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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岁时，老师说，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完诗就会拿去念给一些老太太听，老太太若听得懂，则诗成，反之他就会觉得自己的诗是失败的。 我当即把白居易想象成一个仁慈且亲和的老爷爷，那时，我只是个单线思维的小人儿，想不到别的。 第二次，是我在二十岁时，看到一篇文章里说，白居易逼死过一个从了良的妓女关盼盼，是虚伪的道德卫士，我瞬间痛恨起了他的假道学。 那时，我正热血满腔、黑白分明，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初出江湖快意人生的侠女。 白居易 第三次，是在三十岁时，通读了白居易的正史与野史之后，他丰满起来，让我看到他骨子里的人性的多棱，反而五味杂陈，不知该喜欢他还是该厌恶他了。 其实任何人都一样，你只要钻进去，把他的里里外外、每个角落，不留秘密地看个遍，你就很难对他真正做出评价。想通了，也就这么回事，不管是思想浓丽的或者想法平凡的，都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 人性里必然有一块无法界定黑白的灰色地带，一切说不清楚的，都要进这一块灰色地带去缓冲。你、我、他，都一样。 白居易聪颖过人，少年老成，从小就把自己搞成了苦逼的学霸，学习十分刻苦，读书读得口舌生疮，写字写得手有茧。年纪轻轻就累到头发全白。 不过这有点可疑，有很多人对学习从不用功，也是从小就白头，这应该叫做“少白头”吧？ 不枉他一番寒彻骨、发如雪的苦功，少年时便作得一手好诗。公元807年，被授翰林学士，一年后，他已三十六岁，任左拾遗，同时迎娶杨虞卿的妹妹为妻。 但年轻的杨氏和她的家族都希望白居易飞黄腾达，官越大越好，哪怕不择手段，只要能保证荣华富贵就行。 白居易本人也想当官，只是他想当名垂青史的好官。 因此，白居易写给老婆杨氏一首诗，诗里一下动用了四个前辈的贤妻当例子，动之以情、晓知以理地劝她安份守己，不要把手从内院伸到外院。 他心怀仁恕悲悯，怜恤穷人，做小吏的时候，白居易就替百姓所负担的苛捐杂税、沉重徭役而叫屈，不惜得罪上司，在诗里表达，看到百姓这么苦吃不饱，而自己是公务员而有余多粮，是多么令人惭愧的事啊！ 白居易有着诗人的天真，以为自己的枕边人，可以通过默化潜移而能够和自己思想同步。 但现实比杨氏美丽的锁骨还骨感。成年人的思维是定式，加上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与其站在同一战线，白居易怎么可能看得到希望？大凡夫妻，大方向初显不一致时，就是水银镜第一丝隐隐的裂纹在浮现。 在杨氏看来，自己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公还有一个令人不满意之处：太耿直，爱得罪人！白居易最崇拜的人是杜甫，他和杜甫的想法一样：辅佐皇帝，致君尧舜，乃至于最后敢像魏征一样当面指出唐太宗的错误。 也该白居易多舛，不光媳妇不配合他当好官，连老娘也在临死前摆了他一道。 据说一个好好的老人，竟然在看花时掉进了井里送了命。好久都没有人死得这么清新脱俗了。这不是风凉话，实在是这死法太过雅致。 在老太太掉井里之前，白居易写过有关“赏花”及“新井”诗，却被人拿来大做文章，说他怎么怎么不孝。 因为得罪人太多，就这样被奇葩的理由，贬到江州（江西一带）司马，在江州遇到一个会弹琵琶的年长歌女，听其歌哭伤及自身，写成荡人心魄的千古佳作《琵琶行》。 白居易有个好朋友，叫元稹，虽然元稹的私生活与后面的官场名声不敢恭维，但他对白居易确实够意思，是个好朋友，再艰难困苦，亦从未离弃。 二人一生中唱酬诗作很多，用白居易自己的话说，“一生休戚与穷通，处处相随事事同。”这种安慰，不是平常人能够体会得到的。可见，一辈子的好基友是多么重要啊！ 白居易的前半生，接近完人，当他被贬到重庆忠州时，他在那里勤政为民，立身廉清，废除苛捐杂税，鼓励开荒种粮，重视文化教育，发展蚕桑农业，新修道路石桥，件件桩桩不能一一数清。 白居易捐献自己的月俸，并发动集资，在忠州城东二里的白桥溪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石拱桥，至今人们把这座石拱桥叫作白桥。 那时，他把绿化也搞得不错，他经常在忠州城东的山坡上种花，并命名此地为“东坡”。 他的好友元稹先他离世，白居易为他写了墓志铭。元稹家不缺银子，给了白居易六七十万钱的润笔，白居易把这笔钱都捐给百姓了。 其实，看起来白居易还是那个白居易，可贬谪连年，他的心态还是起了不小的变化。虽然后来同样有关注民生的心，但独善其身、及时行乐的念头也像水里的葫芦一样，按也按不住地浮了上来。 前大半生穷尽精力当个好官，换来的是连年发配，理想的火花总是不断地遇到冷水的烧熄。余生嘛，自己尽量过得舒服些吧，天下事，管得过来吗？ 于是，从在杭州开始，他蓄养家伎了。后来巅峰时期，家伎高达百名。 樊素和小蛮就是白居易的家伎中颇为出色的。樊素能歌，小蛮善舞，白居易曾经写诗替她们扬名：“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对女性的传统审美里的樱桃口、杨柳腰、小蛮腰，就是这么来的。 蓄养家伎是唐朝风俗。据说大司空李升吃饭都不用桌子，令诸多家伎每人托一盘菜团团地站在旁边，美其名曰为“肉台盘”。 家伎颇有点通房丫头的意味，为要主人暖床侍寝，还要充当歌女舞女以娱宾客，说不定哪天被主人当做物品随意送人。 明末清初的陈圆圆就是这样被主人转手赠与吴三桂的。所以家伎也是富贵人家的一种社交利器。其数量、质量直接代表着主人的地位尊严、经济实力、品味高下的一种体现。 在查他的资料时，居然看到他还有这么一首诗，叫《追欢偶作》。原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网上有不少人拆分诗中的句子痛骂他，“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 这两句十分让人倒胃口，每过三年多，便嫌她们变得老丑，就倒换新的血液，十年就换三次。 我则为白老先生的智商着急，一张鹤发鸡皮的老脸，紧贴于一张张艳光无匹的嫩脸上，难道是嫌自己在别人眼中不够老么？ 要知道，那时的白居易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为了不继续掉头发，曾经四年不敢洗头，怕洗一次头发少一次。 水蜜桃一样的年轻生命，成了鲜嫩的滋养肥料，他吸收得多了，越发不知女性的生命也应有尊严。 他有一好友叫张愔，曾花重金买下名妓关盼盼为妾，并对关盼盼珍爱有加。后张愔病逝，关盼盼哀伤不已，立志为夫守节，十年之内不曾走下燕子楼。 白居易毫不手软，送去一诗直指关盼盼，责问为何不对亡夫生死相随？关盼盼在白居易风刀霜剑一般的逼问之下，心如死灰，绝食身亡。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白居易逼死关盼盼”事件。 白居易这件事让我在二十岁时阅读到，于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中存在着善恶交替的矛盾、黑白含混之下的灰寒。 白居易以前在很多诗中是怜惜女人的。《上阳宫》《琵琶行》《长恨歌》，那份情怀，无一不令人动容。 他后来的变化，与许多人都有关系。不贤惠的老婆杨氏算一个，贬嫡他让他不得安生的朝中诸人也算。与他并称“元白”的元稹更是要算第一个。 白居易和同代诗人元稹好得如同发小。二人在遭流放时，彼此唱和，所传佳话甚广。说到元稹，不得不再八卦一下。 他将自己一段艳史写成《莺莺传》，让世人竞相传，属于自黑行为，让天下人知道他不过是《莺莺传》里那个风流凉薄、始乱终弃的张生的真身。 抛弃莺莺的理由竟然是：“大凡上天所造就的绝代佳人，一定会为害他人。从前殷商的纣王，西周的幽王，力量那么雄厚，也都毁在一个女子手上，至今仍被天下人耻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 早知是妖孽何不一开始就敬而远之？他有着嫖客一样的心态，前一分钟还在爱抚着美艳的她，后一分钟提上裤子就嫌那女子不入流。然而，他是嫖客，莺莺却不是妓女。 元稹娶了三品大员之女韦丛，春风得意，欲再与莺莺相见，莺莺那时也已嫁人，规规矩矩地过着平常小日子，断然拒绝相见，并劝他“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好朋友之间，又是年轻人，有此艳事怎可不分享？白居易耳朵里灌满了元稹的艳情描述，当年的白居易不能说没有艳羡，但也曾替莺莺不值，不关痛痒地劝过元稹。 他说了也跟没说一样，因为风月场上从未曾失意的元稹，不可能为一个被他抛弃的女子的哭声而心痛。 当然，那时尚未娶妻的白居易也不是未曾和女人有肌肤之亲，后来他在《冬至夜怀湘灵》和《寄湘灵》二首诗里，将他们的爱情写得是相当的明白，也相当凄苦。 元稹的经历只能叫艳情，白居易和湘灵才配得上叫爱情。
回头再看元稹，娶了韦丛之后，官运颇好，五年内升至御史，并有机会出使四川。这年，他三十一岁，在四川与著名的人称女校书——四十二岁的官妓薛涛天雷勾动地火了。 一位是前途远大、才名远播的青年才俊，一个是安雅美艳、才情四溢的半老徐娘。两人缠绵了一年，元稹这只花蝴蝶知道该飞走了。 他走时给薛涛留一下首诗，大意是：“你是才情与美貌都像卓文君一样的女子，我很爱你，但我现在要走了，走后我会想念你的。”贱人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然而薛涛又何尝不是心如明镜？四十岁的女人，风月场上阅人无数，造化如此，受这种致命的吸引，有机会与这样一个年轻多才、前途光明的美男子爱一把，又有什么不可？ 当初决心跳这个坑，燃烧就燃烧了，但若有意趣已尽之日，爱情变得松驰是正常。至于后来韦丛死后，他纳妾、续弦、苟合刘采春、向白居易借官伶，风流事数不清。
当白居易再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要的其实是“沧海之外处处水，除却巫山也是云”。 当时，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张籍、杜牧、刘禹锡等著名文人都与薛涛有诗文唱和，但她只对元稹一人情根深重。自从元稹薄情离去，薛涛就心如古井，不为任何人再起波澜。 这女子的性情，很有点火中取莲的味道，插身于污泥，风尘中跌爬滚打，但怒放的爱之心花却是始终为一人亭亭净植。 后来白居易给薛涛写了这样一首诗：“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此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有人说他这是在赤裸裸地对薛涛进行性挑逗，还说白居易为此诗而觉得愧对元稹。我人不够聪明，挑逗是看出了一些，貌似还有一些提醒，不要让她执迷不悟，但看不出是什么性挑逗。 薛涛又不是元稹之妻，她只是个著名的多才官妓，为妓有为妓的规则，前门迎送再正常不过。而他们那时还称得上年轻，难道只允许情场败家子元稹掷金如泥，就不许穷人白居易在他身后俯身拾遗么？ 这事，关键是薛涛自己回不回应。诚然，薛涛没拿正眼瞧一下这份挑逗。压抑就是一颗种子，落在白居易的心里与落在一个平凡人的心里都一样，时间是它的沃土，长着长着就能参天。 不能不说，后来白居易与元稹互换家伎狎玩，也有不甘示弱的成分。你有春风千丈，我亦有桃花万朵。
再加上他看到元稹官声不好仍然活得风生水起，白居易越发跟着恣意放松，硬生生地把一颗老棺材瓤子的心变成了倚红偎翠的无底洞。 关盼盼一事，不论世人再替他找理由，说是何种因素给他造成这种心理上的量化质变，也不能不承认他逼死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野蛮的干预，一头野猪无情地踩烂了那颗本来就长在悬崖上的红草莓。 晚年的白居易，再也不愿下力纠正偏了航向的舵。 或许，大潮之下，浊浪滔天，人如蜉蝣，没有多少人能够从头到尾锁好自己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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