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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没打完的架

 风雨黄昏后 2021-12-04

那个下午,我手持一根比我还高的自来水管,倔强地站在他家门口,从下午两三点钟一直站到晚饭。

他父亲,开拖拉机从地里回来,在门口的巷子里,和我狭路相逢。他抬眼看我,什么都不问,我退到墙根,什么都不说,只继续盯着他家大门——只要他出来,我就一棍子扪在他脊梁上!

我已不再对这个中年男人抱什么主持公道的期望。人家毕竟是人家爹呢~

他不问,自然是知道又发生了什么,相似的故事在过去的十年间隔三差五地发生,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叫彬,大家都喊他彬彬。虽然他并不彬彬有礼。

我叫枫,没有小名,只有大名。

他姓杨,我也姓杨。

他比我大一岁,我比他小一岁。

但按照族里的辈分,他是爷,我是孙。至于他爸,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没我爷爷老辈分却比我爷爷高,在我们那儿,我得管他爸还有他妈叫“姥”。

以上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瘦,我更瘦,他还比我高一头。这基本上决定了和他打架我总是吃亏,——没办法,身体尤其是力气不如人。

但好歹是一家的,又算是街坊邻居,年龄又相仿,自然而然地就凑在一起玩。玩着玩着,免不了发生一些冲突,比如说撞着谁了、不服谁不守定下的游戏规则了等等。每当发生这样的事情,和其他人都还好讲,吵几句就继续玩了,或者赌气在旁边待了一会,又经不住游戏的诱惑,又加入进来,之前的冲突也就自然地烟消云散了。

和他,却不行。他撞了你,是绝对不认错的,你若气恼,推搡了回去,他的拳头就招呼到你的脸上了。等你再想招呼回去的时候,旁边的大人已经发现了不妙,各自拉开了,你只能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手快呢!

一来二去,他就成了孩子王。虽然仍然会有人和他打上几拳,但总是被他的拳头教育——认清楚谁才是孩子王。不和他玩也不行,那就没人和你玩了。

小孩子嘛,也不大计较这些,受些委屈很快就忘了,所以照旧在一起玩。玩的什么,大部分都记忆模糊了,无非是玩弹弓、崩弹珠之类的。打过的架,大部分也都忘了。不过被我记住了的几次,却怎么都忘不掉。

一次是在我6岁时。放学时,不知道怎么和他打了起来,我打不过,被他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拳。姐姐路过,加入进来,女孩子打架专拿指甲朝脸上招呼,他架不住,窜了。我吃了亏,不肯让,起身追他,当然追不上。

我哭着回家找妈妈。

妈妈恨铁不成钢,“去,打回来,你一个人不行就和你姐一起上,打不回来不准吃饭!”

妈妈手里的擀面杖在案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指着我。

我扔下书包,转身就出门,一边走一边抹泪。

二奶看到我,问:“乖,哭啥哩?咋不回家吃饭?”

我不吭,也不理,只顾往前走。

二奶又拉着跟在我身后的姐姐,“柳,枫是咋了?”

姐姐说:“和彬彬打架了,没打过。”

二奶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继续走,一直走到彬彬家门口。他妈,也就是我姥,正端了一碗饭往外走,见我走来,问是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咋又打你?!不哭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打回来。”她叹了口气回去。

不一会,院子里传来彬彬的哭喊声。我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自此,我便不再在打架吃亏后回家找老妈了,而是直接奔赴他家门口,站着。一开始,他妈很诚恳地打他,三四次后,哭喊的声音响起得越来越迟,再后来,我留了心眼,竟发现彬彬刚刚挨过打就嬉皮笑脸地端着饭坐在大门口开吃了。

这是演戏给我看?被欺骗和被侮辱的感觉让我愤怒。

再下一次打架,我直接冲进了他家院子里。

“你先回去吃饭吧,我等下就打他!”他妈哄我走。

我不走,“我要看着你打他!”

好话说尽,我就是不走,他妈无奈,只好捡起棍子抽他。

看着棍子一下又一下抽到他的屁股上,我志满意得,又有些心虚。但我竟然不舍得走。

爷爷家住对路,听到这边的动静,听说是我,赶紧来把我拽了去。

再一次打架,却是两年半后了。一年级结束,我转学去了外婆家那里的村小,那里的教学质量要更好一些。我8岁时,外婆去世,9岁时,四姨又出嫁,外公一人无法照顾我的生活,我又转回了我们村小,接着上四年级,和他竟然分在一个班里。

四年级已经开始有早自习了,早自习结束,回家吃个饭,再来上学。

一个早自习,教室内的钨丝灯忽然爆炸了,教室里一片混乱与欢呼,大家再也不能专心背书。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铃响,他一把抓起书包,跳上桌子,两三步就冲到了教室外。留在后面的,是我课桌上一个大大的脚印。

我火从中生,硬生生地从人群里钻了出去,一把拽住他,“你凭啥踩我桌子?你给我擦干净!”

“擦你妈!”他的拳头呼了过来,正中我的鼻子。

鼻孔里热乎乎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流出来,我又被他骑在地上。我试了试,无法直起身来,干脆右手拽紧他的衣服,左手也是一拳呼了过去,打在他的颧骨上。

老师终于赶了出来,把我俩拉开。

我鼻血直流,他的颧骨一片青肿。

这一次,我没有去堵他的家门。

这一次半斤八两的打架之后,他再不敢轻易和我动武。

再下一次打架,也是最后一次打架,实际上没有打起来。

那时,我们都已经五年级结束,小学毕业,两个月多的没有作业的假期,天天都像是过节。我爸妈去了广州,爷爷奶奶也不大管我,我除了三餐时按时去爷爷奶奶家报个到、吃个饭,便是昏天暗地地玩。

下军棋是比较光明正大的活动了,还可以和二大、廷大(大是我们那里对父亲的堂弟们的称呼,没血缘关系则称叔)对战,但我象棋就不行。

更多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学毕业的算是有开裆裤的交情的兄弟(除了彬彬,我们其余人还真是一群堂兄弟)就躲在我家里玩魂斗罗、超级玛丽、双截龙、忍者神龟之类的红白机游戏,谁死了就换下一个人上。

夏天也着实是个好季节,头茬瓜刚刚成熟,正是好吃的时候,雨水又多,村外常年干枯的河沟竟然也能恢复河水潺潺的景象,我们一群人便趁大人们午休的时候摸进西瓜地,挑大个的逐个敲过去,拣熟的摘了,瞅四周无人,钻进玉米地,用拳头捶开西瓜,或者在地上磕开,熟透的瓜一用力敲就裂开,每人分一瓣,蹲地上啃了。啃不净的地方,就拿手抓了吃,最后还要拿西瓜皮在脸上抹一把,擦擦汗。吃剩的西瓜皮要扔进草窝里,以免被人发现。

等所有人的肚子都鼓得圆滚滚的,我们就又跳进河里游泳。我是偏爱仰泳的,只要调整好呼吸,一动不动地,就能躺在水上晒太阳。游累了,一群人排成排往岸上豁水,不知道啥时候就有一条倒霉的鱼被豁了出去。谁豁出来的算谁的,围了小小的水塘先扔进去,再回家提了水桶,带回家去养着。

有时,也会偷偷地刨一些花生或者掰几穗玉米,兜在衣服里,溜到我家,也不洗,直接倒进高压锅里。地上支起来三块砖,算是一个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灶台。从房后拢过来一堆陈年落叶枯枝就是柴火。煮熟了,花生的外皮也洗干净了。

一次,正玩着,本已经回家的彬彬从外面翻上了我家的墙。老妈临走前,叮嘱过我注意点不要让别人到家里偷东西。翻墙到别人家中,和偷东西也就一步之差了吧?于是我很生气。

我让他下来,他不下,还冲我做鬼脸扭屁股。我怒不可遏,捡了一根树枝,撵他下来。

他下来了,却抄起靠在院墙上的铁锹,和我斗了起来。

我一边拿树枝和他纠缠,一边责问他凭什么跳我家院墙,一边努了力要撵他出去。

他手里是一把锋利的铁锹,我手里只有一根枯朽的树枝,我不敢上前去。

“就跳你家院墙,你能咋着我?”他似乎瞅准了这一点,不断地挑衅我。

我越来越怒,扔掉树枝,扭头进屋,去里屋门后拎了一根自来水管出来,——独守空院的日子里,我备了它来防备晚上有坏人入侵。

见我紧抓一根近两米长的自来水管出来,他丢下铁锹,从大门跑了出去。

我抓着水管,紧追不舍。——我一定要狠狠地敲在他身上,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他沿着胡同跑,我就也沿着胡同跑;他钻进村北的小树林里,我就也跟着钻进村北的小树林里;他跳进河坡上的草丛里,我就也跳进河坡上的草丛里……围绕着村西,我们跑了两圈。与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始终无法甩开我。我无法拉近与他的距离,但他也无法拉开和我的距离。

最后,他跳上河岸,顺着大路,拐进胡同,跑进家里。

我也跳上河岸,顺着大路,拐进胡同,却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

他妈在家。我看得到他妈在院子里提水洗衣服的身影。我也看到她看到了我。

她不问我来做什么,我也不去告诉她我要来做什么。

我抓着一根比我高的自来水管,矗在他家正门口。他们的邻居我的一个奶奶劝我回去,我不动;我奶听到消息来劝我回去,我还是不动;他父亲开着拖拉机回来,我让了路,等他进去,我就又站在他家门口。

——只要你敢出来,我就要一棍子扪在你脊梁上,管你爸妈在不在!

——我看你能躲到啥时候!

……

直到晚饭时,我才终于放弃了,回去锁了门,到奶奶家吃饭。

此后,我和他再也没打过架,也不再说话。

想打,也没机会了。想说话,心里却一口气憋着。

我去了乡中,他去了武校;我去了高中,他辍学在家;我上大学,他去了车间……生活的轨迹在某个不经意的节点开始越来越远。

大学的寒假,在二大家见到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家人正在操劳他的婚事。我问他现在在哪儿,他说是在福建。之后,他便和我的一群堂弟们骂骂咧咧地说晚上去谁家喝酒。他们没有喊我,我对这样的聚会也提不起兴趣,他们的谈话我更是插不进嘴,稍坐了一会,我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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