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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人物形象在后四十回的变异(四)

 同心台爱心使者 2021-12-04

曹雪芹用浓淡轻重的笔墨和虚实相间的手法描写了众多的人物,把后四十回与之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前八十回有些着墨较多的人物到后四十回里却变成了轻描淡写的人物,有的干脆没有下落;而有些在前面描写较少的人物,在后面却频繁的出场。如果这变化是情节发展的必然,例如迎春出嫁了,她自然就很难再出现在大观园,那是合情合理的。不能说后四十回描写人物的浓淡轻重的笔墨变化都不合情理,但一般的情况是它把年轻人写得少了,如探春、湘云、小红等等。九十三回写贾芹在水月庵喝酒,“惟有芳官不来”,明确交代芳官还在水月庵,九十四回赖大把水月庵的女孩子全带进了大观园,芳官自然应在其中,但却没有一点描写;住在大观园的贾宝玉似乎根本不认识芳官,对芳官等女孩子进园毫无反应。这样少写和不写是不合情理的。另一方面,对封建长者则写得多了,如贾政、贾母、王夫人等等。这种人物描写重点的转移,显示出续作者的思想情趣和艺术工力与曹雪芹的差别。

贾政是后四十回着力描写的一个人物。曹雪芹对贾政的直接描写并不多,从三十七回起,他被点了学差到外省去了,直到七十一回回京复命才又出场,在前八十回里他更多的只是作为贾宝玉心灵上的一个阴影时隐时现。后四十回对他直接描写的篇幅在份量上大大超过了前八十回。这不只是一个量的差别,它反映着《红楼梦》艺术结构发生了质的变化。按曹雪芹的构思,贾宝玉处在《红楼梦》悲剧结构的中心,他选择什么生活道路直接关系着贾府的兴衰存亡,后四十回却用贾政取代贾宝玉的位置,着意把贾政写成一个理想的封建正统人物,使他成为贾府危难之中的顶梁柱。贾府的衰而复兴的奇迹因为有贾政这个人物而出现了。贾敖、贾珍都已获罪,独他不受牵连而且保官袭爵;在贾府被抄一片混乱之中,唯他竭尽全力维持局面;他自己为官清正,儿子孙子也“克绍基裴”中了举人。于是“沐皇恩贾家延世泽”,贾赦贾珍获释与家人团聚,贾珍仍袭了宁国府的世职,贾政又升了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宝玉封了“文妙真人”。小说的结局对于宝黛爱情来说还是一个悲剧,但是就贾家兴衰而论就不能不说它是个小团圆了。
后四十回写贾政写得多,但写得并不好,在性格上与曹雪芹笔下的贾政相去甚远。有人认为“贾政之板而廉,(后四十回)仍然是板而廉”,是缺乏根据的。
用“板而廉”来概括前八十回贾政的性格就不确切。贾政是作为宝玉的对立面而出现的,他是一个封建主义的维护者。他处处都力图按照封建正统的规范谨慎从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和感情。他与女儿相见绝不流露父亲之情而只是谨守君臣之礼,他为要严肃封建家法不惜把自己亲生骨肉往死里打,他不肯苟同于罪恶却又不能超脱于罪恶之外,他是一位被礼教室息了感情和堵塞了才思的阴沉钝拙的老先生。他虽然不具备贾雨村式的奸诈雄才,但起码的官场世故却并不缺少,他劝告贾珍不要用坏了事的亲王备用的植木给秦可卿治丧,他熟悉贵族官僚的派系、深知得罪不得忠顺王府,他荐举贾雨村也很有手腕饶有成效,“竭力内中协力,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他固然没有象贾赦、贾雨村那样谋财害命,但他也肯为薛蟠打死冯渊的命案斡旋,他明知贾雨村贪赃枉法,却还是要奉为上宾。贾政的性格特点不是板而廉。
后四十回把贾政写得板而又板,廉而又廉,用外在的板的性格表现其内在的廉的品格。
先看贾政的“板”。一百五回写锦衣府赵堂官闯进荣府时,表现了贾政的不懂政治不明世故的板: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
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连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贾政对赵堂官的不期而至的反应,第一说明他不懂政治。锦衣府是特务机关,专管捕人抄家的,一般人听说“锦衣府”三字都要不寒而栗,今天赵堂官明明带领着好几位司官闯上堂来,来势显然不妙,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贾政居然连这一层道理都不懂,难道说得过去吗?第二不懂世故。三十三回写忠顺王府长史官突然光临荣府,贾政也曾在一瞬间疑惑不解:“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但他却不迟钝,“一面想,一面命快请,急走出来”,毫不怠慢。这里把贾政写得呆头呆脑,连通常的待客的规矩都不懂。这贾政虽说板得可爱,却奈何不是往昔的贾政了。
贾政外放江西粮道被恶奴愚弄以致被参削职,这一段不仅写了贾政办事的板,而且集中表现了贾政为官的廉。续作者安排这个情节是否是从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中得到的灵感不得而知,不过其中模仿的痕迹是存在的。曹雪芹写贾雨村,不一般地把他写成一个贪官,而是着重表现他为要保官升官就不得不贪,从而揭露了;封建末期官僚政治的腐朽本质。续作者写贾政的廉,是要表现廉虽然可能得谷于一时,但终究会得到善报,这就恰恰在掩盖被曹雪芹揭开了的社会本质。这个情节不但在反映生活本质的意义上是不真实的,而且在生活细节的描写上也缺乏必要的真实性。贾政其廉显得虚假,其板显得可笑。
说贾政初膺外任不请吏治可以,然而断不至于糊涂到听凭一个管门仆人摆布的地步。可笑的是贾政连管门仆人李十儿的身份也弄不清楚,居然对他说:
跟我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这明明是把李十儿当作了粮道衙门里里外外的总管,不但管人而且管钱。一个管门差役在粮道老爷面前多说几句话就已经不合情理了,但续作者偏要安排贾政与他议论衙门公事,而且让李十儿露骨地耸愿贾政贪污,贾政居然“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一任李十儿在外作威作福。表面看去,这段描写与贾雨村接受门子葫芦僧的进言有些相似,但深究起来于情理却大不相合。当年贾雨村新上府任,人地生疏、不培世情,他在一件具体案子上听听熟悉当地情形的衙役的意见是很自然的;门子地位卑微却与贾雨村有早年的贫贱之交,且又怀着为他谋画的一片诚意,贾雨村肯与之谋也是自然的。在这件事中,贾雨村始终处在主动的地位,是他摆布了门子,而不是门子摆布他。贾政上任粮道,虽然也是人地生疏,但他身边毕竟还带着一帮幕友僚佐。李十儿跟他议论的不是一件具体的案子,而是粮道施政的方针大计。这样重大问题先不与幕友商量,接着又不听幕友们规谏,最后明知李十儿在外弄钱,却以为自己不拿钱就与自己不相干,昏愤到如此程度能令人相信吗?
后四十回描写贾政“板而廉”既不能与前面的性格相连贯,同时也转移了对贾政描写的重点。本来贾政是作为宝玉的对立面出现的,小说是从家庭的角度,从宝玉的角度来描写他的,因而对他的官场生活没有作正面描写。后四十回要把贾政美化成端方正直的忠臣孝子,就不惜用大量笔墨去写他如何做官、如何治家等等。于是贾政性格的整个色调就发生了变化。
后四十回也写贾政教训宝玉,但这种描写只不过是在拙劣的模仿从前的情节,读起来令人乏味。八十一回贾政训斥要再上家垫的宝玉说:
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
这个场面和这番言词立即使人想起第九回,贾政那时说: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经,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贾政训斥宝玉的态度、口气前后完全一样,可是从第九回到八十一回,中间至少相距有六年时间,前者宝玉只是十岁小儿,八十一回宝玉已过了“舞象”之年,这时贾政何以还要小儿视之,不晓以大义而一味冷嘲热讽?再说这几年中间贾政的心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从毒打宝玉之后,他对宝玉的态度已没有那么严峻冷酷了,他出差三、四年回到家里后,“所有大小事务一概发付度外,只是看书,闲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夜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尽管赵姨娘还是在枕边讲宝玉坏话,但他似乎还是比较超然。七十八回对贾政的这种心理有一段描写: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亦渐冷,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因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沾辱祖宗。况母亲溺爱,遂也不以举业逼他了。
对宝玉的做诗做对,贾政是持赞许态度的,怎么到了八十一回便一反常态,不准他做诗做对,还要逼他举业,并且限定一年时间见成效?所谓重复和模仿就是不顾人物性格的发展和客观情势的变化,一味照抄照搬。这种手法是拙劣的,制造叉品不是创造艺术。后四十回中这样的模仿太多了。
这里顺便要提到八十二回关于林黛玉的一段描写,因为林语堂把它吹得太高。林语堂说:
须知黛玉此岁数时,最为可爱,虽然是妒,却聊存体统。这段中有极可爱极含蓄文字:
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
宝玉道:“都去过了。”
黛玉道:“别处呢?”(这是留心宝钗)
宝玉道:“没有。”
黛玉道:“你也应该去瞧瞧他们去。”
这是极含蓄、耐人寻味的文章。记清这是高本的文字,要归功于高别,便不得不承认高氏之善体会儿女闺情,不在雪芹之下。
林语堂是把腰品当作了真品。这段描写来源于第九回,宝玉上学之前特地去辞别黛玉: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听宝玉来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要瞻官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宝姐姐去?”宝玉笑而不答。
两段对话,一个在上学之前,一个在放学之后,但命意完全是一样的。续作者这样抄袭是忘记了黛玉和宝玉的恋爱关系的发展和客观环境的变化。黛玉善妒,常常为宝钗、湘云与宝玉发生纠葛,但是经过了“诉肺腑”之后,他俩内心已达成默契,这类风波便平息了,黛玉与宝钗的紧张关系也缓和多了。五十七回紫鹃情辞试宝玉之后,黛玉对宝玉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所以,到了八十二回黛玉又重复小儿之态,便是割断了爱情历史的发展。其次,这时环境也变了,宝玉与黛玉还住在大观园,但宝钗已经搬回到梨香院去了。大观园通往梨香院的东南上小角门上了锁。宝玉若要见宝钗,必须出大观园到荣府王夫人正房的东院,然后穿过夹道才能进入梨香院,不如当年他们住在贾母的碧纱厨那么出入方便。况且宝玉已经长大,不能象儿时那样进进出出。所以,黛玉说这个话也与客观情势不大相合。
类似这样的例子在后四十回不胜枚举,正如何其芳同志所说:“这种模仿和重复实在太多了,如果一条一条地写出,我们这篇论文的这一部分也就会变成一本帐簿。”
《红楼梦》人物形象在后四十回里的变异,与续作者的思想倾向、审美理想和艺术工力密切相关。曹雪芹肯定贾宝玉,虽然其中也还有些批评,续作者肯定宝玉和黛玉的恋爱,不肯定宝玉和黛玉的叛逆精神,因而宝玉和黛玉的性格的基本特征被歪曲。曹雪芹批评薛宝钗而续作者赞扬薛宝钗。曹雪芹揭露王熙凤,但并不把罪恶的原因委之于她,续作者揭露她并把她写成贾家的祸水。曹雪芹用讽刺的笔调谴责贾政,续作者赞美贾政过甚其词,结果反而流入滑稽。在对艺术典型的理解上,曹雪芹注意环境与人物的统一,共性与个性的统一,性格的多样的统一,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好人不全好,坏人不全坏,性格与环境有机的相联系,并随着客观情势的变化而发展。续作者笔下的人物则走向概念化、简单化、凝固化。至于运用语言的能力,那差距更是显而易见了。
续书与原著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为什么它能长久的流传下来呢?从续书本身来讲,它保留了宝玉、黛玉爱情悲剧的结局,并基本上按照曹雪芹原意交代了金陵十二钗的归宿,给人以“有始有终”的完壁之感。人们接受它,甚至不察觉它的严重的缺陷还有两个心理的因素:第一,前八十回塑造的人物形象已经达到了完整的丰满的鲜明的程度,人们读后四十回时脑子里已经有了人物的映象,因此常常不自觉地用它来补充或代替续书的描写;第二,《红楼梦》八十回已经完成了情节的大半,贾家衰败之势已成,读者的一般心理是关心人物的结局。笔者并不想把续书一笔抹倒,本文批评它,是拿它同曹雪芹的八十回相比,如果比之于乾、嘉时代流行的种种小说和形形色色的《红楼梦》续书,那它就还算得是较好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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