懂爱情，你处理不好这个问题，你注定会陷入大的痛苦，而且一事无成。 我告诉你，这又是你的老眼光，我们上一级两个同学，不仅谈了恋爱，而且双方父母都同意了，他们一个考上北大，一个考上清华。 但是你不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处理不好感情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你太没有自控力。 你为什么总把你的儿子想得那么不堪，就因为你不成功，你儿子就不会成功？就因为你或许以前处理不好感情的问题，我就一定不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别的可以商量，这个不行。 到底为什么不行？ 你还没有能力谈恋爱。 笑话，谁也不是天生的情圣。尼采说，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你父母的续集，不是你子女的前传，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 还情圣？这会儿还引经据典了？还什么尼采呢！尼采本身就是不着调的人。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原则问题。没商量，否则，你就别进这个家门。 好，如果到了这一天，我会自己离开这个家。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不会放弃我认为对的一切，告诉你，宋文斌。不会。 呯一声炸响，宋文斌将他最喜欢的一个宜兴紫砂壶砸在了地上。 你滚，你现在就滚！ 呯，又一声关门的声音，儿子走出了这个家门。 妻子走进来，你说了什么？你让儿子滚，人眼看就要考试了，滚，你让他滚到哪儿去？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反正他也考不上，正好省事！ 你做父亲的责任呢？早就看出你是个关键时刻会大撒把的人。 早就看出？那你早干吗去了？ 今天我不想跟你扯太远。我告诉你，宋文斌，今天你必须向儿子道歉。 为什么？为什么要向儿子道歉？我也不欠他的。 这是人话吗？你还认他是你的儿子吗？你是他爹，做起事来比儿子还任性？ 你给我住嘴！你永远是这样，什么事都没有是非曲直，什么事都是一边倒。儿子就是你惯的，惯成现在这样不成气候。 儿子马上要高考、高考、高考，你知道吗？这是儿子一生的第一件大事。不管怎么样，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面对青春期的孩子你不知道吗？你比他还不理智？ 你会教育，你来，你来呀！我看他已经不可救药，他完了。 你才完了呢！儿子又突然走了回来，既然在你的眼中我已经一无是处，那请你不要再管我。儿子走进他的房间，把电脑装到包里，又摔门而去。 你回来，你回来呀！孩子他妈在后面叫着。你到哪儿去？晚上早点回来。 我去同学家，妈你别担心！。 第二天早晨，妻子特意早起买了老宋爱吃的肉夹馍。老宋一声不吭，拿起一个肉夹馍就走了。 两天过去，妻子说，你去认个错，把儿子叫回来吧，总住在别人家也不合适呀！ 要去你去，老子不可能给儿子认错。 他是你儿子，你的亲生儿子。宋文斌，你能不能有点大局意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就要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耍小孩子脾气。你们领导就是没看错你，你根本不堪大任。 我是不堪大任，不是我们领导看错了我，首先是你看错了我！你眼拙，选中了我，现在后悔了？ 妻子一把掀翻了他桌上的书。她不知道这些书正是他为母子俩去塔希堤而写稿挣钱的参考书。大怒道：你除了天天整那些无聊的聚会，想着会你的老情人，还会干什么？ 宋文斌也一下子蹿了起来：把剩余的书掀到地下：掀吧！再掀吧！扔东西谁不会？你不就是想着把我也扔出去吗？ 好好，我不想跟你理论这个，我们两人的事以后再说，我告诉你，你必须今天把儿子给我请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什么后果？我倒真想听听。我宋文斌也不是吓大的。 好，宋文斌你听好了，如果儿子不回来，你就去停尸房找我吧！ 宋文斌怔了一下，嘴上却说，你少吓唬人。 不信？你就试试。妻子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儿子同学家的地址是什么？ 妻子很快就告诉了他。 他换好衣服要走。等等，妻子说，有两个鸡排，我刚买的。你先吃一个吧！ 不急，等儿子回来再吃！ 他看到妻子有一绺熟悉的光亮闪过。那是在他们恋爱时期常常能够看到的。他意识到他们之间还有着一个牢不可破的共识，那就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走吧，他对儿子说。好像把他从监狱里带出来似的。 我不回去。我在这里挺好的，学习效率高。 这里不是你的家，家丑不可外扬。行吗？你老爹说话方式不对，向你道个歉！ 你只是说话方式不对吗？我们之间的分歧是观点不同。 我仍然要坚持一个观点，你这个年龄还不懂感情。 你懂吗？你婚姻幸福吗？你们一次次掐架吵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 夫妻吵架是正常的，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别人是正常，但你们是不正常。 我们怎么不正常？ 你们好象都认为当初找错了人。反正，我一听得懂人话就知道你们一直在彼此抱怨，而且一直在后悔。 那是因为你还不懂。 又来了，告诉你老爸，我什么都懂，甚至可能比你懂得更多。 好，你妈说得对，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暂时搁置争议。一切等你考完试再说。 儿子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两天不见了，老宋觉得儿子似乎长了点个子。老宋想转个方向，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宋卓然看到老宋脸色惨白，鼻腔里涌出一股黑血。 二十七 一些人的死亡是有预谋的，而另一些人则是突如其来！老宋就完全没想到死亡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找上门来。更让他就完全没想到的是，他得的是曾经的日本热播电视剧《血疑》中才会出现的白血病，他想不明白这样的病怎么可能降臨到他的身上！ 虽然他身体一直不太好，体质差，但大病没有过。前几天接孩子昏倒，也没有当回事。赶上周末在家里躺了两天，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周一恰好单位体检。这一次体检，竟然查出血液的问题，微小白细胞增多。再去复查，骨刺确认是白血病。 晴天霹雳。老宋一时间呆若木鸡。他还不算老呀！他还应该多活几年呀！他与人为善，勤奋工作，从未暴殄天物，他想不通，更不能接受。他想号啕大哭，但却哭不出来。 夫人从单位匆忙赶来，他抱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我中彩了！ 什么中彩？你会中彩？ 白血病。 怎么可能？误诊吧！ 已经复核了。 人生没有想象中那样漫长，他没有想到他的人生就这么突然地快要画上句号了。 二十八 他住在医院的血液病护理中心里。病房里有四个病人，一字排开。他在最靠窗口的床位上。 生病了，突然就静下来了，才发现平时那些忙碌有多少是必要的？没有自己的忙碌这个世界依然故我地运转！这真的多少让他有些失落。 他忙忙碌碌自认为充满追求的一生其实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满足。但人生不就是过程吗？在这个过程中，人怎么可能无所事事呢？这又是一种人生悖论吧！每个人的人生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却都在努力追求着不同的过程。如果过程十分艰难，而只是为了获得荣誉的一个瞬间，那样的人生是不是也是一种折磨呢？假如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比别人的成就更多一些，他是不是在离开这个世界时的留恋也会更多？不一定。有些人会十分满足地离开，当然，如果没有成就也会留恋，因为他会觉得不甘而不舍。更悲哀地想，即使是过程十分快乐，而生的快乐就可以减少死的痛苦吗？这样想来，他觉得头上仿佛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一种巨大的幻灭感袭入脑际。他晕厥过去了。 许久，他才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身边站满了穿白大褂的大夫，其中一个看着很资深的大夫对他说：你不要想太多，思虑过重，不利于你的治疗。要有信心，一定会好起来。他若有所思，缓缓地点了头。 窗外，灿若处子的梨花已经开放。春天来了，生活是多么美好。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个春天了，不禁又一次黯然神伤…… 除了家人，还没有同学知道他已经身患重病。老宋还在与负责纪念册的范小东等人在微信里讨论诸多细节问题：他必须抓紧完成还能完成的事情，但又尽量不让其他人知道。 老宋说：因为有些照片上的问题，小屏幕上看不太出来问题，一上大屏幕马上就看出来了。 范小东：我视频用的照片有些是按高清电视比例裁剪过的，后来发现有些扫描的照片还有不少瑕疵，又修过。你用的照片如果有需要修整的，你电子邮箱给我。 纪念衫就是圆领文化衫了，颜色和图案正在请范小东帮助设计，回头再征求大家意见，本周内完成，下周制作。画册按原计划制作，没问题。班长说：你和老宋商量，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咱们再一起商议。 美国时间晚九时、北京时间早九点，北京聚会现场与华盛顿分会场举行视频会议，由宋文斌和范小东负责，这个已经写到具体日程里。聚会当天，两个会场的连线，手机肯定不行。华盛顿分会场已经租用视频会议软件。当然其他人还是可以使用微信视频。 老宋最后一次发出征集照片的通知： 三十号以前啊，请抓紧时间交照片，要求很简单，如果有老照片的就交，没有也没关系；如果有新照片的就交，没有也没有关系，拿手机自拍一张即可，请注意截止期是北京时间本月三十一号。微信发，邮件发或传到云上。 照片如果从微信上发，要发原照，办法是选好照片后点左下角“预览”，然后再在左下角点“原图”，最后点“发送”。 范小东在群里与班长讨论订做蛋糕的事情：我手画了个草图并计算了一下尺寸，三十多人用的话蛋糕尺寸（仅书柜部分）长约四十厘米、宽约十六厘米，高约二十厘米，外部翻糖，内部巧克力蛋糕体，售价是三千三百元，折扣价两千八百元，您看如果价格可以接受，下周我就可以先预定制作了。最后是一本图书模样。 班长说：完全同意。 老宋想象着蛋糕在聚会的桌上推出来，大家欢呼的情景。 二十九 这些天，老宋对于劝弋扬和许嘉来而未果，心里还是挺失落的。但也有一件高兴的事。林佳终于找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方琼在一次同乡聚会上偶然问到了。方琼马上把林佳拉到群里了。 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林佳应该算是同意加入聚会的最后一位同学了。不过，她不会回北京，只会去DC分会场。 刘西平在群里颂扬老宋，老宋，你该自豪了。去年八一级聚会的时候，两个班合起来才有十多个人，而且从韩国、日本回来就说是远道。你看咱们，美国、西班牙、澳大利亚都有回来参加。老宋你动员能力超一流，劳苦功高。聚会时一定敬你一杯。 三十 老宋的病理反應开始变得严重起来。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乏力，还会经常出虚汗。只有像他这样身患重症的人才能够体会到活着就是一种幸运的含义。他还想到活着的时候能够知道死的样子，死了却不知道身后事，所以只有活着的时候多做有益的事才是有意义的。 他生病的消息还是不经意间在一些同学中传开了。因为范小东给他单位打电话，他单位的人无意间说出来的。范小东马上急匆匆来看他。当即表示聚会的事不要他再操心，他们一定会办好。 不过没有人在群里议论这件事，大家都有这个默契，暗中都在为老宋祈祷。 他又收到了一个明信片。上面写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十五年前在他失恋穷愁潦倒之时，也收到过一张这样的没有署名的明信片。他一直认为是她写的，她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暗中帮助他。但现在她人在太平洋延彼岸的美国，怎么可能寄这个东西？莫非是她委托老朋友寄出的？她会这么细心吗？但不管怎么样，在他感到最黑暗的时候，这句话的确如一丝微光让他看到了希望。 而现在，这句话又一次击到了他，让他猛醒。他悲壮地想：他这一生如果一无所有，起码还有尊严，他一直在为更加美好的向往而努力着。他是有毅力的，也是信守承诺的。对此他应该感到自豪。至于聚会，他也一定会坚持办好。给所有同学一个交代。是的，这件事就是他人生尊严和信誉的一种体现。也是他生命价值的体现。 他绝不能半途而废，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则。 妻子不同意他再去操办那个同学聚会。 我必须坚持，大家为什么把这个工作交给我？还不是因为我轴，我认真。 可是你现在生病了，这是不可抗力，没人会指责你，再说不就是个聚会吗？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本身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在我看来成了一个使命，是个老人礼，也可能是一些人最后一次，也可能是我的…… 别说了，但你需要休息休息，只有休息才能好起来，才能恢复。 但你要知道，也许做事才更能够让我恢复呢？ 我跟你没法说，你永远有一肚子道理，为自己明明不合理的事辩解。 他得意地笑了，握着拳头说，墨索里尼永远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有理，永远有理。 说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又说，其实不是别人的评价与否，更重要的是自己对于人生的态度吧！再说，搞这种活动是我的一个爱好。何况是我把那么多同学从天南海北张罗到一起。希望你能理解我一次。 妻子心疼地像抚摸孩子一样在他头上轻抚了一下，那你不许过劳。有什么事让我帮你。 范小东搜出来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用微信发过来了。我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的是克莱德曼的曲子：水边的阿丽达斯。记得你用那个方砖录音机是一遍又一遍地放，放得我这个没有文艺细胞的人都耳熟能详了。 妻子给他下载了一些器乐曲，转到MP3中带给他。他喜欢小号吹的《出埃及记》，有一种不为人解的悲凉和坚毅。他喜欢这种悲凉而坚毅的感觉，他觉得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 他沉浸在音乐里，心里面涌出一种崇高感！虽然对于他而言，拥有这种感觉已经是久违的过去的感受。是的，他所做的事不足挂齿，与“出埃及记”中的那种救民于水火的朝圣感无法相提并论，但他认为他必须有一种做事的精神。这种精神能使让他超越世俗、超越现实直达心灵的永恒圣地。 他还惦念着照片的事。他重新在群里发出一个新的催促令： 照片我这里合影还不算少。临近截止期了，要求不高，百分之百自愿，就是个人的近照，自拍或找人用手机拍一下就可以了。 交照片截止期是五月三十一号。我现在手头照片已经非常多了，参与人数也达到我预设的人数。所以会如期在三十一号截止。没有交照片的现在到月底完全自愿了，如果交的话，可以不管合影，只交自己的就好了。 要交照片的要抓紧时间。我今天催一次，明天再催一次就再也不提了，因为对某些童鞋是煎熬，五月三十一日就自动截止了。现在交，主要是交自己的照片，比如近照。扫描的照片有些要费很多工夫来修补，我六月开始就没时间来做了，一大堆照片，八九百张，光重新起名分类就很费时了。 三十一 老宋带着病终于完成了网络群唱：年轻的朋友再相会。网络真是好东西，可以大大缩小时空的阻隔。在世界各地的同学可以在不同时间的歌唱聚在一起，再配上伴奏，以实现天涯共此时的效果。 他连续听了好几遍，这个时候他几乎忘记了他已经在医院，身边是白大褂的护士和大夫。直到护士来提醒他吃药，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身患绝症了，适才的沉浸被现实的残酷唤醒。年轻的朋友再相会，他轻轻地哼唱着，脸上浮出一种漠然而无奈的神情。他从未想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与亲人的诀别，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都会清零，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与他相关，而他也全然不知了。 死亡真的是天人两隔吗？将所有的情感，记忆，思考都清零吗？与现世从此全无关系？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仿佛夜色的幕布一下子拉下来，再也不会升起。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晨昏颠倒的精神炼狱，他才稍稍缓过劲了。听说人体是有着极强的自控能力的，当你快要崩溃的时候，精神之闸就会关闭，阻止一个人的精神崩溃不止。 老宋开始变得平静下來，其实每个人都会面临这一时刻，有的较早，有的较晚。有的提前知道了，有的则毫无觉察，突如其來。他对死亡的认知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之神在向他招手。人都会象流星一样划过这个世界，这并没有什么。他不断地告诫自己，然而思维却无法控制地纷乱如麻。他时常产生虚幻之想，他觉得自己所历之事所识之人都是若真若假的，他对于自己是否真实地来过这个世界都持有异议了。或如庄子所言，他不过是别人梦中的过客而已，在某时某刻偶然投射到了某个人的记忆里。 即使是活过也难免失去。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无论是地位还是荣誉，甚至也无论是恐惧还是仇恨都会象云烟一样随着生命的逝去而飘散得无影无踪。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笼罩着他的内心。然而，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强烈地提醒自己是真实地活过的。活过的人是有情感、有牵绊、有寄托、有责任的。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割舍他与这个世界、与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联系。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会因为这种联系而延续着生命的意义。 其实每个人又都希望即使是自己走了，也还是能给世间留下点什么，难怪有一些人希望在有生之年为自己竖碑立传。这些都可以不随着肉体的消失而消失，他们能够独立于肉体而存在。正因为生命是有限的，生命中的强者才希望能够流芳百世。然而，死亡意味着一种界限：活着的人或许会记得死去的人，而死去的人却什么也不再记得。 其实老宋很愿意相信轮回，很希望生命能够轮回，若真的能够轮回就太好了，哪怕是变牛变狗，生命毕竟还可以延续。在轮回中，死亡就是与现世的亲人和朋友告别，而去与另一个世界的人重新相识。如果轮回为真，那意味着此生的终结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漫长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此生就不会结束。 即而他又在想，如果能够被人记着、忆着、想念着也会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存在吗？也会是活着吧！那怕是一段时间也好啊！ 三十二 来日无多，他理了理纷乱的思维。想到迫切需要完成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安排好妻儿的生活；二是完成这一次聚会的所有未完成的事项，不能虎头蛇尾；三是他内心的隐秘。那就是他很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与方琼见个面。二十年聚的时候，他遗憾地错失会面，而且那时候即使见面也仍然无法超越内心的纠结，现在他很希望能够当面与她好好地聊一聊。真的来一次相逢一笑。虽然两个人在微信上已经成为交往频繁、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但面对面地交谈肯定是不一样的。她一直希望他能够原谅她，让他们的关系变成亲人的关系。而他一度不想给她这个机会。现在，他决定帮助她，帮助她从负疚中解脱出来。分手无对错，她的负疚感已经可以结束了。当然，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把自己回忆大学初恋的小说完整版交给她。这其实是一封写给初恋情人的长信。他很想亲手交到她的手里。他这本书可以没有多少读者，但方琼必须是其中的读者之一。 这时候，院领导、主管工会的阚副院长带着一干人来看他。带来牛奶、核桃粉等补品。 你不在岗，还真是不一样啊，他们玩不转啊！闞副院长微笑着说。 我是无足轻重的。他羞涩地回道。 这么些年，你一直默默无闻地奉献，从不声张。也从不向院里提什么无理要求。你活出了平凡中的不平凡、平凡中的精彩、平凡中的伟大。 老宋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心想这大概是对自己的盖棺论定了。人的一生可以用许多不同的脚本来形容。这时候的老宋已经不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那种碌碌无为的人了。 谢谢你，老宋。阚副院长有些激动起来，我这句话既代表学院，也代表我个人。 都是应该做的。我也没做什么，能力所限。 对了，院务会决定从现在起正式将你的级别定为正处。你不再是副处代了。我们的工作有失误啊！祝贺你！ 老宋苦笑了，工作三十年了，一直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真是一病解千愁啊！ 我们走了，好好养病，多保重。工作上的事先放放。你就当给自己一个难得的假期。病好了，还等着你大干一场呢！别起来、别起来。找时间再来看你！ 走了几步，阚副院长又一个人转身回到老宋床边，老宋，我想以朋友的身份再说几句，过去这些年我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请你原谅呀！我们是前后脚来学院的，是一起从年轻变老的老同事、老战友，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无论于公于私，都请提要求，我一定想办法解决。 没什么困难，老宋说，已经麻烦学院不少了，真不好意思。 应付领导，老宋确实是有些紧张的，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虽然平日里表现出清高，心里面还是明白领导是某种程度上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啊！这么些年自己就是因为总是与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搞不好关系才在工作上坷坷绊绊。然而，如今才明白这一点，似乎有些晚了。自己的情商不高啊！老宋觉得需要把这一点体会告诉儿子。 仰躺在床上，老宋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当一个人即将离世的时候，所有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那么为什么活着的时候却要斤斤计较呢？ 三十三 生病了，最为牵挂的是儿子。小时候的儿子与现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长着长着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好象中途被换过了一般。 想起孩子三歲时，每当他要睡觉时，宋文斌总是摸着他的额头说，小淘气的一天结束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儿子有一回写作文，题目叫“我是一棵小树”，儿子写道：我是一棵小树，狂风暴雨也不能将它摧毁（龙卷风除外）。老宋当时看得那个高兴，他认为儿子小小年纪写东西就能注意到严谨，将来一定可以从事研究工作。 儿子还爱画画，就爱画龙卷风。对龙卷风印象深刻。而且为人善良。对小动物都很有爱心。也许自己对孩子太苛刻了，应该试着理解原谅他。儿子的一生注定会自己不同，这时候老宋突然意识到自己生命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这里，老宋潸然泪下。人生有多少事情能够靠悔悟来弥补呢？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孩子有一次期中考试，英中算三门课都考得很差。班主任把老宋请到学校。责问家人，你的孩子你们要管一管。 老宋说，你们的课外作业也太多了一点吧！孩子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教育部三令五申减少课业负担。 老师说，如果你做家长的同意，你们的孩子可以不送作业，我们也可以不管。 老宋被噎在那里。然后嗫嚅道：那也不能不管啊！我们还是相互配合吧！ 回到家里。老宋对孩子说，你能不能努力点啊！为什么每天看你做作业，就像受罪似的。 孩子喊道：我就是不喜欢学习，我不喜欢上课。上学就是受罪。 孩子，活着就是要吃些苦的。 我不想吃苦，谁让你们生我，让我到世界上受苦？ 老宋听着这句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真不知道孩子憋着这么大委屈呢！ 看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把孩子一把抱在了怀里。孩子，爸爸关心你不够，是爸爸的错。我以后经常抽时间来帮助你做作业，行吗？ 孩子迅速长大，个性也在增强。有一回他记得曾想看儿子写的东西。儿子坚决不肯，他想抢过来，但儿子拼力反抗。这是儿子第一次激烈地反对他，而且不容商量地坚决，儿子大了，有了只能属于个人的东西了，而他还把儿子当作自己的私产。 想到孩子经历了高考后就会变成家里的客人，心中真是不舍呀！我们终将是为社会培养人，他们只是在这个家里暂住，翅膀硬了就会飞向远方，也许只是偶尔还会回来看看。他真的不希望孩子考到外地去，因为他都不知道如果孩子到外地去，还能不能等到孩子回来。但这是他不能向儿子言说、也根本不能流露的心思。 正想着，孩子拎着老婆熬得小米粥来看他。自从他生病，孩子仿佛一下子懂事成熟很多。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突然间就消失殆尽了。孩子的眼睛是肿的，看得出来是用眼过度。 我跟你说过，你学习紧张，不必来看我。 不碍事，反正刚放学也需要调整一下。 那你坐一会，让我跟你说会儿话。孩子，你的父亲没有别人眼中的那些成功，既不是高官显贵，也不是商贾大亨。我也对此十分烦恼过。但是到了我这个年岁，我终于明白，我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我走到今天并不是因为我做成了什么，而是我能顽强地面对人生，凭借自己的毅力走到今天。 老爸，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是因为缺少你这样的毅力，才想着另辟蹊径的。 我一直记住你说过的话，人生有再多苦难，也不能蹉跎此生。老爸，我心里一直觉得你是不同凡响的，单凭几十年坚持不懈地认真踏实努力做事就甩出去一般人好几条街。 宋文斌摇头。我有很多不足。只会死读书，所以老爸希望你能在与人交往方面也能够多努力一些。人生不易。有人说人情练达也是学问。这个真的很重要，但老爸一点也不懂。希望你能重视并自己去感悟。 老爸，我知道了，你别说了，好好休息。 你考完了，想干点什么？说这话的时候，老宋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有失的神情。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熬到那个时候，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了。 现在还来不及想。不过我想，等你病好了，我也考完了。我们一起出国吧！我们全家还没有一起出过国呢！ 那好啊！想想就挺期待的。 你走吧！别耽搁太多时间。 没事，反正都是看书。我在这里看一会儿书。 他打着吊针。孩子在旁边看书。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场景，也有着一种别样的悲壮与温馨。他知道孩子什么都明白了，再也不用他督促了。作为家长，他的监督教育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的瞬时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角流了下来。他想起一句话；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请不要老得太快而明白的太慢。 儿子走了，妻子又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他看到妻子头发白得更快了。三个月染一次似乎不足以掩盖白发的生长。他一下子想哭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他把妻子叫过来，伸手拉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妻子几次想把手摆脱出去，他都没有放。 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妻子没有说话，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然后上来掩他的嘴，意思是别这么说。 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妻子说，好了，老夫老妻的，让人看着笑话。我们虽然天天吵吵闹闹相互抱怨。能够走到一起，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你舍得离开我吗？ 我后悔的是没有好好珍惜跟你在一起的缘分。 别说这个，好好养病！咱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宋紧紧地拥抱了在他最穷愁潦倒的时候坚定走进他生活的结发之妻。他不记得他们之间已经多久没有拥抱过了，而现在这个拥抱有了万千柔情。老宋的妻子泪流满面，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老宋越来越瘦削的脊背。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拥抱机会已经不多了。许久，两个人才放开了手，老宋长吁着粗气。 对了，你帮我给老余转一万五千块钱。儿子不是说想买一台新电脑吗？我就让老余帮着买了，他是行家。 不是说好先不买吗？ 买吧！想想儿子也是挺懂事的，也很少问我们要过什么东西。这算是对他高考后的成人礼吧！ 三十四 老宋的身体时好时坏。本来就是一个敏感之人，他的情绪也是起落不定，会莫名兴奋也会突然莫名沮丧。当有人来看望他时，他会特别兴奋地说个不停，而一旦朋友离去，他又会马上有一种坠入深渊般的失落之中。 每到这种时候，老宋都努力深呼吸，告诫自己放宽心，平静下来。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刻，只不过老宋我是提前知道了这一时刻来临的大概时间。比起那些突如其来的死亡，自己还是幸运的，起码还可以从容地把想做的事情做好。但是他也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也越来越有限了。他觉得他需要利用现在还有知觉、情感、记忆，还能够感知的时候，把人生中的重要经历梳理一遍。最好是能够记下来，但身体的疲累和精神的压抑又常常使他不得不时时中断这一工作。 夜晚来临。他无法入睡，开始回忆着自己的人生。他很想再有一次机会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他父亲从出生到离世从来没有到过其他省份，连省城都没有去过。他父亲一直在那个中学教书。还自学了医学，免费给当地人看病。在当地口碑极佳。他父亲走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排了几里长。也算是尽享哀荣了。他以他父亲为荣啊！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父亲生活过的地方了。可是有一天梦里，他梦到他回到了自己小时候长大的那个学校。那个学校建在一个山坡上。石砌的台阶很长，有几十米。他小的时候总在台阶上爬来爬去。那个时候学生们都很穷，有的学生上学就带着一根红薯，中午请食堂的师傅帮着蒸一下。回想起来，那些岁月犹如梦境一般虚幻。 不时还是会有强烈的恐惧感像寒风一样袭来。对于死亡他已经想清想透。这并没有什么。那么他的恐惧又是因为什么呢？他知道这可能是因为感情。他记得小时候一直无病无恙的外祖母突然得了红斑狼疮，卧床不起。在破旧的被褥里疼得日夜呻吟，不时又会伸手向空中乱抓。这个平时总是念叨要早一点死的老人有一天突然拉住他的手老泪纵横：我舍不得你们呀！我想看着你长大啊！ 一脸懵懂的年幼的宋文斌从未看过外祖母这样哭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紧张地手足无措。然后才突然想到拿毛巾给老人擦泪。老人哭得更厉害了。那时候他才六岁，还没有上小学。 那时的老宋不知道老人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厉害。现在他知道了，是情感。是情感的羁绊。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与我们的亲人、朋友建立起了感情。我们最为不舍的就是这份感情。感情让我们多了牵挂、多了担心、多了期盼。我们不愿接受亲人们和朋友失去了这份感情，而自己也再不能感受他们的温暖。 这样一想，又觉得人生很残酷。我们为什么要有感情呢？可是活在这个世上最为珍贵的难道不是感情吗？如果没有感情地活了一世，可能走的时候变得了无牵挂，可是活得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感情地活着，其实是错失了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既然再富再贵也没有得到最有价值的东西。纵然离世时会有难舍，也终因为享受过人生最大的意义而变得值得。 老宋现在最为牵挂的就是妻儿。他要把能够做到的最大的爱表达给他们。他躲到病房的厕所里，连续拨打了几个电话…… 三十五 医生对老宋妻子说：他现在的病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有骨髓移植。但有两个方案，一个是等配型高的骨髓，但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有可能出现恶化。一个是家人移植。我们已经做过检查，儿子的配型更高一些，他兄弟的配型更低一些。我们建议儿子献骨髓，当然，也不能保证不出现感染。这个需要你们签写协议才可以。 儿子献骨髓对身体有影响吗？ 一千毫升的血，分三次输入。这个影响肯定是有的，但应该影响不大。不过要征求他本人意见。 她很快下了决断，必须马上跟儿子商量此事。傍晚的时候，儿子来看老宋，她把儿子叫到病房过道里。 你爸爸现在的病只有骨髓移植一个办法，你可以决定不输，这是你爸的意思。你爸说我们也可以等其他的人，你还很年轻，又马上要参考高考…… 儿子打断了她。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他是我爸。别说骨髓移植，就是把命给我爸，我都同意！ 儿子，儿子，你……你爸要是知道！你爸没白疼你！ 我一定要救我爸！儿子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老宋听到了母子的对话，从病房里忍不住冲了出来，他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他对儿子说：有你这句话，你父亲不枉活这一生。 那天儿子因为打篮球而扭伤的脚踝还没有好利索，是一扭一扭地走到医院的。 第一次进舱之前。他显得异常平静。倒是能够看到妻子有一些掩饰着的紧张。推进无菌的平流层病房时，他平静地握着妻子的手，眼神中充满着歉疚与感激。他想说谢谢你，但嗫嚅着没有说出来。 说来也巧，魏大铭在出席人民医院设备捐助仪式的时候，意外知道了老宋得病的消息。老魏知道老宋得病住院的事。马上让下属到医院悄悄地将一张个人支票打入老宋的医疗账号之中。给我这个同学最好的治疗，如果钱不够，可以告诉我。 骨髓移植需要三十多万的费用，其中一半可以报销。自费部分用了魏大铭的捐助。老宋的妻子知道這件事，但老魏的助手有交代，说魏总指示不要让老宋本人知道。老宋妻子千恩万谢，同时坚持说要开借条，将来一定会还。魏总的助手说，这个先不忙，你们看病要紧。 应该说，老魏在最后时刻的帮助，解了老宋一家的燃眉之急。有了这笔钱，医院换了一种新药，意大利产的抗生素，一针一千多，每天三到四针。病房也更换到一个单间，大夫解释说，换骨髓后需要静养。 曾经同房的老年病友问了大夫，为什么他的抗生素用的是意大利制造的？大夫直接说这是自费药，人家有捐款。偏偏那天老宋要进行例行体检，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了这个说法。 老宋这才知道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他对妻子说，谁给我捐款，你一定要打听清楚，我不能白用人家的钱。一定要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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