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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离家远行

 风雨黄昏后 2021-12-04

对于陌生的人,尤其是陌生的环境,我一直怀有一种畏惧。直到今日,我依然会在陌生人面前沉默寡言,在陌生的环境里焦虑不安。

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二十多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6岁时那个搬着椅子走在路上的孩子,他一边哭着,一边央求妈妈不要把他送到学校去。

学校,对于他来说,意味着大量的未知。他有熟悉的玩伴,有熟悉的院落,有自己喜欢的玩乐方式,甚至他的母亲在他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就教他识字他也没有什么抵触——所有的一些,都发生在熟悉的地方。熟悉,意味着安全感;陌生,则意味着不安全感,意味着恐惧,对未知的恐惧。道路边上的那所小学,充满着未知,不知道老师是怎样的,不知道同学是怎样的,更不知道接下来的校园生活是怎样的。

而那所学校,他其实无比熟悉。出了家里的胡同,左拐,三四百米的距离,那就是了。就在他爷爷家老院子的正对面。他的姐姐,正在那里上学;而他的玩伴,有的已经在那里,有的将要和他一起走进那里。

但他依然恐惧。

十一岁,我小学毕业,进入了乡中,开始了住校生活,虽然离家,也不过步行半个小时的路程。

那时,对于长大,我怀有十二分的渴望。住校生活带给我的是新奇的兴奋,即使只能周末才能回家,即使宿舍是简陋的大通铺,你的褥子和他的褥子挤在一起,晚上睡觉一不小心腿就伸进别人的被窝里了,还可以清晰地闻到旁边人身上的汗臭味,传染性的皮肤病总是很快地传遍全班。这些在现在看来不无苦逼的日子在当时却是难得的欢乐。

但在某个正睡得香的深夜,我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迷迷糊糊中,我被挤在了墙角。对方有三个人,带头的小混混食指指着我,“你再敢给老师打小报告,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说着,他的右手扇上了我的脸。

我不敢反抗。

我不清楚宿舍的其他人是否有醒着的,那几个小混混很快就爬到床上,我忍下眼泪,久久难眠。

我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敢告诉我那些从小学一起来的玩伴,甚至不敢告诉我家附近的那些人,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帮助我。至于父母,他们远在广州,还是算了吧。

那个难眠的夜里,我死活都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是我报告老师他们抽烟,却始终没有想过可能正是老师向他们泄露了这个信息。

一次考试后,老师让我们几个学习比较好的帮助他批改试卷。我第一次走进了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战战兢兢,怀着偷窥别人隐私一样的恐惧。那是教学楼一楼西头的一间简陋的小屋子,但比宿舍楼的房间要稍微大些。棕色的衣柜上,垂下吊兰的几片叶子。

试卷很快改完,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老师便和我们闲聊。不知道是哪个话题说到了电子游戏,我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一段亲身经历,就坦然说了出来。

那时,我攒钱买了一个红白机,可以连在电视上玩游戏,玩伴们都非常喜欢。我家里没有大人,就成了大家玩游戏的基地。有段时间,我以各种理由找老师请假晚上回家,和村上的几个人一路走回去,通宵玩游戏,快到上学的时候才睡上一两个小时。请不下假的时候,甚至模仿老师的字迹给自己签上一个假条。

回去的路上也是趣味无穷的,月色往往很好,又是逐渐炎热的夏季,住校的生活又让每个人身上有那么一点零钱,偶尔就去路边的小商店里买上一瓶啤酒,才一块两毛钱而已。一边走一边喝,喝完,把瓶子摔碎在路上。

喝酒的事情自然没说,玩游戏的事情我以为已经过去,又无关紧要,便讲了出来。

听完,同学们默默不说话,老师给我的是一顿严厉的批评。

我很委屈。

2004年,高中,去的是临颍县一高。学校在县城西北角的麦田之中,仅仅盖起了三栋教学楼,一栋用作教室,南边的一栋是女生宿舍,北面的则是男生宿舍。食堂是没有的,事实上,连个棚都没有,只有几个做饭的小房子。平时我们就蹲在地上围城一圈,一人跟前一个饭缸,装满热乎乎但不怎么美味的饭菜;雨天,打过饭就跑回教学楼,坐在课桌前,或者走廊栏杆前进餐。

新校区初建,条件的简陋我丝毫不以为意,毕竟,比起我的初中,它已经好太多太多,虽然高中生活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我不恋家,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在高中时,我甚至讨厌回家,不是因为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烟火气,也不是因为回家的车上只能和十几位同学挤一辆面包车,也不是因为回一次家路上要换三四次车,而是因为我讨厌回家再返校的时候我的状态。

每次返校日晚上的自习,我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我不想睡,可我不得不睡。因为我头疼。不是脑壳欲裂的疼痛,而是缠缠绵绵、紧密缠绕的那种疼。

疼痛往往从周日,也就是返校日的上午开始。午饭之后,我就必须要出发,坐车到另一个存在的桥上,运气好的话会恰好错过去临颍的车,运气不好的话,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才有一趟车到。

那座桥,已经被翻修过多次,但仍然是那座桥,桥下依然有水,桥边是一座荒废的房子。我记得父亲曾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母亲,前梁上坐着我,过这座桥,又过河流上游的另一座桥,到外婆家里去。桥边的那座房子,曾是一家红火的糕点作坊,外婆曾牵着我从那里提走一盒糖角。

可我必须要到学校去。虽然我头疼。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头疼。我只知道我没有生病。我还知道我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去按照生活的规定按部就班地执行就可以了。

好在,返校日的头疼在睡眠之后就消失无踪。直到多年之后,读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才明白自己当时可能是有着间歇性的厌学情绪,而且比较严重。至于原因,不明。

高中毕业,十八岁的我决定要自己出去一趟,那么是自己单独坐一次长途车也行。这个念头是被姐姐勾起来的,高考刚结束,她便邀请我到广州去玩一段时间。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几乎成为一种执念,我明知道家里因为盖房已经没有什么存款甚至连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拿不出来,父母几次三番和我长谈希望我考虑家里的难处,我仍然固执地要出去。

我要出去看看!

父母最终拗不过我,事实上,对于我认定的事情,他们最终都无奈地支持我,并且积极地为我出谋划策。他们给我准备了一些路上的零食,塞给我一些钱,仅仅是去的路费,回来的由姐姐付。

我先到达了郑州。郑州是之前去过几次的,但都是坐在父亲拉货的车中。印象中的郑州,只有亚细亚商场恐怖的电梯和令人眩晕的高楼,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还有睡眼朦胧之中雨中摇曳的灯火,以及随意堆起的土堆,让父亲一不小心就迷路的街道。

在郑州客运站工作的表姐帮我买了车票,把我送上了大巴车。一路翻山越岭,醒了看车窗外的山,困了就躺下睡,饿了就吃一些东西,脑子里想的是怎么一会晴一会雨。

下车,是在人山人海的广州火车东站。熙熙攘攘的公交车站广场里,姐姐接到我,挤上了一辆公交车,到了四姨家租住的房子。

广州的一星期,我很少出去。小区楼房与原住民自建房之间仅可容人的小道错综复杂,我总担心自己迷路。一开始,只有四姨带着,或者小表弟带着我才敢出去,后来才渐渐敢到远处去转一转。

一向方向感很强的我,在那里晕头转向。

姐姐要去工厂上班,并没有人陪伴我游玩,好在姐姐留下了她新购置的笔记本电脑,但没有地方可以联网,我只能在上面玩ppt和word,还有excel。偶尔,还会自己写一些文章。

周末,姐姐带我去吃肯德基,逛商场,大都市的一切都让我迷乱,路上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令我百般不自在。

可是,我知道,我就是来看这些的,去看看近在身边的,与我的亲人息息相关的另一个世界。我深深地意识深植在我内心的怯懦,它使我万分恐惧去面对未知,又使我下定决心去改变它。

临走前,姐姐带我去了广州图书大厦,我买了两部小说。收银员操着客家话报价,我听不懂,犹豫了一下,我又用普通话问了一下价钱。

从广州回来没多久,父亲便陪着我到大学报到。

去大学的路非常漫长,也非常曲折。要先坐车到县城,由县城转车到郑州,郑州转车到新乡,还要坐一趟由终点站抵达终点站的公交车。但是因为我们一起去新乡的人比较多,最后车站竟然帮我们租了一辆大巴,直接送到大学校园里。

在学校图书馆前面,我下了车,陌生的校园人来人往,我满心茫然,似乎是漂浮在这个世界上。看了下时间,又看了下太阳,确定自己是在图书馆的南边,我才安下心来。

背起书包,父亲扛着被褥,由学长领着,报到,签字,办理助学贷款。早一年来这里上学的高中同学带着我们转了校园,父亲留宿一夜,第二天,带着我去二百货买了一部手机,然后,他就去不远处的客运站坐车离开。

“等下你去火车站坐1路车,到终点站下车,就到学校了。”临走前,他叮嘱我。

“在学校,忍着点自己的性子,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他翻开口袋,把最后一点钱留给我,“家里没啥钱了,省着点花。不够了就打电话。”

返校的车非常好找,毕竟是迎新季。但在1路公交车上,车辆驶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路口,我很快又失去了方向。

梧桐叶压得很低,扫过车窗。挤在新生中间,我忽然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在一片沙滩上,周围是一片死鱼。没有人听我内心的呼喊。

同来这里的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小小的聚会,军训又迅速开始,一件接着一件事被安排下来,大学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这种漂浮于万物之上,又被隔离在诸事之外,自己恍若弃子的感觉在2016年的夏天达到了极致。

那一年,是我在新乡的第八年。大学四年毕业之后,我顺利进入了对面的附中教书。2014年,我却忽然心有不甘,不甘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这样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虽然活着,但实际上早已经死去。

2016年,清明节后,我向学校提交了辞呈。教研组长挽留我,主管校长也挽留我……照毕业照的下午,等待的间隙,年级主任老崔说:“去了那里,可未必有这群好兄弟了啊!”

我默然,没有回话。

他所说的,我很清楚。且不说同样在附中工作的,有我的大学室友,还有我的大学同学,且不说我的女友,还在新乡,且不说语文组那些对我帮助有加的前辈,单单是这些朝夕相处的苦逼班主任们,一起醉酒瞎侃的日子便有不少。

可我并不是为这些去的。我厌倦了一眼望到底的生活,我渴望着改变与突破。

一部分行李让父亲来带回老家,一部分行李寄到了运城,然后,高铁换包车,我站在了新港实验学校的门口。

记得是魏智渊老师迎接的我,安排我住进了学校边上的小楼。下午的共读,他问我是否参加,我不甘示弱,就参加了。结果,因为实在听不懂,昏昏欲睡,又强忍着,唯恐被江子校长发现。

晚上,魏老师喊了几位老师,在空港度假村为我接风。酒桌之上,魏老师谈到未来的语文课程规划,令人充满向往,而我的心中,尽是不安。

我可以吗?那一刻,我无比怀疑自己。我从未像魏老师所说的那样去教语文,不,应该说是研究语文。

直觉告诉我,我驾驭不了那么宏达的课程,我不知道《水浒传》有什么经典之处,我知道晨诵很好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付诸课堂……

何况,还有班级管理,还有社团……

那段时间,我充满焦虑。只能耐着性子细细地读《水浒传》,去划线,去批注,至于课程,一筹莫展。

小楼里住着的,还有如一、淡烟、春燕、银花等人,但交流并不多,后来,同样来自河南的原儿老师也来了,这让我多了一些亲切,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魏老师的任务分配了下来,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但我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

无事的时候,我自己去外面走走。以校园为中心,慢慢扩大范围,先到达了度假村的深处,发现了一处荷塘;又发现了一处很别致的小区,但是门卫不让进入;最远的时候,是步行达到康杰中学,又沿着学校外面的路走了一段,回来的路上吃了一碗裤带面,喝了一瓶啤酒。

第一次决定在异乡生活,离开熟悉的新乡,离开乡音亲切的河南,我充满了恐惧:别人会不会听出我的河南口音?会不会因为我是河南人歧视我?毕竟河南人在外面的名声可不大好……

我小心翼翼地不断扩大自己的接触范围,先认识周围的街道,花了好久才辨认清楚方向,再逐渐发现周围的超市、饭店。

在我彻底把周边熟悉之前,运城国际学校投入使用了。8月15日,搬入运城国际,此后,躲进校园,外面的世界,基本与我无关。随着开学的临近,一样又一样的东西准备好了,恐惧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剩下的,尽力去做好就行。我对自己说。

一年之后,我又漂泊到了晨山。对于新学校的不适应极浅极淡,没两天就被江南的雨冲洗干净。剩下的只有仍然会挂在心头的异乡人被欺负的担心,去买菜会不会比别人贵一些,驱车在路上,是不是会被针对性检查……但自始至终,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生活在这里的,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因此,一定意义上说,没有人是孤单的。但我的交际圈子限制在极少的几个人中,平日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宿舍,很少交游聚餐。备课,上课,改作业,读书,看电影,发呆,睡觉……日子简单又充实。

时间照常流逝,我越来越清楚自己。2016年的五月,我把自己彻底扔进了一片陌生,一段算不上短暂但很剧烈的痛楚之后,我知道我已很难再畏惧漂泊,也不再对未知饱含恐惧,虽然仍然不免一些担忧。

此心安处是吾乡。

PS:读王钢老师《请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有感而发。文题不是很合,但并不想更改。十八岁,即2008年,高中毕业,大学开学。

2018年6月4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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