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藏樓詩集》鄭孝胥

《海藏樓詩集》鄭孝胥

海藏樓詩卷第一

春歸（以下己丑）（一八八九）
正是春歸卻送歸，斜街長日見花飛。茶能破睡人終倦，詩與排愁事已微。三十不官寧有道，一生負氣恐全非。昨宵索共紅裙醉，酒淚無端欲滿衣。

六月十六日觀洗象（去年英吉利滅緬甸。）
宣南洗象迎初伏，萬騎千車夾水看。法駕舊儀從鹵簿，玉泉新漲試波瀾。蒲甘國破封難復，莽氏民存業遂殘。留汝南荒遺老在，可堪有齒已先寒。

九日獨登清涼山
科頭直上翠微亭，吳甸諸峯向我青。新霽雲歸江浦暗，曉風浪入石頭腥。忍飢方朔非真隱，避地梁鴻自客星。意氣頻年收拾盡，登高何事叩蒼冥。

題顧子朋齋壁（在龍蟠里曾、沈、左諸祠之側。）
客去晚窗明，行吟山鳥驚。殘陽一峯靜，秋水半潭清。几席餘文字，祠堂近老成。終知歸寂寞，徙倚若爲情。

雨中宿子朋齋臨烏龍潭
幽人默相感，衝雨命藍輿。樹暗城西路，雲深水北居。添衣攜短褐，共飯洗芳蔬。庭鶴聲誰警，潭龍氣自噓。對眠清榻冷，立語暮鐘疏。世事堂堂夕，山中夢熟初。

吳氏草堂 
雨後秋堂足斷鴻，水邊吟思入寒空。風情誰似楓林好，一夜吳霜照影紅。
水痕漸落露漁汀，秃柳枝疏也自青。喚起吳興張子野，共看山影壓浮萍。

人日登陶然亭（以下庚寅）（一八九〇）
春來料理喚吟朋，暖日江亭便可登。林杪山光能映酒，蘆根泉脈欲銷冰。閒曹蹤跡人誰覺，老輩追陪我亦曾。猶有後山同刻意，故應風味愛盲僧。（寺有盲住持，陳弼宸太史與之熟。）

贈許豫生下第南歸
西笑頻嗟宦未成，故山還我舊才名。春衫涴酒重尋夢，紈扇題詩又送行。海上閒居娛壽母，朝端知己說門生。南歸垂翅吾猶羡，姜被多年冷弟兄。

爲王幼霞閣長（鵬運）題易安居士小像
南渡遺嫠流人伍，老去才名誰比數。歌辭激憤一世無，小朝廷人真愧汝。畫圖省識古詞女，比似黃花瘦幾許。趙侯贊之署德父，政和四年歲甲午。胡馬未窺想寧處，歸來堂中正媚嫵。生小聰明喜自賭，金石圖卷鬬記取。暮年作序戒古好，叙述亂離備悽苦。何來雲麓與苕溪，未識紹興老命婦。建炎繫録猶莽鹵，俞君編緝年可譜。行跡章章儼對簿，半潭老人（幼霞號。）刻樂府。殷勤軼篇手搜補，摹圖徵題更誌語。表微事較好奇愈，荼䕷雲巢今何所。（趙明誠蓄石名「雲巢」，又有荼䕷畫卷，皆傳於世。）惟有流傳潄玉詞，坐覺清暉照眉宇。

官學雨中與陳笙陔夜坐
宣南五月翻階雨，二客虛堂坐渺然。聊喜素心共今夕，忽驚浪跡近中年。清談忍刺當時事，歸夢貪尋自在眠。來日閉門同索句，便從正字證詩禪。

馮園看牡丹
出郭車聲不厭遲，尋春聊赴好花期。園林客裏重遊地，風日樽前絕豔思。孤宦正堪棲物外，壯年轉易觸兒時。阿翁軼事誰能說，感激初聞訪友詩。（馮乙亭世叔爲余誦先考功詩。）

官學雜詩
家孥寄人食，一身居都門。誰言不易居，寢處長苦閑。晝倦俄欲覺，諸生誦已繁。取書與相和，夢我丱角年。從嘲先生癡，涸轍枯微官。尚憎鳳皇池，今爲鵝鴨喧。豈知無巢者，暮雨鴉飛翻。十旬沈我書，方寸叢憂患。耐閒特不易，所學誠空言。
今年本苦旱，一雨遽浩浩。桑乾既北決，滹沱亦南倒。畿民半漂沒，千里勢如掃。皇仁雖亟賑，豈免窮無告。致災大臣咎，幸已寛譴誚。夫何反行樂，張晏恣燕犒。吾皇富春秋，左右賴輔導。誰司致君責，老智俱稱髦。位卑固有罪，悲歎心孔悼。
五月六月交，雨勢晝夜大。中宵聞嘂呼，巷屋紛倒壞。朋親斷奔視，消息各狼狽。忍盦庭柳拔，乙盦牀書敗。經旬觀簷日，雲意仍靉靆。衆情餘震懼，傳說播靈怪。迺云盧溝絕，蛟螭騁狡獪。豐臺十數鄉，筑堰幸自衛。河神蛇服出，巫語索祭賽。方當風雨黑，昆明勢尤倍。神燈見十三，倏忽助澎湃。或言乃龍目，激波湧隄外。行宮牆甫合，蕩突渺疆界。奔騰誰能遏，閴若潮自退。遊幸非所宜，毋乃神祇戒。老黿過城隅，容與狀無畏。都人夙好事，填道雜粉黛。陰姦競得意，熟視但我輩。
公卿喜接士，清望雅所歸。良莠雖雜陳，此意未可非。謂彼爲士者，豈無以自居。謹身保令名，庶足酬己知。如何務苟得，暮夜靡不爲。坐令倒屣人，鼠璞遭世譏。少年固可爾，垂老胡乃癡。陰求或不饜，恚怒仍怨咨。紛吾二三子，名盛毁亦隨。朋友有難言，我懷良鬱伊。
習靜必於動，解人無不可。馬足復車塵，中著瞢騰我。側肩入戲場，里耳聚已夥。衆生等螟蛉，吾豈殊果臝。繞梁遇法曲，賞音久亦頗。持此較奔波，所得詎幺麼。
冷淡自爲歡，所居必移情。今年青谿傍，欠我勃窣行。畫舫絃管脆，草堂風月清。底用持誇渠，政缺一水橫。日西引散步，巷尾欣未經。豁然得縱目，迤邐帶高城。初來尚見底，再來波遂平。石橋偶俯眺，塵顏寫空青。王邸鬱蔥蔥，林中露飛甍。垂鞭馬上郎，何物生寧馨。歸來急作書，記此眼暫明。江湖是吾性，朝市非公能。

家書至卻寄
書來意萬千，隔此紙一重。持翦手自發，尚恐讀易窮。向來喜夜書，燈花剔幢幢。墨淡字斷續，體勢殊未工。實亦無所語，但道無恙儂。欲知許時事，丁寧尋歡悰。生理本可笑，日對蓬髮僮。甚思逐春遊，出門成孤蹤。正月月圓時，斜街鼓鼕鼕。二月月圓時，我在官學中。詩就還獨吟，書史頗亦攻。署中時來云，某日當趨公。賃車便應去，車聲何玲瓏。友朋有幾人，旬餘或相逢。笑談破無俚，神情終悤悤。說歸漸可厭，畫餅飢豈充。回頭看庭樹，誰能送飛鴻。
大七黠可憐，歲暮甫斷乳。孟冬我行時，識字已百許。渠姊强解事，笑語頗楚楚。見舅肆頑癡，婭姹聒大母。小七雖未周，神氣溢阿堵。汝身尚抱疾，課讀底須苦。十三畢經書，那不見渠父。今年過三十，偃蹇困塵土。微官羈輦下，劇似搬薑鼠。更無旁人嘲，餐飯講訓詁。昨朝值無事，出城日當午。道傍見籠雀，傾囊喚買取。開籠瞥四散，幸未傷翅羽。追飛似公嫗，啾唧上鄰宇。放生事大好，願力庇兒女。更求得暫歸，歸時汝應愈。

寄栗生兄
韲鹽未了持家事，燈火惟餘課弟編。料理兒曹聊晚計，浮湛閭里忽中年。好乘佳日舒心眼，莫遣新霜拂鬢邊。準擬江淮乞郡倅，爲兄先辦杖頭錢。

枕上
閒身急景暗中過，枕上方驚去日多。月影漸寒秋浩洞，柝聲彌厲夜嵯峨。養生候密須逢子，學道心繁總著魔。是事故應思熟爛，不將美睡換奔波。（學道之士，必以子時脩煉。）

八月二十八日夜坐時將出都
宵涼百念集孤燈，暗雨鳴廊睡未能。生計坐憐秋一葉，歸程冥想浪千層。寒心國事渾難料，堆眼官資信可憎。此去夢中應不忘，順承門內近觚棱。

出京
坐看林葉黃，已有難留意。秋陰積離色，送我以寒吹。親朋裁三五，念別數相詣。去來自細事，所歎迫生計。翻然狥微念，赴之頗沈鷙。寧辭長途勞，聊免他時悔。海波千萬疊，適志即平地。驅車出東門，眇默身如寄。

伯潛約遊鼓山
風雨危前諾，中宵喜見星。夜寒依竹轎，曉霧出茅亭。滄海歸人瘦，孤峯向我青。入山真恨晚，舉首愧山靈。

聽水樓偕伯潛夜坐
人間可語轉寥寥，默坐空山盡此宵。月黑忽驚林突兀，泉枯惟對石嶕嶢。宣南氣類今難問，樓上詩魂我欲招。（樓懸淨名菴乩詩。）莫便相逢恨岑寂，明朝分手馬江潮。

東坡生日集翁鐵梅齋中
江上殘年我又歸，高齋雪後正添衣。終知此老堂堂在，賸覺虛名種種非。酒半題詩忘客去，香中讀畫愛梅肥。聚山樓外山能識，只欠相攜看夕暉。

薛廬同子朋待月
欲雪城西嘗對飲，舊遊新歲感崢嶸。平生已畏論懷抱，湖海何緣識姓名。（湖南人某君題詩壁間，謬有「鄭張」之目。張謂通州季直。）入寺看江孤閣冷，烹魚炊稻暮鐘晴。與君晚遇良非淺，小待梅梢好月生。

遊棲霞泊舟下關尋三宿巖題字不得
寒鴉衰柳點霜天，好放城根下水船。歲暮暫尋招隱客，年來深欠入山緣。江光月盡空含影，（是日晦。）人語宵分漸墜煙。惆悵精藍三宿字，吟魂夢倚洞龍眠。

登攝山最高峯 
每愁飛鳥滅雲端，石蹬行來倦百盤。鍾阜云開分晚照，吳江楓落入新寒。名山誰信身堪隱，世事終憐劫未闌。直恐哦詩增客感，松風還爲卷波瀾。

桃花澗有石刻非人間三字
雙澗分流出翠微，春來紅雨想沾衣。桃花曾見先皇日，直覺人間事已非。（南巡行在，亂後盡圮。）

棲霞市舊傳徐鍇子居山前設茶肆號徐十郎茶肆有鉉自江南初入朝授官誥云歸明人僞銀青光祿大夫守太子率更令云云如內史乃江南宰相也銀青存其階官也見攝山志
街名最愛棲霞市，兵火荒村定幾經。欲考江乘圖彷彿，漫過茶肆客零星。溪流抱寺通漁艇，山色開門展畫屏。聞說徐家存誥敕，可堪尋看僞銀青。

正月二十一日城西步歸作（以下辛卯）（一八九一）
齅遍江梅更惘然，東風吹面又今年。春山漸綠荒烟外，野水偏明落照前。誰遣旁人覺哀樂，稍從浪跡悟因緣。尋思光緒承平日，好辦閒身付酒邊。

鑑泉聽事懸畫龍子朋詠之余亦繼作
黑雲湧出極可畏，中有鱗蟲得熟視。離蟄奮飛恣遊戲，咫尺真愁雷雨至。闕角諦尋悉題字，辟火曾云著靈異。董源筆歟或黃筌，寄此蒼茫神靈意。吾聞神物善自翳，見尾向來羞爾輩。（畫中見其首尾。）抑鬱無言短人氣，老子平生寧足貴。

吳氏草堂梅花下作
今年又見江梅發，歎息勞生幾往還。淡蕩風香春欲半，蕭寥煙日地常閑。牆陰活計添新竹，籬角幽情帶好山。莫管花前詩力減，憐渠歲月不教刪。

雜事
城西朋好誰相憶，定是丁陳與沈黃。海上昨逢潤州守，一時回望奉先坊。（下斜街，金之奉先坊，可莊所居。丁、陳謂叔衡、弼宸。沈、黃謂子培、仲弢。可莊時出守鎮江府。）
江海論心有幾人，葆真季直最相親。治河策上仍爲客，種樹書成未療貧。（葆真遊河帥幕中。季直家居，方究樹藝之術。）
石頭城西去來客，路熟深慚盋山碧。山下詩人顧石公，念我狂癡時歎息。
扁舟京口留三日，北固山頭別酒明。珍重贈言吾過矣，著書用世太勞生。（將之日本，忍龕餞余於北固，賦詩云云。）
螺髻瑤簪倒碧空，長崎山色似閩中。出門十日忽至此，歸夢可憐千萬重。

高松保郎詩
斷腕高松氏，歌者良紛紛。四座且勿喧，聽代保郎言。保郎家江戶，事在明治前。少小無所知，但念知己恩。藩法時方酷，義父抱深冤。獄急待自殺，營救窮百端。俱死猶不解，智竭惟有身。探懷出白刃，霜光蝕我魂。低迴語左臂，全歸愧難全。斷者不復續，今日與汝分。欲下<齒爵>牙齗，神鬼啼右邊。誰知父母軀，彼此乃相殘。一揮何時落，昏絕耳不聞。俄然視白日，豈意猶生存。收我刀如風，滌我血翻盆。修書仍函腕，馳獻辭悲酸。義父幸得白，殘軀越中年。支體已不痛，沈痛在心肝。賣藥溷市人，懺悔向世尊。衆生有疾苦，莫似我艱辛。大清黎公來，遺我以古文。李公尤慷慨，陳義高青天。保郎身見在，保郎名已傳。會有義士知，熱淚墜衣巾。人生歷情劫，憂患深相纏。本心要不昧，君子或見憐。保郎骨可朽，義士淚不乾。

花市
秋後閒行不厭頻，愛過花市逐閒人。買來小樹連盆活，縮得孤峯入座新。坐想須彌藏芥子，何如滄海著吟身。把茅蓋頂他年辦，真與松篁做主賓。

八月二十六日芝口張飲
豪舉京華在眼前，誰知海外有今年。客中總覺朋尊樂，酒後差憐粉黛妍。燈影自繁無月夜，桂香微動欲霜天。歡場那落中原後，聽罷清歌莫惘然。

九日愛宕山登高同秋樵袖海
秋懷閉戶兀嵯峨，都付登臨眼底過。蠻菊那知佳節重，（日本舊用中曆，明治以來改用西曆矣。）霜林也傍醉顏酡。樓西地盡鄰斜日，海上帆收展夕波。愛宕山頭三客望，鄉愁誰似舍人多。

形贈影
學道未爲晚，新持胎息經。凝心存日景，行氣攝神庭。情在妨飛舉，身微混醉醒。對君終不愧，勿復患頽齡。

影贈行
用意君良苦，崎嶇欲勝天。拙遲期得巧，後發待爭先。世運行一變，人謀無萬全。就陰應可息，吾已倦周旋。

神釋
萬化有消長，而非減與增。短長初止此，得失亦何曾。知退寧渠黠，好謀詎爾能。唯當量心力，興到徑須乘。

麹町
簷牙初日下霜風，坐看窗前半樹紅。稍喜書聲侵夢寐，乍憐秋氣入房櫳。曉寒峭後衣頻著，淺語拈來句未工。誰念詩人漸消瘦，麴町館裏送歸鴻。

江之島夜宿巖本樓
潮頭未沒一痕沙，來處回看隔浪花。氣暖洞天巢蝙蝠，山貧夷戶賣龍蝦。燈前歸夢愁難熟，浦口遥峯認欲差。卻笑含情呂居士，偏將情感證無邪。（秋樵有異夢，寤而自懺焉。）

王子飛鳥山看紅葉飲扇屋
有山曰飛鳥，似我射烏不。（射烏山在福州城中。）高樹紅猶淺，回谿響更流。烹魚憐女手，把酒愛樓頭。莫厭三年住，堪成一笑留。

贈鄭瀚生（玉軒京卿之猶子。）
君於我厚矣，不鄙謂我語。所云詎無謬，政自出肺腑。聞君道賢伯，老輩具風矩。門中足師法，豈復假外取。親賢遠不肖，此事已爲主。性情端且厚，俊哲必樂與。文字藝之末，費日浪自苦。但當勤讀史，大義了今古。自居在何等，肯作流俗伍。知君多良友，走也豈足數。離居儻相憶，莫哂渠言腐。

送檉弟入都（以下壬辰）（一八九二）
與子同出都，十六年於兹。子今復入都，良甚喜以悲。兩兄雖未老，皆異少年時。事業那可說，所憂寒與飢。我如風中船，奔濤猛相持。不怨漂流苦，但恨常乖離。何時得停泊，甘心趨路岐。向來盛負氣，不自謂我非。進士棄不求，從人詬狂癡。念子行入世，科第政所期。閩士多褊狹，此語古已譏。器閎乃受大，要須力戒之。何物益神智，讀書烏可遲。吾今之所行，世人詎見知。似傲非慢侮，似倦非摧頽。寸心虹貫月，子胡愁我爲。

上海旅次寄京中友人書（送檉弟入都。）
惘惘重經黃浦灘，霜燈照徹月千盤。潮喧樓外車初過，雨迸尊前曲未殘。入洛士龍成獨往，傷春小杜罷追歡。修書粗說江湖意，已覺春陰到指寒。

二月廿七日集沈祠文肅公生日（在龍蟠里烏龍潭上。）
一見斯人悵永藏，病中猶自意堂堂。流風可但興吾黨，後起誰當望鴈行。入幕往曾依肅毅，遊吳晚及接忠襄。若憑目擊評風節，公論年來有短長。
潭上祠堂拜此辰，傍祠潭水碧鱗鱗。石城作里崇遺愛，嘉樹成陰表好春。寂寞廟廊虛一老，輪囷肝膽向何人。趙州澆酒平生感，斜日沈吟忽滿身。

立秋永田町日枝山下新居作
日枝蓄深蒼，細巷藏山麓。清谿復繞巷，彌望但高木。西尋巷欲盡，杝落窺我屋。入門勢稍邃，紙窗晝常綠。纍垂柿與梨，離立松與槲。連楹作磬折，三面成五曲。閨人愛西南，臨水好送目。東軒猶蒙密，敷坐客所肅。距軒北二椽，宜以棲我僕。周遮望若隔，呼喚應頗速。跳梁便兒女，飲噉足蔬肉。旬餘困坐起，月許忘局促。丁寧促灑掃，婢媼額屢蹙。比鄰各勤潔，詎可愧彼族。雨簷報晚霽，片月如涼旭。晴燈鬧流星，繁絲壓孤竹。奔車湯忽沸，推枕身在褥。中宵起舒嘯，夜氣漫林谷。鄉心茫欲碎，離念牽更酷。我愁婦亦歎，身世付轉轂。中原民情敝，隱患在心腹。此邦俗亦偷，交誼聊云睦。誰能任兹事，起造斯世福。微官欲何道，一飽忍千辱。悲呻久不寢，人世寐正熟。雛鷄爾誰戒，向曙强咿喔。

雨後徒步入署
溼雲重難起，雨氣夜不小。河堤決屋頂，洶洶遂至曉。新涼睡味美，驚覺訝非早。披衣趣具食，雜進殊草草。出門溝澮溢，未敢怯途潦。因思宵來勢，疑恐小樓倒。樓前甫拆屋，東北豁可瞭。斜風時瀟瀟，遠樹淡嫋嫋。低頭或終日，書史粗省了。近來罷午餐，薄粥潤吻燥。朝夕出無車，縱步自輕矯。他人笑吾吝，彼淺惡知道。壯夫事事可，妙賞恃懷抱。使吾行負擔，亦足營一飽。

作書久不能進憤然賦此
作書無難易，要自習之久。苟懷世人譽，俗筆終在手。古今祇此字，點畫別誰某。必隨人作計，毋怪落渠後。但當一掃盡，逸興寄指肘。行間馳真氣，莫復摶土偶。時賢爭南北，擾擾吾無取。狂奴薄有態，或者進猨叟。達哉臨川言，妄鑿妍與醜。（王荆公詩：「誰初妄鑿妍與醜，坐使學士勞骸筋。」）

答袁爽秋
蹤跡宣南闊，情懷海外孤。佳書能見及，妍語故多殊。島族滔新法，賓僚跼腐儒。默慚袁伯業，勤力久過吾。

黎受生遺鄭子尹書四種及巢經巢詩鈔
吾年十二熟儀禮，闇誦全部色不撓。爾雅急就亦宿讀，當時恚渠云等道。長大孤露事舉業，文辭頗復心所好。數年之間失八九，偶取溫習翻苦奧。治經念自小學始，桂段嚴王手勘校。久聞遵義未得見，逸字汗簡名尤噪。漸憐歲月去飄忽，精力無成坐消耗。君今遺此令我愁，便恐悠悠跡如掃。鄭君樸學仍能詩，瘦硬偏工兼澹妙。一生自哀獨何事，得喪何人爲計較。不如學道積豪髮，入世差同飢可療。養心聊復期盡年，火速捐書真得要。

川和村看菊途遇雷雨返飲神奈川丁子屋
秋來足風雨，已自負重陽。佳日天公妒，黃花異國香。郎當游亦壯，調笑意殊狂。我輩人誰識，胡姬儻不忘。

冬日雜詩（以「仰視皇天白日速」爲韻。）
此日不足惜，去我逝安往。山風剝庭葉，晚意太鹵莽。寧知吾送汝，對景聊俯仰。經行萬馬中，駐足看擾攘。乃於瞥然際，而作攫取想。用意如許毒，所得徒自罔。
日人行新法，中國始遣使。華民我自轄，諸國不得視。彼非不欲爾，實亦勢所至。來者更五公，交涉略可志。吾初檢案牘，抄撮取關係。會以事不盡，訖未就編次。又觀圖書館，典籍亦略備。盡蒐爲目錄，頗足資考異。遷延顧莫往，猶未墜此意。
運會今何世，更霸起西方。誰能安士農，唯聞逐工商。賈胡合千百，其國旋富强。此風既東來，凌厲世莫當。日本類兒戲，變化如風狂。天機已可見，人心奈披猖。誠恐時無人，禮義坐銷亡。豪傑皆安在，俗佞空張皇。
麹町往築地，正出東海灣。諸胡所聚居，樓觀映青天。不知夜何事，聚衆張几筵。童婦齊列坐，施帷當其前。數人類作劇，笑怒相與顛。下帷俄復展，一人口有宣。學語殊未熟，時省懷中編。主人有四女，鬈髮各垂肩。碧眼若含愁，綵服何蹁躚。入帷迭嬌歌，觀者咸稱妍。衆中都爲誰，舍人在其間。舍人學胡語，彼胡奚知焉。讀書二十年，此舉誰謂然。吾意顧有在，未足爲俗言。
兒女寢已熟，暝坐自數息。十年流浪蹤，一一過胸膈。朋輩可遠大，要自念季直。長吾四五歲，屢歎厄通籍。葆真雖通籍，隨衆限資格。未知誰有就，命運難可測。忍盦稍深穩，所守當不易。自餘迫世務，軟熟那足責。平生甘賤售，拋擲良弗惜。自貪兹游奇，兼可穢行跡。推門獨起旋，噤凜霜月白。
此都號文士，浮躁多不實。盛名如賴襄，語助未究悉。黎公昔在兹，求士惟恐失。芝山歲再會，賦詠積篇帙。求其粗可者，百十未得一。善吾有長尾，（名槙太郎。）後起實美質。吟詩輒曉意，作字且秀潔。墨江望之夜，煙水上滿月。管絃喧我醉，詰論忘筆舌。如渠齒方稚，才氣已奔軼。前賢那足畏，好自奮今日。歸來得惆悵，嗜此誠癡絕。
猗嗟我從祖，高行世所獨。有時聞微言，終身在初服。孤露薄有知，所賴見尊宿。今年吾道苦，此老夢已覺。別時知難再，揮手反見速。衰顏一何瘦，忍淚竊注目。不殊辭所生，摧割痛在腹。未曾聞怛化，每憶已自哭。理當棄妻子，卒侍啟手足。何言迫生計，恨愧滿衷曲。因思議私諡，介節誄不辱。雖然異出處，知已配文肅。哲人萎二老，願見那可復。吾其放於夷，猖狂混清濁。

南河縣尉王寅侯死賊詩
挺身追語賊，父弟得生全。爾輩可殺我，微官寧愧天。彭修今復見，趙孝世終傳。高位多偷活，吾因表此賢。

日枝神社晚眺
望眼能令意暫伸，門前假我小嶙峋。入天峯影長含雪，照海波光已釀春。屈指交親增恨別，亂思文字賴忘貧。少年心事行看盡，憂患人間待此身。（「亂思遺老」，出趙岐《孟子題辭解》。）

朝鮮權在衡招飲觀梅
雪消江戶春滿枝，權君招飲不得辭。已看名士同來盛，況是明月初圓時。官梅登盆映銀燭，使星入座臨酒卮。逡巡開筵極豐腆，食單時尚從歐西。淳熬擣珍炮糝漬，漿水醷濫酏醢醯。左殽右胾近古法，葡萄論斗行如淮。主人殷勤善言笑，客不解語惟解頤。酒酣登樓望天際，鄉思正與寒雲迷。烹茶卻喚看影畫，亦有巾幗攙須眉。德法二主信時傑，猛很欲作鱗之而。誰知異人華盛頓，狀貌酷類枯禪師。雄豪百鍊至平淡，中外一理元無疑。盛衰天道迭倚伏，會有能者同華夷。霜風吹面醉漸解，歸舍兒女猶唔咿。汪君翌日幸語我，大夫以下皆爲詩。我雖强作用我法，措語蹇澀愛者誰。

栗兄書言荔支老樹枯矣因感念介節叔祖
歲星人望魯靈光，此樹婆娑共可傷。不見赬虬虛老屋，載尋白髮亦空堂。披書海國懷難遣，照影池波夢豈忘。（樹臨西院池上，予少時居此院，叔祖亦居院東。）憑仗阿兄勤點綴，春寒更與種修篁。



海藏樓詩卷第二

神戶理事署樓中雨望（以下癸巳）（一八九三）
危峯鬱鬱浪蒼蒼，對此茫茫我亦忘。時命看天終濩落，雨風注面暫清涼。華民力屈愁微業，島市風移足老羌。海內故人應絕倒，便從窮髮問行藏。

七月七日官舍風雨中作
四圍山海一身藏，歷落嶔崎自笑狂。天際雲濤秋益壯，樓頭風雨晝初涼。操心稍悟安心訣，更事方思忍事方。獨有韋郎言可念，俸錢虛愧對流亡。

寄酬秋樵贈別之作
秋風夕起憶秋樵，高館人稀暑漸消。誰解微言常耿耿，時吟清句便超超。等閒未悟歡難繼，他日方愁跡更遥。身世政虛容度外，莫令相見減風標。

夢烏山因寄怡舅（外祖母在日所居屋在烏山下，地名山兜尾。）
萬疊悲歡逐境空，烏山只在夢魂中。淚痕自共華年積，心事真看隔世同。此日諸甥多失母，（新喪高氏從母。）即今阿舅亦爲翁。山兜老屋如重到，惘惘斜陽巷尾紅。

九日大阪登高
霜風連朝作重陽，蕭寥坐落無人鄉。端居秋氣最相感，起與蟲鳥爭號翔。樓頭山海自圍繞，於意不樂如覊繮。逝將去此更一縱，瞬息百里遥相望。未花蠻菊那足道，眼底正喜落日黃。登高聊欲去濁世，負手天際終旁皇。空中鳥跡我今是，底用著句留蒼蒼。故山歸隱有兄弟，倒海浣此功名腸。

懷人亭（並序）
自余東遊日本，朋好暌隔，時有投荒居夷之歎。子朋、子培、爽秋皆有詩見寄。子朋詩曰：「早日忘形歡太甚，如今舉目覺都非。」子培詩曰：「日下雲間虛想象，奇花秀竹澹淹留。」又曰：「秋半有懷憑海客，太虛明月近誰圓。」又曰：「久息朱絃遲歎唱，爲摭蠻語入詩篇。」神戶理事署中有茅亭，九月十三日清晨獨登之。雲濤滅沒，曉日激映，其蒼茫之致，足以迴腸盪氣。憮然良久，乃名亭曰「懷人」，仍系以詩。
孤亭雲海渺相思，獨上惟吟憶我詩。從此故人感天末，不妨來此立移時。
海色微茫自入簷，亭中最好眺風煙。如今題作懷人地，白鳥蒼波共惘然。

述菊
天涼意便好，秋高詩欲長。菊花爲時出，見之輒神往。島人亦好事，闢地據高爽。歛錢乃縱覽，婦穉雜擾攘。連棚往復還，種色競題榜。清寒媚海日，千本各俯仰。就中半束縛，佳卉失倜儻。誰令爾生兹，逸士墮塵網。來歸伴蕭齋，吾不汝抑枉。
離宮峙赤阪，國主開秋會。殿香黃花前，池明丹楓外。羣胡掉臂來，牛酒肆啖嘬。先生獨微歎，霜英誰解穢。橫濱有民園，林谷頗映帶。花時不辭客，異種亦不賣。川和嘗一往，其盛又數倍。中途遇雷雨，當壚笑我輩。不如坐寒齋，一月可相對。從渠各爛漫，妍醜置弗怪。雖然不解飲，曠懷天所醉。人生何者難，難在同臭味。使我重懷人，斜街來夢寐。（川和，村名，土地廟。斜街，京師花市所集。）

望月懷沈子培
天風海色颯成圍，獨倚三更萬籟稀。不覺肺肝生白露，空憐河漢失流暉。東溟自竄誰還憶，北斗孤懸詎可依。今夕太虛便相見，屋梁留照夢中歸。

傷忍盦
彼蒼不足恨，人事實可哀。莫復念忍盦，念之心膽摧。烈士盡奪氣，況我平生期。四海盡驚歎，矧我夙昔懷。聚時不甚惜，皎皎心弗欺。別時不甚憶，落落意弗疑。如何無窮志，殉此七尺骸。交情日太短，天絕非人爲。命也審如此，終古寧可追。
朝士重清流，此風亦久息。不隨薄俗移，通介見所植。抗言得棄外，天日無慚色。誰知活人手，未恨江湖窄。爲民奮請命，有此二千石。世間污吾子，捐去誠上策。但縻老親淚，冤苦滯魂魄。當時殉名人，著望各藉藉。貪夫溷烈士，事定衆乃白。公等當期頤，王濟我恨惜。

張綺季屬題小金井觀櫻圖
海山盡道是蓬萊，悵望羣仙去不回。偶約尋春向江戶，又疑失路入天台。玉顏一隊連雲出，金井千株枕水開。應念此花太岑寂，長教我輩畫中來。

生女七日而殤
夫何而爲人，骨肉亦已具。奄忽遂物化，掣電未嘗駐。微質倏去來，我意初不悟。兒曹何所失，灑涕向暗處。有無旋相生，常理自成數。久視或偶然，沈吟山色暮。

感舊示李君芝楣
浮生百事苦難就，所貴得意當我身。吾力能爲未敢必，況乃假力於他人。皆云未至時有待，傷哉心膽幾沈淪。往年都城盛朋友，緘齋忍盦情相親。激揚掩抑性雖異，用意沈著不可言。倏如花落風雨過，置我惘惘銷精魂。向來緘忍竟何得，俯仰各已歸九原。寧當入海尚負氣，癡念志業空窮年。憶嘗吟詠戲相勸，檢視遺句餘悽酸。今者聊欲託此事，天道弗忌當長存。心知寥落誰與語，驚歎李君下筆真。君儻感此可共作，精力足用毋逡巡。

決壁施窗豁然見海題之曰旡悶
海天在我東，胡爲伏暗室。容忍久不決，奇境真自失。庸流那辨此，此秘待余發。君看五尺地，概若收溟渤。閒來一據案，意氣與天逸。滔天自橫流，而我方抱膝。窗間獨偃蹇，萬象繞詩筆。豎儒奮清狂，作事衆猶慄。前身疑幼安，遯世送日月。

清友園探梅（以下甲午）（一八九四）
海波淡對道人閒，勝日清遊一破顏。誰見春風甘寂寞，朱霞白鶴滿空山。
山園脈脈發霜枝，隴首無人夕照移。一段荒寒誰解賞，松梢遮莫揭春旗。
嫩蘂疏枝點碧苔，盈盈纔得幾年栽。他時屈曲山中老，長記先生爲汝來。
天空海闊須磨驛，山靜日長清友園。流落中年仍世外，梅花數點憶中原。

日人求爲題關張畫像
關張非猛士，浩氣興百世。海外猶敬之，豈不以好義。畫師亦可人，胸無功名意。筆端小襃鄂，於此知見地。

櫻花花下作
仙雲昨夜墜庭柯，化作翩躚萬玉娥。映日橫陳酣國色，倚風小舞蕩天魔。春來惆悵誰人見，醉後風懷奈汝何。坐對名花應笑我，陋邦流俗似東坡。
嫣然欲笑媚東牆，綽約終疑勝海棠。顏色不辭脂粉污，風神偏帶綺羅香。園林盡日開圖畫，絲管含情趁豔陽。怪底近來渾自醉，一尊難發少年狂。
脈脈清陰壓軟塵，閒愁漸逐柳枝新。清明寒食初驚豔，穠李夭桃不當春。薄醉乍蘇沈宿夢，凝妝纔就寫全身。亭西棖觸年時事，錯認東華絕代人。
看到繁枝處處開，韶光駘蕩錦成堆。春歸滄海剛三月，骨醉東風又一回。花氣連雲收暮雨，濤聲催晝送輕雷。道人摩眼空吟望，無復當年側豔才。

花下又作歌
海波照天花照地，偶著詩人作園吏。園小偏收海外奇，詩成便向花前醉。天明海摇日自沸，園花嫣然皆破睡。十分奇事盛風流，百隊紅妝各纖媚。懷人亭前凡幾樹，棠質櫻神極穠粹。日薰已覺玉肌香，風過尤憐粉光膩。多情好事餘習氣，論詩惜花恣遊戲。彼都共語更有誰，祇合喚花作吾輩。

風雨花盡
昨夜仙官下取將，海天風雨徹宵狂。名花身世真堪羡，烈烈轟轟做一場。

風雨既過有二株粲然獨存憮然賦之
飄風急雨萬騎趨，欲救不得嗟羣姝。朝行我園太狼藉，飛雪宛轉縈衣裾。眼看衆枝各含怨，頓抱芳意歸空虛。春和景明若有失，驚顧忽出悵惋餘。朱顏亭亭獨無恙，憫默俯立嬌難扶。驚魂漂摇俄欲返，幸脫浩劫尤憐渠。先生歎逝賦未就，念汝失侶同覊孤。徘徊繞樹復顧影，苔深泥污聊相於。盛時未闌奈零落，山河邈隔空愁吾。

三十五歲初度
令名殊不果，三十又過五。已孤輕歲月，棄擲那足數。少壯等戲劇，熟思極無取。從今脫皮膚，真實聊自補。結習患難盡，術業且莽鹵。妄懷當世意，側睨窮宙宇。百年戎狄運，天道未有處。小須會事發，收拾入年譜。吾知詎有涯，懷哉養生主。

詠盆中白牡丹
神如皓月元來淡，氣帶春風些子寒。海外更休嗟寂寞，白花猶自伴朝官。（用白傅詩意。）
倭中亦解重花王，苦爲櫻桃說擅場。他日教知南漢事，也如北勝對南强。

焚鴉片十餘篋及吸器百許具於署之東隅仍灑灰於坎以滅其跡
嗟嗟中原今何地，惰民億萬天棄之。我生不辰遣覩此，酖毒流染寧可醫。朋親故舊無免者，白晝枯胔行纍纍。九州沃野不播種，益蓺淫藥戕孑遺。國家又從征其利，漏脯鴆酒取療飢。四鄰揶揄幸吾禍，君相縱省吁已遲。侯官文忠不勝憤，焚排匪顧大患隨。戾時天道定深嫉，投死志業終難恢。我今何者不自量，仇視妖物忘傾危。畀炎揚灰聊洩怒，旁觀震駴顛且趨。背後豈免競嗤點，我實兒戲而毋譏。九原死友尚不諒，眼前佻巧誰吾知。（可莊嘗謂胥惡之已甚，終將自蹈之也。）

敬題先考功書扇及畫爲羅少畊觀察
阿翁在世日，獨善道不屈。世人誰知之，翰墨聊自悅。人間合有幾，邈若湘江瑟。生氣長凜然，孤兒眼中筆。

氣鬰出遊
渡海就寂寞，於人吾何尤。索居亦已久，豈免懷朋儔。島中波舂天，惟見日月浮。平生氣難冷，有如鳥被囚。解衣浴湯泉，脫履登山樓。定知我非病，孰解中何憂。據尊天茫茫，欲醉獨無由。看人好懷抱，狂婢自綢繆。振衣去不顧，一笑誰能留。

五月十五日神戶月下
摇摇林際海旋明，耿耿樓頭月又盈。一道玉虹蟠夜色，千尋銀闕卷濤聲。平生入世懷將盡，物外孤吟影太清。今夕方諸應湧淚，故人何處徑騎鯨。

自住吉遊有馬入山雜詩
蝶飛山無人，澗響若讀曲。巖雲媚晴暉，起弄海波綠。
諸峯殊陰晴，嵐雨灑我轎。亂泉路欲迷，山鳥時飛導。
入山凡幾曲，緣澗凡幾灣。山回澗轉處，海風赴襟寒。
回看來處峯，伏地微露尖。峽口雲行急，撲面如輕煙。
側臥看羣巒，起伏極有勢。長天如匹絹，潑綠恣遊戲。
雲白山青青，望可數百里。我從山背來，對境心數起。
山東曰朝陽，山西曰夕陽。夕陽祇芳草，朝陽松柏長。

有馬雜詩
山街足樓閣，姝麗多倚市。借吾一榻風，夢入谿聲里。
松蘿風颯然，雙泉自奔瀉。距石而科頭，白衣山人也。
陰陽爲之炭，不虧亦不盈。已余幽憂疾，始信泉有靈。
谿館無人至，松杉閟翠微。烏山底處似，沈范二公祠。（紅綠山館甚似烏山。）
谿聲使人靜，鳥語引熟寐。風從前山下，盡帶松竹氣。
筆工亡古法，但於俗畫宜。龍蛇入吾手，毛錐空爾爲。（有馬產筆甚健。）
雷奮雨百倍，雲馳峯四移。山靈好才氣，獻此一段奇。
摇兀竹籃間，怕雲下密幄。銀竹萬叢鳴，先生夢徐覺。

夾竹桃
官齋六月花相映，紅白尤憐夾竹桃。政爾無言神自遠，祇緣不俗韻殊高。如山案牘圍長夏，隔海烽煙照怒濤。老子婆娑聊獨笑，花前那得並兒曹。

六月十八日未明望海
天荒荒而非雲，月團團而無色。海兀兀而不波，樓迢迢而將白。

九日與胡康安同登北極閣
雨霽秋高最蕭灑，北城登臨俯原野。海外歸來多感傷，脈脈江山待來者。胡子可人能醉我，共看落日天邊瀉。吾儕未知所歸處，復際中原動兵馬。丈夫忘世乃大雅，謀國區區策殊下。道傍茅屋猶有人，歲晚鷄豚足同社。

貧女
貧女低眉十六七，茅屋西風怨斜日。祇將翠袖度荒寒，未許鉛華污天質。向來衆女總憐渠，性格矜高爲識書。易得河清難一笑，盛年不偶欲何如。

覓屋住
事平廿餘載，吳趨未忘亂。會城向東北，瓦礫嗟過半。比年多官人，大力規久遠。捷足割墟落，彈指鬭輪奐。節署南屬河，甲第已無算。閎深不可測，巷陌驚屢換。壯哉試屈指，宦橐想鉅萬。繄予懷此都，久愧累親串。三年歸自外，蹤跡轉投散。崎嶇持八口，白下誰可館。不憎市井喧，聊喜淮流貫。數椽待棲止，頗類夔子竄。迂狂人所笑，慮此蓋熟爛。自污亦無徒，行歌南山矸。

紀對南皮尚書語
尚書顧我言，子適日本歸。韓釁初未發，蓄謀非一時。彼族治戰具，其端詎難闚。覘國能反報，備豫或不遲。邊事壞至此，語次張髯髭。逡巡仰而對，兹意匪所知。頗聞列國法，其制有三師。號爲常備者，終歲聽指撝。晝警若赴敵，宵嚴若交綏。其次曰預備，軍行乃登陴。又次爲後備，不足則徵之。朝令夕已發，有類脫兔馳。中朝實久弛，文武苟以嬉。寇至紛募兵，械器窳弗治。近如牙山役，浹月遥相持。濟師數十請，主者莫肯尸。敗我非彼能，灞上真羣兒。尚書試熟念，下走徒歔欷。

自督署步歸寓宅
幕府絕通謁，散步惟長廊。枇杷冬始花，雨中送微香。院落疏逢人，向夕氣已蒼。覓句悄隱几，移燈清照牀。朅來親吏牘，勉强豈所長。驟聞北方警，寇深徒慨慷。此邦敵久瞰，狙襲誰得防。論議多奚爲，緩急未可量。出門望我居，南去五里强。數日乃一歸，兒女迎踉蹌。坐定顧之歎，老我當何鄉。

哀東七三首（甲午十二月十一日殤於江寧，才二歲。）
中年念兒女，剛性殊曩昔。眼中第三兒，抱玩輒不釋。咿啞裁學語，見爺已解索。吾懷雖鬱伊，爲汝常暫適。親黨共誇慧，比似珠的皪。何時大疏忽，不節使傷食。投藥若小瘳，日日看愈瘠。出愁入亦愁，彌月疾遂革。冬至幸脫命，小寒過不得。父憐母復愛，撫汝兩腳直。
兒死膚未冰，臥板藉以褓。出門別吾友，歸歛已不早。入棺望始絕，父子緣遽了。猶當書兩和，白骨知此惱。紙錢送汝去，遺燼那忍掃。今宵我不寐，窗下燈皎皎。後房汝啼處，絮泣剩婢媼。一家各上牀，擲汝向荒草。歲盡冶城旁，月寒新鬼小。
三歲居日本，此行誠不利。海東得是兒，自詫帶奇氣。歸來太倉卒，斷乳哺用餌。十旬卒致殞，分我感時淚。遼瀋方鏖兵，暴骨滿關外。誰非父母體，驅向萬里棄。汝殤何足恨，浩劫行且至。中原適無人，去去非我世。明年化猿鶴，聊欲從此逝。

移居綿俠營（以下乙未）（一八九五）
惆悵梅邊想戰塵，往來何地著吟身。客懷漫比官爲業，物望誰云國有人。花發休論滄海事，水清聊結草堂鄰。（鄰吳氏草堂。）東風草草勞人目，又看江南二月春。

西湖初泛
乍喜杭州入眼新，便呼小艇載閒身。抱城嵐影浮初日，侵岸湖光上早春。祇覺樓臺勝人物，欲憑山水遠風塵。酒壚正在宮牆外，帶醉憑欄獨愴神。

湖上
漠漠雲陰歛曉光，平波纔欲倒垂楊。諸峯盡在微濛裏，今日西湖是淡粧。

湖上雜詩
微雨灑復止，春山人獨行。西湖知不遠，照眼小桃明。
湖心風乍起，雲影暗雷峯。但覺波光白，不知煙翠濃。
湖波太嬌軟，畫船殊難載。最宜拏小艇，盡領煙水態。
諸峯競弄影，湖水與摇曳。不得借樓臺，爲渠作莊麗。
歡情酒維持，好景詩記錄。吳儂生湖山，此語差不俗。（樓外樓俞樾聯云：「好景盡將詩記錄，歡情須用酒維持。」）
名勝多難復，風流不可攀。蒼涼莫懷古，祠廟滿吳山。
海氛傳聞惡，閩浙防有變。朝旨起尚書，昨日湖上宴。（二月二十八日邊制軍遊西湖。）
二月向杭州，何人見獨遊。（余以公車北上，辭張孝達制軍，行至上海，送檉弟赴津，而己獨遊杭州。）猶能輕世事，日日醉湖樓。
春暖桃柳新，六橋多士女。祇愁風雨來，路長奈何許。
漸與諸峯熟，又憐湖水妍。湖山豈識我，欲去莫流連。

用賈島真山民三月晦日詩作首句
三月正當三十日，挽春無計祇傷春。明朝惘惘成追憶，卻道春光屬別人。（賈首句。）
九十風光能有幾，春風春雨總經過。誰知地變天荒意，莫借魯陽迴日戈。（真首句。）

書檉弟扇
我生實不辰，降志而辱身。如今好相戒，莫作採薇人。
二兄久食貧，被酒語跌宕。門戶要人興，兩弟齒俱壯。

暮霞
祇疑日已落，黯黯頽雲翳。百里俄極明，金銀耀天際。
雨氣漫不收，斜照忽相逼。愛此帶雨林，臨流弄奇色。

同季直夜坐吳氏草堂
一聽秋堂雨，知君病漸蘇。欲論十年事，庭樹已模糊。

怡舅卒於建寧聞耗述哀
考功攜伴愛烏山，晚入京塵淚有斑。寄畫虛傳書尾意，填詞苦說夢中還。已孤兼抱離羣恨，別舅長懷被酒顏。今日西州憑一慟，幾生併在廿年間。（怡舅寫蘭寄先考功於京師，題句云：「早知氣味難諧俗，卻悔當年浪出山。」先考功嘗有《金縷曲》二闕述烏山夢歸以寄怡舅。）

晚登吳園小臺
衆喧不妨寂，獨往偶成遊。閱世人將老，登臺月已秋。蒲荷叢暮氣，星宿沸清流。何事單衣客，悲歌起飯牛。

遊石觀音寺登周處讀書臺
秋原風日照眼明，北城熟遊思南城。遥憐古寺媚平楚，入門忽對幽崢嶸。高臺望望悄然下，雙梧蕭蕭嘯檐瓦。勞生折節空爾爲，太息當年讀書者。

上海待鑑泉未至
南來過此意常違，北望愁予已念歸。感逝行吟空撫髀，傷時被酒易沾衣。遥山隱日成斜照，弱羽衝風更退飛。司馬青衫道傍客，待君相對說知非。

煙臺舟中
月照成山煙似箭，舷間一卒話軍前。捕生虜諜渾如鬼，斬級健兒祇爲錢。棄甲于思恩不死，霾輪魂魄懟虛捐。衆中驚起沉淪客，憤慨終宵獨廢眠。

天津入都車中
風雪晚可懼，去京猶百里。局促轅下駒，潦倒車中士。
國勢決難挽，將相豈足爲。幸此無人知，歲暮吾將歸。
六年復此來，停車聊一望。指點畿內山，祇汝色無恙。
舉朝議變法，不動猶拔山。道傍窮措大，縮手入袖間。

懷座主寶竹坡侍郎（廷）
滄海門生來一見，侍郎顦顇掩柴扉。休官竟以詩人老，祈死應知國事非。小節蹉跎公可惜，同朝名德世多譏。西山晚歲饒還遠，愁絕殘陽挂翠微。

贈丁叔珩
吾嘗語忍盦，知德誠已鮮。奇才世豈絕，平日故難辨。交遊雖甚盛，往往致不滿。所憂乏藻鑑，妄意丈夫淺。固當勤物色，兼取狂與狷。忍盦頷吾語，俄作風雨散。堂堂入泉下，懷此竟未展。去國纔五年，世事凡幾變。匹夫亦何有，盈抱但孤憤。北行心久絕，此舉良可哂。更持溝壑身，來看風輪轉。九門詄蕩蕩，驚鳥紛漸返。故人那得見，酸楚眶屢泫。時賢如衆星，殘夜見復隱。芒寒而色正，丁沈（子培）長照眼。惟君秉貞剛，愛國出誠懇。聖明信所學，溫旨促編纂。尚書（張公孝達）敬風采，傳語戒肥遯。名高心益虛，志猛氣殊穩。吁嗟才實難，諸子皆萬選。自餘斗筲輩，僂指足算。奈何吾所知，遂亦世所罕。回思往時語，奢愿付迂誕。勸君益厲操，期以振選愞。勿云幸直尋，枉尺已深損。中年見匪易，暫聚意彌款。相規吾分爾，知君終不盡。

追懷陳緘齋（與冏）
風味緘齋致最優，眼中何處著時流。逢場未減清狂概，帶醉偏尋寂寞遊。雙鬢早衰緣骨肉，孤兒誰託指山邱。軟塵丁鄭還相見，宿草年年淚不收。

贈王幼霞前輩（鵬運）即題其憶遠圖冊
朝士衰風雅，嶔崎老半塘。封章函涕淚，樂府積悲涼。畫本秋心藁，殘碑翠墨裝。此中從遣日，祇禁說行藏。

答沈子培比部見訪夜談之作三首
寒夜肯過我，來者非等閒。取我已逝懷，今夕復見還。始合若微感，再厲遂無端。嗟我豈有知，感子難自吞。長劍四五動，十指千萬彈。持以喻我意，此意殊未殫。須墨惟瀝血，須紙惟刳肝。執筆爲我書，我舌敝猶存。子心狂而忠，子節純且堅。爲子所能爲，毋爲空詬天。
世衰士亦放，未可榮以祿。高言虞見罪，聊復事飲啄。君看我此來，作計乃爾毒。兔爰逢百優，明夷入左腹。毁車更殺馬，降志非取辱。起追孫登嘯，坐視唐衢哭。韓非懷孤憤，終爲秦政戮。東野變爲龍，退之詎能逐。
相知垂十年，未覺往可悔。中間有逝者，（謂王可莊。）警痛愈相愛。吾儕各老大，豈作兒女態。形骸雖暫隔，至味固不敗。精誠遠相照，山海了無礙。神京萬斛塵，風烈成晝晦。驅車犯埃壒，憂子亦以憊。國門行揖別，歸聽長江礧。（見唐子西詩。）歲暮酷懷人，孤吟復誰耐。

十一月二十二日出京道中雜詩
長嘯出國門，寒日黯相送。大風主何祥，不發軒轅夢。
殘月墜雄縣，黃塵蔽任邱。此中商避世，猶恨近神州。（過趙北口。）
雄鷄奮悲歌，驚埃勃馬首。落星雖有心，孤月空開口。（用孟東野詩語。）
班班河間車，南歸罷擊鼓。車中人自奇 ，無取流俗怒。
客行自言苦，夙駕犯霜風。誰見斯民困，宵征逐馬通。
雪霽天欲明，林巒混一色。曉日忽上騰，雲歸徂徠白。
守道去人遠，諸峯空自青。不緣文字力，何處見英靈。
騏驥驂駑駘，服車上山石。英雄時豈無，熱淚空橫臆。
雲勢可以休，雲容顯復晦。千峯錦離離，夕陽絢天外。
驅車楊柳店，懷古空蹀躞。不恨無公羊，恨無郭太業。
四顧無一遇，迷魂不可招。千磨還百折，心鐵可能銷。
尻輪極周流，神馬善超越。閉門枉造車，何時出合轍。
犖确途焉窮，心先疲馬至。村落帶山明，晚晴展人意。
忍寒不衣裘，未老殊覺赧。大哉馭人言，勝於求飽暖。
中原虛無人，唾手真可襲。言愁我欲愁，茫茫百端集。
蒼生我何有，憂樂俱不聞。欺人謝安石，冷笑范希文。（過召伯埭。安石既與人同樂，不得不與人同憂。見《世說》。）
揚州在何許，帆影亂煙樹。南風且莫盡，我欲過江去。

泰安道中
隴上清晨得縱眸，停車聊自釋幽憂。亂峯出沒爭初日，殘雪高低帶數州。迴首會成沉陸歎，收身行作入山謀。渡河登岱增蕭瑟，莫信時人說壯遊。

歸至南京
朔風撼書窗，苦雪壓斑竹。道人晚歸來，窗紅竹還綠。



海藏樓詩卷第三

正月二日試筆（以下丙申）（一八九六）
心遠無妨得地偏，南歸袖手對吳天。凌空翔隼高圓外，破寂鳴鷄午景前。白下溪流向人靜，紫金山色入春妍。閑中把玩消何物，卻辦微吟遣壯年。

從廣雅尚書登采石磯彭楊祠
大江東去意何如，暫駐旌旗上碧虛。祠廟雲霄依太白，山川風物比南徐。料量筋力艱虞際，總攬英才感慨餘。不信乖崖久閒地，吳民遮看老尚書。

蕪湖道署燕集上廣雅尚書
細雨于湖路，揚舲節使過。高齋春日晏，江介晚來波。宏濟時誰賴，艱貞理不磨。赭山樓甫落，歎息話涪皤。（袁爽秋觀察修赭山滴翠樓，是山谷遺蹟。）

從廣雅尚書登石鍾山昭忠祠
江湖交流山壓城，祠堂照影收江聲。千瘡萬痍痛徐定，惟見樓觀棲崢嶸。已亂終疑闕人力，三十餘年民尚瘠。山縣荒荒僅一祠，壁記含悲空入石。劫後神州運漸開，救時須是異人來。沉吟高閣天風晚，落盡江梅長綠苔。

復從游武昌西山九曲亭至陶桓公祠
楚山入武昌，連峯到江盡。危亭據九曲，江樹遥可認。東坡遷人耳，名與此山峻。壁間潁濱記，微歎轉清潤。長沙擅攻伐，當日比廉藺。平生慕聖禹，事乃儒者近。至今讀書處，老桂散餘韻。來遊生苦晚，入世遘多釁。誰言不逮古，差喜陪雄俊。尚書實挺生，憂國帶霜鬢。高賓有梁蒯，聲實各隱磷。峯頭立小語，萬古入鴻陣。部民爭擁看，諸嶺爲微震。賤儒世雖棄，濟勝頗能奮。登臨摩倦眼，私淑竊自信。被髮行歸山，振衣向千仞。

上巳吳園修禊
茫茫相對復江春，奈此英多磊砢人。各自中年憐意氣，聊堪一醉祓悲幸。層陰坐滯芳菲節，樂事偏歸寂寞濱。未遣風流頓銷歇，等閒乞與草堂鄰。

題上元顧氏忠貞錄
忠節元天性，猶悲不遇身。從來依草莽，何處有君臣。浩劫灰俱燼，貞閨志獨辛。表微下廷議，未足慰斯人。
著錄存家乘，清門挺雋才。友朋傾一世，文筆助餘哀。天道宜昌此，人言豈妄哉。君看明德後，名字已如雷。

三月三十日顧子朋招集薛廬
龍潭一片故依然，坐客浮沈過十年。能共送春中酒後，可堪照影綠波前。入山計就真忘世，招隱詩成更問天。秦老顧生莫怊悵，好留豪氣伴華顛。

過侯府懷亡友陳幼蓮
東城巷陌年年異，雙桰拏空最能記。故人何往門庭是，門外悲風入吾袂。當年無日不相見，晝語夜談樂難比。憶嘗酒半去不告，君自追我及水次。仰天執手長太息，過爾摧折非吾意。子宜爲世善自愛，是時被酒已微醉。我居纔距一牛鳴，强遣肩輿爲送致。一日塘邊獨徙倚，野鴨蔽天帶霜氣。北來下輿當我前，指看秋巒共稱快。平生平生幾知己，此情此情非夢寐。盋山顧五號能詩，寫我思君得深味。（顧五子朋先有懷陳之作。）

題章价人太守銅官感舊圖
曾公靖港敗，章侯救以免。功名震一世，雲泥隔歲晚。歸舟近長沙，父老話兵燹。山丘易零落，銅官長在眼。作圖名感舊，自記極微婉。文襄耄年序，奮筆亦殊健。未如王翁歌，（壬秋。）放浪情無隱。曾章今往矣，意氣固同盡。時髦論紛騰，何事挾餘慍。道高跡可卑，子賢身不泯。報恩賤者事，豈以律貴顯。彼哉李子言，徒示丈夫淺。（李元度序有「不言祿，祿亦弗極」之語。）

示大七
氣剛在不欺，志遠在寡欲。器閎在重己，量大在愛物。求名在務實，益智在勤學。隨波而逐流，極貴亦爲辱。

五月連雨答子朋
雨晦風昏斷來往，窗竹孤鳴映書幌。壓瓦宵驚鍾阜移，開門曉看河流廣。寂寂欒城話對牀，平生聽雨愛虛堂。年來顧五空相念，短髮青衫滯建康。（稚辛時亦在寧。）

六月三日大雨後詣局
短檐竟夕意難平，侵曉藍輿繞水行。日氣含雲迷遠岫，風頭帶雨過高城。謀乖舉國天方醉，歲惡緣江衆易驚。叵耐放晴終未定，坐聞蛙黽滿城鳴。

六月二十一日愚園集歐公生日
惟將清興慰蹉跎，漸比名園閱世多。銷暑一時尋水石，移尊竟日對風荷。醉翁去後誰吟怨，傲吏閒來任嘯歌。卻笑飛卿未聞道，放懷經世待如何。

遊定林觀乾道題名
定林亦何有，惟有石嶕嶢。孤泉澀不駛，灌莽圍巖腰。殘寺久難興，敗牆土猶焦。俗僧贊佛力，誑語空嘵嘵。那知記名蹟，盛述蛇與貓。我懷臨川翁，松岑寄寂寥。穿雲復涉水，獨往不可招。高躅縱莫尋，神理固非遥。清詠入山骨，歷劫元未銷。空山一悵望，悽愴心潛摇。猗嗟此何世，仰睇仍層霄。題名從劍南，終覺習氣饒。光緒視乾道，後來論宜昭。相牽返城郭，酷日愁山椒。

晚涼
臨河初月挂幽光，出樹雲蔭吐晚涼。飯後常教移竹榻，秋來最愛住江鄉。引身林水神俱適，斂手風塵意已蒼。心膽試捫盡灰冷，幾分餘熱祇剛腸。

章希援招集半隱草堂
主人結習在名場，酒熟秋高宴此堂。遠岫依檐窺客坐，涼波繞舍占鷗鄉。買山莫便嘲支遁，種漆還應學壽張。蓋頂把茅吾事辦，未須相對說行藏。

南皮製軍六十生日二首
獨起輝天際，尚書若啟明。深心逾少壯，浩氣貫平生。諸老唯無術，神州久見輕。如聞覘國者，反報爲司城。
神完中有恃，談笑卻熊羆。自古雖聞此，於公始見之。个臣坐江漢，四海念須眉。吾道微如髮，還看振孔姬。

雜詩
秋風入庭戶，豆實自離離。寒來吾事就，霜露空爾爲。
柳下與少連，尼山所不予。誰堪於陵仲，谿刻久自處。
鴟夷誠可人，爲瓶乃非智。奈何磊落士，畢生事細碎。
舊邦閔姬漢，孰爲挈才雄。救僿丁文敝，端居獨尚忠。
豎子終何成，時哉無好手。狂夫復登高，臨江作重九。

傅苕生茂才歸自揚州餉菊十數盆
年少愛書兼好事，傅生風趣果無雙。秋來攜得揚州句，烏榜黃花獨渡江。

十月向盡劉五聚卿貽晚菊數種
愛好休嗟晚，微言欲辨韓。（韓詩：「既晚何用好。」）能留孤興在，正耐此時看。秋氣關人事，霜叢耿歲寒。劉郎應解意，冷淡自成歡。

濠堂落成
惜哉此江山，與我俱不偶。廿年來去跡，知者有鍾阜。作堂臨濠上，終日對戶牖。泊然疑可老，豈屑問誰有。聊忘孤生哀，亦避世事醜。吾言寧欺天，有如堂下柳。

子朋屬題山水小幅
江東顧五倦遊還，占取城西水一灣。卷卷清詩皆入畫，底須俗筆污溪山。
二士風流比阮嵇，年來物役苦難齊。欲知白下閒蹤跡，祇向書堂覓舊題。（子朋所居深柳讀書堂中，余舊日題詩最多。）

歲暮
結茅在濠上，歲暮一憑欄。疊阜雲邊色，虛堂雪後寒。妄懷當世意，端欠此心安。建業城東水，殷勤不厭看。

雪後第一樓曉坐（以下丁酉）（一八九七）
江波海氣曉澄鮮，晞髮貪憑碧檻前。天半飛樓收雪色，坐中明鏡對雲煙。鴟夷畫舸寧終隱，梅福吳門未是仙。儘有豪情淩百尺，祇愁無地與高眠。

徐進齋觀察屬題李北海古詩十九首墨跡
干將莫邪難爭鋒，自言此書與盧鴻。（北海自題云：「故人盧浩然索書。」）由來文選是家學，父子授受善與邕。愿爲鳴鶴殊鴻鵠，（善本「鳴鶴」，俗本作「鴻鵠」。）誰見香象追飛龍。（書家云：「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世間石刻已希有，朱闌麻紙垂奇蹤。吾聞堯章論書法，以行爲真非專工。（姜白石《續書譜》云：「李邕、西臺輩以行爲真。」）孟堅復引狂爲戒，欹斜流弊妨童蒙。（趙子固《書法鉤玄》曰：「須戒北海之狂。狂在欹斜，流爲元章父子。」）諦觀字裏極駿逸，超凡絕跡元難從。道州蝯叟主端直，獨至江夏終推崇。平生頗疑古欺我，顏柳以外皆瞍矇。重姿重骨任交詬，千金寶秘歸徐公。

宋人百牛圖
野水不成川，遠山常隱樹。爾牛適何來，百態目與遇。
貫道師巨然，皆出董北苑。汰哉蘀石翁，鑒定憑老眼。（錢蘀石題爲江貫道所作。）
長安黑色兒，掛角讀有異。何如多牛翁，一生不識字。
短布單衣寒，東門厲石斑。非常猶不遇，飯牛歌漫漫。

濠堂
抱城水南流，春來綠漸肥。蔣山繞其北，白雲相委蛇。精藍割山光，修竹何猗猗。岸迴林梢密，桃李能成蹊。置堂於此間，非瓦而茅茨。據榻攬峯岫，開窗弄漣漪。堂前何所有，魚鳥常忘機。堂后何所有，兒女從頑癡。堂中何所有，夕陰與朝暉。壁間復何有，舊搨兼新詩。人言此堂陋，華廡宜纖兒。或云此堂偏，當路誰高栖。自從堂之成，使我壯志虧。寧馨必匿笑，焉知曠士懷。

小廊
門掩餘寒綠盡生，小廊凈掃稱閒行。春陰庭角雲如墨，襯出江梅半樹明。

答沈子培
委靡謀何濟，優遊意自哀。津梁愁作佛，黨錮怕成魁。海覆虛琴操，池枯待劫灰。不應子沈子，圖霸尚憐才。（沈詩云：「出處非恒度，票姚信霸才。」）

海棠盛開與稚辛似齋二弟同賦四首
曉日蠲寒霧乍開，忽驚絕豔立蒼苔。破顏自擅生天質，顧影難憑傾國媒。脂水粉痕空寫照，濃春好夢費疑猜。贊皇花木曾成記，忍道根從海外來。
漫翻譜錄辨棠梨，色色香香理不齊。三月繁華渾醉後，一春桃李總顏低。牢愁銜子思鴻鵠，勝事題詩步碧鷄。記取濠堂人未老，花前吟到夕陽西。
燕郊東出記尋芳，流水遊龍赴道場。沈醉春風圍日氣，斷紅人面擁花光。髫年塵夢頻彈指，宦況江城獨繞廊。幾樹如雲俄似雪，暗中誰信送堂堂。（極樂寺海棠甲天下。）
關心風日凋顏色，八九分開已惘然。帶露微垂長脈脈，怯寒猶歛最娟娟。朱欄玉砌休論命，宿酒殘粧欲破禪。心力平生殊不負，櫻花詩後又三年。

三月三十日
一雨海棠盡，閑庭春已歸。池蛙空閣閣，梁燕自飛飛。晼晚時不與，蹉跎心有違。鄰園猶可借，聊探牡丹肥。

幽棲
空翠曉絪縕，鳥聲清可聞。目成溪上水，心悅嶺頭雲。下吏何妨隱，幽棲誰與羣。前灣異喧寂，絃管太紛紛。

寄呂秋樵臨城
中年養熟老難侵，小邑纔堪託鼓琴。莫道才雄無洩處，太行萬疊付高吟。
栖遲牢落總悠悠，世事寧關我輩憂。看到揚塵滄海後，也應不忍話前游。
語笑當時是盛時，張皇幽眇最能奇。杜陵身世非今日，卻辦頽唐作繼之。

題吳幹臣觀察邊城籌筆圖（吳已歿。）
會見侵邊警，寧論距海憂。南藩隳緬越，左股折蠻甌。羣醉誰先覺，孤忠入九幽。圖窮心不滅，詩就涕應流。

陳雨生孝廉屬賦其子婦殉節事
婉婉雙栖子，俄成寡鵠哀。戲言終不負，烈意苦難回。乳藥中宵覺，離魂七日纔。憑君續原鬼，莫說望思臺。

趨府
朝官酸黠飾文儒，外官猾鄙矜走趨。營營逐逐各自喜，風氣所域無賢愚。江南今日信仕國，腳靴手板尤睢盱。嵯峨高牙坐開府，轅門千金闐肩輿。曉風霍霍日照旆，排頭競進紛冠裾。分廳塞坐交耳語，飛箝巧諜咸有圖。少年票姚逞眉睫，羸老答颯拈髭鬚。大臣欠伸日加午，倏忽潰散隨僕奴。洶洶一鬨竟何取，寧有智慮裨訏謨。造物著吾百僚底，飽看頗得言其粗。爾曹亦自關世運，吾屬爲虜深可吁。

吳彬士笠竿圖
曾聞襲美語天隨，漁者猶容世外才。今日青衫雜蛙黽，羡君漁具畫中來。

上海旅舍二首
海畺信無事，滬瀆復多娛。人意消歌舞，江波動畫圖。名浮真得損，計左遂成迂。誰見樓中客，燈前坐欲枯。
兀兀騰騰地，聞歌稍覺悲。孤懷時自振，百折理何疑。氣已隨年減，才應與世衰。龍蛇書累紙，賴汝作雄奇。

題晚翠軒詩
稱詩有高學，云以澀爲貴。子豈真可人，所詣遽爾邃。詩懷文字前，未得殆難會。即論句法秘，大事匪狡獪。初如咀橄欖，枯中說滋味。終乃啖枇杷，甘平宜渴肺。子詩實早就，流宕可毋畏。試迴刻意功，一極才與思。向來謬見推，淺語不予贅。仍當摹千文，爲君題晚翠。

題沈愛蒼正陽集（沈初少所作，忽以二十餘日吟成二卷。）
所積亦已久，誰能默不言。探喉殊整暇，出手見淵源。軼事皆庭訓，高才定宿根。宣南朋好盡，忍觸舊巢痕。

題吳鑑泉新成水榭
舊隱新營意最殊，曲廊小景向來無。過橋山色閒相引，隔水林風清可呼。白下羈心長兒女，草堂斷句遍江湖。廿年攜手淮流上，照影何人識故吾。

贈某孝廉（某將居西湖讀內藏）
仁義既灰死，何時會復然。有人慕聖任，引爲己所患。一朝欲捨去，究彼不二門。某甲業頗賤，哀子壯且醇。已矣幸少須，胡爲浪踆踆。

八月十四夜四馬路步月隨至江岸
窮年刻意獨何爲，分付秋風爲一吹。自欲登樓託疏放，難從倚市論妍媸。淞江幾曲潮皆滿，好月連宵睡較遲。可笑希文腸太熱，强持酒淚作相思。

題何眉生梅村歲寒圖
歲不我與寒始來，何以娛君梅正開。村中有君梅有主，知君耐寒心似梅。寒入枝頭春又入，坐閱人間歲華急。對梅無言三歎息，梅不能言對以臆。庾嶺歸來君未老，十年村居惜懷抱。雪中覓路影應孤，月下扣門衣自縞。相從滬瀆足清歡，世外吾儕盡往還。誦我詩中元有畫，朱霞白鶴滿空山。

自題三十八歲小照
萬事慚强聒，（荆公句。）中年偏寡歡。養精勤閉目，留待老來看。
吾年垂四十，頗亦厭虛辭。結習渾難盡，鳴秋略有詩。

九日五層樓登高
市樓便是登高地，我輩方隨行路人。一醉不辭中酒病，九秋還鬭百年身。書來兄弟顏俱瘦，愁里江山事更新。紅紫打圍須未老，可能摩眼向風塵。

西合興夜飲
老大侵尋至，逢場底足誇。菩提心不起，粉黛眼終花。英氣殊爲害，風情每自嗟。尊前思暮雨，誰爲鼓琵琶。

虹口
江流貫虹口，來往獨匆匆。海月橫空澹，霜天帶晚紅。蟲沙期共化，骨肉事安窮。誰判平生意，銷沈向此中。

十一月廿八日書事（俄人據旅順。）
蓬萊左股已遭箝，渤澥東門枉戒嚴。燕雀處堂元自若，豕蛇荐食更無厭。侏儒坐遣衣冠盡，姬漢行看玉石炎。眼底橫流兼落日，故山何處認茅檐。

南皮尚書急招入鄂雪中過蕪湖
絕海浮江短景催，浪花雪片鬬清哀。衝寒不覺衣裘薄，爲帶憂時熱淚來。

舟過金陵鍾山戴雪而臥凝眺有感
依依鍾阜舊崔嵬，負雪尤憐玉一堆。詞客還從江上過，濠堂端付夢中來。蹉跎知遇存黃土，寥落朋儕隔酒杯。曾是華年磨滅地，不關兒女漫興哀。

海藏樓試筆（以下戊戌）（一八九八）
滄海橫流事可傷，陸沈何地得深藏。廿年詩卷收江水，一角危樓待夕陽。窗下孔賓思遯世，洛中仲道感升堂。陳編關係知無幾，他日誰堪比辨亡。（時校定《經世文續編》。）

張玄
河南張處虛，禮辟不可致。涼州軍將行，被褐忽一至。邊章乃小醜，豈足煩至計。中官久無道，海內鬰怨氣。來朝平樂觀，祖道空府寺。車騎握六師，出言誰敢異。鳴金召軍正，酒半一揮觶。以次誅有罪，餘黨悉拘繋。摧山迴日月，事若反掌易。天地可再造，忠正各在位。何爲不出此，震懾頓失次。豎子狃常情，輕語固傷智。悠悠魯陽山，翩然從此逝。

郗超
丈夫傫然如繋囚，自斷猶堪歸隱邱。人間郗超不再得，縱有高隱誰復收。當時戴公剡中宅，精整乃與官舍侔。辦資百萬意奇絕，未用夷跖窮推求。咄哉傅約隱不果，慎勿輕詆渠非優。從來酸寒痼山水，焉取名節驕王侯。士人粗願衣食足，鬼神靳汝寧相酬。嘉賓可作吾可隱，買山豈畏譏巢由。

叔衡來滬療疾相見泫然因有斯贈
孤生微意本難明，氣類凋傷更自驚。滄海相逢君又病，春寒向晚月初傾。拂衣世網甘除籍，抉目城門敢厭兵。地下王陳應共笑，空將鬼錄數同庚。（叔衡言可莊、弼宸皆以四十五歲卒，吾今年亦四十五矣。）

三月十一日獨遊龍華看桃花
龍華三月春風寺，遊騎繽紛盡日多。窣堵百尋標古岸，絳雲十里壓晴波。枝頭照眼餘寒在，物外牽腸向晚過。總道綠陰容易換，憑君何處卻愁魔。

上海旅次酬顧五子朋（顧選得荆溪學官。）
當時豈意眼中人，逆旅相看老更親。蘇子終成寄陽羡，荀卿猶自客春申。溪山緣在官寧腐，風雨愁來酒未醇。他日尋思定何味，祇應餘味是艱辛。

雜感
積傷不成哀，放眼閱衆死。短長雖幾希，頗復悟意理。三十四十間，正似重圍里。被創兼飲血，枕藉動相倚。脫身老牖下，殆出神鬼使。疲形墮堅念，衝沖想駐馳晷。謬云中有得，寸鐵恐難恃。
忍盦才甚銳，志業如伯符。獨恨情稍急，鬼伯疑相驅。赴名何乃猛，短局誰能紓。養子豫章才，明堂容爾須。回思平生意，攬轡姑可徐。
堂堂陳水曹，充碩好腰腹。十年談笑徒，宿草何處哭。聞其寢疾時，羸瘠喪肌肉。若云死歸真，入夢恐不識。躁恚終自戕，內熱一何酷。肛軀竟難持，瞥眼入鬼錄。豈徒惜君耳，張季語殊毒。（幼蓮耳甚長，季直聞其病危，曰：「吾惜其耳。」）
秣陵有胡尉，狂簡吾所取。健犢走復來，自謂可長久。昨聞已暴卒，驚淚迸遠友。寡營素深許，於我意尤厚。云何遘兇折，不得見耆耈。悠悠或難繼，心氣散莫守。豈如汪廣文，老溺色與酒。長生欺人語，乘興儻不朽。

題張季直荷鋤小照
蚤歲矜狂各愛名，中年積憤欠忘情。終憐流俗譏評淺，自覺文章得失輕。萬頃吳江容獨秀，一垞扶海足躬耕。殘宵我亦成孤月，正要先生作啟明。

暮寒（四月二十七日感事。）
宮中二聖自稱歡，滄海歸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時竟失，風波垂定事猶難。是非坐共微言絕，恢復終憑老眼看。料得淚痕潸漬筆，卅年密記在金鑾。（韓偓有《金鑾密記》五卷。）

風雨過
樓中獨夷猶，坐閱千帆過。向夕風掀天，何人歌楚些。
天公辦一雨，巧與吾意合。倚柱復哀吟，風霆殷相答。

愚園小飲罷復過張園
微醉取酒意，倚樓聊共斟。風情屬初月，涼思在高林。荷氣清宜晚，車聲遠未沉。魯連將玉貌，不去定何心。

六月十八日風起
河干天已曙，深巷月猶明。殘夢愁中斷，孤蟬風外清。向來堅自擲，欲去惜終輕。此意何人會，躊躇獨倚楹。

赴鄂過九江
終日江聲里，憑闌入楚鄉。暮雲百重合，夜雨十分涼。赤縣憂空切，吳船夢較長。平生匡山興，天外想蒼蒼。

泊舟九江城外
放懷經世竟何如，幕府休騰北闕書。惆悵潯陽泊舟處，江風黧面對匡廬。

六月廿八夜半舟下大通聞江岸鷄聲口占二絕
江中聞鷄鳴，音響極抗烈。坐念祖豫州，要爲天下傑。
此去謁吾主，驚人須一鳴。難忘晉公語，霜鬢爲論兵。

七月初三日雨時將入都
倚樓看雨有今日，坐憶宵來鬱熱時。待與官家區畫了，秋風鱸膾是歸期。

又一首
秋蚊不可見，惟覺毒在膚。向夕一雨過，翛然得我軀。莞簟生嫩涼，衾幬初可俱。時節改人意，蹉跎哀壯夫。

渡海
積鐵黯然流，駕霆與之騁。時有片雲飛，茫茫帶孤影。
視海爲吾地，方能守此州。可憐壯士淚，空作接天流。（余語舟中人曰：「此水非海，乃豪傑之淚耳。」）
星辰在其上，波濤在其下。碧落浩冥冥，海心玩秋夜。（七夕黑水洋夜起。）
七歲渡此水，往來三十年。誰言人未老，處處是桑田。

七月初十日入永定門
雙闕空嵯峨，積塵霾楚囚。天橋望落日，徙倚將誰儔。華屋豈不存，視之如山丘。吾今實桃梗，嘗與土偶遊。

新館
新館雙松裁似人，宵來雷雨長精神。十年不踏春城土，賸與寒廳作主賓。（庚寅後不應春試，乙未及今再入都，皆以秋來。）
三載江湖百不堪，病懷相見轉鬖鬖。欲知閱世安心法，須向空庭老宿參。

七月二十日召對紀恩
皇帝破資格，不忽一士微。何來江南丞，是日登丹墀。曉色麗禁闥，流光度罘罳。內官肅前導，屏氣當簾帷。大哉本朝法，獨對無所疑。榻前咫尺地，君臣義在兹。天容何清聳，堯顙高嶷嶷。咨汝應盡言，愀然聞累欷。於時實忘身，長跽紛陳辭。臣聞立國本，有備乃不危。積弱非一朝，無兵決難支。願言示所急，舉國知所歸。以我億兆人，潰此千萬圍。致死而後生，其端自毫釐。士夫躬爲倡，事實不可遲。禍來侔丘山，甫去皆燕嬉。初無憂患情，何從振其衰。所陳第一義，舍是非臣知。忠憤見聲色，封章出諸懷。上意爲之動，引手受所齎。再拜奉身退，踟蹰獨含悽。耿耿宮燭光，摇摇在心脾。

九日虎坊橋新館獨坐偶成（前一日乞假得允。）
九日宣南晝閉門，幽花相對更無言。殘秋去國人如醉，晚照橫窗雀自喧。坐覺宮廷成怨府，仍愁江海有羈魂。孤臣淚眼摩還暗，爭忍登高望帝閽。

十三夜對月
秋月遂如此，詩人胡不歸。閨愁將細字，旅況待寒衣。一顧當途淺，方知所徇微。循廊千百轉，底處可忘機。

泊九江
葉葉風帆疊疊山，涼波浩渺暮云斑。愁人何許腸堪斷，祇在殘陽欲墜間。

漢口得嚴又陵書卻寄
江漢湯湯首重迴，北書含淚溼初開。憂天已分身將墜，感逝還期骨易灰。闕下驚魂飄落日，車中殘夢帶奔雷。吾儕未死才難盡，歌哭行看老更哀。

聞胡琴有觸
好春閒過卻傷春，花月江山跡易陳。一念十年銷未得，畫樓銀燭坐懷人。（坐懷連用。）
等閒未解惜流光，草草鶯花過眼忙。縱使風情渾不減，中年引鏡已迴腸。

遊漢陽古琴臺
小山障江帶城陴，官道繞出湖一涯。岡巒黃落荷芰死，展此百頃涵空漪。古臺在斯實微阜，牙琴久絕音以希。我來拊膺坐還嘅，小憩聊敵疲與饑。物生能事蓋殊趣，如魚自潛鳥自飛。眼前山水誰賞得，況乃意象窮淵微。百年人已竟孰重，奚取辛苦求中期。汪銘（容甫。）宋歌（芷灣。）騁文字，兵火所隔餘殘辭。遊人三五豈懷昔，競愛亭榭娛斜暉。呼舟撇波絕湖去，迴望延伫含清悲。

題海昌陳氏蕉桐滌硯圖（中有錢香樹題詩。）
昔日揚州守，流傳滌硯圖。功名循吏傳，風采列仙儒。浙水徵文獻，乾嘉盛士夫。不辭題卷末，端似太平無。

十二月赴鄂舟中閱天演論
照影吳波熟，栖栖歲又殘。雪呈山萬態，風策日孤寒。楊墨途寧合，人天理未安。莫持逝川旨，添淚入迴瀾。

除夕（在漢口。）
留楚逋臣黯不言，入江漢水夜逾喧。今宵安得通宵夢，夢過松江向故園。（時兄弟在閩，而妻孥寄滬。）
志業區區漫愴神，行年四十老相親。梅亭松柏風吹醒，猶是中宵飲泣人。（福州西門梅亭，先考妣墓在焉。）



海藏樓詩卷第四

人日雨中（以下己亥）（一八九九）
人日梅花空滿枝，閒愁細雨總如絲。臨江官閣晝欲暝，隔岸楚山陰更宜。逋客偶來能自放，翔鷗已下又何之。憑欄可奈傷春目，不似江湖獨往時。

正月十六日梁星海約遊琴臺
倦看江漢接天流，從子高歌醉一邱。梅雪欲銷猶點酒，湖波乍暖已勝舟。琴因感遇聲終歇，士有傷春淚不收。堅約蹉跎更乘興，中年存歿試迴頭。

廣雅尚書招同姚園探梅
看遍官梅愛野梅，自麾騶從踏莓苔。入春風色連林覺，過雨山園一半開。賞會未妨饒勝事，憂勤終是靳深杯。尋花士女成圍處，競指元戎小隊回。

偶占示石遺同年
一世詩中豪，用意常在小。永叔故可人，舉頭驚飛鳥。（南皮舉介甫語爲問，余答之。）
臨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憑君嘲老醜，終覺愛花枝。（石遺示詩云：「著花老樹初無幾，試聽從容長醜枝。」）
詩要字字作，裕之辭甚堅。年來如有得，意興任當先。
田舍計最高，本自輕玄德。徑上大牀眠，陳登翻作客。（石遺嘗渡江過余，就下牀臥竟夕，故戲之。王荆公有詩云：「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計最高。」）

江樓雜作
高閣下臨江，獨居無與語。坐看春水生，十日鳴江雨。
甘苦難喻人，何爲箸談藝。相知定吾文，未可望後世。
平生江湖思，中年去住心。孤帆向空盡，暮靄帶山沉。
去日總如夢，浮生徒自勞。樓頭夜深客，闇坐聽江濤。

梁星海山長招陪廣雅尚書兩湖書院看桃花
斵石治廣除，納湖以爲囿。長廊行欲盡，橋影帶高霤。迴看何冥冥，柳浪覆千甃。緋桃間深淺，繁麗如展繡。赬顏頩始怒，誕意縱未透。離離弄妍日，爛爛燒春晝。雄堂中勸學，海內鬰奔輳。九流百家貫，一破萬古陋。賓師得烈士，懸鏞待衆扣。主人扶僮至，最愛循牆走。鬢絲映花枝，頗似飯顆瘦。相將開水閣，遠思發醇酎。拍波起羣鳧，遮眼拖孤岫。微言引深感，世議安叢詬。樹人同樹木，時事猶可救。十年才輩出，行與木俱茂。從公且婆娑，河清人自壽。

續雜詩
橫風驅奔雲，漏日射驚浪。出沒雲濤中，江鷗意殊壯。
桃花映朝日，豔冶光四射。嫣然雙海棠，垂紅倚簾罅。
門外大江橫，翻覺詩難好。吟就武昌花，寄與南皮老。

買花二首
朱顏棄我去，繁花爲誰妍。春來當自惜，莫惜買花錢。
身老心尚孩，才衰語猶綺。未可破沉迷，一生端賴此。

洪山登南皮尚書閱兵臺
跨城山勢各依依，遥愛浮圖插翠微。桑麥欲成春過半，江湖長繞客安歸。其亡隱痛南公語，可去曾聞穆氏幾。莫倚高臺看落日，論兵殘淚向誰揮。（余去歲在都召對乾清宮，極言練兵之急。）

示女景兒垂二首
愛女名景德徽字，學我讀書音酷似。景汝來前父教爾，莫信鬼神信道理，莫愛豪華愛義禮。容人之過，稱人之善，居心仁厚百福始。非徒言之在踐履，景能行此吾愈喜。
垂也年十三，勤學氣頗高。男兒胸中寬，要作萬人豪。敬賢閔不肖，愛物隨所遭。寡欲自超然，富貴真鴻毛。汝父學孟軻，救時心徒勞。疇能繼我志，所願在爾曹。

對牡丹作
牡丹花已發，日日入歡場。香重渾成醉，春酣欲化光。朝霞生近坐，寶帳出嚴粧。山甫多才思，縱橫未可當。

三月十二日作
人生三十爲一世，失卻少年安可悔。朱顏銷盡四十來，昔日風情竟何在。功名自是誤人物，敗德喪真作吾害。不妨小待老堪憎，付與世間償宿債。平生心得祇乘興，百折千磨終不壞。文字緣深豈易拋，色塵意起殊難戒。江山滿前花競發，性不能飲亦已醉。向來不信說天公，後世知音應有採。

漢口春盡日北望有懷
牽懷何意意猶疑，楚水銷魂似別離。往事夢空春去後，高樓天遠恨來時。袖間縮手人將老，地下埋憂計已遲。莫道一生無際遇，靈脩瘦損記風儀。

送荆宜施道俞君實解官歸養
去官信爲樂，見親方是歸。焉能視日月，荏苒辭庭闈。俞公仁甚勇，所學在不欺。拂衣誰得止，神助非人爲。萬衆惜其去，臨岐惟一揮。奪得塵中身，還爲䣛下兒。我心懷寸忠，自放漢水湄。爲忠不如孝，嗟公遂其私。虞山有國老，顦顇想霜髭。未可聞此語，憑公寄我思。

廣雅尚書生日以詩爲壽
莫道希文窮塞主，卻教矍鑠敵清貧。垂天斗柄諸方見，入海江流半壁振。憂患老來身自扞，須髯白盡氣逾新。閒鷗不爲詩翁戀，浩蕩煙波恐未馴。

偶題
臨水知身老，驚秋覺世移。道人餘習氣，花落戀空枝。
畏暑久廢吟，初涼頗思酒。檻外足風濤，秋江落吾手。

八月六日攜炳垂二子登晴川閣
危磯赴水作孱顏，二水縈回見帶環。檻外千帆皆入閣，城中萬戶總依山。廿年藍縷歸殊遠，一老經營事已艱。恨殺江流偏到海，端令憂患滿人間。

八月十九日曉起
夢中猶自感勞形，落月穿樓戶未扃。欲遣秋懷共一睡，隔江鼓角喚人醒。

按視黃陂工次丁牧（國楨）諸倅（以泰）相送至灄口
藍輿輕駛勢如飛，百里秋原樹影微。雲外木蘭何處是，卻將晚雨送人歸。（木蘭，山名，在黃陂北鄉。）
丁子賢聲滿三楚，諸君偉抱有成書。（以泰有《上趙侍郎論兵事書》。）看渠恰是功名士，何日中原共掃除。

八月廿七日挈孥渡江居武昌大潮街湖舍
扁舟載兒女，何處是吾家。楚客愁千斛，江天秋一涯。地偏聊可避，計拙未爲差。枯樹門前倚，沈吟待暮鴉。

又
世人良自淺，非爾獨能深。老意趨枯淡，孤蹤近鬱沈。方成隔江望，一縱倚樓心。對面誰相識，栖栖未易尋。

九日風雨中子培自揚州來見示新作
重九不能出，江天風雨霾。故人吟楚調，秋氣滿高齋。離合十年所，交親百事乖。莫言堪放浪，可念是形骸。

九月十五夜月下作三首
霧起江旋隱，雲橫月自華。何人念秋柳，疏影尚夭斜。
沉寥氣未清，空水自交明。樓外無所見，煙中聞鶴聲。
涼影白紛紛，空中行一鏡。下有獨吟人，不隨萬籟定。

過眼二首（九月二十日作。）
過眼誰知果與因，物華易換我難春。風懷收拾應將盡，祇作花前悵惘人。
萬恨千愁總爲貧，休論墜溷與飄茵。江頭蓬鬢扁舟去，留取秋波一段顰。

呈栗兄（十月十三夜月下作。）
秋風吹客武昌城，夏口新霜著木赬。楚月初升依薄霧，江流乍落動寒聲。平生幽興端難遏，投老名場暗自驚。憂患如山容一罅，聊憑佳釀醉阿兄。

廣雅留飯談詩
半生作詩多苦語，一見尚書便自許。彌天詩學幾詩才，五百年間闕標舉。寢唐饋宋各有取，挹杜拍韓定誰主。忽移天地入秋聲，欲罷宮商行徵羽。
初日照廊霜後暖，爛漫秋花階前滿。抱冰堂上坐人豪，對酒論詩暫蕭散。世難如山未易開，袖中短筆太清哀。黃圖赤縣看公在，乞取江湖放浪才。

聞江建霞京卿卒於蘇州感賦二首
西北空憂倚蓋傾，傷心諸子共時名。先登已作行間氣，定論終推牖下榮。著述蚤成酬短景，風流頓盡薄餘生。蘭膏煎後天年夭，一歎吾徒意未平。
詔書夕下震朝端，江鄭同登世所看。不出固應全首領，獨存真欲裂衣冠。龍顏日角縈魂夢，玉宇瓊樓警歲寒。極目茫茫天又闊，淚河莫爲助波瀾。

孝感道中
山蹊斜繞㵎，村市暗通橋。紅樹春常在，沙河雪不消。

信陽雙林寺
雙林左院黃梅樹，雨浥寒花脈脈開。莫爲幽香歎岑寂，道人曾此小徘徊。

李家寨輿中
窗懸柳林月，衣帶信陽酒。不見何景明，孤吟振林藪。

題道旁孤魂祠
山重水複野縈迴，雲翳風昏晝不開。路出荒祠須一哭，迷魂自好莫歸來。

答沈子培見訪湖舍不遇
我生安歸指菰蘆，美此積水來寄居。循灣常記一枯樹，到門猶隔千畦蔬。子知吾居第幾湖，枉用相存命肩輿。輿中萬態入詩眼，助子吟思清而姝。尋常叩門客有幾，自謂敝老真吾徒。如何乘興適相左，此段堪畫誰能圖。街西道人微有鬚，湖壖居士皙且癯。武昌城中悄來往，孤絕頗似雙浮屠。市人或指訝二子，何許流落行垂枯。豈知閱世意皆倦，握手中有千欷歔。斜街諸鄰不可呼，存歿聚散痕欲無。當時癡腸那復熱，賸有世議窮揶揄。明年計君決北向，與我暫合終當疏。涪翁有語會記取，一面全應勝百書。

閱報
檻外江濤風動天，梅酣閣暖又經年。長愁可復知閑味，不飲那堪近酒邊。閱報終朝成抵几，收身上策祇求田。善夫老去空摩杜，雪涕何從拜杜鵑。（上稱疾，罷元旦朝賀，並停筵宴。）

紅梅
歲闌人意苦難春，春入枝頭最動人。已借風霜成爛漫，那教桃杏比精神。簷前索笑寒侵手，樓角尋詩雪滿身。欲識吳姬須秉燭，摇紅影裏定誰真。
濃香竟日繞房櫳，絕愛橫斜幾簇紅。疏幹自生畫本外，真花宜著鏡屏中。春回小閣詩初就，暖入朱脣笛未終。卻恐先開還易落，從渠帶醉倚霜風。
冷落詩人瘦不辭，風懷銷盡費維持。斷橋流水相逢地，絕代朱顏一笑時。夢到江南花豔豔，書來鄉國樹垂垂。眼明正覺吳粧好，莫爲微赬訝玉肌。
一段幽光初破冷，數枝奇色已含胎。正教雪重終難壓，猛覺春酣祇半開。酒醒乍驚翠羽墜，詞成便換小紅回。誰憐省識東皇後，耿耿丹心獨未灰。

春寒（以下庚子）（一九〇〇）
纔銷岸雪轉江風，便覺春寒意不同。澹澹輕雲隨薄日，微微遠岫出遥空。孤懷喧寂元無著，世變新陳各自工。物外但教容七尺，莫將目力送歸鴻。

定林訪碑圖爲徐積餘題（丙申六月余亦同遊。）
題名巖腹墨猶濡，惘惘相看入畫圖。一段煙雲成故事，十年江漢老今吾。鍾山遊侶蹤誰繼，乾道詩人世已無。賸就徐郎求搨本，霜松雪竹共模糊。

營盟鷗榭既成以詩落之
畸人雖無心，戲具未遽擲。蓋頭茅一把，取足寧吾魄。去江不十步，矮屋久欹側。我來掖使正，意外忽有獲。取山置南窗，決天入東壁。白鷗果下來，欲與我爭席。拊楹一長歗，頓失向來窄。是時蟾將圓，百里漾皓色。中宵風何怒，驚浪拂檐白。暄涼理相召，此變固已劇。超然獨燕處，熟視忘雨默。玩物未可非，喪志乃一適。

丁叔衡畫便面見貽以詩答之
形骸本死器，神識來寄居。持此遊人間，如體著衣襦。少壯實美服，意氣豪且粗。老病服漸弊，瑟縮情不愉。夫何久喪我，從渠作枯榮。一朝得自識，奮迅不受拘。於世定奚缺，所憾良區區。恒齋雖病廢，神完能自娛。作詩遠寄我，巧兼畫與書。我謂子無病，非病乃其逋。平生意相親，重子寧以軀。子誦此詩終，霍然還壯夫。

夜起
林杪春江月上時，樓中清影久參差。四更欲盡五更轉，猶有幽人戀夜遲。

寂寂
寂寂春歸小閣中，牡丹半已委殘紅。傷春枉是傷懷抱，自起推窗倚暮空。

盟鷗榭偶占
風從金口來，入我盟鷗榭。欲尋半日閒，臥看斜陽下。

四月十一夜步江岸
樓臺月下皆飛動，江漢風前自激揚。可惜無人共奇夜，輕寒著袂倚茫茫。

送子培北上
南來誰信北歸難，分手相看鼻屢酸。天外驚疑沈帝里，江頭顦顇病郎官。餘生家國終多負，當日名流略已殘。去去吾儕須忍淚，盈眶猶熱莫輕彈。

泊舟灄口觀湘鄂援軍北行
湖波淼淼欲漂山，淺阜釃湖辨綠灣。初日漸依帆影出，曉風乍拂蓼枝還。漁村銷夏藏江滸，驛路連雲貫楚關。可念湘鄉諸子弟，祇憑身手入兵間。

里婦哭其溺子聞而有觸
窮母傷兒不欲生，滄波白日隔幽明。一哀出涕真何謂，避取回頭忍淚聲。

夜起江樓口占
太白明，北風作。江中飛浪高入樓，不似羈人懷抱惡。

八月十一夜雷雨
高樓洞開秋始涼，沈沈夜定風穿廊。幽人獨臥意殊適，江聲入夢含蒼茫。驚回雲氣忽逼帳，雷奔電激還繞牀。喧闐久之亦已寂，意氣空盛終銷亡。殘燈未滅蟲蝠沸，競此短夜爭微光。

感憤詩（四首）
羣昏自稱豪，一奮碎神器。罪魁有三士，不在徐剛輩。榮光首拒戰，咋舌敵已怪。聶馬久枝梧，彼族嗛强對。朝中輕諸子，謂虜不足畏。何虞果掩至，很愎得狼狽。脫令津沽間，海城早爲帥。微聞金鼓震，萬衆已崩潰。牽羊必肉袒，所全詎百倍。京師安如山，完取十萬械。吾言匪詭誕，嚼血聊自快。
瘈狗無不噬，弊木無不摽。重黎卒死難，勁節殊皎皎。許子盜所憎，要領安得保。異哉立聯徐，駢首豈同道。袁許吾傷之，決去胡不蚤。何人與湔雪，未可恃蒼昊。
京城知必陷，所苦吾主耳。黑衣縛袴褶，無異逃李子。當時設有人，奉上匿鄉里。逡巡稍南趨，北嚮下詔旨。遂興燕齊甲，自翦畿輔匪。諸蕃孰不從，秕政悉可理。徒手援天下，寧用折一矢。吁嗟失此會，秦晉入井底。
死或不蔽辜，論罪當以榜。秉衡等徐崇，纔可謂漏網。吾嘉宣化守，擊剛奮忠讜。奈何褒海城，此李反見枉。天步方艱難，是非在刑賞。可令天下士，西望徒怏怏。

盟鷗榭雨後獨坐
江聲定奇絕，氣涌如排山。忍寒吹燈坐，得意風濤間。
風江已自豪，妙雜秋雨響。泬寥不可名，閉目試一往。

九月初四日蘐妹四十生日栗兄置酒作詩胥及檉弟皆作一律寄之
長兄置酒菊花黃，阿妹歸來共一觴。物外年華纔四十，眼前風景是重陽。思親何處尋京國，問我還應話武昌。知否倚樓人漸老，江風吹鴈不成行。

登大別
風頭過水欲生波，江漢登臨意若何。變態憑誰閒領略，晴川閣外雨雲多。

渡江觀武建軍合操
妄人輕召兵，敗績坐不教。十年未可復，士氣太凋耗。此軍何所用，身手好年少。誰能結以恩，湯火豈難蹈。悽傷就步伐，悲憤入騰趠。庶幾哀者徒，免爲敵人笑。尚書氣不餒，勍略被將校。胡爲致詞客，戎幕議增竈。何當出短歌，傳誦遍營哨。居然懷國恥，收取毛錐效。角聲尚盈耳，旗影山椒繞。水落舟更遲，橫江憐晚照。

傷壽伯茀仲茀
三年伏處絕艱辛，赴死終傷志未伸。四海朋交俱失望，一門兄弟自成仁。高林奮筆傾酸淚，張卓函書帶戰塵。莫怪褒忠殊不及，朝衣東市是何人。（伯茀自戊戌變後深自韜匿，京師陷，兄弟皆仰藥。嘯桐、琴南、弼余、芝南與予書，皆以賜〈糸步〉不及爲恨。）

陳叔伊次子聲漸歿於天津之亂叔伊自爲哀辭使余題其後
神京烽火莽連雲，愛子書來隔虜氛。魂夢飛揚多幻想，道途驚絕入傳聞。栖栖江漢詩人老，去去家山落日醺。賸有哀情似熙甫，一篇思子綴奇文。

十一月二十七日雪中作
楚山盡作曉雲橫，驚浪偏含急雪聲。潑墨江天如薄暮，凝寒樓閣轉虛明。釣蓬歛岸行蹤杳，凍羽喧枝墜影輕。不是徽之倦乘興，恐將干謁損詩情。（是日欲詣廣雅不果。）

十二月十六夜月下作
歲盡寒殊苦，晴明得此宵。月將冰共照，雲似雪難消。樓影清如畫，江光靜更摇。誰憐庭下柏，相對不成凋。

江漢
凍苔漸活到梅根，暖日摇波出岸痕。客裏春光生悵望，鷗邊山色易黃昏。嶔崎已覺人堪笑，强聒終嫌舌尚存。江漢思歸歸未得，腐儒何必屬乾坤。

挽何梅孫（以下辛丑）（一九〇一）
一生相見祇三年，後有千秋付杳然。吾黨已孤胡見奪，海濱欲老更無緣。卷懷獨覺天民貴，講學還憐士氣堅。遺墨數行題歲盡，可堪追答向重泉。（除夕得手書，有東海老農之約。）

江寛舟中作
赴海江何急，西行我自還。中流分列郡，小立過千山。激浪雷長繞，穿煙鳥獨閒。三年南楚滯，暫去亦開顏。

金口至青山堤閘告成賀廣雅尚書
天迴地轉事不同，鄂州行爲天下衝。勢如奔蛇脊先起，誰歟見者抱冰翁。見之非難謀豈易，一世沈沈在夢寐。下手驚看國手棋，殺意未呈機已備。登山支頤久端相，城東渺渺連湖光。決湖捍江出平陸，何時事成衆方覺。金口桃花青山柳，百里驅車一回首。湖水入江更不回，膽落江神避髯叟。十年前後試商量，北燕南粵歸吾堂。要令土與金同價，那得高原可種桑。（用淵明語。）

三月十二日作
懷才不自勝，兒戲引一粲。及此未老閒，餘春勤把玩。
志欲俟河清，歲月稍見奪。吳越有具區，興發不可遏。

薛烈婦彭氏哀辭
才美年何促，情深義不生。爲嫠身亦累，同穴意殊明。父執多名士，哀辭遍郡城。佳兒與佳婦，誰忍看銘旌。

四月二十日夜起
坐覺樓前江水深，江風收雨動高林。半規涼月通宵色，一枕勞生向曉心。故里欲歸真自誷，幽憂爲疾獨難禁。好懷不惜消沈盡，那向人間罪陸沈。

杜陵畫像
杜陵一生百不就，至死不爲天所祐。誰知歷劫行人間，造物安能如汝壽。詩者一人之私言，或配經史垂乾坤。丈夫不朽當自致，假手功名何足論。

寄王又點（王於庚子五月自天津脫歸，以詞寄余。）
哀音通世變，詞客似啼鵑。去亂聊全己，知微莫問天。誰言登樓賦，得並望山篇。我亦沙鷗侶，江湖不計年。

述哀
榕城疫盛行，人鬼爭出歿。里中喪族弟，俄復奪一姪。姪年已及壯，蹉跎未授室。愆期我負爾，兄嫂老彌鬱。於時迫端午，次兄方臥疾。書中道無慮，悲悸常忽忽。何來鵝車礮，一擊碎心骨。父子相繼逝，先後纔旬日。
我持栗兄書，猝不知所爲。自呼神略定，勃然湧千哀。兄書本細秀，兩紙字纍纍。二喪仗經紀，智慮饒安排。疾疫甚刀兵，一言傷我懷。江船幸未發，飛書還相催。行間別無語，速去勿遲迴。我兄但自脫，婦稚徐更裁。
淦子赴弟喪，炳子之日本。我特促之行，所慮良在遠。炳前跽告辭，酸淚爲一泫。方當迎而父，但去毋悽斷。爲農堪養親，世變莫掛眼。三年學成就，聚首日靡短。東人況善我，受托頗繾綣。而父書云云，望汝意不淺。
乞假居持服，懸懷在長兄。張沈來自吳，入門偕吾檉。悤悤相弔慰，語次心屢驚。初聞兄又卒，無淚眼空瞪。究窮死所由，號叫肝自崩。陳郎書在手，白日非幽冥。行年已六十，兒輩盈階庭。何苦而輕死，自沈爲獨醒。因憶神戶歸，失足落東溟。墮河經再厄，胥種終相迎。我欲叱閻羅，鬼籍除其名。不然當把臂，地下從先靈。（張季直、沈子培也。陳謂筱元妹丈。）
兄亡非緣疫，其故獨何歟。畏疾而憑河，哀哉豈此愚。寄書且視妹，所言固不虛。書詞靡瞀亂，巷陌多繞紆。河之水悠悠，城東得遺軀。終時作何狀，割愛從黿魚。爲弟誠無狀，不能摻其袪。兩兄挈一姪，何許相睢盱。知死不可讓，以次當及余。
死喪雖甚威，後死方有事。門中二十口，舍我誰將寄。致書使亟來，惡瘴猶爲厲。漢陽趣賃屋，規以安汝輩。三棺當暫厝，閒歲待我至。解衣斸蒼山，和土將血淚。築成名恨塚，償我無窮意。炳乎汝勿歸，父死叔尚在。東行吾計定，世亂重抱耒。
稚辛聞此變，千里來共哭。四支已半摧，一手倚一足。作書寄蘐妹，天地此骨肉。事牽難久留，送汝使我獨。登舟一悽惶，去去意殊酷。樓頭臥更起，船尾燈猶綠。江波闇漲天，風雨欲揭屋。餘生付殘世，何地同啜粥。

聞呂秋樵卒於開州
早從吳下羡風情，晚落幽燕重老成。玩世坐令奇氣盡，救貧卻怪長官清。同遊餘味關懷抱，分手微言隔死生。親見倉皇西狩日，恨君無命待還京。

蘐妹痛兄而殞作訣妹辭
如欲有云，不知何言。中心冥頑，孰爲心酸。我有女弟，曰嬪於陳。孝恭無間，族姻歸仁。天祻吾門，兩兄繼捐。子不勝喪，從之九泉。嗟我與子，名爲弟晜。少小相依，長而遂分。此分非他，子亡我存。各有恨淚，流爲黃泉。往者萬古，來者億年。爾我甚疏，倐忽其間。手足奚親，萍梗奚緣。我尋子形，怳若夢殘。兀然驚疑，匪醉而顛。嗟我與子，名爲弟晜。曾謂弟晜，不如路人。子爲枯骸，我爲遊魂。從此長絕，理無復全。

七月廿三夜
勞生吾尚在，骨肉幾人存。殘夜自風月，高樓入夢魂。楚山俱不寐，江水復何言。懷抱從來惡，鷄聲莫更喧。

漢陽視嫂姪等
入門忍淚獨彷徨，人事難追恨更長。誰遣中年判存歿，翻成逆旅對孤孀。魯山巷口秋風碧，襄水城頭晚照涼。回首梯雲雲斷處，連宵歸夢墮蒼茫。（梯雲里宅，今且空矣。）

鷗榭聽濤
武昌城東山簇簇，夏口無山藏萬屋。大江挾漢俱北行，照我窗前山影綠。江雲忽起失峯巒，推窗惟有波如山。看江莫若看風雨，長日驚雷繞坐間。

乍寒（九月二十夜微雪。）
卷卻秋江付白雲，倚闌暮色漸難分。今宵小閣寒如許，贏得濤聲徹夜聞。

林社（爲杭守林公啟作。）
蒼天不可贖，此老亦已葬。區區身後名，未足塞衆望。杭人悲太守，作社寄湖上。千秋姓林者，山水擅佳藏。平生不隨波，意氣一何壯。於何見顏色，隔岸聳秋嶂。文章易朽耳，在口即行狀。爲我問孤山，年來誰絕唱。

漢口月望夜送易實甫
悵望瀟湘晚，詩人獨去秦。行看秋葉盡，歸及月華新。舊隱思廬阜，微辭見庾塵。眉間尚精悍，誰信得閑身。

月
月是釣愁鉤，鉤來無數愁。月愁有密約，相見五更頭。

十一月十四日北風欲雪登樓作
木落雲荒短景催，江號樓迥暮空哀。北風吹客忽已晚，壯歲辭人殊不回。兀兀祇成天共醉，茫茫始信世無才。三年魏闕休迴首，極目嵯峨是債臺。

日本岡幸七郎示其師楠本天逸事略且求作詩即用楠本原韻
學問不一端，要以仁爲歸。在野抱忠孝，安仁殆庶幾。天逸論知行，精詣今所稀。子陵與雲卿，終古誰能譏。閱世臥巖壑，浩然老不衰。吾觀鳳鳴學，有當非玉卮。（其事略曰：楠本名孚嘉，肥前國針尾島人。其講學處名鳳鳴書院。年三十餘，辭大學博士歸隱，自比嚴子陵、蘇雲卿。其學以《大學》《中庸》爲主，嘗曰：「《大學》是性學之書，主知，故自格致入。《中庸》是心學之書，主行，故自戒懼入。」今年七十矣。）

題林迪臣孤山補梅圖
穿塚仍依處士墳，栽梅人去有餘芬。年年春到孤山麓，幾樹梅花屬使君。

端午橋中丞屬題秦權拓本
開皇穿地證量器，隗狀或作林者非。匋齋尚書出所得，始信黃門不吾欺。四鈞爲石云極數，先後二詔具刻辭。辭意精嚴書亦稱，典重氣欲無鼎彝。吾聞先王歲稽器，量衡律度殊等差。地官司市禁僞飾，不中不粥市乃譏。政行四方實賴此，季末雜亂風益衰。前隋後宋慕復古，懸式俄弛誰能持。今觀此鑄審且謹，明壹別白除歉疑。軌物垂則聖有作，坊民正俗禮所宜。儒生論秦輕詬病，（亭林語。）對此使我增歔欷。尚書憂時進狂狷，必採隅說容瑕疵。會稽刻石彼猶取，崑山可作真吾師。



海藏樓詩卷第五

登黃鶴樓（以下壬寅）（一九〇二）
黃鵠依然對逝波，倚欄千古一蹉跎。滄江勢爲高樓曲，楚客愁因落日多。武漢上游自形勝，官胡遺廟偶經過。書生枉負登臨眼，奈此東南半壁何。

野鶴
被服從來士不完，三年去國此衣冠。蒼鷹豈免饑爲用，野鶴何緣頂自丹。熒惑太微殊未退，橫流滄海故難安。等閒鹿幘休相逼，祇作桃椎委地看。

送高子益應晉帥之辟並憶歗農夢旦
今日猶相見，殊勝別後想。執手天茫茫，覆杯人惘惘。我懷本太孤，賴子時見廣。平生言不盡，積意深萬丈。西北雲自飛，江漢波已長。盟鷗誰共倚，沈思成獨往。
歗農躬篤行，而獨稱我狂。狂而有不爲，吾道殊未光。之子嘗有語，聞之激我腸。相知縱滿世，幽隱誰見詳。願言從子遊，楚越空相望。孤絃不成曲，寄聲獨彷徨。
放懷誠有味，誰能爲人計。吾嘗奇夢旦，天資抱經世。所學必適用，束髮有宏誓。知子果東遊，志業一何銳。懶雲久不起，坐閱滄波逝。無用亦自珍，真人喻天際。
三高如麟鳳，子益尤有爲。流俗不能撼，何曾背時宜。德星出太原，可辟魅與魑。晉帥甚愛民，毋乃天相之。善國來取法，行爲王者師。脫能盡其才，豈異得一夔。

渡江會議商約歸得上海書
人間閑氣漫相關，觸熱扁舟倦往還。楚澤混茫方入夏，暮雲崷崪忽連山。當歌暗覺憂傷魄，顧影難憑術駐顏。海內相哀能幾輩，殷勤緘札賴雲鬟。

杭州南高峯煙霞洞東坡嘗遊處也寺僧刻巖石爲財神湯蟄仙斥之易刻坡像杭人遂題之曰蘇龕蟄仙以書報余且屬作詩
湖山多勝處，名蹟誰能辨。南峯公再遊，清濁遂一換。凜然執議力，巖石亦革面。奎宿招以來，錢神俄自竄。逐貧與送窮，楊韓弄其翰。今君亦有逐，二子當驚惋。平生吾東坡，異代獨眷眷。敢懷爭墩意，易此執鞭願。他年身將隱，姓名應已變。洞口掃花人，安知即風漢。

中秋苦熱述事
古稱愚黔首，亦曰毒天下。此策今不用，科舉宜可罷。陶公論未竟，已遭肉食罵。驅之僥倖途，風俗焉得化。矧兹災流行，秋暑酷於夏。萬人在狴犴，僵仆相枕藉。疫來猶防之，何故反見迓。區區鼠且腐，豈足鹓雛嚇。更莫嘲陳生，逃威入鷗榭。（陶子方制軍疏言：「欲興學堂，必先廢科舉。」八月十二日黃陂陳士可畏熱見過，談燕竟日，遂不入二場也。）

八月十六夜月下作
林杪江聲競入樓，樓前孤月迥凌秋。一年又覺涼風起，萬里空憐楚水流。稍厭高談從捫蝨，莫教幽興負盟鷗。勝情勝具猶然在，便合煙波縱釣舟。

挽丁叔珩二首
無術移常熟，虛聞罪合肥。詞臣私激烈，國事苦乖違。議禮書終上，論兵士稍歸。雖云謀不用，正色自崔巍。
病廢卒難起，平生意遂沉。函書驅左腕，興學折深心。伯道天何在，翁卿政可尋。死灰爲君滅，鬱鬱涕盈襟。

淹留（九月初二夜作，時漢水盛漲。）
漢水奪江流，蕭蕭風日秋。波紋晨蕩壁，雁陣晚遮樓。人遠難防意，天高枉寄愁。沉思欲何得，所得祇淹留。

歸思（十一月初六夜鍾山書院中作。）
頻年鬱雄氣，避世路塵中。委質成遺佚，投荒得固窮。石城寒翦雪，官舍晚鏖風。歸思殊難遏，何堪溷乃公。

金陵感事（十一月初九日。）
海泣江愁殊草草，楚叟聯翩乞娛老。養兵成賊二十年，半壁東南看摧倒。南流湘水北流淮，蕭孃呂姥真駑駘。家居正落纖兒手，逋客空興庾信哀。（湘帥有號姑娘者，故以蕭呂爲喻。）

正月廿七日夜雨竟夕不寐明日遂去漢口（以下癸卯）（一九〇三）
緣盡亦無夢，勞人意未窮。蹉跎五年所，輾轉一宵中。欲老來殘世，安歸此寓公。燈昏江漸白，楚雨莫翻空。

蘇松太道袁海觀求題小像
精悍見眉間，堂堂報國顏。清吟須少谷，雅望屬君山。密邇猶常隔，栖遲卻未閒。卷中幸相對，小緩莫催還。

陳弢庵過談（三月初六日在高昌廟製造局作。庚寅在閩相見，別十餘年矣。）
螺洲石鼓鬱蒼蒼，並作蒼顏歲月長。一代風裁供小隱，十年憂患謝歡場。端看不朽功名外，永憶相從几杖旁。欲抱遺書歸墓側，待君着筆敘存亡。（先考功詞嘗乞弢庵作序，未就。）

贈郭秋屏（有敘）
右贈外務部法文繙譯官郭君家驥。余交郭君十年，服其剛介不苟，亞於薩君鎮冰，若使得位，必可移當世籧篨戚施夸毗之習。爲此詩以待知言者，固不恤下士之怒也。
華人無貴賤，譸張喜爲幻。此技欲何施，反遭彼族嫚。吾友雖多賢，剛者亦罕見。南薩與北郭，二子我所憚。秋屏實勁特，骨立膚不曼。濁河方滔天，伏濟清自貫。驕胡不敢輕，安用賴舌戰。大官習蘭闍，諂敵必笑面。此諂彼亦驕，吁嗟誰好漢。

海籌舟中贈薩君鎮冰（五月十三日。）
填胸山萬仞，俗塵不能污。世人雖競憎，久之情自露。彼曹無所守，披靡寧足數。願君如烈日，光彩破積霧。平生畏若人，剛耿天所賦。追趨終不及，正坐溺世故。軍中有韓范，敵國亦驚顧。一夫重九鼎，大事真可付。誰能盡其才，毋使歎遲暮。

過烏蠻灘入伏波廟
鬱水經此灘，談者各動色。一川中奔瀉，兩岫旁崱屴。役夫良易恫，憑險取血食。地偏罕名字，附會到新息。是翁晚自哀，氣盡貳與側。平生少游語，老去何可得。廟前綠榕覆，廟後寒泉泐。陰美誠有功，味洌類有德。息陰且辨味，誰與訴胸臆。

七月甲午師次橫州
西來飽聽鬱江聲，看到山平水亦平。論世始知異形勝，因材誰可共功名。炎風含毒秋前厲，嶺月懸愁夢外明。會有雲霓償衆望，先聲應以動邊城。

過橫州海棠橋即秦太虛爲祝生題詞處
醉鄉祇在橫州地，難得詞流此往還。不道秦郎名解事，猶將廣大比人間。
名韁利鎖信堪哀，黨禁人間久不開。揮汗讀書太癡絶，未妨竟爲海棠來。

連城軍中作
夢中有蒼山，壓鬢復欹顏。舉頭乃非夢，含笑羅煙鬟。
含生有同感，病卒苦思歸。聊欲率爾曹，潰彼煩惱圍。
我如巫支祁，鐵索沈古井。萬牛甚莫挽，熟寐欲猛省。
一筇超人羣，蟲鳥伴來去。秋山樹漸紅，是我登臨處。
䑛糠遂及米，南勢欲北掃。有忌或未能，老羆臥當道。（法人鐵路抵鎮南關，氣吞龍州久矣。）

夜讀
亂山截殘陽，黯然復終夕。不廢我嘯歌，聲猶出金石。

二十夜待月二首
峯明月未上，流碧滿庭除。空山獨吟人，百蟲來和余。
夜色不可畫，畫之以殘月。幽人偶一見，復隨清景沒。

與易實甫觀察同遊玉洞
入洞如登塔，空明面面穿。牀敷且容與，花木亦蒼然。斜日飛臨海，荒山走控邊。吾儕能小立，留取話龍編。

十一月廿九日率左旅兩營移駐龍州
羣山破散縱雙流，蕩蕩平原入戍樓。試遣勞人歌一曲，倚闌斜日看龍州。

龍州雜詩（以下甲辰）（一九〇四）
一旅當邊鎖，中朝意甚輕。疲氓殊未活，强對況難攖。坐見前車覆，寧論臥榻爭。官家方省事，付與老書生。（蘇詩：「堪笑錢塘十萬戶，官家付與老書生。」）

送檉弟赴滬
中年家國兩傷殘，世變端留爾我看。桂海能來蒐志乘，龍州聊得共春寒。樓堪北望登偏怯，溪縱雙流合豈難。（牧馬、九封二溪至龍州合流。）自顧絕非窮塞主，江湖好爲辦漁竿。

題新闢梅廳二窗
平生縱眼殊有力，超海穿山隨所擊。目光注射遂無堅，何物相遮笑牆壁。去年連城千萬峯，潰圍爲我皆辟易。龍州蕩蕩勢稍平，倚遍危樓終不適。西廳雙窗聊一放，百里雲煙收咫尺。祇今邊帥用詩人，端遣書生來岸幘。欲憑秀句洗瘴癘，復恃豐年拋劍戟。種梅幽事春後情，養鴨閒塘雨餘碧。沈吟遠意當語誰，的的飛鴻黯將夕。

回首（五月十三日。）
雲影山光正吐吞，坐聞疏雨過西軒。池荷葉大香殊遠，梁燕雛成語更喧。經世寸心空自許，尋春殘夢那無痕。濠堂鷗榭行吟地，回首何人念斷魂。

柳州兵變（五月初十夜事。）
左江無安流，柳慶久糜爛。匪梳兵如篦，用人實不善。奏報多斬獲，肅清謂已近。豈知祻未艾，復致柳州叛。潰卒趨東泉，中渡守亦散。或云陷雒容，桂林殊可患。大臣頓失措，滿局子俱亂。邊軍纔五千，遂欲調其半。兩月僅能達，寧足禦奔竄。藩籬羌自撤，何以弭外釁。非予執不可，隱憂誰得見。治絲而棼之，抵几爲一歎。

枕上（六月初十夜。）
迷魂飄蕩觸鷄鳴，枕上驚回已四更。往恨新愁紛入夢，雨聲蟲語驟難明。才華負汝休論命，憂患磨人轉畏名。百倍近來情緒惡，欲從底處換無情。（用蔡松年詞意。）

七月初一日作
胸次誰言瘴不腓，瘦狂猶自勝癡肥。匆匆年少愁中過，惘惘春風夢裏歸。邕管投荒寄邊鎖，京華懷舊檢塵衣。石湖高韻殊難及，漫葺叢編擬去非。（閱宋進士周去非所撰《嶺外代答》。）

龍州七夕
蟲聲如雨上高樓，雲自橫空月自流。邊地星河還對酒，勞生情感不宜秋。靈仙所恨牽何事，塵世端憐失自由。祇有無窮兒女意，青天碧海共悠悠。

余去年與人書有曰以詩人而爲邊帥俗子或疑邊帥之貴余乃解之
高樓先生耽苦吟，廿年來往江之潯。何曾夢見煙瘴地，蠻荒一落顏爲黔。連城三月脫鬼手，龍州還對山崎嶔。邊關形如馬振鬣，戍卒狀似猿投林。風情收拾付隔世，坐覺老大來相侵。豈無春花與秋月，路絕不到詩人心。終年望饟數不至，欲和乞食誰知音。此人此地寧足愛，廟堂用意殊難尋。天高非高海非深。平生詩人豈不貴，何以卑我空傷今。

和陶乞食
邊鎖付與誰，主人幾忘之。孤軍帶饑色，欲去不得辭。奉食逢黔敖，天幸聞嗟來。車薪火已然，何從借一杯。相視作隱語，無暇更敦詩。政府諉疆吏，疆吏謝不才。時事豈可爲，伊戚胡自貽。

抱膝
抱膝南荒老不才，祇應鄰敵化疑猜。雲鬟緘札今俱絕，海內何人更見哀。（余舊有詩云：「海內相哀能幾輩，殷勤緘札賴雲鬟。」）

八月初十夜即事
雨過雲逾霽，夜涼雲自流。明明一天月，颯颯四山秋。林影紛當戶，灘聲靜入樓。曲廊聊坐地，莫說是龍州。

述軒轅彌明語
知者談何易，就之姑有云。莫疑吾所學，聊與子同羣。孰意卒無取，於時誰復分。道人今閉口，不語豈當聞。

勞人
樓閣明清夜，星河掛暮秋。月低蕉影大，露下角聲遒。邊事將誰語。勞人失自謀。平生江海思，坐覺負扁舟。

九日小連城登高
峯羅四野翠成堆，溪繞邊州去又回。雲樹蒼蒼收百里，洞天鬱鬱起孤臺。登臨始覺清秋入，懷抱端須濁酒開。玉洞連城隔年事，可堪還此共徘徊。

循行龍州城垣遂入同風書院訪仙巖登可思亭九月十六日也
筑城於今二十年，我來登之秋凜然。山圍溪抱藏萬戶，西南水聲長潺湲。北郊蕩蕩爲平原，稍廣可容千騎盤。東城里許得精舍，仙巖奇巧如倒懸。摩崖題名紀萬曆，新亭秀聳嵌其巔。亭名可思思底事，戎首海城留此言。（李秉衡。）倚欄縱目何所見，惟有飛鳥投窮邊。（光緒十一年始筑此亭。）

梅廳
沈沈戎幕罷傳杯，喚起秋風酒後哀。憤世途窮得蠻府，耽吟人老豈邊才。閒情巫峽雲何在，往事吳淞水不回。可奈梅廳燈似月，宵來策杖一徘徊。

雜詩
雄鳩自佻巧，了知非我曹。名韁利鎖中，何從見人豪。
檻熊有猛姿，嗟汝負其膽。不如子母猿，相依殊可感。（園中蓄熊一猿二。）
年光如逝水，流落付一歎。卷中有崔徽，緘封不能看。
哀吟更誰和，俯見孤影兀。我已專溪山，從遊惟片月。

聞文芸閣同年以八月二十四日卒於萍鄉感賦
公車回首齊名日，黨禁寒心被錮年。共道滂膺關世變，豈知華管雜時賢。功名氣盡鳶肩外，詞賦魂銷鵩臆前。誰向不周山上望，吞聲帝座獨流天。

十月十七日奏辭督辦邊防
我雖敦詩書，何嘗習爲將。事急適無人，馬箠偶一杖。瓜時當受代，豈免懷怏怏。登樓發長嘯，遮眼憎疊嶂。濠堂與鷗榭，恍惚夢欲忘。上書亟自劾，不恤天下謗。方將投江湖。物外肆豪放。獨來還獨往，意氣詎非壯。寸心照人間，皎若月初上。頽波既難挽，用舍貴有當。安能事纖兒，束縛作恒狀。

十九日又作
辭官聊自慰心魂，譫語還憐世議喧。憒憒寧馨難了事，齗齗賈豎枉爭言。中朝不省籌邊策，志士空慚食祿恩。抵掌談兵有人在，故山容我閉柴門。

哀猿
母猿中寒死，活汝苦無方。其子抱母首，見之斷人腸。世間有情物，忽然異存亡。生者何以生，視天空茫茫。

霜夜
酒薄纔堪助斷魂，燈清猶自伴微溫。窗前天共邊愁闊，莫傍星河望故園。

月下作
照眼溪山夜色新，不辭風露溼衣巾。千秋冷落龍州月，暫遣高樓作主人。

十一月十三日浮橋落成紀事
繞州常聽浪淙淙，一日橋成接要衝。布陳試馳飲江馬，傾城來看臥波龍。不愁野渡生春水，最愛中流數晚峯。怪底垂虹頻入夢，連宵歸思酒邊濃。

兩兄將葬（十一月十六日作。）
臨穴淪前誓，餘生負九原。窮山旋歛骨，瘴海獨銷魂。世短猶相失，神傷亦僅存。棄官如見許，終擬展松根。

對梅作（十一月二十日。）
手種梅花伴曲廊，蠻風瘴雨損年芳。乍看蕊大含春思，漸覺枝繁帶曉霜。驀地聞香魂欲返，惘然自醉意猶狂。閒愁閒想渾拋卻，一段淒清亦斷腸。

排悶二首
意起不能制，觸目生煩冤。遇物皆可憎，心火方自焚。軍書雖旁午，戰勝恃一勤。負手恣行散，霜日冬更暄。悵然對梅花，落此半畝園。邂逅緣不淺，來慰羈旅魂。妙香忽相襲，會心即微言。與君交已久，寂寞幸見存。終當掃塵債，從子江上村。
有懷誰與陳，有恨誰與訴。肝腸深可惜，坐受塵土污。清輝發遥夜，皓月已徐吐。長天漸空闊，相見真成故。哀我落世間，沈沈抱幽素。古今不相接，萬感入遲暮。迴光射吾膽，滌骨倒秋露。翛然委形骸，何異迷者悟。

戚元敬
南塘守薊門，上書論邊事。七害與六失，極之以四弊。所言誠曉暢，執政可其議。筑臺二千里，財用亦已費。號令既嚴明，器械尤犀利。不恃彼不來，恃我實有備。在鎮十六年，虜騎莫敢至。當時遣大臣，三歲一閱視。督撫不掣肘，諸將受節制。烏虖誰之功，江陵方在位。

再紀戚南塘語
臣官爲創設，諸將所不顧。視之如綴疣，安從得展布。

古人
古人不朽處，端在歷困窮。精光難磨滅，厄極乃愈充。在彼實不幸，後世稱其工。我緣溺文辭，每思躡高蹤。異哉非人情，易地恐靡同。中年寄邊鎖，鬱鬱常填胸。謂渠如我今，意態必甚雄。何爲苦求去，志在菰蘆叢。丈夫惜自貶，安能伍狂童。好收斗牛氣，吐卻滄江虹。

伏波廟（《龍州紀略》有「八景」，謂之「古塞遺祠」。）
水挾雙溪急，山蟠百越多。祠堂空徙倚，松竹任婆娑。別欲營高閣，何須附伏波。一州推絕景，來看墜金鑼。

龍州歲暮
宿業堆山落極邊，風懷逝水送中年。登樓悵望忽至此，擊柱悲歌休問天。世短意多誰會者，昨非今是自超然。如何一片功名興，不及江湖在眼前。（蘇詩：「宿業獨臨邊。」）

世已亂身將老長歌當哭莫知我哀（以下乙巳）（一九〇五）
駐顏卻老竟無方，被髮纓冠亦太狂。歸死未甘同泯泯，言愁始欲對茫茫。孤雲萬族身安託，落日扁舟世可忘。從此湖山換兵柄，肯教部曲識蘄王。

顛齋海棠
才因老盡更誰知，祇借花枝寄所思。好夢夢回餘倩影，春愁愁絶減豐肌。冬郎昨夜關心雨，子美平生欠汝詩。卻向龍州栽幾樹，他年題字待元之。

久戍
亂平嗟戍久，歲稔覺民馴。好整戎常避，無功衆轉親。後人思憒憒，儒者意申申。謝病真能去，休論過與仁。

家人行後偶作破悶
高歌入戶悵伶仃，兒女離情已慣經。三載邊愁元自老，一場春夢又須醒。閒聽書帙仍堆几，小院花枝故繞櫺。軍吏從容任關白，不教頻掣閣前鈴。

四月十七夜登樓作
龍州夜雨歇，百里惟蟲聲。樓高風自遠，月上野逾平。今夕邊城客，無令歸思盈。

四月廿七日晨起
拔木破山風到處，翻江倒海雨來時。平生未盡飛騰意，祇有虛簷鐵馬知。

子嗟（四月三十日雨中作。）
丈夫行藏不自主，坐使兒女悲別離。心知世事決難挽，拂衣當去何遲遲。龍州北望山參差，雙溪合流來貫之，一雨三日溪愈馳。扁舟散髮赴所期，君可去矣今其時。神色戃怳行水湄，溪山笑人留何爲。彼留子嗟何人斯，嗟非吾徒謂我誰。

題孟蒓孫新著廣西邊事旁記
龍江波似箭，一夕下邕州。稍轉蒼梧棹，遂乘南海流。行歌具區藪，歸隱海藏樓。欲問來南錄，名山屬孟侯。

偶作
解兵如息陰，去官即飛舉。歸山養須髯，猿公是吾侶。

又一首
一落南荒忽至今，滿腔幽恨獨沈吟。亂山圍繞真何益，難阻龍江北去心。

答孟蒓孫見贈二詩
希儀事在廣右錄，籐峽亂詳炎徼篇。今代毗陵有孟子，欲追田氏軼荆川。（唐順之有《廣右戰功錄》一卷，記沈希儀平蠻事。田汝成有《炎徼紀聞》十四篇，記王守仁大籐峽、田州諸役。二書皆爲世所推重。）能忘新舊學不俗，一泯窮通骨已仙。老我無文身可隱，看君旁記日流傳。

戲示孟蒓孫
盤珠香火競新聲，錦繡雲霞繞座生。誰似風流孟夫子，阿蘭一曲獨移情。
顧曲周郎老護軍，龍州歌管漫紛紛。祇應木石心腸在，除卻巫山不道雲。

七夕
簫鼓門前動四鄰，空階獨坐數星辰。世間無限閒思想，不著龍州月下人。（是夕門外演劇。）
河漢微雲空復情，長天涼月不勝清。一園夜色無人見，數朶白蓮暗處明。
雙星迢迢復皎皎，寄愁無方指蒼昊。等閒離合不足云，所恨多情人易老。

初十夜
歸思還隨秋月盈，秋風已復到邊城。隔河歌舞應通夕，坐聽空園蛤蚧鳴。

追紀六月廿八夜燈戲
軍樂泱泱正激揚，衆賓同醉萬年觴。燈光盡作魚龍氣，角戲仍施虎豹裝。螮蝀橫霄驚吐彩，欃槍拂地忽摧芒。主人親挾胡姬出，試問何如雲嚲孃。

懷歸篇（七月十六日作。）
士人坐爲仕宦牽，出疆載質可笑人。畢生號呼冒憂患，苦用志業戕天真。十年養氣如磨劍，正欲一斬世事纏。玉人雕斵豈受教，服膺孟氏在此言。荷戈戍邊非所學，事急無人謬使前。來時斗米值千錢，今日郊原聞管絃。舉頭秋月三回圓，知我懷歸心勃然。欲去則去誰能援，黃鶻身微亦摩天。回看帝座黯孤懸，江湖攬袂空汍瀾。

微月
殘霞紅滿天，微月澹不耀。豈知人定後，耿耿方相照。

蕉竹
梅廳廊下蕉與竹，風雨時來嘯哀玉。他年萬一憶龍州，不待夢中應在目。

武建軍資念塔歌
武建孤軍戍南荒，邊亂雖平士多亡。亡者入地塔出世，含哀鬱怒凌蒼茫。龍州西山日欲落，雙江奔流動城郭。倚天神劍忽飛來，雪脊霜峰見稜鍔。夾岸遥看人共指，俯映浮橋斷江水。瘡痍瘴癘意全消，孤標祇在斜陽裏。君不見男兒爲國軀可捐，伏波遺廟尚巋然。銅柱沈埋無覓處，州名猶自喚文淵。

報言粵東加抽賭餉感賦
盜賊非天性，紛紛皆博徒。孰能止遊惰，自足靖萑苻。飲酖有切喻，攘雞寧後圖。如何理財者，猶稅牧豬奴。

述意
弔死扶傷二載餘，堅持不殺竟何如。懸知胡越同舟誼，遠勝孫吳相斫書。長策猶須教耕戰，窮邊可使闕儲胥。誰人錯訝經營意，規復南交計尚疎。

將去邊防雜述
歷落嶔崎極可哀，暫投魑魅卻須回。棄官入海非難事，曾欠娥眉一諾來。
老我何心看歌舞，病來亦復廢杯觴。爲君誦取船山（張問陶）語，已避名場避酒場。（龍州同僚公餞，余以病不至，答朱實甫廣文二首。）
萬馬奔騰駐足時，淺人紛紛豈得知。譽之不喜毁不怒，牛背眼光卿勿疑。

題龍州小學堂
守邊有上策，興學以平亂。三歎登斯堂，彌天待童冠。

九月八日
竹影妙於畫，夜窗看最幽。燈清猶助月，蟲老亦吟秋。樂土將奚適，窮邊未解憂。三年負重九，知我有高樓。

九日不出
登高亦何爲，謂可舒抑鬱。今朝雖重陽，抱膝獨不出。此州乃井底，無處見天日。縱隮萬山顛，猶在千丈窟。三秋不易過，業滿當自脫。滔滔海揚波，吾意行一豁。

又
九秋佳節去堂堂，無酒無花意欲狂。但使棄官仍濟勝，登高何日不重陽。
黃花歲歲傲西風，漢上江南舊寓公。誰見戍樓人欲老，夕陽來對拒霜紅。

十二月初一日梅廳展墓
風淒日澹叩松扃，如背人間到杳冥。疏雨過山應助淚，斷魂依樹欲忘形。生兒何異原頭土，入世還憑地下靈。徙倚沈吟終一去，亂峯旋爲鎖梅亭。
雙墳纔距一牛鳴，中道相捐痛兩兄。歸里何堪成獨客，棄官已不逮同生。依依山色供沾袂，惘惘湖光伴入城。賸向酒杯尋斷夢，夢痕和恨欠分明。

十二月初九日渡海
屯雲連島嶼，漏日射波瀾。不覺天風勁，空憐海水寒。乞歸翻遠逝，稱老得遊觀。鳥獸同羣者，移情可是難。
殉道乘桴外，收身把釣邊。波濤真隔世，煙霧欲迷天。一粟寧輕重，千帆孰後先。麻姑無恙在，呼取話桑田。
海與風俱碎，天爲水所吞。重圍從盪決，萬象各崩奔。白日俄無色，羣山僅自存。窗間數高浪，奇絕度黃昏。

除夕
樓中梅影橫枝處，歲暮燈前縮手人。已辦春寒風帶雨，重溫吳語夢成塵。拋殘心力猶堪惜，留取身名定孰親。回首三年舊風味，清狂減盡祇傷神。



海藏樓詩卷第六

元旦試筆（以下丙午）（一九〇六）
勝天由素定，吾意稍施行。歸老方耽學，投荒久厭兵。一聞春風至，復有少年情。祇恐清樽側，迴腸醉不成。

贈嚴復
楞嚴雖妙絕，筆授賴房融。譯者論能事，儒林屬鉅公。東坡端可信，幾道始稱雄。西士應傳寫，傾心更向東。（首四句敘坡語。）

移情
試探平生囊底智，卻來滄海覓移情。風濤世外才難盡，雪月樽前醉易成。乘興豈知千里遠，棄官纔信一身輕。芙蓉城是遊仙地，作主何須讓曼卿。

送檉弟之日本
東鄰新有功，列國所注視。取法誠不遠，奮袂我於起。科目雖云廢，孰解捐故技。反令躁進者，奔突如狂豕。岑公今大臣，亦肯遣二子。聞當厠華胄，此意吾不喜。爲學貴平等，要自勤苦始。天子之元子，古與庶民齒。總角已矜夸，長計恐非是。諸兒尚遊學，散漫缺根柢。我躬實不閱，遑恤我後矣。子行爲勸諭，稍令識義理。風波晚吞天，把舵幸少俟。
弟兄各垂老，歲月吾甚愛。離別勿輕言，晚景行自悔。及今除豪氣，世故或相貸。攘臂正有人，豈必需我輩。吾歸子旋去，迫促劇負債。歡意直萬金，賤售素所戒。子行吾獨處，閉戶且種菜。得歸寧亟歸，風雨牀可對。

嚴幾道屬題江亭餞別圖林琴南所寫
小車何委蛇，到眼數諸寺。江亭阻蒹葭，往復久乃至。拾級出市塵，長廊淨掃地。聞窗覓西山，澹澹略含翠。或行或倚坐，語默雜嗟謂。此間酒常薄，感愴兼飲淚。諸賢送嚴子，各有傷時意。林子序且圖，下筆帶遠思。嚴書滿天下，身世尚相棄。吾儕懷不平，扼腕定誰冀。軟紅襟上痕，檢點若夢寐。悵然書與嚴，絕口向世事。

哀熊季連
親見彌天戢一棺，爲君奪氣久汍瀾。共推齒壯心尤壯，無奈春殘病亦殘。抵死不甘瓜歕鼻，遺書真借紙刳肝。豐城儘有衝天氣，再得斯人可是難。

哭顧五子朋
自意死窮邊，不復能見子。歸來誰與歸，得我子所喜。南行暫展墓，海上聊徙倚。一歡謂可必，何用書累紙。豈知有兹事，捨我遽爲鬼。投袂欲相追，失望對逝水。眼前盡成夢，萬世不我竢。
平生老縱酒，惟我能切諫。頻年跡稍疏，念子不及亂。頗聞態如故，俗士望而憚。傷哉卒坐此，一醉渙其肝。盋山孤可哀，潭水深自恨。畸人去不返，題壁誰來看。
持論絕不同，意氣極相得。每見不能去，歡笑輒竟夕。西州門前路，爾我留行跡。相送至數里，獨返猶惻惻。小橋分手處，驢背斜陽色。千秋萬歲後，於此滯魂魄。爲君詩常好，世論實不易。夢中還殘錦，才盡空自惜。
稱疾因解兵，用世志已灰。尚思得佳傳，非君孰能爲。君雖避衰世，浩氣殊不虧。一生意凜凜，可以厲詭隨。願列君傳中，存亡能幾時。江西陳伯嚴，爲文有古姿。他年求下筆，竊比聃與非。（伯嚴示《哭子朋》詩。）

贈朱古微侍郎
賢者必自愛，惡能隨世波。乘興恣所之，投閑非蹉跎。侍郎忽挂冠，不受歲月磨。掉臂山水間，時來聽清歌。胸中定何物，觸天峯峨峨。詩詞亦間作，絕世殊臼科。時人急祿仕，未必師孟軻。終老長囚拘，所得竟孰多。

隱几
解甲歸來倚市樓，騰騰人海獨吟秋。浮雲北極天將變，落日中原事可憂。不道竇陳虛衆望，誰言王謝欠名流。龍鍾儘著傍人笑，隱几今年倦展眸。

赴鄂舟中
萬波弄日破霜寒，木落吳天意自寬。少壯背人如去鳥，江山還我此憑闌。警傳萍醴圍初合，災被淮徐賑已難。多壘奇荒仍滿目，漫尋猿鶴共盤桓。

偕石遺登黃鵠磯懷白樓
城根水落轉崢嶸，暫借茶寮避市聲。兩郡楚山臨岸起，一江初日抱樓生。自披風帽貪憑眺，旋輟藍輿試散行。此去餘年幾相見，好收悽歎付微酲。

贈林贊虞侍郎
我朝二百年，未嘗用閩士。閩人入軍機，有之自公始。公雖負清望，峭直素難比。特擢由聖明，此外更何恃。孤立固甚危，詭隨亦吾恥。願先收人心，以此立宗旨。用人與行政，切忌犯不韙。但令識輕重，緩急差可倚。亦莫太矯激，徐徐布條理。朋黨兆已萌，勿使禍再起。時艱至此極，任重寧足喜。連宵語月下，含意深無底。惟將憂國涕，珍重付江水。

陶齋尚書屬題陶公亭雪夜評碑圖
天璽遺文窺倒薤，昔嘗遇之劉與蒯。（聚卿、禮卿各有一本。）陶公亭上有新評，完本神明遂無對。我從黃鵠山頭來，披圖讀碑懷暫開。太真未敢輕江左，覺歎夷吾是霸才。

金山
山藏古寺望如城，江去平蕪略可耕。敗意俗僧過俗子，舉頭詩境失詩情。欲除佛宇千重障，獨取吳天一段清。太息無人知此意，何年真看小崢嶸。

江樓
當年若有感，含意苦難寫。何事更銷魂，江樓獨吟者。

王司直求題十二辰圖賦得猴
我生惟庚申，於今實後死。披圖償夙諾，逝者呼不起。王孫雖狡獸，微劣何足齒。吾窺岳瀆經，祕記禹行水。風雷阻桐柏，木石盡披靡。百靈悚奔集，神怪出淮涘。伸頸逾百尺，九象力難擬。騰踔何倏忽，應對巧莫比。其名無支祈，狀乃獼猴似。文命有憂之，童律安可使。終焉授庚辰，遂徙龜山趾。此公久厭世，偃臥古井底。萬牛引不前，堅定孰如彼。

南京節署西園（以下丁未）（一九〇七）
風定平波寫綠條，卻迎初日皺還摇。開窗驚散幽禽語，一夜春寒欲過橋。
當年弱冠過江初，雙檜婆娑略憶渠。猶有園丁諳故事，夕陽閒話沈尚書。（沈文肅嘗館余於此園。）

二月廿六日雨中詣雨花臺安隱寺奠顧五子朋
清明俄已過，雲氣暗建業。欲尋野哭地，度此風雨劫。顧五未入土，扣棺奈長闔。素帷手自褰，吞淚久於邑。當時分手易，豈意遂難合。迴思前世事，迷罔魂旋接。病僧訝吾狀，累問曾不答。我曹時既逝，待死等荷鍤。沈吟起酹酒，何用戀一霎。肩輿下高岡，苦霧湧城堞。照眼小桃紅，泫然更承睫。

三月初五日攜家人往龍華觀桃花至則已謝
老去春歸最惘然，龍華花事誤今年。春光祇在殘紅裏，搔首何須更問天。
處處池塘是綠陰，春歸何處試追尋。遊龍流水空惆悵，未抵詩人一往深。
誰遣春陰換夕曛，江頭暗盡爇天雲。回車自覺無才思，祇道來遲向細君。
十里花光耀綠波，經旬情事邈山河。劉郎乘興殊愁晚，拋盡華年奈汝何。

三月十二日四十八歲初度是日自上海赴南京
坐思老來味，零落期漸近。擊碎珊瑚枝，於意終有吝。解兵雖經年，世故猶相慁。奔波誰汝役，縮手亦霜鬢。今辰愈不樂，新齒恩愛刃。心知無萬全，策馬突堅陣。袖中銜詩本，怏怏入吳郡。形骸何足道，所惜在方寸。
平生自謂剛，百煉成繞指。醜枝還著花，一笑誠可已。相歡曾幾時，往事同覆水。奇情誰能覊，絕世騁恢詭。勇決實起予，我乃不如爾。龍劍何必合，小別輒萬里。瑯琊王伯輿，區區爲情死。

殘春二首
孤抱曾何惜，殘春絕可哀。不成依斗室，復作攬高臺。心與驚鴻逝，書憑夢蝶回。司勳休刻意，意盡恐難裁。
近水生惆悵，看天抱苦辛。一閑成落魄，多恨失收身。又作江南客，還逢白下春。春風太輕別，無地著愁人。

三月十九夜四鼓
人起魚皆驚，燈休室如晝。素娥何所苦，頓比前宵瘦。
月意誠太孤，耿耿終無語。碧落在窗前，徘徊吾與汝。
林影何蒼蒼，池光何皎皎。夜色不勝清，轉愁天欲曉。

送春
檢點平生空自奇，漸成灰燼欲何施。送春可得迴三舍，積恨應須塞兩儀。來日塵勞殊未息，餘年心病總難醫。江南是我銷魂地，忍淚看天到幾時。

端午橋制軍屬題余忠宣楷書卷
尚書重忠義，甚喜得余闕。五百七十年，嚮往記歲月。闕稱善楷書，此卷果精密。氣出烏絲闌，嚴整見風骨。釋褐授泗州，結習殊未脫。當時爲誰寫，鄭重署官閥。安知弄翰手，揮戈乃尤傑。孤立萬賊中，江淮賴全活。屯田治戰具，經營非苟率。大厦既難支，終爲寇所沒。翰林辭不往，守死信苦節。書生任軍旅，所恃祇抗烈。戍邊雖生還，望古猶鬱勃。

棄官（丁未四月二十二日授安徽按察使，二十七日調補廣東按察使，辭不之官。）
棄官寧不遇，厭世始猖狂。欲老真甘死，難行卻善藏。累心情略盡，用短巧何妨。此意將誰語，憑欄送夕陽。

六月十五夜與稚辛拔可至華園取涼
回首樓臺燈漸遠，飄然人似月行空。不須更看魚龍戲，領取長橋徹夜風。

送稚辛之日本
預言一年別，歲月已銷除。相見定何處，自知非昔余。滔天天正醉，轉世世難居。歇浦涼風味，重尋恐不如。

沈友卿周舜卿劉厚生招遊惠山
惠山以泉鳴天下，蚤歲獨遊誰見迓。解衣小坐漪瀾堂，惟愛清泠盈石罅。識君恨晚二十年，好事重來覽臺榭。樓廊墻宇互遮蔽，名勝翻憎困構架。貴遊子弟豈知山，徒侈祠堂競陵跨。稍登高處始出世，鬱鬱郊原盡桑柘。錫山一峯伏復起，斷塔著天如仰射。河流城市相掩映，遥指帆檣認灣汊。繭稻歲易六百萬，富甲數郡真可霸。既富教之古有云，成俗方看待文化。橋頭徙倚戀山色，窺客時時過嬌姹。諸君娛我期盡歡，畫舫清歌入深夜。此遊樂甚當再來，謀爲東坡筑精舍。

題弢樓三石圖
弢樓好道更談玄，愛石風流繼米顛。持比東坡袖中物，孤根留爲捍滔天。

廉惠卿招宴小萬柳堂
見說詩人氣屬秋，秋來宜住水邊樓。千絲柳影深遮岸，一曲淞波穩繋舟。詩酒朝官能小隱，江湖雅集自清流。吳興畫卷應猶在，莫惜千金取次收。（趙雪松有《萬柳堂圖》。）

弢樓屬題濟南十二圖
一枝碧芙蕖，似向明湖插。志業能累人，如意空拄頰。（華峯挹爽。）
鵲山古洞天，寒食幻煙雨。踏雪有奇情，試爲吳兒語。（鵲橋踏雪。）
濟南有此湖，便欲江南壓。瀟灑元裕之，波間看玉塔。（明湖泛月。）
伏流忽涌出，如觀茶鼎煎。安得好事人，更尋金綫泉。（趵突觀瀾。）
避熱向何處，清風滿鐵祠。懷人不可見，菡萏在清池。（鐵池賞荷。）
雲歸山蒼然，雲起化爲佛。雲幻佛亦幻，真相定何物。（千佛披雲。）
龍潭龍已去，惟見石嶕嶢。爲龍長寫照，夭矯欲衝霄。（潭西拜石。）
人事堪勝天，有術在因地。立國莫如農，爲君言水利。（匯波觀稼。）
萬樹飽經霜，千峯留夕陽。摩挲看山眼，莫負好秋光。（龍洞延秋。）
石刻燒已殘，樓觀亦何有。盤谷覓題名，苔花翳誰某。（開元尋碑。）
真人乃非人，大患在有身。身滅神亦滅，其人安能神。（長春訪道。）
獨往將安歸，釣名終不實。何如潛亭人，意中輕得失。（潛亭獨釣。）

又題金陵三羽士錄
彼曹能厭世，我乃未忘情。身外留文字，人間說姓名。君胡錄三士，翻似闢長生。生死原難了，年來意漸平。

書日報後
一生走仁義，自謂性所有。未甘師古人，況逐筲與斗。戊庚逮今兹，躁進互擊掊。謬興種族論，國事迫解紐。惟予倡羣學，蕩蕩闢天牖。滔天幾漂山，終欲關其口。彼曹身倐滅，污我冀不朽。甚黠亦可憐，笑罵顏孔厚。諸公工罔上，撫衷果安否。名德既不昌，顔回豈爲壽。

雨中過如皐贈知縣周松孫
子厭京塵污，能來宰此鄉。官身貧益傲，詩境老彌蒼。入縣逢秋雨，看圖話辟疆。自嫌行太急，別酒沸離腸。

惲瑾叔見贈長律四十韻
才人自有好文字，長恨人間無可人。一讀君詩還失色，誰從地上見麒麟。
長律縱橫豈易言，義山學杜有根源。看君凌厲嫖姚處，錯認來從惜抱軒。

答夏劍丞
深人何妨作淺語，淺人好深終非深。觀人以此得八九，能辨深淺真知音。夏君善我比子尹，子尹絕肆吾所畏。冷情暖思卻難同，飲水自知在餘味。舊學商量今有幾，終讓義寧陳君耳。夏君才調更清真，長吉誰能加以理。

答姚叟
看君飄白髮，意氣百重哀。我輩行爲土，當年豈再來。一言銷爾恨，成敗莫論才。歌管喑嗚地，沉思更覆杯。

楊子勤松窗輯書圖
雅頌賜名嘉慶年，八旗詩集已流傳。更看文苑搜奇作，始信經香配昔賢。祭酒傷心古懷抱，使君慧業舊姻緣。松聲窗下添悲壯，想見初成作者篇。（《八旗文經》附有《作者考》三卷。）
嘉慶中，鐵保、法式善輯《八旗詩集》進呈，賜名《熙朝雅誦集》。盛祭酒昱與楊鐘羲復編輯《八旗文經》五十六卷，張之洞爲之序。

丁叔雅示蝯叟書冊
蝯叟吾酷愛，謂可追楊風。玩其使筆處，如開兩石弓。篆書到陽冰，分書邁蔡鐘。真行已小低，米董一掃空。主張在北碑，擺脫餘顏公。常熟誇意態，雅步頗雍容。視何究莫逮，飛走技不同。
目中有蝯叟，他書不能觀。久久漸自厭，愈觀還不安。坡公誚嵬騀，苦驕實至言。魯直晚言書，欹倒寧不完。稍會二子意，轉愁筆墨痕。叟固吾不欺，世外自有天。

狄楚青屬題明人墨跡三種
景泰能守國，太上竟得返。于謙不世功，戮之豈無赧。小人競功名，朝事幾覆反。懷才卒難全，翰墨空掛眼。（于公謙。）
南仲阻李綱，潛善害宗澤。偉哉楊廷麟，一疏褫奸魄。象昇實文士，事急能死敵。草書摹逸少，所得亦勁特。（盧公象昇。）
明亡得何瞿，養士云有報。崎嶇守桂林，事去卒無效。待死且賦詩，從容良弗撓。卷末不書名，默然尤可悼。（瞿公式耜。）

題海昌徐垣雲柯鄉思親圖
奮身赴清流，以策全兒女。兒老苦思親，親亡纔廿許。孰能減己齡，持以壽阿母。不憚傷君心，少孤自哀楚。

殘歲
殘歲每添懷抱惡，北風弄雪晚冥冥。捐書未必遂聞道，厭世何爲空養形。歌哭聖狂喧海市，酣嬉醉夢祕雲屏。人間正有沉迷藥，莫信靈均說獨醒。

雪中書所見（以下戊申）（一九〇八）
春雪旋消不待晛，散亂飛花空照眼。卻攙凍雨弄風寒，猛撲車窗勢殊悍。胡姬犯寒更縱馬，玉色頩顏豈知暖。滿身風雪出我前，縮手吾儕應自赧。戍邊生還常稱幸，世事厭聞唯飽飯。因渠頓觸枕戈心，便擲殘骸何足算。

傷女惠（二月九日卒於天津醫院，暫厝望海寺。）
彌明纔十三，別我已二年。豈知乃死別，一去更不還。汝母有萬恨，我懷抱千冤。小影宛如生，淚眼誰能看。大錯真鑄鐵，驅汝向天津。讀書本有毒，將毒與汝吞。自從別汝後，好語常聯翩。時時寄手書，字體頗清端。從姊學操琴，比姊尤熟閑。絕怪絶好潔，不飾而自妍。同學諸女伴，愛之如弟晜。誇汝輒自喜，憶汝忍不言。如何忽嬰疾，宛轉遂經旬。遣僕雖往迓，刺促心摇魂。惡電從天來，鬼刀截我肝。從此與汝絕，回思深可憐。我欲執汝手，汝手何從牽。我於撫汝面，空想悲啼顏。我欲拭汝淚，卻覓衣上痕。我於抱汝身，惟有三尺棺。死生事則已，父女名空存。向來千萬念，念念皆傷恩。東坡四十九，煩惱悟無根。我何似樂天，悲哀念金鑾。

二月二十一日又至南京
拊膺一歎上江船，風味依稀似去年。已等彭殤休感事，（次女彌明新夭。）漸成遲暮更違天。野梅褪白紛紛雪，官柳吹黃處處煙。斷送情懷誰會得，祇將悵惘替留連。

閱白詩簡簡吟因吟四句
人間祇合十三歲，阿姊阿孃淚莫揮。須信彌明如簡簡，琉璃易碎彩雲飛。

過綿俠營故居
此地沉吟夢幾場，最難消遣是斜陽。濠堂已逐荒煙散，卻認鍾山作故鄉。

題龍女牧羊圖
彼姝何來態非常，風鬟雨鬢神悽傷。如有所牧羊非羊，行吟澤畔追沉湘。嗟爾所遇乃無良，厄爾者誰豈蒼蒼。有情爲玷百不臧，與世委蛇道未光。飛騰變化乘陰陽，胡不舍此空旁皇。

題陶齋所藏瘞鶴銘水拓本
羣鶴翩翻各沖舉，目送靈真將出世。世人塵滓滿毫端，正坐尸居帶餘氣。紛紛聚訟鬧如沸，逸少華陽俱可置。君謨老眼有微言，指出隋賢參楷隸。隸楷相參轉出奇，誰將此意試求之。學書聊取記姓名，平正欹斜任自爲。焦巖蒼蒼隱雲水，上皇樵人呼不起。留待丹徒陳善餘，辯證橫山殊可喜。（善餘謂上皇山，即京口之橫山，證據甚確。）

題女景扇
得汝歸來暫解愁，將行無策更淹留。身閒自覺心猶未，欲遣悲歡覓小休。

贈孟蒓孫
由余與子臧，默然意自合。可人豈多言，空山生響答。觀君非世士，新故巧吐納。讀書兼讀律，撮要及名法。冥冥丘軻理，倏爾精神接。紛紛不根談，本領信難雜。行看開赤縣，持此超恒劫。誰言天道遠，稍覺人事協。頻年溷市塵，意氣各蕭颯。長大能勤學，安取望伯業。回思兵間日，狡獪猶縱鴿。收身今垂老，堅坐穿木榻。奇文莫使看，心喜防見獵。忽似決江河，彌天動鱗甲。

偶書
事會來無窮，昧者機自失。以齊猶反手，非妄殆可必。平生濟時懷，千萬不售一。垂老幸收身，逍遥送餘日。

陶齋屬題歐人水畫冊子
峯能射日澗能幽，雲自行空海自流。見畫衆賓心驚倒，樽前敢請話前遊。

答嚴幾道
嚴侯本武人，科舉偶所慕。棄官更納粟，被刖嘗至屢。平生等身書，絃誦遍行路。晚邀進士賜，食報一何暮。回思丙丁間，春闈我猶赴。都門有文會，子作必寄附。傳觀比尤王，一讀舌俱吐。誰知厄塲屋，同輩空交譽。天傾地維絕，萬事逐煙霧。八股竟先亡，當時殊不悟。寒窗抱卷客，億兆有餘詛。吾儕老更黠，檢點誇戲具。煩君發莊論，習氣端如故。

偶記林穎叔述左文襄語再答幾道
左侯居軍中，歎息謂歐齋。屈指友朋間，才地有等差。進士勝翰林，舉人又過之。我不得進士，勝君或庶幾。歐齋奮然答，霞仙語益奇。舉人何足道，卓絕惟秀才。言次輒捧腹，季高怒豎眉。觀君評制藝，折肱信良醫。少年求進士，得之特稍遲。風味如甘蔗，倒嚼境漸佳。何可遽驕滿，持將傲吾儕。不穀雖不德，自知背時宜。三十罷應試，庚寅直至斯。誓抱季高說，不顧歐齋嗤。君詩貌煩冤，內喜堪雪悲。官裏行相促，老蒼仗頭皮。八股縱已亡，身受伏餘威。知君不忘故，得意還見思。

爲鄒懷西題鄭子尹爪雪山樊圖卷
經巢九卷詩，讀之良已久。每觀子偲序，可信視其友。平生何多能，處處見高手。論畫詩已工，畫更出其右。山形外阻江，築砦勢愈斗。依山數千竈，避亂足自守。左瞻峯稍高，其陰帶林藪。居人耕山腹，歷歷掛千畝。此峯苟不據，高枕果安否。筆端饒蒼秀，草草意轉厚。大癡得遺法，甚穩定非偶。三詩集未編，雋若新脫口。才高學且稱，誰繼殆未有。

弢庵屬題董元宰書跡卷子（高江村所藏，號「金沙帖」。）
書家變法法益奇，近代惟有楊少師。鴻堂著錄信具眼，晉唐格轍如兒嬉。魯公清真未險絕，獨取米老吾猶疑。又聞香光晚年語，甘從公權背獻羲。始知避滑必就澀，自諷所短非吾欺。諸城繼作欲變董，持比登善防澆漓。（卷中劉石庵跋語。）堅實板鞭誰辦此，筆前未免慚疲羸。區區分別皆妄鑿，强向故紙評妍媸。弢庵多藝書尤擅，我亦學步聊追隨。何當擲筆睨天際，胸無古人任自爲。

題吳江葉天寥畫像（天寥爲浮屠以卒。）
薙髮令方嚴，是翁獨不屈。何必慕生天，餓夫自成佛。

九月二十四日葬彌明於蘇州木瀆米斗山
骨肉須歸土，來分木瀆山。離魂傷弱女，揜坎變衰顏。湖海聊飄泊，彭殤亦等閒。有誰觀季札，左袒便東還。

贈高歗桐
詩書骾胸中，何地堪一吐。使子居諫官，奸佞必敗露。忽聞試第一，彼族乃兇懼。邪正不兩立，事急復奚顧。居然置勿用，遮日手可怖。於君究何損，微哂就歸路。端人遂裹足，所係豈細故。
吾儕各垂老，畺桂性愈辣。固知不可口，安得變甘滑。無言人已憎，何苦更强聒。此行君勿悔，惜玉寧避刖。苟求心所安，得失等毫末。暫遊塵土中，益覺江海豁。天寒病初起，養氣幸勿忽。

高樓僑居歇浦戊申小春適鼎湖耗至海上訛言騰沸出門悵惘中信步至張園夕陽黯淡風葉翻飛車馬亦已闌珊逡巡間於塵轍中拾得殘紙書啼血三首字跡敧斜語意詭痛蓋攀髯墮弓小臣之辭也
啼血虛傳杜宇魂，寧聞帝子更沉冤。天荒乍破身終殉，日喪云亡道自存。一夕雷風迷大麓，十年虎豹厄丹閽。幾時修得金輪史，纔信無終是至言。
戊戌銷沉庚子來，種因得果更誰哀。忍教宗社成孤注，可奈君王是黨魁。妄意揮戈能退日，傷心失箸託聞雷。咎繇聽直須天上，好勸長星酒一杯。
龍飛三十四年春，識主何曾見一臣。持論遂令人掩耳，（於南皮坐間，嘗有「皇帝人君、太後人臣」之對。）棄官誰信我忘身。蟆腸坐憤妖吞月，鶉首空愁醉賜秦。試問和熹舊朝士，不欺先帝定何人。

十月十四夜月下
風從北來寒，吹此一街月。道人默倚樓，手理衝冠髮。
天王乃見幽，畢世意不展。疑獄卒難明，孤臣涕空泫。

留髭（以下己酉）（一九〇九）
五十始有髭，見事良已晚。留之定何取，每顧轍自哂。拂唇頗不耐，竟日手勤撚。旁人知諱老，熟視謬稱善。回思兵間日，身手絕精悍。乞歸三載中，花落雲雨散。當時若有靳，用意乃至淺。少年既坐誤，短景何足算。青山對滄浪，世態凡幾變。

幾道見和留髭詩易韻答之
華風不喜須，所見等婦孺。云何作官人，威儀必先具。西俗老去髯，頷雪意若惡。陶齋每見嘲，還童殊可慕。今年毛繞涿，顏鬢不容駐。漢廷方用少，我意難詭遇。唯堪助苦吟，撚斷亦風趣。嚴侯早相許，愛重及遲暮。相看雖未衰，玉貌殆非故。尋芳更載酒，春至勿自誤。窺君珠飾帽，絕歎美無度。（幾道帽簷常綴以珠。）

題楊叔嶠書跡二首
諸郎坐熱中，駢戮空召亂。溫雅如楊公，何爲及此難。
戊戌七月間，獨宜用裕祿。吾謀卒不遂，野寺餘一哭。（景皇帝憎樞府諸臣，惟裕祿頗得上意，孝欽亦信之。余欲語叔嶠，竟不及見，他日乃哭之於清慈寺。）

挽高嘯桐
聞君憤慨傷時語，病骨全銷氣未銷。熱血一腔無地灑，英魂九死待誰招。平生孝友非新學，舉世炎涼自後凋。宣統紀元雖及見，欲將小傳屬先朝。

廉惠卿屬題其配吳芝瑛手書楞嚴經
多才真墜落，何術堪自度。云何謗汝隨，正坐高名故。謝庭傳家學，四海驚詠絮。工書亦茂漪，簪花足天趣。傷心古懷抱，好事表秋墓。誰知挂彈章，雖解有餘怖。寫經信宏願，佛力必潛護。因思起浮圖，更借湖山助。世人方造業，自謂殊不誤。是非置勿辨，功德積有素。書成定圓滿，巧腕生妙悟。他年比彩鸞，唐韻難獨步。

叔孫通
三代不相復，古禮雜秦儀。皇帝欲自貴，稷嗣誠先知。置酒長樂宮，讙譁孰敢施。諸生服其聖，希世惟委蛇。儒者可守成，此言亦庶幾。何殊蓄俳優，面諛良可悲。兩生惡污我，自謂不忍爲。各行其是爾，史遷煩微辭。
朝廷設禮館，發端自岑公。此舉誠重大，當世誰儒宗。徵辟等齊魯，弢庵始登庸。禮失求諸野，聚訟愁相攻。自秦逮本朝，沿襲久不衷。孰能知禮意，稍取三代隆。節文刪拜跪，服色觀會通。吉凶軍賓嘉，救僿必以忠。莫疑近夷禮，墜地悲華風。

閏二月十七日獨遊龍華
春雲欲吐曉霞明，醞釀紅潮醉未成。人影漸遮風漸暖，江波初漲雨初晴。試編游騎歸花史，便割吳天作錦城。可怪路旁沉吟者，色塵夢恨尚縱橫。

季直之子怡祖十二歲賦登塔詩曰凭欄詞客招新月隔岸漁翁唱晚煙季直自作詩曰阿翁十二始爲詩今汝追翁欲及之願汝立身求學問要如登塔最高時又爲怡祖請余書扇乃賦此遺之
老夫恨不學，無術返童幼。兒曹能自前，奚翅與我壽。嗇翁無窮意，歲月苦難究。遲遲出定論，晚子殆天授。自吾見怡祖，喜子勁在後。不愁强弩末，再厲端可彀。晚煙新月作，思致絕雋秀。家學不獨詩，風氣果已就。

哀五十詩
狂癡不省生有涯，俯仰五十良可哀。一生到此小結束，置我何等猶疑猜。讀盡舊史不稱意，意有新世容吾儕。自憐伎倆止於此，聊借結習藏形骸。高樓倚天送白日，遺世儻是丈夫魁。聲銷影滅夕可死，萬一不死能重來。鼓行更出背水陳，誰肯作此窮安排。朋輩醵飲情可感，嚴侯有作驚雄才。一聞楚歌氣欲盡，何異垓下悲重圍。

戲贈王又點
手散千金才不盡，老來風月最關身。浮名何似生前酒，豪氣還尋客裏春。差喜先生能作達，劇憐吳女亦工嚬。詞流誰擅言情者，遮莫花翁是異人。（劉後村稱孫花翁名重江、浙，公卿倒屣，疑爲異人。）

從母羅母詩
諸母各明達，今惟羅母存。親見事大母，辛勞世所難。臥起必扶掖，動作必周旋。寒燠必早覺，飢飽必先關。頃刻不可離，母女如一身。母食女乃餕，母寢女乃眠。牀有被與褥，廚有粥與饘。一一女手治，否則母不安。母病不知苦，惟覺女益艱。母愈不知樂，惟見女轉歡。母活女手中，如是凡數年。既寡行愈高，教女兼撫孫。深入德育理，默化若有神。蠢者失其昧，頑者棄其嚚。不煦彼自柔，不怒彼自馴。遷善競自媚，改過且不慳。日遷于上流，孰知所由然。前年自濟南，奉迎來海濱。家人未聞道，朝夕使相親。上下知敬愛，莫能窺其端。今年忽思歸，有廬依烏山。山兜連巷尾，兒時所往還。往事不可思，思之在目前。諸母與吾舅，誰言謝人間。吾母行第四，厭世早生天。或言胥似母，此事誰知焉。作書啟羅母，秋風幸回船。隨遇儻可安，聊欲營一椽。細詢吾母事，書之爲長篇。當令天壤間，矜式諸母賢。



海藏樓詩卷第七

海藏樓雜詩
奮身欲何往，盤空殊未安。高樓一日成，截然如斷山。腳根愈堅牢，世態愈等閒。羣囂不易到，鳥語時間關。道人袖手人，所患猶多言。今年有新得，稍簡應對煩。獨居不負樓，種松待參天。妻子真我客，歡然來扣門。（其一）
露臺性宜月，我性愛登臺。月豈與我期，臺成月自來。從遊者清風，披襟共徘徊。便當凌霄去，惜我非仙才。人間實污陋，孰能委形骸。可憐玷風月，撫膺暗生哀。碧海連青天，月逝我獨回。（其二）
樓東多栽竹，寄意在避俗。頗聞人驚嗟，新竹鬱已綠。凜凜十萬夫，森然態何肅。微吟向風前，和我以戞玉。吾詩豈輕作，對爾詠不足。未須矜歲寒，且爲解熱毒。（其三）
移櫻四十株，穠麗會成列。心知非我春，耿耿意不滅。當年空能狂，過眼纔一瞥。對花欲抉目，積恨誰與雪。猶餘惆悵味，老去未忍絕。刻意仿司勳，傷春更傷別。（其四）
卿士楊皙子，偶然出國門。登我海藏樓，示我海月篇。其辭哀而傷，使我久不歡。世方忌子名，悲歌聲宜吞。能去何足奇，不去人所難。莫學汲長孺，上前論積薪。翱翔公卿間，不失箕子仁。豈羡海藏樓，辟色復辟言。（其五）
吾樓雖甚壯，高寒難久居。長安居不易，視此定何如。缺月上稍遲，光彩鋪平蕪。茫茫墜碧煙，誰辨樹與廬。幽人一再起，已是四更餘。闌干獨來倚，涼風裊衣裙。吳姬歸夜闌，馬蹄騰九衢。千燈出林影，照乘霏明珠。向曙忽隔世，喧寂理豈殊。（其六）
幼時學爲文，獨喜柳子厚。斷刑與時令，熟讀常在口。近人尚桐城，其論深抑柳。陽湖實支派，相襲亦已久。柳文彼所輕，學柳更何有。奇人吾煒士，愛我忘其醜。咨嗟愧室辭，沈至信高手。子亦毘陵宗，胡不憚衆詬。損名勿輕言，意子適被酒。（其七）
二孟天下才，意氣不盡同。少孟似賈誼，長孟真揚雄。出言爲布帛，孰與少孟工。微詞有千秋，誰追長孟蹤。吾獲從之遊，相逐猶雲龍。一時幾豪傑，萬古羅心胸。（其八）
密雲久不雨，日色淡以幽。坐聞風蟬聲，颯然已成秋。蕉葛愜初涼，紈扇可小休。委心得無爲，直與造物遊。形骸猶可用，所樂在此不。捐書苦未能，多事真吾憂。（其九）
遼海程中丞，其身已許國。以書招我遊，意我方懸的。時賢坐躁進，未免就枉尺。何如姑養氣，期與天地塞。己重物自輕，此局或可弈。（其十）
倚樓聞妙香，心知必有異。披衣行草際，初日未到地。叢蘭雖競開，微甘豈高味。幽尋入籬側，泠泠襲露氣。一花藏深碧，冰雪抱殊致。踟蹰欲卻步，絕世難逼視。素心非吾侶，自顧果形穢。端逢姑射仙，綽約方掩袂。悵然不能去，有意在塵外。（其十一）
雨過雲亦歸，林氣重不散。滿月如帷燈，隱約出天半。須臾碧將合，粉彩發璀璨。銀波漸流空，濕霧漲瀰漫。園林遂平沉，樓閣若隔岸。登臺攬明鏡，照膽不可翫。寒光來逼身，左右晃凌亂。凜然赴奔潮，露頂白虹貫。一涼遽至此，始有秋風歎。（其十二）
義寧賢父子，豪傑心所歸。伯嚴不急仕，峻節如其詩。栖遲對蔣山，睥睨鬱深悲。天將縱其才，授子肆與奇。神骨重更寒，絕非人力爲。安能抹青紅，搔頭而弄姿。昨者哦五言，緘封肯見遺。發之惟鶴聲，一一上天飛。高談闢戶牖，要道秘樞機。願聞用世說，胡爲靳相規。嘻嘻戊戌人，撫心未忘哀。大名雖震世，豈如我獨知。（其十三）
物生必有耦，二者道之門。俗士務執一，百世成爭端。寒暑與晝夜，相需不待言。彼此各是非，孰能爲平反。聖智坐未達，著述迷乾坤。强同誠可哀，末流遂滔天。摩厲得發明，轉戰亦競前。哲人非世用，宥之入自然。（其十四）
合羣時未來，衆勢苦易散。相安三百年，可慮在滿漢。外族方侵凌，萬鈞繫一綫。幸君毋絕之，失手且糜爛。漢存滿自安，其意豈好叛。誰令走胡越，迫之乃驚竄。惜哉無大臣，獨立濟時難。榱崩僑將壓，子產空悽歎。（其十五）
秋風卷地涼，秋雲漫天白。雨氣欺日光，晦明忽殊色。廣除草未黃，竹意稍蕭索。此樓雖物外，傲物非崇德。世間孰堅脆，一逝等過客。完兹獨往興，於我如有得。（其十六）
樓中好雨聲，入夢猶有味。曉來一推窗，晴麗足佳氣。花竹如新沐，弄日獻百態。身閑聊自悅，徙倚即世外。抗聲詠詩騷，隨風入天籟。橫空嘯鸞鳳，過客或驚怪。誰知孫登狂，不與嵇阮輩。（其十七）
秋深氣數變，早覺因始衰。息燈寒稍入，幽幽如相欺。布衾頓不支，腹鳴輒欲遺。晝動而夜靜，遂悟此理爲。起行繞室中，運氣達四肢。徐令血充體，暖力歸腰圍。濟勝須有具，筋骸非曩時。獨寐還晤歌，夜色付與誰。（其十八）
湯趙走相語，南皮昨已薨。鬱鬱此老翁，其意寧樂生。一生抱忠節，舊學頗殫精。惜哉如紈扇，秋至難施行。公常稱我詩，謂非世士能。江湖雖浩蕩，隱愧知己情。年年泥憶雲，今日殊幽明。病中必見恨，此恨終冥冥。（其十九）
抱冰堂中飯，餘味猶在腹。別時恐遂絕，所欠唯一哭。棄官如棄世，用意固已毒。知公疾我去，積憤亦殊酷。偶然見其詩，失歎不自覺。卻求爪雪卷，感念定何觸。功名果滅性，並世迷九曲。子期既云亡，高山欲誰屬。（其二十    南皮見余《題鄭子尹爪雪山樊》詩，乃屬喬茂萱求其圖卷看之。此鄒懷西告楊壽彤語也。）
南皮往論詩，頗亦執偏見。素輕王右丞，於詩乃尤訕。詩人陳子言，所學最矜鍊。以余比摩詰，境靜詩愈遠。輞川有奇興，真味不容亂。君其追裴迪，和我竹里館。（其二十一）
蟄仙將入覲，忠憤不可當。我於三薰之，少安莫怒張。事君信乃諫，未信必兩傷。百傷亦不惜，知子抱烈腸。天下事之大，氣平臂奚攘。覩子樸直姿，當使羣疑亡。多言定何益，無欲誰則剛。朝廷患多欲，孰知我非狂。（其二十二）
石遺失其偶，孤吟成老鰥。故山愁獨歸，豈如寄朝官。下筆不自休，神傷賦蕭閒。江郎才未盡，晚景猶悽酸。別來肆於詩，皮陸可躋攀。鰥夫與冷宦，氣味極相關。流傳悼亡作，微之何足言。（其二十三）
昨宵不成寐，稍倦上燈後。閉門更强坐，睡味如中酒。對書輒瞑目，紙筆屢脫手。意中謂殊蚤，數起自斗藪。俄然若不覺，驚覺風怒吼。朦朧疑雨至，窺牖粲星斗。（其二十四）
寄禪本才士，爲僧名轉盛。見嘲壬秋翁，島瘦心所病。今年學寒郊，風味頗峭硬。雖云六十化，未免近餖飣。山人當自壽，雄據天童勝。以詩作佛事，四海必響應。聊爲童子戲，直入散僧聖。（其二十五    王壬秋謂寄禪但能島瘦，不能郊寒。）
古稱鞠有華，獨以黃爲美。何時種始變，爛漫如錯彩。燕都重細株，虎鬚必登几。九華與金管，堆眼衆莫喜。揚州花稍奇，過江似難比。滬濱盛花事，佳植鮮入市。吾園緋與褐，殊態各俶詭。瘦瓣捲綠心，含意藐金紫。閉門獨婆娑，幾日風雨裏。聊與花爲徒，呼酒試酌彼。（其二十六）
枯坐欲成夢，寒意侵兩膝。起看天如磐，乃有數星出。披書漫不省，伸紙復弄筆。舍此窮生涯，娛我更何術。少年心未盡，悵惘若有失。沉思旋自哂，世味孰可悅。惟當持一念，期與造化滅。冰天雪窖中，何事戀餘熱。（其二十七）
孔子語聞道，乃曰夕死可。聞道知幾人，死者蓋已夥。讀之每失笑，求道計殊左。道自有生死，安之實在我。畏死而樂生，死遂爲子禍。吾今伏孔子，敢死氣磊砢。彼云魂有靈，亦未脫韁鎖。（其二十八）
北風葉盡飛，樓閣乃傑出。高處雖甚寒，苦自戀斜日。夕鳥何所歸，原野頓蕭瑟。鄰園蓄蒼翠，彌望桂與橘。誰令愛春華，衆芳有時歇。悲吟吾不讓，枯槁性所悅。聊將窮年悲，酬彼芳菲節。（其二十九）
拔可自山塘，遣船致雙桰。聞之喜不寐，隔日信始達。園丁趣往迓，擇地坎先掘。入門勢夭矯，鱗鬣翠欲潑。栽時躬審視，築土務堅實。植援護其榦，枝葉忌磨戞。舉臂試忖量，官尺逾七八。齒應與吾等，乃爾成俊物。徘徊走復來，吟翫至日沒。竟夕爲渠愁，時聞北風刮。（其三十）
遼東已難收，遼西事欲去。諸客方鬧堂，主人向何處。東鄰假兵力，移民亟盤踞。意圖數年間，逼我以生聚。列國知其謀，染指競借箸。吾民如寄生，覆巢在旦暮。國亡定何狀，覩此應可悟。朝端誰人傑，鐵錯煩屢鑄。永貞劉興甲，訪我如有訴。吾聞二子來，舉足不及屨。見渠先致唁，聊以沫相煦。及今猶可救，投藥勿再誤。遼民休酣寢，人事委天數。（其三十一）
守國知以兵，何如守以民。無民孰與國，恃官終難存。吾民弱至此，久散不能羣。救亡事雖急，翻欲治本原。揚湯以止沸，豈如去其薪。滿蒙苟相合，不下千萬人。部落得漸强，地利誰能分。交通實上策，速決胡逡巡。錫公持此謀，程公爲我言。我許爲一行，暫爲諸侯賓。悲歌極慷慨，老去彌苦辛。（其三十二）
萬物役於人，見用乃爲貴。是豈萬物情，誣之因自遂。試看鶴乘軒，孰與翔天外。惟人有殊性，狥意終不悔。少游與文淵，兩已適相背。平生吝輕擲，老去若可棄。每思犯至難，頭璧誓俱碎。惜哉時無人，誰解賞雄概。樓頭意萬里，縮手久不快。倚闌更小留，安閒故常態。（其三十三）
東北劫愈急，問策乃及我。樓前招片月，仗劍向遼左。强鄰久阻兵，跨海置遮邏。吾民被迫逐，待斃但僵坐。其鋒誠難爭，善守抑猶可。杜回有時顛，食報在魏顆。姑求振民氣，申儆首媮惰。死灰儻復然，行見陸渾火。人言柔勝剛，精鐵綿與裹。試探囊底智，籌一不須夥。（其三十四）

題外甥女王宜人旌表孝行事略（陳景韶大令之室。）
淵深自垂髫，長成曜玉雪。粹質類至柔，血膚意何烈。相攸得佳士，而父語甚切。俯仰完一生，醇行理不滅。應嗟安仁賦，審理爲良匹。

得胡梓方書卻寄
蹙國金何日，滔天逮此生。幕巢寧可託，厦木欲同傾。物外高樓在，樽前舉世輕。報書無別語，收淚復縱橫。

偶占
老去猶疑出世難，斷哀殘恨邈無端。回眸赤縣浮沉裏，卻似須彌頂上看。

題孫師鄭吏部（雄）詩史閣圖卷
近代詩才讓達官，曾聞實甫論詩壇。（易實甫言近人官愈大詩愈好，南皮、常熟是也。）潛夫祇有傷時淚，也作君家史料看。

題朝鮮金澤榮東航本末
破碎山河剩斷魂，脫身猶得客中原。朱家郭解子可託，棼冒勃蘇誰與援。殘史難成虛抱籍，遺民已孑更銜冤。如聞博浪椎能中，奮筆何辭濺血痕。（時韓人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於哈爾濱。）

題楊補凡懸蘿釣渚圖卷
懸蘿水石鬬清奇，長遣山樵羡釣師。何目扁舟落吾手，一溪風雨看離披。

題沈子培六十僧服小影並寄季直
身晚情孤話舊難，祇將心事付蒲團。獨居便合稱聞道，厭世何曾待去官。零落生存雖未盡，浮沉離合總無端。江頭海澨堪相望，賸遣閑愁入歲寒。

諸貞壯吳倉碩見訪不遇
閉門只有竹千竿，題鳳人過晚日寒。正恐時艱妨寂寞，（時余將赴奉天。）欲論舊學苦衰殘。缶廬書翰推三絕，貞壯詩篇感百端。他日高樓須畫本，二君合作試求看。

十二月二十八日自大連灣至奉天觀日俄戰處
三日扣舷歌小海，登車始覺入遼東。漢廷誰解施中策，廣武空嗟鬬兩雄。斜日高原猶血色，層冰斷岸自悲風。幼安蹤跡殊難測，見尾神龍論未工。

讀江侍御春霖彈章書後（以下庚戌）（一九一〇）
爾輩紛紛負景皇，從今四海見封章。諫官如此寧非瑞，名教復明殊有光。狐鼠成羣人可去，蓬蒿作柱事堪傷。臺中閱道應無恙，獨立雷霆待汝當。（謂趙堯生。）

天津贈趙堯生侍御
哀樂常過人，有意誰能會。見君誠恨晚，慘慘心相醉。立朝難久安，一去志詎遂。徇名亦烈士，獨往何所畏。

又書堯生扇
當年晦若嘗相語，絕頂初晴看雪山。煩把峨眉從頭說，不須疾首到時艱。

顏氏園獨坐
浮生忽在斯，斜日耀高館。形骸誠有用，憑此聊把玩。南華非僻書，推去復取看。了不異人意，姑作須臾伴。迴廊亦可喜，風竹拂淩亂。豈無胸中鬱，白晝故易散。所憎欠安眠，往事犯夜半。

寄答張貞午
抵掌爲大言，臨事苦才盡。才盡智亦窮，於事或稍近。一生數蹈此，久爲深人哂。自知不量力，正坐疏且淺。此行雖應募，耐事實所短。朝官多老手，善敗終不窘。得失置勿言，急脈受以緩。尋君遂初賦，惡聲孰能反。三旬閉不出，花發風稍暖。未須惜春老，心事殊恨晚。久閑思自試，甫出意遽懶。家書一言歸，夜夢已先返。送行盍預作，俊語不可忍。（錫公良使余至天津議錦愛鐵路事。）

留題顏園（顏在奉天，未見，主人以書致余求作詩。）
飛塵不到暫盤桓，借得高齋獨倚欄。竹影繞廊宜曉日，花香依榻愛春寒。來遊我亦厲樊榭，好客君應辛幼安。須與名園成故事，留題隨處待閒看。

天津雜感
十二年前我復來，人民城郭總堪哀。迴車腹痛過書塾，還覓嬌嬰放學回。（天津縣城燬於庚子，余以戊戌出京過此。次女彌明寄讀於女學堂，未幾得疾而殤。）
杏花淡白過清明，新綠含黃出遠林。聞道寺門堪望海，自摩老眼欲登臨。（彌明嘗厝於望海寺。）
絲管聲悲那可聞，千塵萬劫墮寒雲。憐耶祇有傳經女，閒話歸來每半醺。（數過女景所居醉歸。）

津沽雜感
小窗風竹亂斜陽，門掩盆花脈脈香。一種悽迷渾似醉，不許添酒入愁腸。
莫信人間有後期，狂花風裏自難持。袖中書字何曾滅，恰到三年意盡時。
曉色曈曨吐豔陽，風懷雖盡意猶狂。桃花狼藉君無歎，更與從容待海棠。
年來得酒思拚醉，不飲何能似昔年。醉得幾年情又變，從他更道不如前。
海棠半開天下媚，留取五分作春睡。心知會有開盡時，且賞花前未開意。
心許誰能意遽寒，盛衰開落太無端。花前連日東風惡，卻避殘紅不忍看。

四月二十日渡海（自天津赴滬。）
南行天轉涼，向夕海愈綠。成連去何之，風濤自終曲。
苦縣道猶龍，於陵操如蚓。海若無是非，坐看落日盡。
栖栖旋兀兀，忽忽復遲遲。趙女言微中，阿誰似若癡。
箕斗不能神，獨愛橫天彗。借汝爲掃除，一豁平生意。
長歌還入關，垂老氣更烈。挾山超海意，賸爲兒女說。
白日金騰湧，蒼波雪散飛。海山與兜率，何處是真歸。

贈呼倫道宋小濂
聞道聲名出苦辛，不須識面已相親。熟知邊事真無敵，偶喜詞章又絕倫。五十風光吾亦過，等閒豪傑世誰珍。滿洲若有圖存策，要及中年用此人。

六月二十一日夜起
林暗幽光起，樓高碧落通。微風成獨夜，涼月亦淩空。草草隨殘劫，紛紛誰長雄。死棋聊插手，吾道若爲東。

燈下偶書
新涼有味在秋燈，悅耳風蟬得未曾。祇道貪涼宜蚤睡，因涼引睡卻堪憎。

七月二十三日入都居賢良寺
前朝夢斷十三秋，闕下車聲在枕頭。胡騎黃巾歸稗史，劉郎道士各山邱。自殘母子恩同盡，永訣君臣恨未休。身似銅仙攜盤去，回看鉛水淚難收。

答諸貞壯
如許元規塵污人，能來暫對共悲辛。奔車未必無尼父，中坐何曾見伯仁。隱几市聲消晚日，穿廊禪客動比鄰。看君玉貌平原客，心膽輪囷豈帝秦。

秋聲
墻外紅塵自帝京，葡萄新棗競秋聲。人生幾許瞢騰味，看盡西廊晚照明。

廣東提督秦炳直母袁太夫人八十壽詩（代高子益。）
愛日兼夏冬，諸郎極文武。母莊若嚴君，謹畏幸不怒。羡渠身貴顯，繞膝懷撻楚。入門見禮法，稱壽簇簪組。解顏博一歡，樂甚觴自舉。晚世溺於慈，誰能望賢母。

中秋胡盧島夜起
天開遼東灣，海獻壺盧島。通塞豈有數，營此恨不早。何來海上客，負手睨蒼昊。驅車涉驚潮，躡屐下峯杪。舞鷗翩相迎，擊浪忽羣矯。水母大如輪，攬視旋棄掉。岡巒紛離合，釃海作數道。西北如列屏，開場對浩渺。千載置不顧，得之出意表。長堤截怒濤，可使變城堡。預期十年後，樓觀鬱相抱。層冰雖觸天，到此蕩如掃。向夕雲密布，疏雨涼嫋嫋。宵深夢一覺，吼嘯頗相攪。開門月未墜，飛雪捲秋縞。羣山正弄影，倒浸參與昴。洛神疑欲出，絕世淩縹緲。清寒不可當，仙骨嗟已老。救時獨悲憤，後著苦難好。卻思歸樓中，酣眠直至曉。

讀杭州瓜爾佳氏節孝忠義合傳乃金梁希侯家乘
一門節操照當時，追述真成字字悲。誰是傷心古懷抱，好收忠義入肝脾。

八月二十六日遊萬泉河（俗呼小河沿，在奉天東門外。）
瀋陽無山沈戰氣，秋色真從萬里至。繞城何處可登高，憎見諸羗踞僧寺。北俗雖豪缺風雅，麕集屠沽作都會。東門聞道有泉源，便覺清甘起人意。碧波瀠洄僅十畝，傍水居然蘆滿地。殘荷過橋香自遠，秃柳數株堪小憩。若能營此作園池，種樹置亭亦殊易。縱民遊觀資養性，豈非從政所有事。沉吟徙倚誰與言，自怪邊塵損文字。

九月十五日遊勞山題柳樹臺酒店
綠澗漸深天漸小，回看惟有亂峯圍。山風吹得塵勞盡，酒釅花斑莫念歸。

九月二十一日出山海關赴秦王島
黃入榆楊霜又催，關河摇落正堪哀。亂鴉忽逐秋風起，似有詩魂結陳來。

偶憶劉夢得詩
秋毫爲重泰山輕，自覺年時寵辱平。卻笑劉郎再來日，千帆萬木動關情。

十月初六夜新康舟中
碧影影含芒，浪頭弄微彩。風急莫開窗，月痕吹入海。

十一月十八日出山海關
今年遼瀋頻來往，每出榆關一撫膺。海近天垂含浩渺，地平山縱競驍騰。危邦空歎吾爲虜，浩劫終愁谷作陵。儘有邊才誰用得，翻飛遥想郅都鷹。

稚辛小女微墜樓得活寄詩壓驚
發書猶失聲，忍問抱起者。三日乃稍蘇，寸步誰能捨。爺孃痛自責，血淚想暗灑。合浦珠復還，非人蓋天也。從今莫登樓，不測在其下。飄瓦幸獲全，相賀等弄瓦。此兒太蚤慧，災難果來惹。眉目故宛然，諦觀愈嬌姹。

人日立春羅掞東邀集四印齋是王佑遐侍御故宅（以下辛亥）（一九一一）
適從何來如有亡，坐定追省嘗此堂。癭公爲我道前輩，諦視齋榜增悽傷。京曹風味略似舊，城南歗詠饒鋒铓。戊庚以來幾陵谷，諸子何戀能徜徉。春非我春人非人，莫及國論相否臧。九衢東風塞荆棘，銅駝索靖徒慷慨。

潘若海屬題唐人寫金光明最勝王經大吉祥天女品卷子
善根不隱沒，地味常增長。贍部放光明，有情屬吾黨。

贈林琴南同年
文如至寶丹，筆若生薑臼。一篇每脫稿，舉世皆俯首。平生不屈節，肝膽照杯酒。紛紛野狐羣，忽值獅子吼。京師奔競場，暮夜孰云醜。畏廬深可畏，斧鉞書在口。隱居名益重，方使薄俗厚。奈何推稗官，毋乃褻此叟。歛才偶作畫，石谷輒抗手。亦莫稱畫師，掩名究無取。

高子益五十生日
公年五十融過二，北海嘗云我亦然。同是投荒生還者，乞歸差喜在公前。
遠遊篤學時誰用，漸達中年道未行。莫與朝官論資格，安心卻病是平生。

劉聚卿屬題翁覃谿書金剛經塔圖本
柳書精搨金剛經，近出燉煌之石室。唐人寫經此其最，見之使人每自失。聚卿示我初有悟，結構艱辛掃圓滑。書來復示經塔本，細楷乃是覃谿筆。一塔適成經一部，共嗟此老太巧密。名流好事殊可喜，葉氏刊傳妙無匹。陶齋收藏甲天下，獨肯爲子捨珍物。翩翩詩字含古味，駸駸北平欲度越。邇來時事愈難挽，志士灰心競學佛。好持此經禮浮圖，收拾精魂斂心骨。迴文哀怨誰復諒，蘇蕙英靈久埋沒。題成卷圖起看天，飛鴿喧空繞雙闕。

贈周松孫
撫心有所恨，不遇未爲冤。嗟子有心人，儻悲予所言。景廟久不豫，海內方憂煎。徵醫滿天下，彌留孰能延。傷哉母忍子，敝屣同棄捐。懷忠竟莫獻，坐視寧非天。戊戌有賤臣，終身思舊恩。燕都復握手，踟蹰聲倶吞。子詩非世味，中有梅翁酸。今日幸把玩，苟生堪一歡。

趙堯生侍御屬題唐人寫金光明經
袖中有諫書，不顧上怒喜。直聲雖如雷，貪墨殊未止。史魚事無道，伯玉恥君子。心腸一木石，面目安能改。緣何獨佞佛，正坐文字美。結習不易除，覺癢因有技。以經名其室，意特重唐楷。誰能白世尊，何以置此士。欲識堅牢神，現身祇公是。

孫師鄭求題祖庭遺蹟卷子
悲涼從軍行，慘淡山水筆。是家多名士，累世見毛骨。
奇石不可見，佛雲今有圖。殷勤畏廬叟，爲作補天餘。

桐城陳鏡潭求題其弟琴甫事略
陳侯肆於文，爲弟作佳傳。浮生謝溝壑，至行出瞑眩。鬼神使果有，殀壽各無恨。吾特憂其無，有之復何患。

題太平李君傳後（王梧岡鄉人。）
廠市相望競列肆，金石圖書亦略備。奇貨秘居射大利，碧眼賈胡入猶悸。李君魁桀有深智，刻苦居積業必遂。晉人堅守終不媚，肯與燕人鬭狡獪。風氣日漓誠可慨，吾言有意誰能會。

題慈仁寺訪松畫冊
南城往往見老樹，託命精藍資掌故。諸松毛骨想父祖，吟嘯寺門誰與顧。福陵饗殿鬱蒼蒼，手撫龍腰暗斷腸。瀋陽歸客休看畫，掛夢渾河片日黃。

陶齋得漢雒陽木平方竹杖端因削箭笴製杖自題以詩又使余賦之
破觚爲圜規偭矩，削園成方始陶父。持危扶顛誰杖汝，落日天閽久延伫。坡頭犖确復崎嶇，戴笠相逢便下車。自愛木家翻姓譜，還將海賦問玄虛。

陶齋屬題旡悶園雅集圖
名園蕭疏帶林壑，勝事飛觴破寂寞。千秋尚友誰與歸，奎宿精靈如可作。陶齋心醉爲梁髯，圖就還將險韻拈。閒殺諸賢終凜凜，可能蜍志共厭厭。

送胡瘦篁侍御出京
逐流病未能，行道嗟有命。踟蹰不忍去，始見君子性。讀君言別詩，烈意出淡定。浩然孰能止，尹士惡知孟。諸賢抱餘惜，累餞若未稱。去留志難異，微箕各爲正。繄予久自放，情直行頗徑。驅車偶過闕，心不善朝政。挽之既甚難，誰敢問究竟。酒爐共取醉，聊以助歸興。剛腸儻猶熱，未免顧破甑。江湖不寂寞，或者天可勝。

羅掞東招集花之寺
花寺同來寺未花，卻疑題榜近浮夸。京曹盡帶儒酸味，詩社休參國論譁。二月春深偏雨雪，南城冰解屢迴車。舉杯祇合催人別，自覺憂時意已奢。（胡瘦篁時將出京。）

馬通伯屬題姚惜抱劉石庵行楷卷子
明人尚閣帖，香光始一變。國朝競學董，閹然似鄉愿。夢樓尤側媚，靦作吳姬面。姬傳稍勁秀，董鬼終入腕。後來有南園，縱筆絕傲岸。紛紛女郎耳，此士真好漢。（姚卷。）
安吳論書家，欲下石如拜。鄧書殊非雅，惡札豈可耐。石庵號蘊藉，堆墨作狡獪。未若何道州，斫陳不掛鎧。何筆晚苦驕，嵬騀近俗態。出林喻飛鳥，我意在無礙。（劉卷。）

二月二十二日集陶然亭
水光明滅入高寺，戴雪西山耀天際。推窗滿眼是江湖，今日江亭最清麗。江亭佳處在一曠，十丈車塵隔人外。下車登閣似登山，步步層層帶吟思。林梢草根動黃綠，觀闕遥空隱丹翠。清談何必遽流涕，坐送斜陽足餘味。小丘迤北特孤聳，於此置樓有殊致。若能張鏡吸山光，臥看方知勝閒對。我來數旬本閑客，況值胡公懷去志。諸賢儻念會合難，莫惜看花數聯袂。

題合肥張勇烈公樹珊畫像
勃然猶如生，見此萬人敵。善以少擊衆，當者皆辟易。平吳方奮飛，援楚俄折翼。勇烈真嘉名，千載想風格。

三月三日林山腴招集南河泊
微陰三月三，草生水初活。相將趨水次，天影與波闊。春水似勝秋，冰釋未匝月。水邊雖無人，春氣自發越。畏廬商畫稿，最取山一抹。林間窣堵坡，勢若湧木末。嬉遊甘適野，聊散衝冠髮。肉食者謀之，榱棟崩且折。吾儕歸何黨，曷不樂今日。

張小帆中丞屬題文文忠山水小幅
文忠立朝端，正人所依附。國家有大計，立斷無所顧。平生惟樸直，異域亦愛慕。巍然咸同間，賴此中流柱。寥寥山水筆，沖厚意何裕。好將配文節，（戴熙。）藝事道已寓。

弢庵招集積水潭
弢庵被徵晚入朝，海內相賀仰名德。日下特開禮學館，大事先援天下溺。中古以降家天下，三綱五常有誤釋。紛紛聚訟見已小，去聖萬里猶面壁。叔孫自謂知世變，兩生抱古吾益惑。周監二代尚博採，墨守一孔豈爲得。諸儒讀書亦云廣，所患淑世乏高識。夷之墨者欲見孟，道有不同孰能直。先生用意酌宇宙，軟語當使衆喙息。卻憐結習終未除，長避路塵親水石。西涯一角真冷地，澤畔行吟暫閒適。與遊不必盡朝士，眷眷遂至夕陽匿。袁絲籍福今俱老，安能隨俗矜枉尺。

潘弱庵招遊極樂寺余以事未至
春歸人去轉悽其，（瘦篁、山腴皆將去。）詩社闌珊欲付誰。如許污人塵十丈，閉門花事不嫌遲。（是日大風，海棠未開。）
父兄持我來遊日，三十年來夢未忘。但詠弢庵詩足矣，可堪重至國花堂。（弢庵亦補作詩。）

題岳飛名印（印爲牙製，白文「岳飛之印」。）
幼慕湯陰節，日夜搜稗史。壯過臨安墳，憤慨看湖水。詩詞實隱秀，翰墨多可喜。玩印幾摩挱，哀公如象齒。

四月二日曾剛父招集崇效寺
剛父今荼山，詩法有所受。五言最沈著，意度一何厚。讀之每歎息，風味如中酒。春歸詩社晚，惘惘三月後。驅車白紙坊，賞此楸株醜。丁香裁及簷，詎出王朱手。壁間摩唐石，馬廐迫隘湫。風流一消歇，文字亦何有。勞生過白駒，危局化蒼狗。且極一日樂，今日可無負。

陳士可屬賦李克用題字
沙陀獨眼兒，初起勢頗悍。赴難雖有功，拒汴終不展。局促居河東，四戰豈長算。契丹既背盟，幽州復中變。愛女不能保，晉陽幾輸款。徒知相斫爾，霸業去已遠。譽兒真暮氣，三矢殊可憫。

趙堯生招集法源寺
相從追餘春，別近願數見。復此雙栝下，談諧接諸彥。與君知漸深，片語輒稱善。未來孰能料，拭眼待千變。吾謀適不用，堅壁勿浪戰。酒行言又發，何異弦上箭。

四月二十四日渡海
泱泱勃澥意如何，騰碧翻金眼底過。出世祇應親日月，浮生從此藐山河。南歸不用懷吾土，東去誰能挽逝波。愛煞滔天露孤島，棄船聊欲上嵯峨。

七月十八夜捨飯寺
雷電向何處。長空月皎然。浮雲寧易世，人意自彌天。樹影深遮寺，鐘聲苦破眠。酣嬉不歸者，真比獨居賢。

七月二十九日詣白廟胡同寶宅壽伯茀夫人出見
竹坡菊客慘相隨，誰信諸孫骨亦灰。登榻招魂如見款，（戊戌來視伯茀，嘗坐此室共語。）入門掩涕更增哀。不祥名節嗟爲祟，一往清狂渺此才。還向髽孀想遺直，可堪憑弔到狐鮐。（伯茀妻父聯公元爲拳匪所害，追諡文直。）

捨飯寺
燕市秋衣已化緇，高樓何處問歸期。西風斜日無人院，乞與粗官作住持。

題邵位西手書與戴醇士曾滌生梅伯言三詩卷子
書生自言癡，抑之愈鬱勃。視賊如蟲鼠，安能爲少屈。半巖在京師，戇直善面折。曾梅各敬憚，琦賽被攻訐。世亂歸抱書，抵死終不輟。三詩好風味，行楷尤可悅。展卷暗傷嗟，古道恐遂滅。

曾士元求題其母節孝劉太夫人柏石畫冊
處世有百艱，勝天惟一德。移冬以作春，視此石上柏。節母行至高，健順實殊特。孤嫠振門戶，貽訓資簡策。諸孤得其孝，母氣禀自昔。交遊盡英彥，聲譽競推激。韓蘇賦此畫，取義各有適。子瞻稱天命，終始介如石。退之羡平地，枝幹遂萬尺。堅貞母以之，蘇論誠不易。吾當誦韓詩，餘慶徴所積。

續海藏樓雜詩
黨人倡仇滿，屠戮及婦孺。享國誠有毒，無辜彼何與。淩弱而暴寡，不義我所惡。獨怪億萬心，亦有億兆詛。蒸民喪懿德，孰可以理喻。夷齊獨叩馬，忤世良弗顧。（其三十五）
天下奇男子，惟有王保保。平生惜此人，豪傑盡推倒。誰能厲忠義，抗節誓不撓。萬人苟一心，羣孽豈難掃。丈夫縱失敗，善死固有道。首鼠深可憎，窟兔詎爲狡。（其三十六）
君子尚不屈，尺蠖時求伸。欲伸而暫屈，此義難喻人。箕比行不同，所同在其仁。不仁辭必屈，安能掩其真。士窮見節義，顛倒非所聞。向來謬揚抑，嚼舌吾何云。（其三十七）
官身有束縛，僨事非吾謀。長沙獲先去，一士天所留。東華再閱月，兵氣橫窮秋。悲風捨飯寺，獨嘯哀南州。事急嗟無人，堪爲朝廷羞。澤生可共死，惜我非其儔。舉世輕忠義，苟全爲高流。誰能從重華，甘與鹿豕遊。（其三十八）
全家陷兵間，自意必離散。登高望洞庭，方寸亦已亂。大江接烽火，捲土紛驚竄。兒垂得吾勇，挺身赴危難。飄魂不成夢，惡耗叢萬箭。丁寧若死別，去去復何戀。誰知能自拔，相見猶疑幻。冥冥或使之，痛定從所願。（舊武建軍部曲劉玉堂、盧明亮等遣二卒護送家口至上海。    其三十九）
樓前菊始花，樓上月又滿。填胸無底哀，花月空掛眼。時事遽至斯，終身意未展。奔車與覆舟，丘夷殆虛產。行吟但袖手，生世苦已晚。殊無阮籍狂，差似嵇康懶。（其四十）
吾心有是非，詩書爲之主。中含古性情，乖戾了無取。世風忽揚塵，吹我墮何所。舉頭失日月，震耳劇雷雨。營營魂不昧，耿耿意自許。欲呼平生親，顧笑反予侮。高樓外無地，掩卷成獨語。雲垂鬼神黑，知己幸有汝。（其四十一）
之官而北上，留京而南歸。屈曲使投閒，天歟非人爲。功名與節義，時論方背馳。名教已掃地，何人能維持。指心許蒼天，一老乃憖遺。徐行萬馬中，舍我噫其誰。（其四十二）

哀長沙縣知縣沈瀛（沈字士登，江蘇人。長沙陷，罵賊遇害。）
吳兒輕靡盡隨風，九鼎吾終重此公。勢不兩存能自決，人皆一死未爲窮。交期太淺真相失，節義何常或可同。他日私成黃沈傳，還從鬼録想雙雄。（謂黃公忠浩。）

危樓
落木危樓對隕霜，北風吹雁自成行。雲含海雨千重暗，秋盡籬花十日黃。已坐虛名人欲殺，真成遺老世應忘。燒城赤舌從相逼，未信河東解祟方。（柳子厚有《解祟賦》。）

十月二十八日夜起
樓前夜色暗屯兵，雨猛風饕正四更。呵壁問天終不測，枕戈待旦獨難平。寇讎土芥成酬報，猿鶴蟲沙孰重輕。剩約毘陵子陸子，陽狂被髮送餘生。（陸煒士惡國人之不義，欲被髮陽狂以終老。）

十二月二十五日鑑泉示生日詩（是夜九點一刻，北京下詔遜位，並命袁世凱籌設臨時政府。）
避兵真偷生，亡國方忍死。非徒無死所，留眼將有視。君王何所慕，棄國如敝屣。天傾地維絕，舉世悖人理。老夫今焉歸，投彼虎與兕。磨牙復吮血，大亂從此始。嗟君抱忠義，阿世深所恥。傷心生日詩，不啻以自誄。歌哭老更哀，意氣付逝水。惟應奮史筆，文獻徵宋杞。惡名彼何成，千秋誅豎子。

聞詔述哀二首
少負致君志，蹉跎三十年。恨深孝欽世，氣盡景皇前。自竄長辭闕，投荒遂戍邊。拊膺終有欠，晚節不成堅。
吾父潛郎署，趨庭祇教忠。宦途偏不遂，國史忽云終。死所原難覓，時流莫苟同。未求人事盡，可得咎天公。



海滄樓詩卷第八

續雜詩（以下壬子）（一九一二）
天意有所革，欲治必先亂。黔首冥無知，驅之遂爲幻。賢達獨違天，堅貞終不畔。譬諸風雨晦，鷄鳴寧失旦。狂愚方得時，明哲當自竄。深居味此理，長歌白石爛。（其四十三）
避世不見人，長望天與日。天日彼何知，我意若有失。人生似朝露，用意徒鬱勃。萬形來入眼，閉目已自滅。忌形未忘意，耿耿成內熱。（其四十四）

答陳伯嚴同登海藏樓之作
恐是人間乾淨土，偶留二老對斜陽。違天萇叔天將厭，棄世君平世亦忘。自信宿心難變易，少卑高論莫張皇。危樓輕命能同倚，北望相看便斷腸。（唐人詩云：「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欄。」）

答沈子培
老向窮途道更窮，膝痕穿榻槁書叢。堂堂白日人誰在，杳杳高樓世豈通。守死自甘等丘貉，逃虛未暇託冥鴻。行逢宿草何妨哭，留閱興亡祇兩翁。

五十三歲生日放言
斯人非吾徒，閉戶聊示絕。紛紛穉且狂，爲禍乃爾烈。宗周何赫赫，竟爲褒姒烕。鸇獺實驅之，魚雀彼何別。老夫生不辰，坐視國被竊。願爲伍胥眼，更向城門抉。苟生誠可弔，囊底智未竭。萬一落吾手，猶得日月揭。惟道援天下，就之有不屑。放言自傾聽，又用自怡悅。（孝欽爲革命黨魁，其餘皆亂臣賊子耳。）

張讓三聞余不出枉視相唁且求作詩
宴居何所念，一坐歷千劫。半年不出戶，世變方岌岌。初不知有漢，魏晉亡愈急。小園花事過，迸筍又戢戢。綠深春已晚，惆悵風雨集。客來或見唁，不語久於邑。張君素相重，文字積慧葉。染鬚事後生，慍色在眉睫。彥回故名士，垂老乃被脅。我曹宜深戒，晚節且孤立。

趙堯生侍御屬題萬松深處卷子
入山恨不深，入林恨不密。苟非達人者，此事殆難必。去年在京師，恣意尋松桰。一訪仁慈寺，數過法源刹。當時有所詠，出語極哀裂。知音或先覺，果爾國不活。吾曹當餓死，避世未爲潔。流離攜短卷，俯仰愧明哲。雲間松層層，屋頂山齾齾。世外多此境，不去定何說。君今曷自題，遣意向幽絕。夢中聞松濤，灑然解煩熱。（時堯生病瘧新愈。）

題沈文肅書扇
不帶湘淮惡習來，眼中此老最崔嵬。道因碑外儒酸氣，君實何妨喚秀才。

金鞏伯求題端午橋詩後
京官稱端四，節府推匋齋。收藏甲天下，文采騰當時。死忠誠得所，聲價孰與齊。平生辱見知，泣下視此題。

題林學衡詩本
少年縱筆羡才人，老去枯腸稍逼真。喜子能詩通性命，何妨取徑近艱辛。
文字似非標榜事，可教塵土污毫端。靜中別有精微在，莫作狂花客慧看。

四月十八日夜示中照
少年南北行萬里，銷盡雄心最可悲。今日滄桑千萬恨，高樓淙雨夜談時。
兒曹催我老何辭，世事磨人命可疑。各有家山歸不得，祇應同穴是歸期。

答樊雲門冬雨劇談之作
久於南皮坐，習聞樊山名。老矣始一見，趙璧真連城。落筆必典贍，中年越崢嶸。才人無不可，皎若日月明。春華終不謝，一洗窮愁聲。南皮夙自負，通顯足勝情。達官兼名士，此秘誰敢輕。晚節殊可哀，祈死如孤惸。其詩始抑鬱，反似憂生平。吾疑卒不釋，敢請樊山評。
嘗序伯嚴詩，持論闢清切。自嫌誤後生，流浪或失實。君詩妙易解，經史氣四溢。詩中見其人，風趣乃雋絕。淺語莫非深，天壤在毫末。何須填難字，苦作酸生活。會心可忘言，即此意已達。
窮愁良易工，憂患寧愛好。奮飛抉世網，結習猶煩惱。午怡論詩骨，見謂飢不飽。心知小潺湲，河海愧浩渺。何期樊山老，閩荔喻益巧。荔甘而詩澀，唐突天下姣。庶幾比諫果，回味得稍稍。嗜澀轉棄甘，攢眉應絕倒。（夏午怡贈詩云：「世人無此骨，餐之不療飢。」）

胡鐵華求題大山松所畫卷
閉目念家山，開眼顧已失。誰言畫非真，猶勝夢一瞥。蜀山插天外，蜀士滯天末。披圖忽驚叫，還我舊巖穴。林屋摹大癡，得意留此筆。一朝君獲之，松所見突兀。居然得八九，注視神爲奪。重煩趙叟詩，（堯生。）說盡鄉愁切。中原正喪亂，骨肉殊存歿。莫歌蜀道難，歸思恐難遏。

五月十三夜同中照望月
君言對月宜臨水，無水真成負此樓。鷗榭濠堂無覓處，還如落月在心頭。

題吳劍泉寄愁小草
少年自喜良堪笑，老閱滄桑卻自哀。鬱鬱一生懷未展，滔滔舉世意全灰。偶尋斷夢閑情在，試檢殘編舊恨來。莫信寄愁有天上，人間何處遣愁回。

書女景扇
刺天汝亦厭羣飛，賃廡春申即是歸。焉用關心看朝報，娛人正有乳嬰肥。

六月十五夜月下
風穿月透海藏樓，坐近蟲聲已似秋。流水鬬龍潮乍過，停雲顧兔雨旋收。微行士女應忘反，縞夜園林信壯遊。可惜舊情衰謝了，祇堪偃臥看牽牛。

沈子培屬題山居圖
賢者當辟世，其次乃辟地。故山雖見招，居之殊不易。看君展此圖，中有經天淚。終年不下榻，神往屬天際。別來值翻覆，未死幸相視。當時謂必爾，果爾豈足異。吾儕即山鬼，能知一歲事。相攜山之阿，風雨娛晝晦。

弔日本大將乃木希典詩
壬子秋八月，日本葬其天皇，大將伯爵乃木希典夫婦皆自殺，列國驚歎。日俄之戰，乃木以第三軍攻克旅順，名震一世。其二子皆戰死。素喜爲詩，或傳其軍中之作云：「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又云：「愧我無顏見父老，凱歌能得幾人還。」甚有唐人格法，遠神篤意，入人肝脾也。
性情挾禮義，勃然在一發。百世猶興起，壯哉此賢匹。君臣與夫婦，同盡意何決。似含厭世旨，棄濁自成潔。知君百戰餘，視死遠勝活。功名出至哀，垂老鬱勁烈。苟非斷脰舉，殊負一腔血。平生信詩書，助汝舍生熱。中原今何世，誰復識名節。綱常既淪喪，廉恥遂澌滅。聞風獨酸鼻，感動爲悽絕。低迴誦遺篇，夢魂逐豪傑。

嵇叔夜（事見《靈鬼記》。）
人間久矣知音絕，燈下誰來聽履霜。滅火罷琴真解事，不須魑魅更爭光。

題顧升瘞琴銘及其妻莊寧書多心經經後跋云顯慶三年八月一日莊寧爲夫資福書跋後又有二行云檢遺篋感深意福無靈人先棄勒貞珉還資施升記（原文「民」作「 □」，闕末筆。）
遣詞掩抑瘞琴銘，下筆沉吟資福經。畢竟乞靈文字好，生天成佛總無靈。

九日鑑泉介庵同遊徐園
空將目力送歸鴻，意氣頽然一秃翁。辟世猶能作重九，污人終自厭西風。無山易敗登高興，得酒聊忘失路窮。霜菊名園堪徙倚，未妨同戀夕陽紅。

題吳鑑泉鑑園圖（有序）
金陵城中，以東北隅爲最勝。當大中、復成二橋之西岸，望鐘阜夭矯東翔而北顧，若將止，若欲起。青溪至此流清而波闊，倒影入焉。凡東水關之船，其在水關如不足回旋者，上泝至吳園之前，則放棹容與，若鳥之出林，若魚之縱壑也。金陵人謂鑑園曰吳園。光緒中葉以來，吳園擅金陵之勝者且二十年。其始予與鑑隱散步於水際，見鍾山而異之，相顧私語：「得此以構園林，當極佳耶！」然皆病于無力。鑑隱久居金陵，遂買其旁得隙地，僅尋丈，稍稍拓闢以自廣，累年乃成數畝，屬於岸側。於是種柳植竹，雜蒔花樹，編籬以圍之。又彌年，望之鬱然矣，爲軒爲廊，爲池爲隄，爲臺爲樓，南皮張公孝達題其堂曰「賞寂」，賦詩稱之。鑑園之名，由此盛傳于白下。鑑隱雖以官爲家，然其爲人，哀樂過人，跌宕自喜，嘯傲於園中者十餘年。其心輕一官而重斯園，不啻一毛之於百鈞也。噫，人之情乎！形資之，神必樂之；身息之，心必歸之。平生釣遊之所，雖尋常巷陌田里，恒有惘惘不去於懷者，矧以天下名勝又爲吾所手創而心營之者乎？一園區區而不能忘，則故君故國之思，以視斯園不又將什伯倍蓗而不能自已者乎？辛亥亂作，鑑隱與余俱辟地于海上，出圖卷屬余記之，其意有未盡者，以陳於詩。時則壬子九月六日。
金陵往來二十年，夢落復成橋水邊。疏林叢竹隔水看，蔣山如屏當我前。此園未成先造意，翦取溪水收雲烟。縛茅編籬極慘淡，口不能道心謂然。眼前風景人未覺，引子入勝中有天。來遊何止千百輩，誰者領略真蕭閑。我去復來如燕子，濠堂無處尋巢痕。喜君久爲此園主，收拾世事歸詩篇。豈知興亡一彈指，故國安在園空存。君雖未歸歸亦得，但恐百感傷心魂。圖成哀歌予和汝，默數舊恨毋多言。

金溎生（武祥）屬題所著書三種
帥師次蒼梧，未及酌冰井。嘗自比漫郎，戎旃亦踰嶺。君作漫泉亭，心若隱之冷。相看真逸民，刻詩娛晚景。（右題《冰泉唱和集》。）
紙城而鐵人，壯哉劉防禦。赤溪考銅鼓，作書表其墓。邪說方彌天，勢若蚩尤霧。子書豈春秋，欲使亂賊懼。（右題《表忠錄》。）
安節義不屈，自稱王堅子。戰死非徒忠，孝者亦視此。石公與金叟，弔古鬱微旨。名教既掃地，背義何所恥。（右題《思忠錄》。）

答鑑泉亂後歸鑑園
入城南嚮覓龍蟠，尾脊騰空最耐看。橋到復成波儘闊，堂窺賞寂地饒寒。幾時少壯憑回首，一局興亡付倚闌。苦道名園無俗味，滿墻舊句作悲酸。

通州徐貫恂屬題梅花山館讀書圖
幾生修到想居諸，換骨奇方政賴渠。何似愛梅劍南老，勸人祇讀晦翁書。

答左笏卿並示介庵
亡國大夫誠可恥，避居海濱幸逃死。本心未死有鬼神，縱抱遺經亦妄耳。少年各欲立奇節，老大落魄乃至此。苟活仍遭舉世非，杜門猶被千夫指。君詩博引到古人，身世略同定誰比。彥回名德既不昌，何用長生貪久視。幼安元亮或庶幾，風雨雞鳴見君子。

答沈子培
往者心寧逝，頽然跡愈疏。交期龔語隗，相視祀憐輿。掛月樓常迥，凝寒歲向除。思君須雪後，訪戴未爲虛。

朱丙君求題張瑞圖草書長卷
崇禎定逆案，閣臣居其四。生祠誰書碑，二水敗以字。其書頗精熟，實則有習氣。豈不勁且巧，所乏蕭散味。豎眉復弩目，俗筆在刻意。對策列第三，立論卻有致。用人古不分，稱職足爲治。君子與小人，强名乃多事。人污言不廢，此理未爲誖。朱君得此卷，喜看騰擲勢。缶廬亦許可，絶歎龍虎臂。吾意獨輕之，一說聊可備。缶廬擅三絕，詩筆挾忠義。莫持張比吳，逝者有餘愧。

陳仁先聽松圖
颯颯尋徐至，颼颼久未停。崩騰赴空闊，蕭灑出沉冥。倚石夢初覺，推窗酒欲醒。勸君勤洗耳，凡響不須聽。

陳仁先種菊圖
鞠族多異姿，幽人好佳色。年年我有秋，寄興在籬側。淒風風始馨，凝霜霜作魄。翦苗資勤灌，迸蕊務細摘。忽然吐殊妙，誰信出心得。白黃誠高清，紺紫尤奇特。一時美所鍾，未免愛而溺。君能輕世事，正賴有菊癖。菊亦何負君，何云奈岑寂。（仁先別號耐寂。）
惟菊有騷心，對菊宜自醉。看君留菊影，畫手遠不逮。淵明魂難起，菊意誰能會。蕭蕭天地秋，獨秀霜風外。海濱菊最盛，種類極繁碎。時事莫掛口，刻意徇所愛。可憐才未盡，哀怨出天籟。餘生依草木，聊復娛萬歲。

蒼虬閣觀吳仲圭畫松（以下癸丑）（一九一三）
何時失路竄巖底，捲山怒濤龍欲起。筆下風聲來似水，道人胸中乃有此。斑斑古苔含墨理，作鱗之而極可駭。心知化石或未成，定有茯苓堪作餌。嘗觀許遇畫長松，半身埋雲高不止。峯顛隱隱動天籟，猶恨近前難逼視。豈若此畫任摩挲，坐臥時疑風入耳。

劉宣甫六十生日
宣南遊蹤光緒初，忍庵西齋嘗共居。讀經聲中溫舊夢，此味忘老真有餘。蘧氏行年六十化，吾儕不化誠空過。出頭且放與諸郎，虎變龍攄任稱霸。

莊思緘濠上觀魚圖
苦愛莊周信子輿，知魚知我定何如。蚤知熊掌非真味，漸覺年來悔舍魚。

愛蒼示聽松詩因及濤園種松事賦此答之
般若臺前松風吼，以濤名園從許友。烏山戴石石戴松，石上翻濤山欲走。山荒松老何人識，共愛甌香名在口。忽看園址變祠堂，更種新松伴蒼叟。問公出山今幾歲，滿眼滄桑又陽九。歲寒後凋空太息，爲我言松黯回首。未能相從歸踞石，想見松陰可盈畝。夜深濤作誰來聽，二老英靈定攜手。（許甌香濤園，今爲沈文肅祠。二老謂甌香、文肅。）

過叉袋角吷盦所居
有樟騫雲鵬，有藤竄修蟒。衆木紛蔽虧，翳若張天網。繁枝上交陰，盤根下錯壤。迴飈不能振，鳥語閟幽響。夜氣晝不開，日色含莽蒼。河流繞其外，穿漏微眩晃。森森百餘樹，樹樹堪俯仰。誰知入林樂，遂古涉冥想。拊楹試一嘯，驚視來罔兩。詩心正厭世，得此恣獨往。何當風雨夕，瞑坐搜萬象。勿愁語太玄，寥閴吾能賞。

曉起（正月二十一日。）
清霜曉月滿闌干，曙色橫空夜已殘。凍殺梅花誰管得，祇將瘦骨敵春寒。

程白葭屬題精忠柏斷片圖
世方憎忠義，君胡表此柏。移之置岳墳，終古配毅魄。吁嗟墓中士，湼背字歷歷。萇叔苦違天，天傾血成碧。

長尾雨山屬題倪鴻寶手稿
造意如垂雲，隱隱吐雷電。使筆如縱兵，颯颯劇刀箭。爛然驟圈點，率爾恣塗竄。妙處堪熟思，精極耐細看。斯人誠過人，表裏俱可見。籌餉卒無功，海運纔得半。渠寧亡國臣，暴屍餘恨歎。由來翰墨緣，千載等昏旦。矧兹忠義感，密切逾親串。雨山獲此稿，手校補殘卷。昔哀鴻寶心，今見鴻寶面。勿令俗手污，閉戶潛展玩。平生曾南豐，好爇香一瓣。

又題雨山所藏黃石齋文治論卷子
尼山論人先史魚，有道無道直如矢。石齋可與史魚匹，畢生不屈得其死。奇哉斯人乃多藝，文辭書畫皆絕美。迂僻疑當含瓦石，廣平梅花定何理。忍盦昔藏潑墨卷，蓮葉戲蟹半入水。孝經論序雜駢散，蔡夫人書猶可喜。忍盦久亡不可見，今見此卷毛髮起。雨山端人能寶此，殷勤使我題紙尾。我與石齋雖鄉里，亡國則同他無似。略談文字尚難追，北山遺臣誰敢比。

二月初一日雪中作
驚蟄昨已過，草根青欲活。北風忽一怒，作此漫天雪。散花塞空際，著地亦不滅。松竹各離披，殘梅益妍絕。樓窗明耀眼，終夜疑出月。凍雲壓曙光，日氣爲之奪。密林如蘸粉，淡墨妙新潑。庭除止勿掃，獨賞留皓潔。寒雀何毰毸，聚語俄驚瞥。欲爲體物語，鹽絮孰工拙。不須效白戰，誰可假寸鐵。

李審言室趙孺人詩
黔婁未爲窮，固窮在其妻。貧賤有難言，言之傷肝脾。爲子事丘嫂，爲子奉阿㜷。子有析居叔，迎養撫其兒。子有未嫁妹，教誨迨于歸。子獨厲節操，家法衆所儀。子獨治詩書，名聲人所師。子居秦南倉，一鄉誰與齊。子冠興化學，一縣誰能希。方子初應試，宵中綴敝綈。及子出適館，客中寄新衣。子窮而好施，貸錢與子揮。子貧而善病，質田爲子醫。命貴且問相，戲言子豈嗤。夜冷不甘寢，知言子誠癡。子疾身欲代，子愁顏愈嬉。彼實一好婦，食貧色以衰。彼實一健婦，持門體以羸。忍涕行不顧，歸來子何爲。妄意晚相報，迂哉子奚追。幸子有文字，自書自傷懷。文字身後名，生前事事乖。豈若不識字，白頭伴荆釵。彼嫠不恤緯，又興宗周哀。何如歠糟糠，何如炊扊扅。

劉步溪見語閩事並示新作
閩士褊狹自風氣，我聞劉君言小異。汀漳水利可富閩，此議堂堂起人意。建溪高屋如建瓴，水力驅機天所遺。誰能斷取萬丈瀑，激電鞭霆作機事。富以其鄰我何害，反掌當令收萬倍。莫從鼠窟尋生活，且引眼光出牛背。老夫豈妄衆勿訝，或君不哂前言戲。深人作詩語不淺，多歧徘徊尤堪味。（劉詩云：「多岐我欲少徘徊。」）我如馮婦恥攘臂，技癢自嫌囊底智。誓心鐵石問弢庵，晚節相期在風義。

春陰李審言
審言與我年相若，我觀其書頗驚愕。清言移人味甚正，讀書得間趣尤博。乾嘉學者各有就，一語舉要遺糟粕。前輩著書政如此，後生或識伏案樂。近來文士絕囂張，雅俗未分妄自襮。範圍名義潰欲盡，亂耳使人意緒惡。速持羯鼓爲解穢，絃外餘音不寂寞。論詩君勿謬見推，此事散原真傑作。我今心折在四靈，才力自知甘守弱。籬間垂柳黃可念，澹蕩櫻桃花已著。春陰竟日能見過，無益有涯待商略。

櫻花
離合神光看不厭，乍陰乍陽明復暗。開顏弄日影成雲，吐蕊含姿花愈澹。春風莫吹鳥莫啼，從渠爛漫壓枝低。傾城政有無言恨，倚市休論桃李蹊。
雲停煙活風日鮮，堆花滿枝弄嬋娟。施朱太赤粉太白，始信微醉由天然。花光如水水欲逝，開到四分方絕世。近前細看更沉吟，休向花間問才思。

桃李
成蹊由好事，桃李初無言。君子如桃李，驚俗何足論。撫己誠有得，世喪我固存。使彼會從我，徐行迴衆奔。

答樊雲門
幽憂成簡出，苦吟成心疾。有詩不與人，聊自嘔抑鬱。故人偶相從，借酒道契闊。樊山忽入坐，真若山排闥。感君已再顧，詣謝意久闕。微雨花覆窗，小坐極可悅。詰朝出新句，語妙多曲折。形骸殊聲氣，疏者孰與密。庶爲知者道，流俗莫强聒。春歸益閉戶，刻意還閣筆。

江陵張茝衡女士絕命書題後
逝者難自救，豈願愛者俱。生者甘自絕，告絕留此書。此書誰能讀，讀之血糢糊。那堪示兄姊，況彼無母雛。自謂命窮薄，舍生寧從夫。未死憂見救，將死憂不殊。引藥更進食，力爭在須臾。毒酖反爲美，天親反爲疏。處置何周密，多方出不虞。一瞑幸已達，智計人誰如。嗟嗟彼女士，所守同腐儒。知爾方厭世，舉世非吾徒。大義世所棄，至情世所迂。爾云酷愛名，殉名安足娛。爾兄善述哀，真實語不誣。嗟爾手足情，悽悽一世無。

答陳仁先寄栽菊種詩
杜門藝菊冷京曹，海上羈吟類楚騷。詩卷惟應書甲子，高齋想已沒蓬蒿。試尋乾淨半畦土，與寄沈冥一世豪。珍重殘株好將護，秋來還擬酒中逃。（陳詩云：「何緣庭下依高密，爲愛詩中有義熙。」）

題董小宛孤山感逝圖
園豈埋香地，梅爲感逝花。有人憶花影，無語自橫斜。

徐積餘隨庵勘書圖
北江論藏書，數等意甚備。推原正缺失，考訂家爲最。何人可當此，惟數錢與戴。其次辨板片，錯譌不少貸。是謂校讐家，抱經覃谿類。又次曰收藏，異本廣收致。下供博士覽，上或補金匱。天一閣嶙峋，瓶花齋珍袐。崑山傳是樓，海內共驚視。又如嗜宋刻，所獲多精緻。旨意縱未窺，年日務省記。鄔鎮鮑處士，吳門黃主事。斯爲賞鑒家，可喜亦其次。乃若錢景開，陶氏五柳輩。湖州施漢英，巧掠仍販賣。舊家有中落，賤取計必遂。富室苟好書，索價每十倍。其風斯下矣，掠販誠逐利。徐侯刻叢書，藝林極寶貴。庶幾比蕘翁，後賢恃津逮。稚存語雖謔，頗亦饒風味。聊題隨庵圖，世變堪嗟慨。

題劉聚卿汴學二體石經
汴學經久亡，殘石定有幾。山夫記五碑，爲數疑不止。彭（文勤。）馮（柳東。）楊（幼雲。）所藏，著錄僅周禮。汴中新出土，中庸亦可喜。薄家見四冊，猶未及丁氏。九經得其三，三百數十紙。竟爲聚卿得，默相有神鬼。聚卿負俠氣，好古力尤偉。羅君（叔蘊。）勸摹刻，輒以翁孫比。此議誠大佳，我意欲稍俟。祥符陳留間，猨叟所親履。已云多湮匿，顧（亭林。）朱（竹垞。）語非是。安知開封學，石板果盡毁。士夫常漏略，碑賈或可恃。及今力搜索，奇秘儻再啟。石齋斷碑硯，珍重已如彼。得石加護持，摹刻安可擬。天驚石破事，亦在人爲耳。卻嗟章（友直。）楊（南仲。）輩，素號精篆體。蜀經皆題名，此刻胡不爾。古人重經學，視書特小技。用意極尊嚴，誰歟會微恉。老夫丁世亂，覩此空掩涕。兒時真隔生，背經瀉瓶水。

病起讀經會
風雨敲窗病骨蘇，執經吾道豈愁孤。嘯歌不廢聲金石，物論難窺叟智愚。危行終哀世澌滅，勝天聊緩死須臾。孱軀便是興亡史，可信詩人有董狐。

恒齋畫鵲華秋色便面
鵲華曾入斯人眼，過眼誰知子所之。縱使今朝同健在，追歡無處亦成悲。
當年放眼恃形骸，次第風流地下埋。留與工愁王沈鄭，恒齋苦憶更緘齋。（謂旭莊、愛蒼。）

風蟬
卻暑惟默坐，蟬噪意轉煩。風聲得所助，倦耳生波瀾。抑揚益可喜，衆籟不能喧。五更誰來聽，夢斷初忘言。

雨鳩
雲陰作晝涼，雨到鳴鳩外。午倦喚欲覺，隱几猶夢囈。忽然自驚起，諦聽故未逝。窗前過疏點，竹樹交深邃。

吾分
老死雖吾分，銜冤欲一言。辟人終辟世，爲鶴亦爲猿。樓夐天沉月，秋悲葉去根。儒生機屢失，端已絕乾坤。

黃石齋蓮葉戲蟹卷子
秋荷張敗帆，霜蟹挾利刃。離披更出沒，深淺皆可辨。道人不畫水，水趣自瀰漫。尖團得八九，或泳或奔竄。蓮蓬老如石，黑皺堪摘玩。蒲荇氣青冥，映波作重暈。荒涼各成就，凜凜意誰見。回思光緒中，忍盦藏此卷。西齋我下榻，累月常在案。重逢真腹痛，窮老入世亂。欲題自傷晚，何止存歿恨。

張楚寶求作石老人君子居詩
辟世欲何往，飄然海上逃。離羣從鳥獸，孤嘯答風濤。此叟堪師事，高蹤謝爾曹。題名非石隱，試爲問文豪。（楚寶摩厓題名並作《石老人記》。）
白下尋殘夢，吾嘗過竹居。胎禽養丹頂，壁記刻行書。觴詠懷前輩，風流話舊廬。宮墻照眼地，今日是殷墟。

題徐積餘重繪定林訪碑圖
金陵承平多士夫，鍾山若爲人所歸。此山政是老名宿，荆公放翁嘗追隨。吾儕流寓親山色，不啻老輩私相依。摩挲題名輒繼刻，一瞑豈異生同時。興亡忽然來見逼，山靈脫命纔幾希。名流狼狽鳥獸散，海上存者真孑遺。當時圖詠謂可久，轉眼灰燼空餘悲。君今再圖重收拾，卷中人物殊參差。後來觀人益論世，未免變節留深譏。何年更往何事定，聊破寂寞鎸巖隈。

九日病愈出遊
鬱鬱藥鑪經卷邊，偶聞重九意蕭然。國亡安用頻傷世，病起猶思一仰天。幾換園林吾亦老，休談人物夢何年。菊前桂後秋光斷，卻負登高半日顛。

答乙盦短歌三章
仰見秋日光，秋氣猛入腸。相守蟲嘯夜，相哀葉摇黃。枕書窗間人，二豎語膏肓。日車何時翻，一快偕汝亡。寂寞非寂寞，煎愁成沸腸。同居秋氣中，一觸如金創。
人生類秋蟲，正宜以秋死。蟲魂復爲秋，豈意人有鬼。盍作已死觀，稍憐鬼趣美。爲鬼當爲雄，守雌非鬼理。哀哉無國殤，誰可雪此恥。紛紛厲不如，薄彼天下士。
秋氣雖宜詩，鬼語乃詩病。君詩轉西江，駕浪極奔勁。云何弄細碎，意屬秋墳夐。四靈若靈鬼，底足託高詠。人間匪佳味，孤唱淚暗迸。故交去堂堂，關張等無命。共君伴殘歲，後死聊自聖。

先考功生日歸虹橋路（十月十一日。）
雨餘黃葉欲辭林，曉霧纔收又似陰。久客竟疏忌日拜，新寒正動履霜吟。攜孥海上成遺孑，縱步田間即陸沈。苦道白雲近親側，望雲悵斷恐難尋。

愛菊二首簡陳仁先
愛菊愛其淡，菊類晚愈奇。豈能遂不愛，臭味殊差池。秋花復當令，佳種忍棄遺。恨不起淵明，究窮花之姿。頗疑東籬意，匪逐世情移。尚淡不尚奇，此理將語誰。
衆芳競媚世，菊乃傲者徒。窮秋風雨中，閉門足自娛。詩人有寒骨，氣類惟餓夫。周粟誠不義，餐英追三閭。千秋屈與陶，知己良有餘。對菊懷二子，悲吟意何如。

幽思
幽思破殘夜，禁寒彌憯悽。野蒼霜氣白，窗曙月痕低。我倦不能寢，鷄鳴真欲啼。旁皇殊未已，覓句奈無題。

答叔伊
荒池老樹皆吾夢，夢境故人聖得知。二十九年煩省記，只能尋味不能詩。

題明登萊巡撫陶郎先遺集
陶撫獄甚冤，明史失其傳。申耆與衎石，補作殊有見。同罪若襄愍，同類若忠憲。師友皆大賢，才質尤相近。東林黨人碑，名字豈妄竄。黨籍誠至榮，汗青何足恨。

雜詩
恕齋名藉甚，一敗遂塗地。苟活纔彌年，甘死殊不易。武昌知必亂，養癰固宜潰。不戢而自焚，弄兵實衆穉。咎公在操切，姑息豈得計。奄奄歿牖下，易主真隔世。平生諸宗元，過門空雪涕。
匋齋性素懦，臨難乃不屈。其弟能同死，節義兩無匹。入川不能止，別酒成永訣。使吾在軍中，亂事或可遏。前師赴成都，重慶止勿發。徐收秦黔兵，叛者良易滅。求助辭甚哀，拊膺獨嗚咽。

題慈烏村圖（冊中有金酉叔茂才自作《隱居賦》一首，甚妙。）
金村幽人隱居賦，樹老峯環資掌故。能文祇用說田園，辟世誰如守丘墓。年年返哺還養雛，共愛君家屋上烏。切莫離巢思遠舉，出村恐有黑雲都。

周少樸中丞留飲
主人好士真天性，邂逅衝筵便盡歡。身外惟留詩卷在，歲寒轉覺酒杯寬。謀人家國腸空熱，老我田園興已闌。慚愧梅庵厲高節，深衣相對岸黃冠。（革命後李梅庵著道士服。）

湯蟄仙求作明遺老朱舜水詩
後樂園中好樹石，海波吞天滯魂魄。九原想與夷齊遊，徙倚祠門長太息。（後樂園中有夷齊祠。）當年東鄰重忠義，藩侯倒屣迎賓客。駒籠私第址堪尋，龍麓高墳碑未泐。我遊江戶嘗憑弔，竊敬此翁世莫識。忽聞學社噪杭州，歸骨建祠爭甚力。斯人辟世雖不返，故國舊君心匪易。紛紛正欲廢大倫，謬託同心定何益。策名委質義難背，自許英靈照肝膈。善學柳下有不可，妄附紫陽渠所斥。（《朱氏家傳》云：或持譜謂朱文公有子爲餘姚令，遂家於是。族人欲附之，舜水不可，曰：「人貴自立，不必攀附紫陽。」）願持此意入社來，儻訝異端從見闢。

姚賦秋六十生日（以下甲寅）（一九一四）
六十忽已及，初見如目前。回頭顧諸郎，略如君少年。當時不畏險，妙手矜飛仙。豺狼與蛇蝎，狎玩長周旋。毒物不能害，脫命誠有天。世人空吐舌，至今知子賢。譬彼善遊者，深入萬重淵。嬰鱗探其珠，不驚驪龍眠。君今已老成，狡獪寧猶然。往事偶一談，頗堪娛酒邊。舉杯爲子壽，相期絕世緣。

劉聚卿屬題枕雷圖
忽雷流傳千餘年，大小二器歸此閣。楚園好事繼燕庭，鐵崖東塘不寂寞。前有花坡後瑞山，解操唐音聽者愕。畏廬復爲寫此卷，殷勤不憚再三作。宜春堂中勸我酒，宣統三年事如昨。忽然夢覺今何世，遺老江湖各零落。怪君風流殊不減，猶能出圖責前諾。當時已有萬種哀，欲寫輒成數日惡。興亡過眼更何如，忍倩琵琶轉絃索。名流紛紛競綺語，誰倚新聲續夢鶴。莫誇尤物留佳話，且伴殘年專一壑。猛看題字絕驚嗟，震耳波濤嘯蛟鰐。

味雪軒圖
辨味必以口，未可與言味。雪味味尤玄，孰解推其意。味雪味在茶，舌本得深致。非甘亦非淡，仙境吸沆瀣。或疑味在梅，疏枝耿窗外。天花正交舞，幽香忽微至。又疑味在酒，卻寒宜薄醉。沖然適其適，醇旨若可會。不然味在詩，思發覺有異。雪中獲神助，逸語夐出世。尋味入非非，得味自天際。試約軒中人，衝寒共驢背。

江盧奴
王恭辟長史，江敳素所憚。凌晨往自言，囁嚅辭甚巽。盧奴出帳中，對客罷漱盥。聞之若未聞，默爾意傲岸。獨酌不及賓，臧獲待再喚。頗怪卿亦須，杯中物寧羡。解慚恣一吸，未醉赬在面。逡巡幸脫去，伺隙誠可竄。自量固爲難，出戶震微歎。

朱游
田野幸亡事，東閣且小留。四方多奇士，來者良可收。丞相備賓主，於禮蓋至優。請君爲郭隗，趨風或爾儔。薛宣語從容，用意殊未周。遠不如丞嘉，一言驚庸流。小生廼相吏，狂直真朱游。

答嚴幾道
故人含淚倚天閽，翦紙能來招我魂。覆壓真同嫠懼隕，津梁誰信佛稱尊。壯年屢棄猶知恥，邪世羣飛孰訟冤。從此休論王霸事，區區名節已難言。（嚴詩云：「事過無端感霸才。」）

楊龢甫集二李篆譜書後（楊壽彤之父，令西安，殉難。）
斯冰去人遠，遺蹟搜鱗鳳。炎炎六百言，爾雅辭可誦。千文集逸少，傳習世已衆。孰與持兹編，考古極有用。豈徒窺篆法，小學繋尤重。先生厲名節，死義事絕痛。何時手自書，整暇兼飛動。避俗意殊奇，合污寧足諷。

答樊雲門踏月之作
酒罷各引去，初月猶在西。且談且徐步，餘興如忘歸。樓臺隱星漢，林影紛路歧。夜色使人幽，幸無車馬馳。誰知道傍客，寥寥皆孑遺。樊山素鬬健，萬戶比千詩。左叟能作達，聞歌情稍移。我亦耽行吟，意行從所之。海濱聊可避，莫辨望與夷。清景良易失，追摹記分攜。

櫻花
朝日滿園春過半，絶艷爲雲雲欲散。徘徊已倦更淹留，醉夢雖酣難把玩。微紅漸褪旋成暈，淺碧獨傾尤有韻。一年能得幾日看，卻對半開愁爛漫。

答陳仁先看花
閉門春晩耐餘寒，强爲花枝共倚闌。深色數叢休恣賞，碧雲一樹試迴看。（綠櫻一株尤麗。）已拼酒病華年過，卻俟河清笑口難。行近高樓渾世外，從君寂寞更盤桓。

自海復鎮赴崇明過古墓柏林甚茂
海角無山中墓田，如雲豆麥欲連天。斯人畢竟憑何力，臥擁幽林過百年。

送長尾雨山北遊
江戶舊遊非夢寐，眼前雨山嘗同醉。人間陵谷事堪驚，無恙吾儕默相對。此心歷劫終不改，我與乾坤孰堅脆。但持常理待無常，蒼狗白衣從變態。春申流寓忽數載，文字相娛加篤愛。君今北行何所覽，闕里岱宗思一拜。尋碑捫石或有得，弔古哀時必增慨。知君平生重忠義，邪說安能容鼠輩。莫嗟孔氏久無徒，回首滄桑老夫在。

徐室女新華哀詩
女子幼入學，稍長絕可喜。所患在務外，相率風斯靡。滬濱盛學校，吾見亦衆矣。家家掌中珠，化作蛇與虺。異哉徐室女，天性秉孝悌。其兄遠遊學，闔室奉祖妣。能承大母歡，以女兼孫子。戀親且好學，不嫁嘗自矢。文字漸有名，浩瀚若秋水。徐君出示我，涕下不可止。女亡二十一，短折定何理。盈盈玉雪枝，忽作塵土委。人言才妨命，悔痛實無比。所餘僅翰墨，魂魄必依此。誰能哀以辭，吾女將不死。我聞心骨悲，彌明（次女。）亦長已。彭殤那足較，飄忽同逝晷。妄歆人間福，欲纂厭世史。此哀何時忘，淚面不必洗。

題懷素自敘帖
草書初學患不熟，久之稍熟患不生。裁能成字已受縛，欲解此縛嗟誰能。獦獠解事趨平淡，筆下風雨常縱橫。觀其能速不速處，蟬蛻一切如無情。沒人操舟誠妙喻，舉止自若完神明。子瞻寧未見此貼，毋乃會意翻忘形。

七月十七日昧爽
曉霧殊未明，墜月欲無焰。樓頭彈指人，忽有山河念。

斜日
二畝庭陰足歛魂，松寒竹瘦對閑門。空哀臣壯今將老，未信凡亡楚獨存。斷簡殘編銷熱血，秋風斜日付黃昏。長歌痛哭何須比，到骨深悲在不言。

吳興周慶雲爲其生母董夫人造塔於杭州西湖理安寺自書金剛經且乞丁女士恒繪圖刻石列置塔壁
逝波所卷倏萬劫，成壞變化隨諸緣。熒熒一念偶不滅，坐使金石爲精堅。有人心傷母鞠我，報以罔極穿重泉。瞿曇遺文勸出世，血淚化墨書盈篇。繪圖建塔儼彈指，神鬼冥助非人權。湖山照耀佛守護，見者悲涕垂窮年。故知斯義了無壞，陵谷改盡誰能捐。世間莫非父母體，何苦造孽空滔天。

重九雨中作
風雨重陽秋愈深，卻因對雨廢登臨。樓居每覺詩爲祟，腹疾翻愁酒見侵。東海可堪孤士蹈，神州遂付百年沉。等閒難遣黃昏後，起望殘陽奈暮陰。

陳仁先自杭州歸見示詩卷且餉山泉二瓶
淞江翦水著沙澄，終覺天然味不勝。坐想泉源出天目，應知詩派壓吳興。松明火活紛生眼，竹塢雲深獨曲肱。政恐啜茶致無寐，繞廊殘夜思騰騰。

題沈友卿太史湖山介壽圖
人生惟事親，亂世足自免。生我復庇我，始識愛日暖。世人初弗慕，籍口揚與顯。宦游孰念歸，雖在不愁遠。匪孝欲何移，作忠說尤誕。澆風既如此，賢者乃愈罕。我讀友卿詩，惻惻頌聖善。又觀介壽記，至樂殆忘返。湖光助承歡，山色來慰眼。誰家母與子，濟勝自成伴。旁人爲感動，羡極當屢泫。我生抱終天，愧恨視此卷。猶餘性中語，願子親益健。

殘菊
秋來舉盞尚能空，日日東籬繞晚叢。老去詩人似殘菊，經霜被酒不成紅。

漢江秋望圖
虎帳牙旗事未央，空教漢水管興亡。五年黃鵠磯頭客，待與何人說武昌。
江哀漢怒此爭流，斷送愁人又暮秋。今日中原應失望，莫將淚眼更登樓。

陳仁先南湖壽母圖
幽居得勝情，性中有真樂。南湖奉母地，羡子專一壑。吾觀子養志，所貴在天爵。娛親惟節義，菽水豈爲薄。彼蒼焉置子，山水聊可著。巖翠曉窺窗，波光晚摇閣。氤氳助舞綵，酣適等飛酌。詩心窮靈奇，覓句如採藥。長生乃固有，仙骨自矍鑠。摛辭散原叟，奧旨匪輕作。揮毫玉梅庵，妙手試般礴。杭州咫尺耳，辟地苦自縛。披圖恍登堂，詠歎破寂寞。

十二月廿四日伯嚴仁先冒雪見訪
倚樓三士送殘年，有酒無肴雪滿天。薄醉愈知寒有味，放言自覺道彌堅。收身遺孑雖人外，厲劫沈霾奈死前。便欲將君比松竹，籬披相對轉蒼然。



海藏樓詩卷第九

春寒（以下乙卯）（一九一五）
入春只道寒無力，叵耐春寒不可當。好爲花枝留十日，春陰陰後作春光。

三月十七日丁衡甫于晦若余壽平許魯山同遊天平山范文正祠
五年在夢中，未得山入眼。今朝忽驚覺，對此高〈山蹇〉嵼 。數峯石戴土，翠色耀近遠。長松約萬株，重疊倚雲阪。希文留祠宇，門外春水滿。石橋緣曲折，小閣昔止輦。老樹儼侍臣，離立根抱蘚。盂泉聲掩抑，踟蹰紅將隕。徘徊各無語，望古空一泫。九原誰與歸，高義仰天篆。（純皇題曰「高義園」。）

雜詩
學書欲何爲，坐使百事廢。規規摹古人，久之意不快。冥追愈向上，聊以避前輩。人云似某某，竊用引爲愧。雖古亦猶人，面目那可對。作真不如草，稍悟竟奚異。誰能起自運，寫此蓋世氣。每奇王介甫，下筆風雨至。聊爲宋仲溫，千紙勿惜費。（宋克仲溫杜門染翰，日費千紙。）
能書由天資，成就在學力。遍搜古人奇，一悟或有得。篆分絕矜嚴，取勢常以逆。草真趨雋永，神味務自適。唐庸宋益弛，晉魏誠造極。掃去殊未能，豈免爲人役。幼年慕從祖，淳古仍宕激。中年觀忠端，獨往深莫測。米顛恨其手，坐受談口厄。縱手且勿談，破柱來霹靂。（米元章詩云：「有口能談手不隨。」）

清道人五十生日藏園寫山爲壽使余題之
往丏祝宗祈，一瞑即爲福。今乃願無死，留看然臍酷。道人纔五十，日撫便便腹。恐非住山人，未可遽斷肉。藏園作密林，自喜絶塵躅。持此爲君壽，殊勝不義粟。

陳仁先侍御屬題錢南園畫瘦馬
南園可敬尤可愛，獨喜畫馬窮殊態。一瘦至此有餘慨，尻肋崚嶒爾何憊。草枯林秃想長饑，原頭躑躅將安歸。他年駿骨千金日，莫遣人間伯樂知。

市樓有號新世界者八月十四夜與聘三錫之鑑泉共飲翫月
醉中惟覺燈光熱，暗處方知月色清。萬戶市聲散空闊，九天夜氣入新晴。同遊骯髒應相許，舉世披猖信可輕。穿盡人羣聊睥睨，放歌還欲拊簷楹。

丁衡甫中丞屬題張力臣符山堂圖卷卷中有于晦若侍郎題云梅庵欲削龔芝麓余沈同情各有詩卻憶竹垞和厚語蘇卿豈絕李騫期謂舊交二故人先後南來相見感梅庵語故爲此詩以廣論交之義余謂竹垞雖有請看蘇子卿豈絕李騫期之語然於明詩綜不錄黃太沖義亦嚴矣余爲此詩或異侍郎和厚之意而頗不背竹垞屏黃之旨時晦若已於六月二十五日卒於崑山舟中矣言笑永絕可勝愴然
符山題卷墨猶新，屬國騫期語已陳。今日披圖還攬涕，侍郎名節是完人。
古稱朋友以義合，義絕深悲道已孤。掃地名流今日盡，莫將故舊誤吾徒。

丁衡甫中丞屬題傅青主書卷
幾動應知事將至，世亂何人能負氣。霜紅遺集忽重刊，相感無端豈天意。太原節署三年序，（宣統辛亥所刊。）學術人心鬱深慨。空將節義比斯人，竟作遺民有餘愧。傅山垂老見太平，天下洶洶頃誰賴。所憂邪說勢未止，歲月蹉跎不堪待。安知冥冥留公等，僅博狂歌資一快。清談如坐不夜庵，短卷摩挲黯相對。

題勞玉初勞山歸去來圖
入山跡易窮，意不若入海。連峯上觸天，此去通真宰。我過勞山灣，驚浪沒其趾。朝霞弄黛色，萬變作奇采。刺船久在望，竟莫窺首尾。來遊欠登頂，惘惘如有待。山靈留公孫，危行俗所駭。曰歸真殉道，異國友善士。依山更講學，欲使衆知禮。相逢訝焉往，圖卷表微旨。大義猶未明，世難何時已。願從勞勞山，蹈海覓不死。

唐元素同年屬題湖山招隱圖卷
涉江真畸人，山水興不淺。筑庵傍林舍，宿願久未踐。偶然獲此卷，失笑頗自遣。居然洞庭西，縹緲窺疊巘。亂作今五年，歇浦等潛遯。湖山嗟被污，欲往空餘憤。卷中乾淨土，寄意固已遠。畫人辛至乙，巧合事尤罕。我生實胥門，羈吳亦忘返。何時結夫子，聊作尋梅伴。所憂名爲累，姓字端可變。身隱焉用文，相視應一泫。

李審言望廬圖
緣愛生哀事亦微，故人義重獨歔欷。還思久客歸來味，此日歸來未是歸。

答洪鷺汀同年（鷺汀見贈預祝生日詩。）
不辰正有逢天恨，一讀君詩更黯然。敢道朝廷用人晚，坐看陵谷入殘年。
滔天四顧無歸日，强醉聊過覽揆辰。卻羡愚園好懷抱，能將餘事作詩人。（時洪寄居愚園。）
文孫十歲摹周鼓，日課偏旁授說文。娛老知君定忘老，鶴雛漸長欲凌雲。

陳叔通求題袁爽秋許竹篔遺札（以下丙辰）（一九一七）
節義豈無人，戊庚略可數。摧殘及辛亥，士氣久已沮。毒后憎諸賢，要領膏鑕斧。女戎真自滅，烈士首袁許。何怪亡國時，相率作首鼠。衣冠遂掃地，竊弄啟狂豎。重黎極厚我，默契有深語。隔窗頷而行，回思乃終古。（戊戌九月在譯署與爽秋別，遂不復見。）

正月廿二日先考功忌日適梁節庵自梁格莊寄貽崇陵祭品遂以設供
禮終自愧求仁粟，戀主深悲拜祭餘。冥漠只知本朝臘，涕洟還展隔年書。守陵論欲過炎武，復楚心誰繼伍胥。他日焦山啟書藏，應憑佛火照欷歔。（乙卯十一月得節庵焦山書曰：「考功詞今日送入書藏，告庵僧夜間佛燈前有異光，爲此書也。」）

禱天代夫圖（鄭道乾母吳太淑人事。）
修短理難明，安得私所愛。誰歟有大力，能令死相代。禱天天爲泣，誠極志竟遂。救夫乃捨子，事與恒情背。守鰥誓不偶，生死見雙義。惟餘孝子痛，卻恨天公隘。冥冥果有宰，任怨尤可畏。

園花盛開（三月十五日。）
海棠凝脂已絕倫，櫻桃薄醉如離魂。粉光玉色難逼視，露華乍斂勝春雲。數株出簷滿空雪，日光穿林雪中月。近竹高枝見碧花，便覺茶香黯蠲渴。去年惡風傷吾花，今年花事休相誇。朝朝召客立花下，空攬鬢絲對落霞。

十七日又作
昨日沉酣光射眼，中酒朝來韻微損。卻顧穠華在別枝，苦戀夜寒厭暄暖。絕代風神纔一瞥，回首盛時已難返。從衰得白可奈何，悵恨攀條春又晚。

朱象甫求題海天夢月圖
飄渺仙山波不測，環佩魂歸更無跡。海月茫茫到屋梁，纔是夢中見顏色。月影含愁影共沉，淚珠入海海增深。空餘魂夢迷離處，天上人間底處尋。

書事
天柱猶傾況地維，堪嗟造物太兒嬉。龞靈豈望歸鵑魄，燕噲公然得子之。一亂五年應共盡，孤懷歷劫獨難移。案頭宣統官邪記，會鑄神姦與世知。

雜詩
遺山求修史，自謂忠於金。委蛇貴臣間，枉尺豈直尋。碑版諛佐命，降辱良已深。致書干耶律，薦舉誠何心。後來託國史，蒙面羞儒林。實彼階之厲，流毒方至今。諒哉謝山語，堪作俗士箴。（《鮚埼亭集外編》云云。）
子房雖助漢，其志専報韓。滅秦復破楚，韓後終難存。苟能存韓後，何爲棄人間。漫云天授漢，封留殊未安。亦如中副車，負氣非萬全。赤松知君心，自苦空加餐。
五載居海濱，避秦幸有此。士夫稍奔集，偷活賢轉徙。鬻字聊自存，俯畜繁食指。同年互弔唁，屈指八九子。諸公各厲節，可敬亦可喜。所嗟負君國，碌碌何足齒。吉甫真包胥，義烈誰與比。當年登科録，寶祐照青史。吾儕曷交勉，牖下非善死。
酒樓燈下飯，飛蟲爭投盤。肥濃久見欺，腹疾驚夜寒。昧爽起盥潄，朝飢得澄觀。五味初無根，屏除豈爲難。泊爾忽見道，蕭然罷晨餐。麥糗足自活，捫腹殊閑安。百邪寧妄侵，有欲真吾患。辟穀雖未能，不貪乃金丹。
乩仙降滬市，涉江往觀之。社公忽關白，靈真當涖斯。須臾稱洞賓，字如風雨馳。笛聲吹江城，一字已小奇。淚盡爲蒼生，六言次猶疑。坤乾妙用韻，咨嗟還涕洟。將亡聽於神，我意不欲爲。哦詩三太息，回仙良吾師。（天津路富康西里巷尾樓上有扶乩者，呂洞賓留詩曰：「梅花玉笛吹江城，春滿蓬瀛醉上仙。我爲蒼生流盡淚，更無良法轉乾坤。」涉江旁觀大驚。）
登樓不見海，朝夕望海氣。鷗飛能轉遲，始覺海已至。憑高目難窮，胸次必小異。心知鷗所樂，造物靳我翅。柳州慕爲鶻，毛翮有仁義。泰清果忘飢，惡世良可棄。
落日已將盡，斜照氣萬千。羣鴉弄餘景，翻飛忽蔽天。光燄何遽收，沈沈成暮煙。微禽亦知警，歸思茫無邊。逝者固如斯，一鬨偶當前。坡公觀不變，我意方留連。
秋草鴈來紅，斕斑幻奇彩。朱黃色獨明，百卉殊不逮。丹楓與烏桕，經霜葉亦改。西風萬物老，絢爛意何在。壯夫迫遲暮，才盡有餘慨。草木競一時，後凋須我輩。

高穎生環翠樓詩（其大父棄官歸養，筑樓藏書。）
有書誰能讀，有樓誰能居。君家百尺樓，兼藏萬卷書。當時有哲人，棄官賦歸歟。抱書閱四朝，高行驚里閭。與樓兩崢嶸，始知德不孤。聞君述祖德，感時還嗟吁。亂世能自免，保家惟業儒。此書與此樓，皎然無所污。太息賢公孫，潔身真吾徒。

恭題御書爲劉澂如京卿作
服衣若干尺，已能爲正書。沖齡嬰世亂，舉國負此孤。逆豎不足言，滿朝無士夫。汗顏雖感舊，大義當駢誅。劉卿藏數紙，每觀涕與俱。時流自謂黠，匿笑嗤其迂。狂夫閒處看，冤憤空張須。未敢頌天縱，妄同諸臣諛。何年從少康，重來收桑榆。

秋分
碧雲翻墨墜秋光，殘暑長廊一雨涼。松竹欲成樓漸隱，陰晴數變桂初香。隨波籍湜應俱叛，易暴夷齊故不亡。歲歲登高須强起，霜風好爲作重陽。

重九
雲斂吳天日愈涼，風生雁影氣初霜。添衣猶覺樓難倚，入肆翻憐酒未嘗。短髮誰從藍田客，放歌聊試接輿狂。栖遲自是違天者，莫爲違人訝海藏。（陳仁先自西湖寄書云：「聞九日逸社有高會，先生踽踽於何處登高耶？」杜有《九日藍田崔氏莊詩》。）

劉幼雲潛樓讀書圖
秉書以事君，自處在忠孝。惜哉非甲胄，救國乃無效。抱書竄窮島，舉國孰同調。潛樓非人間，東海意已蹈。此中不廢讀，放眼藐羣盜。紛紛亂未止，恃此昌吾道。狂夫天稍厭，反正誰能料。何妨堅信書，南山占霧豹。

左子異求題文襄公二十九歲小像
文襄復新疆，首刊吾學錄。禮壞而慝作，響應一何速。及序馬君集，原亂論尤篤。犯上由放言，遂爲天下毒。傷哉今日禍，老輩固已燭。治世行同倫，禮義衆所服。邪說興幾載，遽令廟社屋。逸民秉家法，毛骨見卓犖。吾生晚可哀，披圖想河嶽。

十月二十六夜作
曉色微茫霧未收，夜珠鬱鬱對銀鈎。殘宵誰待東方白，祇有幽人獨倚樓。

徐積餘屬題常醜奴墓志
崇寧寺壁亭林記，趙氏（味辛。）猶云八九存。聞道興平修志日，欲尋殘石已無痕。（張瘦同舍人修《興平縣志》時，遍訪不得。然趙味辛跋在乾隆四十八年，吳江楊龍石乃謂此石佚於明季，故少拓本，非也。）
人間墨本絕寥寥，葉（石君。）李（香巖。）毛（意香。）藏蹟已遥。卻喜隨盦有新得，楚園秘篋不能驕。
如絲如鐵筆飛空，（葉鞠裳《語石》中語。）隋石風規故不同。莫與前賢論南派，晉唐小楷在胸中。

唐元素屬題清溪耕樂圖（元人陳琳仲美所作。）
空嗟舊隱慕躬耕，吳市誰知變姓名。舉世縱無乾淨土，此溪猶是在山清。
授經講學仍餘力，金石圖書恣品題。儻與門人尋樂處，孔顏不似似夷齊。

題史督師墨蹟
鷙鳥翻飛自有時，圖功布局不妨遲。駑駘四鎮終俱敗，太息揚州史憲之。

十一月十八夜
夜起久成癖，晦明觀吐吞。苦寒知月味，銜恨斂霜魂。衾影曾何愧，荆凡定孰存。惡聲聞最熟，不必蹴劉琨。

江陰趙煥文茂才殉節紀書後
天下行同倫，中國本無患。賊臣倡犯上，舉世乃好亂。排滿實邪說，不義豈尊漢。斯民既趨利，倒戈復何憚。能發不能收，瓦解變愈幻。人人懷異志，所務在爭纂。神州遂陸沈，深谷化高岸。名教益掃地，丈夫殊可賤。偉哉趙茂才，一死定衆眩。夷狄猶有君，諸夏竟俱叛。行天揭日月，順逆所必辨。薄俗誣大同，相率入焦爛。綱常彼何罪，小康足爲善。老夫雖遺民，未死火在炭。救民誠吾責，衛道待義戰。

送升吉甫東行
蜍志厭厭久厭看，巍然達道出江干。祈天可恃孤忠在，復辟誰言國事難。動地波濤送殘歲，傷心關隴話嚴寒。因公雪涕陶齋語，祇許留侯解報韓。（匋齋嘗語余：「友朋中惟升吉甫異於衆人。」）

沈子培屬題靈武勸進圖（以下丁巳）（一九一七）
君父有危急，臣子當自效。事成福宗社，不成死忠孝。玄宗不先請，此語實知要。奈何裴冕等，首務上尊號。名利驅天下，豈免害名教。肅宗繼玄宗，慚德在少躁。史臣論黃巢，用意頗深妙。涪翁譏太子，大義堪止暴。乙盦賦此圖，尊主警羣盜。丁年卜中興，吉語解衆懊。所執吾雖殊，相視真同調。

贈李經彝觀察（時方業醫滬上。）
長沙亂後失相聞，抗節難污始見君。誰識伯休真賣藥，還從太白細論文。孑遺聊勝蟲沙盡，危行寧妨鳥獸羣。稍喜等身書已就，埋頭端欲事邱墳。（君著《諸子文萃》，不日刊行。）

壽弢庵太保七十
餘生海角望中興，帝座扶持賴有人。德望卅年來畎畝，囏危孤立此君臣。清吟謝客應爭席，細楷涪翁愈逼真。自是天公眷忠義，依然相敬見如賓。

篠崎求題畫蘭
流芳與遺臭，理欲方交戰。我亦楚靈均，心哀蘭芷變。

唐元素屬題吳攘之小像（包慎伯名之曰「如愚圖」。）
安吳矜其書，自詭已入聖。攘之實高弟，孔顏隱相命。此圖名如愚，不違意可並。一時號復古，秘訣擅撥燈。援碑强入帖，戃怳說難罄。吾觀古書體，風氣各自勝。學之得形似，要亦近其性。誰能受束縛，一一待指證。不如盡掃去，縱筆且乘興。何須鑿妍醜，今日我爲政 。

吳巽宜山深林密圖
辟世欲何歸，意中挾悲憤。入山路已絕，下筆猶恨淺。峯巒鬱千疊，松櫪森萬轉。泉聲自洗耳，雲氣長在眼。先生江海士，遊屐不憚遠。含毫偶寄興，孤往似忘返。圖成但自賞，俗客未許展。謂余久慢世，道合古狂狷。何時約買山，共逐巢由隱。

喻兆蕃出示所藏高宗純皇帝書畫小冊敬題
石渠編寶笈，御筆燦星辰。太上春秋高，翰墨尤入神。小冊仿米倪，超越無昔人。何時落人間，詞臣秘奇珍。傷哉御座移，法物幾蒙塵。微聞隨弓玉，流轉歸諸鄰。吾皇似高宗，書勢極雄妍。他年收舊物，祀夏還配天。

題濟寧李一山所藏唐搨武梁祠畫像
唐搨舊傳唐氏本，荆川父子留私篆。國初鑒賞得朱查，武梁祠像名初顯。衎齋秘藏凡幾載，旋入揚州玲瓏館。佩兮割愛遺汪君，轉贈秋盦意殊欵。秋盦嘉祥獲遺石，重立武祠抉幽隱。前後石室文益多，載籍未收剔苔蘚。殷勤持此寄覃谿，好古天教福雙眼。盡資兩漢記金石，辨證詳明助新纂。猨叟賦詩石洲繼，道光季年事非遠。濟寧李氏久失之，寶物何緣出京輦。（何栻跋云：「賈潤生太守自任蹇修，當爲此冊媒所適。」何子貞詩注云：「梁子恭同年從賈潤生前輩處攜來此冊。」張石洲詩注云：「價八百金，蓋賈君攜此在京求售。乃己酉之春，實道光二十九年也。」）十四圖纔存十一，餘燼居然脫兵燹。流傳先後粗可稽，題跋如林幸無損。李君自序具顛末，時士續詠見盛晚。老夫斂筆復何云，聊快任城璧終返。

題晉安黃氏古蘗山莊圖
昭穆成行勝聚居，慎終追遠意何如。徵題編作山莊集，便抵伊川說葬書。

題金陵蔣氏遺訓卷
蔣生素好禮，諸老所激賞。金陵吾舊居，交遊殊不廣。聞君守遺訓，德業久培養。曾侯善八分，精楷時無兩。爛然書盈卷，相重非標榜。審言至儷語，淳雅冠吾黨。二公吾所信，片語豈虛獎。篤行且尊師，世風從擾攘。

吳柳堂先生罔極編書後
母死國復破，此憤可殺身。殺身未得所，忍死尤煩冤。先生古烈士，勁氣苦難吞。言官雖其職，一言遂去官。鬱鬱栖閒曹，倀倀聊自存。苟生如久病，病在膽與肝。處世既不諧，功名何足論。衝天終一決，舉朝爲悲酸。毅皇誠可哀，景皇遇益艱。繼統空紛爭，母子還自殘。嘗讀絶命辭，俯仰四十年。餘生未可死，人定期勝天。

東台吉通士求題紹熙殘塼
歷劫塼殘趙家地，入手摩挲紹熙字。頽垣廢井萬斜陽，吉君錦囊作珍秘。紹熙明昌各一天，可憐紹熙纔五年。孝宗廟號信無愧，可惜生兒非象賢。陽武崩隄河一變，南派入淮彼曾見。（紹熙五年，河決陽武，從此南流，不能復塞。吉君云得此塼於合肥。）鵝湖鹿洞莫紛爭，坐羡徐君堪斵硯。（張芑堂得徐君古塼，制以爲硯，錢竹汀銘之。）

風雨過（六月初四日。）
穿徑貪依竹色涼，松濤漸覺到虛廊。雨餘鷗隊矜翔舞，風際蟬吟自抑揚。忍道長安渾似弈，那知滄海又生桑。匆匆一枕槐根夢，未抵獰飇半日狂。

雜詩
高樓插暮空，正作碧雲色。浮雲忽蔽之，遂使虞淵黑。夸父不自量，棄杖成遺跡。沈沈入長夜，誰與護鵑魄。海波深無底，嗟我夢魂隔。赴海斷六鼇，猶足立四極。
往時慎論人，自謂不輕許。豈知無一中，非璞故爲鼠。過言雖可慚，捫舌駟何補。正欲章吾妄，且以戒羣豎。文字都莫刪，留待天下數。冥冥易墮行，敢責平生語。披猖既不返，憫默將誰與。攬轡待澄清，晚蓋或有取。

題張亨甫洪橋送別圖（爲范秋帆作。）
慢世才難屈，高名遇獨窮。平生姚石甫，期爾李空同。往事洪橋別，交遊國士風。風流殊未盡，宛在夕陽紅。（福州西湖宛在堂祠閩中詩人。）

劉晦之求題瀛國公寶（宋帝㬎。）
趙氏一塊肉，史不知所終。十二徙上都，（至元十九年，從中書省言，徙瀛國公居上都，給衣糧發遣之。）其年猶童蒙。十八赴土蕃，不娶歸真空。給糧復賜鈔，（至元二十五年，賜鈔百錠。是冬赴土蕃。）衣食知不充。無後爵遂絕，杞宋嗟難同。徒聞上尊號，懿聖仍孝恭。（《宋史新編·瀛國公紀》：益王昰即位於福州，遥上帝號曰「孝恭懿聖皇帝」。）豈如昰與昺，海上留遺蹤。忠義動百世，烈士悲其風。稚存自伊犁，得之歸江東。晦之偶獲此，哀歌氣填胸。亡國不祥璽，姑置何足恫。天命誠未改，少康滅有窮。

答嚴幾道
羣盜如毛國若狂，佳人作賊亦尋常。六年不答東華字，慚愧清詩到海藏。
湘水才人老失身，桐城學者拜車塵。候官嚴叟頽唐甚，可是遺山一輩人。

哀小乙（以下戊午）（一九一八）（正月初三日卒於寶隆醫院。）
靈真伏我旁，我意殊不覺。一朝忽然去，百身那可贖。尋渠詩中語，縹緲如鴻鵠。海山不成歸，無故輒歌哭。既云厭人世，何事猶苦學。繁華絕所好，惟學爲子毒。得天盬其腦，解脫誠已酷。蓋棺寧無戀，號泣羅骨肉。修短定虛名，畢生自多福。
昧爽赴吳淞，落日歸黃浦。挾書獨往來，海鷗久爲伍。錫名乃曰勝，好勝由爾父。未明喚兒起，去去不言苦。回頭望樓窗，目力盡街樹。飢飽兒自知，風雨兒自禦。安知兒已傷，精髓暗中腐。臥床未十日，到死無一語。無窮父子情，草草遂終古。倚樓默自失，淚眼復何覩。
陳尸儼在牀，昏眩忽如夢。存亡孰主賓，非悟亦非慟。委蛻良自佳，造化試摶控。魚潛爲鳶飛，久覊等一縱。魂魄猶樂生，億測恐難中。哀情譬初割，未免護新痛。此境行及我，萬古迫相送。苟生正可羞，不死嗟安用。
病革憂交攻，惶瞀苦無計。一朝氣遂絕，心知即長寐。眼看尸入棺，骨肉從此棄。見棺不見人，哀怨將何冀。如何棺又去，遺像空相視。人尸與棺像，變化一至四。他年當爲墳，百歲同入地。親愛未盡亡，死別饒餘味。留名稱不朽，萬古付涕淚。
天地獨不變，未足釋我疑。所疑天與地，生死亦潛移。人生時苦短，古今渺無涯。昧哉漆園叟，無生爾何知。旁觀似甚明，自逝夫誰欺。日月爲我魂，山川爲我屍。中有弔古者，悲歌復在斯。造物無所愛，萬形紛奔馳。死狀竟何如，試爲吾言之。
文字久不磨，形骸倏已改。何爲戀人間，一瞬即千載。强令短者長，短長究安在。我今恨渠短，自謂猶有待。朝來昨既失，夕至晝奚逮。始知逝川歎，聖者難自解。長逝等無歸，豈必歸爲鬼。形聲術可留，神識還真宰。文字固非道，聊復託生死。

題黃石齋手書詩冊卷首有御題英光浩氣四大字
婺源一敗死得所，至剛塞天世誰伍。怪公結習殊未忘，意定神閒視千古。知不可爲而爲之，厲叔不平猶報莒。吾儕忍死欲何爲，手捧奎章愧吾主。

唐元素求題石齋小楷孝經
石齋自視千載人，餘事卓犖皆絕倫。晉賢風流所不耐，安能媚世書洛神。平生尊經復守道，孝經百本爲世珍。五孝五詩實錯簡，妙解諦當義乃伸。舍經論書亦無匹，用意嚴重趨艱辛。此書此人等勁烈，何異地上行麒麟。涉江無意忽得此，自訝暴富非長貧。但當持此一當百，他人縱美難並陳。

呂霽川赴水救姪詩
仁者不違仁，造次與顛沛。斯時念未起，犯險曾不悔。呂公有族姪，遊反夜方晦。嚴寒忽失足，水深不可厲。同行空驚叫，相顧莫爲計。呂公徑赴水，挽姪履平地。重裘雖盡濕，勇氣真蓋世。定知有神助，歡喜失狼狽。坐言與起行，撫己每多愧。瞑目試思之，勿遽矜我輩。

雜詩
前身爲老卒，夜夜登戍樓。一生看太白，不知春與秋。今我復何爲，山川非昔遊。杜門獨長嘯，兵戈送白頭。夙根殊未忘，聞鷄如有求。終年起殘夜，哀思變明幽。世亂須至人，安知非楚囚。及我老未衰，爲君著兜鏊。

思小乙
挾冊頻年似我長，論昏未就意幾忘。病中淚盡言難曉，身後房空事可傷。叢稿悲涼留宿業，遺姿抑鬱對迴腸。層樓向曙看渠去，卻剩危梯望杳茫。

題劉公魯所藏明宣宗畫犬
世傳宮猫圖，士奇爲之贊。此卷作雙猧，馴麗絕可玩。宣德四年春，靜慈位初遜。悔稱少年事，女寵誠難豢。

梁星海六十生日
危言且危行，初不求自全。今年君六十，得全豈非天。世亂安所歸，麻鞋直經筵。君臣幸相保，憂患猶無邊。老來益强固，勁烈逾壯年。中興可立待，會使國命延。壽考兼令名，青史已足傳。苟生彼何取，期頤嗟褚淵。

哭旭莊
期許從童稚，君家伯仲間。平生心入土，往事夢如山。抱節殘年盡，能貧晚遇艱。病中懷舊意，惟有淚相還。

江寧葉伯庚求題述異圖卷
葉君訪我攜巨卷，自記所語出瞑眩。南行入閩證所見，信有寃報閔彼粲。野葬狼腹骨無櫬，廟貌鸞驂若仙眷。去周歸葉定誰戀，顛倒離奇祇餘恨。人生春蠶絲難斷，幸勿作繭縛恩怨。題者紛紛意徒亂，顧五醉墨爲一歎。（卷首有顧子朋題詩。）

哭愛蒼
共推左癖如元凱，酷慕詩流必老坡。失路江湖空憤慨，戕生陵谷坐銷磨。向來天際真人想，昨日寒齋一夢過。垂死犂來雖莫逆，鼠肝蟲臂奈君何。

叔伊以詩索剪菊插瓶
故人苦憶故山青，拋卻東籬祇獨醒。病起吟箋能小草，夢回叢菊在雙瓶。客中欲問愁何味，晚景相看鬢已星。且約窗間常促膝，海天寒雨任冥冥。

答余堯衢
我去長沙月餘日，武昌亂作如兒嬉。使我率師下金口，舉手撲滅何能爲。與君分袂初不料，陵遷谷變天一涯。出奔歇浦實異國，七年相見嗟孑遺。偷生日久空自恨，春秋不作宜無詩。同年屈指六七子，吉甫壯烈尤可哀。辱君見稱我滋愧，共厲晚節毋詭隨。

和碩恭親王福晉輓歌
碧魯承金冊，天潢迓鹿車。河間欽德助，鴻烈相成書。風馭隨靈雨，神山出太虛。誰紓隆準慟，哀語散瓊琚。
去國捐環珮，從亡護棣華。遺言薪膽惻，逝影鏡塵遮。賢孝輝彤管，仙遊望落霞。東平正深念，保乂重王家。

挽俞恪士
結茅山水窟，哀此荷鍤志。瓣香爲簡齋，自懺一生意。貞疾恒不死，冀子當久視。遺形呼吸間，得爾亦豈易。如聞人琴慟，不減徽之摯。（謂其弟壽丞。）平生盛自許，詩卷肯相質。奈何海藏圖，負我靳一字。行藏各有素，抱憾遂入地。湖莊波渺然，滿眼故交淚。

正月三日昧爽作（以下己未）（一九一九）
樓頭燈息夜微明，回首倉皇意自驚。志氣太强翻一折，奔波苦學竟何成。早令從我尋文字，或幸延年換性情。今日餘哀兼痛悔，彌天縱戢恨難平。

六十感憤詩
生我定何爲，於世無寸效。不辰空怨天，所恥伍羣盜。胸中差了了，將智且未耄。八年坐面壁，一靜卻衆躁。種松待聽濤，日夜某之禱。微聞世人譏，舍竈反媚奧。親交頗相閔，欲諫奈自暴。蒼蒼豈無意，留此時未到。廉頗得趙卒，妖孽猶可掃。

題杜于皇像
世士初心慕采薇，幡然一改卻難追。窮愁欲躡西山餓，真覺于皇舉火奇。（于皇云：「近日之窮，以舉火爲奇。」）
貧賤驕人傲不妨，居然慢世亦堂堂。茶村老去惟貪睡，那管昌黎與子長。

雜詩
露氣泠泠瑣碎金，初陽到地又穿林。南趨新筍渾無數，不覺蒼苔一徑深。
亞字闌干鑿石成，磚廊縟膩復寬平。年年祇望松身長，待聽風濤入座聲。

呈李星野夫子
粉坊直宣南，樹色映雙館。弟魯兄且愚，師嚴徒猶懶。隱桓憶口授，執卷老每泫。功名負所望，氣節空自赧。（胥七歲入都，居粉坊琉璃街莆陽館，師居福州老館。自八歲至九歲，與檉弟俱從師授經二年。師近與檉弟書曰：「德門心法，重氣節而薄功名。」）

題林文忠手書日記
縝密精勤見意理，平平無奇乃如此。必有神明逝不傳，但覺尋常猶人耳。君臣相知古難言，荷戈一去真主恩。名高取忌誰能保，忠順勤勞是本根。

寄題杭州樟亭
慘淡穹蒼久屈蟠，滄波老樹想高寒。天鷄白鵠愁霄漢，志士仁人傷肺肝。一日縛茅成故事，諸君抱膝恣遊觀。何當策杖追公等，徙倚亭前話戒壇。

張鈞衡爲母造長生磚塔且摹柳誠懸所書金剛經於石求爲賦詩
張君奉母母奉佛，爲母造塔摹金經。敦煌唐搨誠懸筆，筆勢與塔雙崢嶸。此經傳世壽無量，有若母壽資長生。我聞世間人子意，奚翅佛力無不能。試觀彼佛亦人子，何待功德侔丘陵。適園勝蹟誰來訪，柳經鄭記應齊名。（余嘗作《適園記》。）

石遺示早睡早起二詩
寐叟深言夜坐非，石遺極道曉行奇。海藏夜夜樓頭坐，卻是晨鐘欲動時。
聞鷄待旦已爲常，早睡翻成減睡方。記與壺公論夜色，四時霜月抱冰堂。

丁恪敏公挽詩
坐上白虹貫酒卮，酒闌人散別君時。三人來告欲驚走，一瞑詎知無見期。肝膽平生心已許，雷霆獨立讖堪悲。撾門夜訪從今絕，寂寞憑誰說項斯。（正月六日在涉江宅夜飲，公於八日遇禍，次日奔視已歿。嘗集蘇詩爲公書聯曰：「高蹤已自雜漁釣，獨立自可當雷霆。」公甚喜之，常懸客座。）

九日
卻病因之廢酒杯，杜門誰復覽崔嵬。一庭秋氣人先覺，累日霜風菊又開。遂付蟲沙期共滅，並疏文字但餘哀。朋儕亂後凋零甚，悵望斜陽更不回。

題周子潔募葬徐俟齋啟卷子
昭法死空山，其志誠皎潔。畢生絕交遊，僅得全名節。世士不能窮，無論蓄內熱。小人偶作緣，宛轉緇已湼。置身清濁間，時名那可竊。吾黨二三子，內訟庶不屑。

呂秋樵遺墨（其子彥介求題。）
方我壯年時，友朋數零落。零落何太蚤，使我老寂寞。精爽在我心，酣嬉故如昨。我存彼豈亡，不翅九原作。秋樵去我久，遺翰猶綽約。季子真象賢，風骨見澹泊。栖栖人間世，無地著哀樂。過隙聊自豪，一洗懷抱惡。

消寒會示同坐
蒙難靈修久苦辛，玩時愒日坐諸臣。一爲孤注機旋失，再卜中興義未申。江左夷吾虛想象，黃圖赤縣付何人。楚囚君子吾何敢，深覺新亭愧伯仁。

小乙忌日（以下庚申）（一九二〇）
埋骨虹橋即九原，年年草色與愁痕。浮生如夢空流傳，宿淚難乾復抱孫。（以大七次子鎮惡爲之後。）畫本英雄增短氣，人間成敗動驚魂。（時德國戰敗，小乙所畫興登堡像猶懸壁上。）鋒鋩休痛干將折，戰士殘骸等負寃。

題張叔憲槐陰精舍夜話圖
豐潤當年氣屬天，荷戈一去甲申年。名流正有人微歎，轉覺王家伯仲賢。（謂可莊兄弟。）
星海成名陵谷後，樊山閱世太紛紜。槐陰掌故吾能記，半向南皮坐上聞。

志贊羲養魚圖
寂寂瀛臺晚日陰，承平貴戚畫堂深。埋盆作沼何言窄，中有江湖脫網心。

蔣孟蘋樂庵寫圖書
鶴山全集本百卷，十卷續入爲新增。初聞景寫慮難竟，二年遂畢誠可驚。樂庵藏書非豪舉，此舉奇絕誰敢爭。平生書法有唐格，親爲寫官何精能。賓王借鈔益公集，（宋定國賓王鈔《益公集》二百卷。）持此較彼應齊名。寒士嗜書若性命，得之吾子尤堪稱。九經要義世晚見，古今考最深於經。（書賈老韋嘗勸周書昌讀鶴山《古今考》。）欣託猶傳有儀禮，宜稼毛詩人所矜。（朱朗齋云：「欣託山房有魏鶴山《儀禮要義》一部，爲經學失傳之本。」莫子偲云：「《毛詩要義》三十八卷，儀徵相國採進，遺書亦未見。上海郁泰豐氏乃搜獲曹楝亭舊弆宋槧本於嘉興士家，海內更無第二本，遂卓然爲宜稼堂數十宋槧之冠。」）何時宋槧落君手，一一手寫留典型。了翁有知必相子，使子精力貫遐齡。

翁紹文求題錢清留別圖
居官有遺愛，其人必賢者。所患不好名，此語非大雅。翁侯遺此圖，題者一何寡。初無標榜意，文字殆可捨。紹文承父志，仁政被鄉社。棄官久避亂，行己不苟且。謂余卅年舊，懷抱試傾寫。語淺意自深，何用事陵跨。

錢沖甫求題冷齋勘書圖
警石先生三十七，不應鄉試爲校官。道光丙申繪圖日，海昌訓導已十年。平生毫髮無外慕，氣蓋一世如等閒。冷齋之冷卻萬熱，更以萬卷培其源。中年自視藐千古，獨辨真僞誠要言。文章小技在充足，洮洮易盡何足論。曾侯自謂喜雄駿，徒長躁氣非本根。披圖至我識微意，嶔崎欲壓仇山村。（圖記云：取仇山村「官冷身閑可讀書」之句。）

王聘三六十生日
歷劫真異人，脫身自憂患。百年雖六十，意氣未過半。滬濱磨歲月，酷似弦上箭。栖栖九寒暑，桑海不容玩。蹉跎十年間，一擊失如願。沈幾暫斂手，東隅未足恨。遺民漸零落，天意留好漢。鬚髯猶如神，佳耦得彼粲。懸弧在今朝，天狼己侵旦。酌酒爲君盡，我歌君其亂。

金溎生八十生日
手寫細書沈麟上，歲讀五經徐野人。年年見君不知老，但覺浩氣成天真。與子言孝臣言忠，耄期著述猶等身。放翁八十作家訓，强項端堪付子孫。

題尊山谷室圖卷
吳郡張青父，昔得頭陀贊。尊黃名其室，賦詩寄賞玩。林君得誌稿，寶愛此爲冠。室名尊山谷，先後何輝映。涪翁過妍媚，側筆頗爲患。意態特嶔崎，於此見氣岸。方我客匋齋，累月常在案。人生重大節，餘事及詞翰。紛紛孰可語，悽愴空一歎。

爲拔可題黃石齋與喬柘田手札
忠端多名蹟，可敬亦可愛。略觀近人藏，此卷宜爲最。東洲與石洲，兩跋已云備。乙盦爲六詩，逸韻轉奇肆。我觀書品論，迂謹有殊致。茂弘安石間，逸少乃其次。正坐書掩名，釣弋等能事。學中七八乘，作書特未藝。豈堪溷長者，曾不辨法意。作書莫作草，懷素尤爲厲。君實與明道，不草究何礙。時人解章草，黃謝若小異。雲間周思兼，獨往擅妙詣。行草推覺斯，未老鋒猶銳。未若倪鴻寶，掩蘇當抹蔡。縉紳憚小楷，率爾趁筆勢。一札纔四行，大書那足貴。又與鴻寶書，持論主遒媚。以此考所見，言行實不背。昔嘗覩榕頌，雋拔有古味。樟讞與千文，天壤或猶在。善書輕其書，小技故可愧。荆公賦顏碑，語意絕相類。吾生無死所，偷活視前輩。猶期樹名節，何用託文字。

詠月當頭（十一月十五夜。）
霏霜蝕月月魂寒，可奈當頭隔霧看。宮闕天高歸已晚，江湖夜永夢將殘。未斜何礙懸銀漢，自轉休疑失玉盤。白髮丹心人漸老，繞枝烏鵲待誰安。

余堯衢章江送別（以下辛酉）（一九二一）
孝親久臨朝，朝士習苟免。有國孰與守，亂作蓋已晚。余公官江右，民教獄未讞。殘民以媚外，上下色無赧。余公持不可，正論獨侃侃。棄官歸養母，傾國徒一餞。當時光緒末，名節立已罕。陵夷五六年，瓦解果不遠。海濱出此卷，追話猶憤懣。成名事亦小，無補愧言遯。中興苟有望，舊習當盡剗。守官可矜式，相對摩老眼。

答周梅泉陳子言見贈問疾之作
鬱鬱十寒暑，筋力殊未衰。與時相消長，任天非盈虧。欲聞治世術，隱然某在斯。羣兒覆公餗，老夫寧爾欺。初無速沽意，坐視世運移。內熱何自來，爲疽蝕吾肌。沈默方自愧，刀圭從競施。鼠肝與蟲臂，亦聽造物爲。周陳胡愛我，解慍遺新詩。一歡忘所苦，春日來前墀。

再答梅泉問疾
河東先生作天說，血氣壅底爲癰瘍。天地元氣亦類此，烏置得喪兼存亡。始知人身一天地，萬物變滅如滄桑。蟲生物壞極微渺，此功彼禍恒相當。聚則一物散萬物，彼蟲非幻吾非常。造化不測豈在遠，祇此七尺真昂藏。形骸理爲神明用，久視卻病寧無方。戶樞流水有善喻，失攝致疾由疏防。君詩爲我解內愧，理境奧博誰與詳。入春奇暖頃又雪，草木蟲豸嗟逢殃。亦如殺蟲已吾患，自詭元氣猶精强。欲廣天對繼子厚，未克作聖姑能狂。

櫻花花下作
非白非朱色轉加，微寒輕暖殢雲霞。春風省識傾城態，祇在樓西幾樹花。
初酣卯酒見酡顏，出擁朝霞帶霧還。著眼分明故難得，卻隨塵土在人間。

李建甫求題陳白陽石濤畫冊
白陽意有餘，使筆若不足。試尋簡遠處，於此見避俗。寫生貴寫韻，失韻豈足錄。石濤味獨酣，潑墨成濃綠。風氣雖各殊，低首猶爲續。可與知者道，高舉凌鴻鵠。

何梅生寄荔支海舟遇風遲二日始至
滔天挾驚飇，傾城減風采。朱襦褪輕紅，濺浪越滄海。勃然聞異香，知子性不改。相哀久摧鬱，差喜平生在。何人識此味，肝膽付真宰。盛時雖已左，孤抱猶能待。老夫方病暑，進食去若浼。豈辭爲一嘗，渴吻終無悔。

答莊呂塵朱大可
莊生頗耐寒，意度殊落落。朱生特溫雅，可怪躭寂寞。二生皆能詩，過我出所作。不爲世俗語，往往爲驚愕。我詩常自疑，瘦澀不堪嚼。將爲知己累，世議苦見搏。有讎緣有黨，相厄定何樂。避人亦足豪，閉戶專一壑。
朱生詠史詩，意若有所諷。子意吾深了，不憚獨違衆。舜文東西夷，中國行一統。興亡何足道，委質義自重。賊民亂無極，相斫絕可痛。徒爲梟雄資，圖覇力徐縱。惜哉無斧柯，雖老猶堪用。君豈真楚狂，長歌亦歎鳳。

劉聚卿屬題文徵明石湖畫卷卷中有張文襄乙未十月題詩翁文恭庚子四月和文衡山三詩
乙未秋入都，常熟招一飯。坐間惟恒齋，（丁叔珩太史。）從此不再見。（余於常熟平生止此一晤。）金陵謁南皮，拒客若有慍。武昌復持節，樞府頗受怨。戊戌翁亦去，庚子成內亂。山中和三詩，自喜得閑散。國命難久延，大力負夜半。二三貴人者，憒憒孰可諫。此卷誠尤物，展覽歷憂患。勝情吾何有，話舊且自遣。

耆壽民屬題獨立蒼茫自詠詩圖卷（以下壬戌）（一九二二）
春秋不作竟詩亡，杜老無歸暗自傷。望斷暮烟人未返，卻疑天意墜蒼茫。
夸父康回事有因，觸山逐日各忘身。羲和嘧節崦嵫迫，耐此蒼茫獨立人。

題陳子言鶴柴詩稿
子言吶于言，其詩殊不爾。吐屬頗阻深，尋味足意理。平生絕外慕，所得遂至此。俗學詡隨波，當之必披靡。

答周梅泉賦建茶
吳越品茶重龍井，雙熏香片來燕京。祁門烏龍上番舶，雨前普洱饒時名。俄都磚茶近不出，建安小種如瑶瓊。碧螺春者推傾國，鐵觀音若誇蒓羹。平生於茶非酷嗜，所聞若此誰能評。巢國善病苦少睡，正坐好事兼多情。詩清豈必茶所助，聖俞永叔真齊盟。老坡論茶忽論史，世賢張禹彼獨輕。古今人物等升降，我欲效蘇嚴濁清。

左臂痛
壯年喜習勞，不用頗自惜。匆匆過六十，未覺減筋力。饑餐倦乃臥，恃此神以適。猶能勉乘興，無事滯形跡。去冬稍不快，有氣阻胸膈。左肱且酸楚，夜寐苦反側。豈甘就逸豫，屈指日月積。魂夢久未寧，漸使須髮白。沈思若省悟，何間順與逆。恒情猶在己，造物詎汝釋。觀化自我始，憂樂奚所擇。置之成坐忘，層霄施羽翼。

吳淞望海（過同濟學校，勝在日讀於此。）
鬱鬱樓居動累年，胸中正欠海吞天。潮回淞市成高壘，帆落崇沙見葑田。傷逝招魂須一放，行歌散髮入無邊。人間善敗猶難死，卻爲童烏廢太玄。

陳叔通屬題江弢叔墨蹟
拔可梅泉皆善詩，聞我說詩必稱善。近日獨推伏敔堂，筆力精深語能淺。詩境尤難在逼真，落落江君去人遠。拔可初示缺後卷，未知所終意不滿。梅泉詣市立得之，異哉江君神所遣。叔通復示江筆迹，逸氣票姚紛照眼。詩中頗自矜其書，忽來此卷手中展。斯人冥冥想顛倒，急覓知音苦難緩。名心未死深可哀，文字沈埋誰解返。



海藏樓詩卷第十

題丁叔衡畫（壬戌閏五月）
世人久見輕，誰歸念逝者。當時相重意，得此蓋已寡。此意殊不忘，耿耿中難捨。偶然見翰墨，何意接杯斝。恒齋廢右肱，左臂猶揮灑。豪情晚未盡，中有淚盈把。曾侯感知己，風義託弓冶。使我書其端，愴懷平生雅。

答梅泉風雨見過
地曠風號勢始張，觸樓益怒轉成狂。垂楊萬縷柔將絕，黃雀一羣輕自翔。揮扇暫停迎晚雨，披襟對坐愛虛廊。灌壇神女應相避，可怪封姨戲海藏。

陳邦懷室胡珏詩
少年豈知有死別，悠悠歸人竟長絕。畢生庸行擊人思，不待高文寫冰雪。事親何殊膝下兒，三載作婦未展眉。九原縱化望夫石，應念人間失耦悲。

九日
十年幾見海揚塵，猶是登高北望人。霜菊有情全性命，夜樓何地數星辰。晚塗莫問功名意，往事惟餘夢寐親。枉被人稱鄭重九，更無豪語壓悲辛。

沈乙盦輓詩
污世安足留，及尸猶一哭。蓋棺事遂已，相逼意何速。宣南舊朋侶，志業付鬼錄。惟君命稍達，又際世翻覆。萇弘力違天，定鼎繼郟鄏。丹心豈可滅，摧折遇殊酷。病中加憤慨，祈死若飲毒。多生證佛果，難脫忠義梏。百年身遽盡，千載名安屬。相期后死責，剝極行當復。

題恭邸移居大連詩後
皇綱昔解紐，舉朝噤無言。二王義不從，倉卒東南奔。十年極窮困，賫志嗟獨存。（肅邸已薨。）膠灣不可居，遼海聊棲屯。滔天亂未艾，孰能正乾坤。此來儻天意，抱道非難援。孤忠生衆感，氣類自相敦。一朝事機發，羣盜何足論。狂生如夸父，追日愁黃昏。願王慎觀變，延伫依天閽。

梅泉屬賦意大利石像
爲雪爲雲石欲起，皎然羣姝從逼視。神情凜凜絕矜嚴，顛倒摇魂自披靡。負劍辟咡嬰躍懷，蹴毬注晴羿發矢。寒衾虛幌月窺窗，愁君獨居意難止。

陳仁先屬題貨畚圖（以下癸亥）（一九二三）
貨畚事怪不可詰，意必景略所自言。一餐之惠猶將報，十倍償直應懷恩。治國才與孔明近，澹泊退讓誰比倫。獨恨意度稍狹隘，睚眦小忿何久存。圖中眉宇絕矯異，於法當貴非長貧。被褐捫蝨更多事，奚取知己來桓溫。

宋廖氏世綵堂河東集書後
草窗始稱韓柳集，韓集點勘頗流傳。謝山跋語又及柳，項宋得此何寂然。（嘗爲子京牧仲所藏。）東雅濟美相競出，悉祖廖氏如比肩。墨光歐體忽照眼，煥若神明當我前。樂盦適藏郭氏本，借校儻辨誰愚賢。嗟余嗜柳自童稚，六十見此非壯年。猶將抱書誦萬遍，纖穠簡古期華顛。潘君好古不自秘，重價奚吝金累千。賦詩容我題紙尾，願與竹垞爲執鞭。（上海潘氏以三千金得之。樂盦，蔣孟蘋號。）

題杜茶邨自書詩卷
世亂遂無山水樂，十年面壁海藏樓。金陵京口詩成卷，卻怪茶邨愛遠遊。
蝜蝂蜣蜋了不爭，違人何礙負時名。區區節義歸窮士，猶喜諸賢未見輕。

隱几
壯懷綵筆等無靈，隱几猶憐卷帙馨。幾樹櫻桃花在否，春寒帶雨晚冥冥。

松月居士集印編書後
少喜摹刻稍廢事，介節見之戒勿爲。（虞臣叔祖私謚介節。）所見常疑後者勝，皖浙雖盛難詭隨。近年古鉥益競出，始知秦漢猶莫追。直學古人法不盡，何取派別相瑕疵。成邸舊蓄號至博，松月收集尤多奇。我雖棄去心終喜，當世苦鐵（吳倉碩。）稱老師。吾印八九出吳手，樸雅視古無愧辭。此編新異又最晚，風行一世夫何疑。

題乙盦臨終書蹟
躞蹀意未斂，沈吟神更遒。九原如可作，下從忠端遊。

酬石遺題盟鷗榭詩
鷗榭三陳隔江居，石遺士可及善餘。士可健遊善餘病，石遺時時猶我俱。當年武漢不忍道，朋交變幻誰吾徒。寒盟於鷗復何責，老我久化爲鶢鶋。更營此榭傍松石，江神竊笑將揶揄。與君席地尋舊夢，自詡雙鳥殊未孤。傷心黃鶴去不返，但見舉世騰羣狙。南皮殘客今有幾，寧處溝壑非泥塗。

梅泉屬題劉彥沖（泳之）臨明吳次翁（偉修）文會贈言圖卷
彥沖貧而文，養母終不娶。母歿亦旋卒，故友表其墓。其友江弢叔，感逝詩無數。乃云最善畫，雖見空想慕。梅泉愛弢叔，短卷孰相付。卷中寫人物，雋筆生澹趣。閒閒若無意，冉冉胸中吐。絕非畫工藝，祇有天機露。平生輕戴吳，少見論頗誤。泠泠性真語，已過初不護。以此思其人，賢達多妙悟。江詩不吾欺，得之信奇遇。

盟鷗榭之北作一峯名碧雲𠂤
捫胸極坦蕩，何時幻嵯峨。爲山僅二仞，倒影臨池波。袖中出太華，夜負煩夸娥。兒童盡驚倒，勢欲蒼蒼摩。鬼鑿混沌竅，靈探星宿窩。碧雲飛未起，作態猶婆娑。篆文志其脅，安知非皇媧。小窗學跏趺，盡日對吟哦。祇愁風雨來，跋扈如天魔。挾山以超海，老矣將奈何。

孝胥以戊戌九月出京至庚戌七月入京凡十三年有詩紀之辛亥九月出京至癸亥七月入京亦十三年且出京皆以九月入京皆以七月悟而嗟歎自念生逢世亂窮老無所就復爲此詩
世棄天留等可哀，黍離荆棘更能來。還從銅輦尋殘夢，早向昆明辨劫灰。吞炭漆身殊未避，觸山逐日漫相猜。兩朝國士虛名在，駿骨聊堪比郭隗。

湯山行宮
神京未邱墟，狐鼠遽窟穴。十年玉座移，萬事成瓦裂。此泉有至性，不改當時熱。我來豈忘敬，照影久嗚咽。浮雲水中過，倏忽幾變滅。羣松如耆舊，亂事從頭說。莫令污吾聽，洗耳就歸轍。沙河雙石橋，鬱麗猶積雪。停車不能去，悵望念豪傑。聊爲洛生詠，坐待洪流絕。

開縣李節母林夫人詩
爲婦而無子，猶以孝自名。爲子而顯母，何必己所生。高門重禮義，節孝良易成。豈知有至難，蓬戶同艱貞。亂世競放誕，恥以義制情。相率入儇薄，人紀將俱傾。勖哉李使君，毋忘世簪纓。

張忠武挽詩
受爵於公朝，拜恩於私室。大義久不明，知己皆私暱。將軍懷國恩，成敗弗所恤。依違爲袁氏，晚舉猶未失。惜哉羣疑萃，一蹶太倉卒。平生欠謀面，忠烈感吾筆。使我早識公，救敗豈無術。猶當歌正氣，坐待桑榆日。

爲蔥奇題羅兩峯畫竹卷子
竹性勁直又瀟灑，難得天機來筆下。會心不遠妙能追，取勢誰如兩峯者。人言善書必善畫，此語似是而非也。陰晴風雨滿卷中，置我已在蒼梧野。

榮縣趙府君詩
榮縣趙御史，告哀喪其兄。弟兄過七十，相愛猶孩嬰。此世真惡世，此事嗟誰能。憶昔光緒中，天地多青蠅。御史立朝端，轟轟有直聲。文字絕雄麗，才華極飛騰。公卿徒側目，親貴誰敢攖。府君方力農，所居近縣城。安知御史貴，惟念手足情。食貧久習苦，五十衣不繒。亡何世翻覆，山河隨傾崩。御史能自歸，殊非衣錦榮。解衣衣吾弟，推食食同生。吾弟乃貴人，豈逐惡子行。吾弟乃賢人，豈避羣盜憎。世途從萬變，元氣留家庭。御史懷才雄，無用久見輕。一讀告哀辭，使我涕泗零。喪恥而趨時，知免賴神明。守死幸自信，白日非幽冥。

入都車中和病山韻
聞命須爲歲暮行，敢辭風雪犯崢嶸。喑嗚朔吹車初發，浩蕩江聲夜欲明。憂患萬端天正醉，蹉跎一老世方輕。病山此作增人氣，衆濁何妨號獨清。

蒲母謝太君七十詩
儉不患貧殊有味，外物難奪理尤至。一生閱歷得名言，高明婦人世誰比。從亂人皆託養親，誣親鳴孝豈爲仁。蒲君只守高堂訓，舞綵稱觴歲歲春。

書言母丁夫人傳後（以下甲子）（一九二四）
積誠能動天，此理難悉究。療疾既無策，刲股豈能救。事急天亦窮，神識轉昏瞀。謬云誠可格，愚孝空蒙詬。夫人有高才，智出婦女右。胡爲屢出此，不脫儒者陋。智盡誠乃見，至行世罕覯。莫疑天無知，食報在其後。

答周梅泉
霧雨冥濛春暗回，柳芽未吐已含苔。池魚久伏猶思動，石壁和雲亦漸開。運會或隨樞斗轉，陰寒休怯越兵來。高情誰似周居士，參透天心向早梅。

消寒會示坐中
雲霾霧塞不成春，密雨旋風暗海濱。酹酒可無迴日意，聞雞猶有戴天人。未應豺虎窮吾道，小集衣冠慰衆賓。祇待少康收舊物，期君共踏軟紅塵。

答莊思緘
跳盪縱橫不足言，張顛取勢出公孫。甘將故技捐除盡，成就平原屋漏痕。
茹蔬諷佛莊夫子，自懺平生十斗才。應念龍編舊歸客，猶持殘筆守書堆。

又爲思緘題所藏二帖
官帖久紛紜，何處尋用筆。墨卿與古人，相見太虛室。（宋刻官帖第九卷，伊墨卿有題字。）
既以斷爲連，復以斜爲正。字字巧相銜，得之法當聖。（歐陽信本草書千文。）

二月初五日內務府夜直
初月猶依魄，虛衙欲斂陰。星河天脈脈，宮禁夜沈沈。曙意鴉先覺，憂端蝶獨尋。寧知將壓喻，未盡杞人心。

夜直雜詩
亂後離形更絕蹤，倚樓惟覺海吞胸。如何束縛酬知己，便向人間事董龍。
補履干將敢自珍，卅年養氣刃如新。淮陰未合尸無賴，孰視真爲胯下人。
謻臺歷級苦難窮，況瘁終憐效小忠。阿堵平生憎出口，而今翻作囁嚅翁。
恩遇何曾得寸酬，蛾眉謡諑轉遺憂。冬郎欲畢金鑾記，未必朱梁許暫留。
高鳥猶難避網羅，營巢幕燕意如何。宮中莫愛魚龍戲，四面宵來是楚歌。
忍辱懷憂志久違，朝回亦已換春衣。宣南花事何心問，開盡櫻桃我未歸。

三月初十日夜直
主辱臣不憂，或乃以爲快。盜臣猶稱臣，大盜不以械。楚歌殊逼人，耳熟亦無怪。忍能扼其吭，毒螫過蜂蠆。遠臣來禁近，力抗甚矣憊。夢中天壓已，無助理當敗。
大王事獯鬻，勾踐亦事吳。以此慰吾主，能屈誠丈夫。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勿云情難堪，且復安須臾。
天命將安歸，要觀人所與。苟能得一士，豈不勝多許。貍守雖寫形，聊以辟羣鼠。持危誰同心，相倚譬蛩駏。
仰觀鬱彼蒼，星斗掛宮闕。理亂若不聞，碧海行孤月。與人家國事，書空徒咄咄。同舟而遇風，何敢望吳越。即來忍遽去，插手恐難歇。倦甚可入夢，暫息在恍惚。

余紹宋求題梁格莊會葬圖（梁星海葬處。）
梁墓還依梁格莊，一時臨穴比三良。人生死所真難覓，未許青山戀故鄉。

四月初五日夜直
仙人忍辱在高堂，繞指元來百煉鋼。玉碎瓦全真好語，可堪悲壯出君王。
班彪王命論猶新，又過今年甲子春。日者橋邊休縱語，命中終恐是遺民。
祈死誰知士燮哀，苟全性命且徘徊。王城依舊人如海，名徳翻推褚彥回。
十丈紅塵日暮時，敝車羸馬欲安之。年來已自耽岑寂，卻爲聞歌更惹悲。
苑樹宮墻返照黃，小窗凈几味偏長。消磨一日吾何惜，便借衙齋作道場。
人間懷璧能爲罪，今日天家念匹夫。持是安歸應自省，兵戈豺虎塞前途。
鄜州杜老費清才，誰信忘家有此回。獨寐鳳城人未起，一窗斜月枕邊來。

六月十七日偕味荃貽書彥强三貝子園觀荷
荷香久乃聞，荷葉氣彌滿。初日加清涼，一碧已照眼。澀甘得殊味，襲人千步遠。深紅絕可念，風露凝未散。曲橋映高柳，縱望凡幾轉。雨餘況無塵，渴障解舌本。神清忽坐忘，語妙涉奧衍。芙蕖蓮菡萏，菂薏字尤典。生機何玲瓏，造物巧莫闡。從人恣諦視，孰究頃刻變。豈徒比木樨，意會吾無隱。諸君熟爾雅，釋草卷試展。卻哂樊川文，女婦喻猶淺。

莊思緘秋窗感舊圖
愧室平生交，子順纔數面。披君秋窗圖，使我懷難遣。賡吳初未識，實重子順薦。三年龍州歸，此士不及見。（余赴龍州日，子順薦顧賡吳使主糧臺。比歸，子順已卒。）與君晚相得，往事積餘恨。九原既莫追，短景豈無戀。畏廬弄翰墨，言外聞悽歎。猶能窗下坐，垂盡勤把玩。

答王逸盦
讀書不樂更論兵，廣武區區易得名。誰見龍川新句就，卻將經濟歎生平。
虎擲龍攄遍九州，英雄誰肯死前休。功名無與夷齊事，薇蕨空山又一秋。

四月二十七日孫師鄭邀集翁文恭生日分韻得薦字
翁門萃時賢，而我纔一見。南皮頗貶翁，吾意不謂善。是時帝孤危，其傅先被譴。大臣黨孝欽，卒至天下亂。戊戌膺顯擢，實出南皮薦。終身不事后，百折意難變。暮寒哀此老，舊句在詩卷。酹酒前三揖，往事成積恨。

答多竹山
遼海吳天黯夢魂，相看悵惘更無言。風流雲散吾儕在，絕愛城西舊雨軒。
天壇松蓋鬱蒼蒼，遺老潛來暗斷腸。便擬爲君閒放筆，不知是墨是風霜。（竹山求畫松。）

重九日曹纕蘅向仲堅邀至靈光寺登高
白日銷沈兵氣昏，漫持熱淚灑中原。燕遼一戰民應盡，江海橫流溺豈援。玉貌無求猶不去，西山始到欲何言。殘年殘世還相對，便乞餘杯酹斷魂。

秘魔巖下讀竹坡先生題詩
腹痛前朝寳侍郎，來尋遺墨耐思量。猶留孤女非無後，縱識門生亦可傷。士氣幾時成黨錮，弢翁垂老自靈光。翠微此日仍重九，試掬愁腸問彼蒼。

九月二十二日殘夜
四更月方午，寒彩怯舉首。太空洞凝碧，粲粲著星斗。人間在睡鄉，獨起吾何有。稍憐東方白，世事信難久。啟明爾何疑，光影且相守。

二十七日殘夜
缺月餘半規，爛爛猶至晝。玉玦俄成鉤，翻出太白後。殘宵袖手人，不與世競走。先登徒取敗，無繼欲奚就。

十月初四日殘夜
柝聲極分明，冒寒行且擊。不疾亦不徐，遠去入寥闃。何人爲注聽，冥漠自效力。萬死趨功名，未若抱關客。
蘭若初鳴鐘，三杵輙小止。忽催東方白，百餘猶未已。來日行自來，爾意豈難俟。牛鳴著盎中，宮聲頗盈耳。繁霜被屋瓦，欠伸我欲起。

二十一夜
簷角長庚出未高，半規霜月見秋毫。胸中已是無波井，卻爲雞聲起怒濤。
人間倚伏可推尋，急劫翻騰理最深。石爛海枯誰不滅，爲君細說落星心。

多竹山屬題澹庵圖
養心莫若澹，可爲知者道。利欲苟薰心，神智必盡耗。熱中滿天下，學者尤淺躁。平生吾竹山，行己有殊操。密林置小軒，飛塵不能到。猶餘文字業，舍此無所好。偶然來舊雨，默對即深造。祇愁意非堅，出戶還媚竈。

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輿幸日本使館（陳寶琛、莊士敦從幸德國醫院，孝胥踵至，遂入日本使館。）
乘回風兮載雲旗，縱橫無人神鬼馳。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無此奇。
是日何來蒙古風，天傾地坼見共工。休嗟猛士不可得，猶有人間一秃翁。
【附錄】自附日記
【十一月庚戌朔】    共產黨散布傳單及《平民自治歌》，又反帝國主義傳單，各數萬張。
【辛亥】    西報言馮玉祥將爲第三次圍攻北京之舉。召對命速覓屋。
【壬子】    弢庵、叔言來密告。弢庵曰：「事急矣。」乃定赴德國醫院之策。午後詣北府，至鼓樓，逢弢庵之馬車，曰：「已往蘇州胡同矣。」馳至蘇州胡同，無所見，遂至德國醫院。登樓，上徘徊窗下，獨弢庵從，告孝胥曰：「莊士敦已往荷蘭、英吉利使館，張文治奔告醇王，且復來。」孝胥請幸日本使館。上命孝胥先告日人，即訪竹本，告以皇帝已來。竹本白其公使芳澤，乃語孝胥，請皇帝自決行止。於是大風暴作，黃沙蔽天，數步外不相見。孝胥至醫院，慮汽車或不聽命，議以上乘馬車，又慮院前門人甚衆，乃引馬車至後門。  一德國人持鑰從，一看護婦導上下樓，開後門，登馬車，孝胥及一僮驂乘。德醫院至日本使館有二道，約里許，一自東交民巷轉北，一自長安街轉南。孝胥叱御者曰：「再至日使館。」御者利北道稍近，驅車過長安街，上驚叫曰：「街多華警，何爲出此？」然車已迅馳，孝胥曰：「咫尺耳。馬車中安有皇帝，請上勿恐。」既南轉至河岸，復啟上曰：「此爲使館界矣。」遂入日本使館。竹本中平迎上入兵營，弢庵亦至。方車行長安街，風沙悍怒，幾不能前。昏晦中入室小憩，上曰：「北府人知我至醫院耳，莊士敦、張文治必復往尋，宜告之。」孝胥復至醫院，醇王、濤貝勒皆至，因舆同來日館。廷臣奔視者數人。上命孝胥往告段祺瑞，命張文治往告張作霖，歸作函，使禹致之。入夜風定，星斗滿天。垂、禹至，日館進奉果餌。日本公使芳澤以所居大樓三屋爲上內寢。隨侍僮李體育，十四歲。御者王永江，車右王小龍。



海藏樓詩卷第十一

王雪澄八十詩（以下乙丑）（一九二五）
節庵縱談微近佞，南皮不語常凝聽。一言中肯決非阿，坐客論人君獨勝。當時疆吏迹太驕，士夫氣節已寥寥。羡君八十真好漢，指日中興更杖朝。

袁母唐夫人八十壽詩
命婦豈能忘國忌，袁氏一門知禮意。士夫或不避御名，風義人間真掃地。畫戟森森燕寢香，尋常歌舞遠高門。銀花火樹稱觴夕，好向君家慶上元。（正月十四日生，以忌辰改十五日。）

嚴氏三耄耋圖
瓊道楊霞舉，八十父祖存。其父百二十，名曰楊叔連。祖名曰宋卿，百有九五年。奉使李守忠，太平興國間。邀李詣其家，遠祖鷄窠仙。狀貌若小兒，數代在一門。事出洞微志，殆非無稽言。吾披嚴氏圖，其事媲昔賢。夫婦必偕老，異稟疑由天。子云仁者壽，豈非人事焉。養氣兼積善，可使生命延。久生閱世亂，空思太平民。

櫻花
施朱傅粉在高林，光焰旋看曉日侵。誰念崇桃成野燒，龍華花事不堪尋。（去年龍華被兵，桃林盡滅。）

坐忘
疏疏過雨濕長廊，微倦拋書欲坐忘。暮色平林深爾許，卻留高柳染斜陽。

九日天津公園登高復過李公祠
疏林亦解縱秋聲，堆阜填胸故未平。如此登高元失路，何須感事任孤行。兵戈豺虎天休問，羈絏君臣世所輕。四十年來老賓客，荒祠猶愴夕陽明。

十月初十日貴州丸舟中夜起
海上有孤月，流光遍人寰。世人不知敬，謂月光以寒。獨有愛月者，中宵起盤桓。願從月入海，萬頃輕波瀾。月光受之日，造化良無端。乘時復爲日，舉世方驚看。哀彼無知子，狂迷在其肝。孰能迴日月，愚智還相安。

贈周立之
二十年來周立之，休題往事只論詩。胸中涇渭誰能測，皮裏陽秋竟自奇。亂後獨愁歌舞散，興闌還與海山期。天津橋上重攜手，不飲如何作酒悲。

士夫二首
文正利己而損人，文襄抑人而揚己。惟有益陽真可師，肝膽照人古無比。士夫排擠習至陋，心地塵汗欠磨洗。不求不忮如此難，先行其言竟誰是。
世人扼腕誇改革，破壁奮飛孰能測。奔馳舉國若顛狂，富貴儻來果相逼。都將此事讓年少，默撫頭顱獨歎息。老翁竊喜郗嘉賓，欲覓楊風安可得。

磨墨
盥潄衣冠只四更，慣將磨墨遣閒情。不辭漆黑休燈坐，磨出窗間一日明。

李景林討馮玉祥戰於楊村大破之（李事母孝。）
世固無忠臣，孝子亦難得。孝行天所佑，神鬼助破敵。天津四戰地，無險焉可搤。置陣當通衢，雷部隨指擊。賊來碎於此，駢死若山積。元戎整以暇，將士自盡力。逆豎貫滿盈，天道所必殛。號爲名教戰，論者猶歎惜。一朝收京師，何人能草檄。

郭嘯麓招飲齋中
亂世能全不易哉，羡君槐國夢初回。詩餘小綺寧爲累，酒半徼狂亦已衰。短榻移來書枕藉，虛廊行處石崔巍。平生詞客饒相識，卻爲斯人惜霸才。

十六曉月
鷄待五更能一叫，鶴知夜半不須眠。沈吟送盡西窗月，回首東方白竟天。

奉勅題錢選觀鵝圖卷
仰止乾隆感慨多，應天法祖道如何。家鷄莫泥山陰體，筆陳中興有觀鵝。

周立之目送歸鴻圖
當時吐氣似長虹，情感中年入苦空。莫爲張羅更惆悵，驚鴻回首是冥鴻。

老胡
老胡行賣餅，發聲如長吁。必有家國恨，變形爲販夫。北風揚市塵，冰霰懸髭鬚。勞瘁曾不避，似非求全軀。燕趙多奇士，豈皆藏狗屠。衆中試物色，支離惟迂儒。中宵起待旦，日出趨路隅。自哀且相念，吾其斯人徒。

題徐又淑女士畫闌
婀娜秋蘭纔數筆，無言自有暗香來。不書名氏知何意，似爲騷人惜露才。（《文心雕龍·辨騷篇》：「班固以爲露才揚己。」）

人日栩樓宴集分韻得啟字（以下丙寅）（一九二六）
乙酉津遊主羅氏，尺盦幾道善談理。移居幕府纔數月，唯有晦若共臥起。四十年來歷千劫，今年度歲乃在此。虞淵寒日幾追隨，徒抱殷憂思有啟。人日栩樓能召客，一時避亂多名士。回首前塵湧萬哀，羅嚴李于并爲鬼。眼中之人吾老矣，世難滔天何所止。酒行舉坐各悲歌，陳郭詩翁誰敢擬。（謂弢庵、春榆。）

固始吳氏家誡卷書後
介壽稱觴俗所同，長言勸誡見家風。人生只有思親日，莫付良辰樂事中。

孫母蝶異
昔人夢蝶喻其適，雙蝶何來伴易簀。靈真脫繭欲飛揚，想見離塵生羽翼。一念修持八十年，好生積善貫華顛。極天兵火無邊劫，不礙逍遥是散僊。

柳墅公園（三月十三日。）
十日一風市塵起，霾沒花枝尚餘幾。河東聞有舊行宮，新綠成林翳春水。誰憐繞水數千樹，以密勝疏殊可喜。縱步回看始覺深，光景蔽虧度寒晷。我知惜林不置屋，但設木榻供小止。莫教繁華奪野意，見地甚高極有理。入林入山必同調，孰能解此非俗士。日斜未去爲茅亭，歸鳥啁啾忽盈耳。

和病山韻
江左非無導與安，清談未可制諸桓。不辭浮海成孤往，相念隔年能一歡。燕市久留增朔氣，密林小坐戀春寒。眇然人物君休歎，戮力猶堪犯至難。

和琴初張園海棠詩
一年影事又天涯，春去空令睡思加。衰朽敢期逢絕豔，沉吟終欲表孤花。怕寒驚雨頻呼婢，銜子移根莫念家。暗憶錦官紅濕處，昭君端不慣胡沙。

用郭春榆韻卻贈
匏庵詩思浩無涯，强韻連篇力有加。妙手天機元吐錦，高枝老樹自生花。興亡過眼論朝士，掌故羅胸剩一家。他日從君詢舊事，欲編猿鶴記蟲沙。

庸庵尚書七十生日（五月三日。）
黑頭幾人膺重寄，投老海濱能避世。不教子弟逐時流，易待誰堪匹高義。花近樓中十五年，年年詩卷積憂天。鬚眉如畫心情在，暫許歌聲到酒邊。

短狐
射影含沙見短狐，高明懸的亦非夫。紛紛魑魅爭光者，頗解虛堂息影無。

海藏樓夜集
海上無山可似歸，登樓詩卷暫相依。投閒轉覺憂危集，行意誰令去住違。俱老人書真是業，孤吟松竹自成圍。今宵招得春申月，欲爲知音論見幾。

食菜尾羹綠豆澆飯
鷄子調黃嫩似橙，芥根縷切不妨生。會心正在酸鹹外，一啜閩中菜尾羹。
憎濃喜淡理誰參，舌本葷腥漸不堪。綠豆冷淘澆白飯，何如萊菔苦中甘。

秋風
終老樓居意不移，辭樓浮海又何爲。流亡未必人能重，喪亂端令世見遺。仗策初心空鬱勃，探囊餘智奈衰遲。滄波萬疊秋風起，惟有盟鷗識所之。

廿九夜四鼓作
冰簟銀牀暑未收，時看螢火墜高樓。明河儘向西南瀉，一夜金風萬斛秋。

梅笙邀予及垂禹二子遊環龍路公園
厭看華屋喜山邱，蕭灑誰能從我遊。籍草林深堪臥起，過溪石好任淹留。已知魚鳥親人意，坐領江湖落木秋。來日掛颿還入海，眼明應付接天流。

燕臺舟中望玉皇頂（七月初六日。）
青山積恨人何在，逝水添波海更深。此海此山誰記得，斷魂殘夢欲相尋。

贈息存
王髯八十趨行在，義膽忠肝氣一伸。際遇不應關顯達，艱危何意契君臣。能貧遲暮真全節，忘老襟懷更絕倫。地下張于必惆悵，中興耆望付斯人。（張文襄、于中丞蔭霖皆君舉主。）

息庵招同泛舟佟樓至八里臺
蕭然放棹入秋陰，得意秋林爾許深。雲水光沉波漸遠，蒲荷氣重暑難侵。低飛羣燕如閒客，彌望高樓亦暮岑。一片夕陽紅到岸，莫將塵夢換詩心。

曹汝霖母周七十壽詩
棄產求學誠嘉謀，約己廣施非常流。名言正似儒者語，不爭一日爭千秋。古稀康强天所報，親朋交口稱母教。侍郎舞綵定開顏，曷不從容問移孝。

卓君庸自青榭詩（在玉泉山麓。）
西山駐蹕想當時，處處園林竟付誰。萬壽玉泉雖僅在，元都紫陌已來遲。坐君水榭饒詩趣，對我宮牆奈酒悲。懷玉名亭應最稱，相看被褐志難移。

卓宣謀求爲四十歲詩
老去久蒙天下謗，回憶四十真少壯。乃索我爲四十詩，意氣畏君正豪宕。立名立德未可量，奉親日永趨高堂。交友滿座將進酒，任俠何人識熱腸。

九日招客集李氏園登高
閒卻西山那忍來，登臨正動九秋哀。憂中有樂難忘酒，老去行吟苦廢才。兵氣入南天不弔，太微移舍世空猜。一丘一水饒蕭瑟，儘戀斜陽晚未回。

行嚴揖唐纕蘅次公見和重九詩
垂老從亡者，知爲舉世非。諸公胡不棄，異趣或同歸。好亂猶難止，當仁孰見機。沈思言外旨，相感入精微。

李園
蘆荻似江鄉，迎寒花已霜。一亭傍秋水，數客語斜陽。漸遠雙鳧靜，孤橫小艇涼。不嫌寂寞味，來話水西莊。

將赴天津
羈旅心知異守官，暫歸猶覺別家難。看花隔歲休驚老，投袂臨歧敢避寒。婚嫁粗完身可去，兵戈間阻事無端。小窗短榻裁容膝，誰作高樓百尺看。

十一月十七日四鼓翫月
落月好顏色，東方殊未明。徘徊若相顧，欲逝轉含情。殘夜成元賞，祁寒見獨行。此生如此已，誰與惜平生。

補作城南觀菊酬侗伯息庵蟄雲
黃華爲鞠義無改，乙盦引經依古初。淵明佳色乃正色，自黃而外皆可誅。意嚴獨抱春秋法，此法評菊真迂儒。海濱歲歲菊尤盛，絢爛平淡態各殊。南推揚州北燕市，鬥奇誇異良可吁。疏針闊瓣種數變，謬造名號堪笑娛。津沽稍蚤江南晚，穿街聯袂來吾徒。縱觀指點興未盡，返舍弄筆規韓蘇。乞歸一月繞籬下，卻避雄作艱追趨。移盆隨意淡相對，何用高論爭區區。

述菊二
芙蓉木樨不足言，海棠冷媚愁娟娟。金風西來菊當令，坐使秋氣司乾坤。花繁種奇態百變，緋褐紺紫紛盈園。爭新絕出墨與綠，醇酖凝黛埋株根。黃者粲金白沃雪，衆色歛避難周旋。長廊曉日花圍坐，穠香襲寐酣而溫。古人定未得此味，詩句寥落餘寒酸。卻疑此花不宜詠，愛博轉患情非專。誰能刻意出新句，關心黃菊吾豈然。

述菊三
秋深氣悲天欲霜，荷枯桂落晝始涼。籬根百本葉轉盛，吐蘂未破先含芳。園丁辨類若指掌，千百不爽何精詳。奇姿異色窮意態，風馨日耀隨低昂。濃者非肥澹非瘦，逸者疑狷疏者狂。孤花單枝足諦玩，傲兀不屑脂粉粧。風懷洗盡愈跌宕，如對高士談滄桑。一春紅紫絲管膩，解穢羯鼓殊慨慷。會心庶爲知者道，自怪秋氣歸詩腸。

郭嘯麓求題其祖遠堂中丞手寫十三經
舉業銷磨官顯達，畢生何時得暇日。精勤首尾知幾年，篤學恒心信無匹。栩樓避地抱遺書，朋輩驚服還嗟吁。背經瀉水初就傅，老我梯雲憶舊居。（余家梯雲里，伯叔諸兄多以默五經、七經捷童子試，而新雅先兄以九歲默寫十三經遊泮，左文襄大驚異之。）

夜起庵雜詩（十二月十六日。）
望前及望後，未曉見月落。明鏡斜入窗，可愛伴寂寞。連宵光漸縮，半規尚抱魄。一瘦成蛾眉，悄然傍簾幕。吾儕不施燈，幽若在巖壑。夜起定何心，無心亦無着。
昧爽趨行在，二年如一日。我心非有求，吾道貫於一。持是將安窮，前途黑如漆。暗飛能自照，宵行亦奚失。
息庵阿所好，賦詩必龍州。龍州我方壯，短後經三秋。邊民幸安枕，將士和無尤。興學乃吾罪，肇亂終難收。彈指二十年，滄海方橫流。所學作何用，徒爲知己羞。
曉出雪猶微，須臾飛漸密。仰觀若塞空，橫鋪路欲沒。樓臺頃自明，高下同一潔。旋風俄焉起，眩轉益飄忽。浮浮儼簸揚，作勢穿牖闥。向晚如小衰，竟夕乃愈烈。詰朝互傳語，尺許久無匹。宣統三年春，元旦差相埒。中間十五載，喪亂鮮可悅。意者其休徵，相看還咄咄。
淳于諷子輿，嫂溺援以手。避嫌忍坐視，毋乃君子咎。以道援天下，其義在不苟。徒手將何施，行權豈可狃。枉尺而直尋，逆取而順守。本原既不端，詎免天下詬。

郭侗伯招集寒碧簃爲東坡作生日分韻得遊字
寒碧簃中降蘇日，郭君置酒集名流。斯人已若鶴孤往，千載何殊貉一丘。鉤黨莫談元祐政，清吟聊比月泉遊。蘇齋卷裏衣冠客，誰信新亭似楚囚。（弢庵出示蘇齋圖卷。）

人日進呈三首（以下丁卯）（一九二七）
豎子亂中國，適爲英雄資。英雄何足道，賢聖難同時。皇清昔御宇，湯武其庶幾。三王家天下，家法孰逮斯。戰戰以兢兢，十朝迄今茲。辛亥綱紀絕，大臣爲姦欺。傷哉億兆人，投畀虎與貔。剝極行當復，天道奚所疑。
我皇實英武，明斷由天授。銳意廢中官，微行脫狂寇。處約能自宏，知新兼存舊。隱然恢復氣，河源出星宿。漢武乃中主，仁義如黼繡。不思戢多欲，汲直豈能救。秦王方十八，龍飛年亦富。苟知矜細行，孰敢議童幼。本朝法至嚴，極盛難爲後。舜禹誠可師，一洗漢唐陋。
舉世丁文敝，夏道宜尚忠。爲臣良獨難，所習利與功。嗟彼東周後，異端久爭雄。丘軻道不施，千古多妄庸。天開地將闢，孰能當其衝。浩氣塞兩間，黜明且隳聰。一介不取與，聖任在尹躬。愚暗空欣慕，衰遲得固窮。用舍亦何心，沈冥老書叢。

答周梅泉
厄窮無悔感知言，不待巫陽更問寃。投老嘯歌空自遣，餘生心膽向誰論。樓居相望添詩卷，花事頻年檢酒痕。卻笑津沽久留滯，愧君高臥道彌尊。

十五夜看月落
殘宵孤坐將何待，暗裏流光亦可驚。夜色蒼蒼收欲盡，卻看墜月入天明。

雜詩（三月廿五日。）
去年未見花，今年歸非早。留花若相待，寒雨兼可惱。殘妝偶映日，一顧殊草草。雨中已堪憐，放晴花又老。傍簷復臨池，二株稍娟好。因寒卻成瘦，含艷奈微縞。盛時嗟非盛，墜片忍遽掃。
一月凡幾日，默數我將去。缺月漸如鉤，徘徊惜向曙。友朋見不易，簡要擇所語。家人話稍繁，歡喜若初聚。小別雖甚慣，世變良可懼。共誇吾未老，自省入遲暮。檢書且拂案，莫動起坐處。秋風我復歸，此景還成故。

四月十一日唐山丸舟中
東趍正見江流盡，北顧膠灣玉半環。欲向蓬萊尋左股，卻臨渤澥照衰顏。禁方誰信老不死，樂府空歌往復還。來日抱書依草莽，埋頭試養氣如山。

海中峭立孤峯舟過其下（十一日。）
破巖如頽牆，突兀立窮海。羣鷗舞驚濤，墜日射寒彩。有情必見賞，終古誰能待。桑田定何時，滔天爾猶在。

王忠慤公（國維）輓詩
河清難俟濁難止，留得昆明一湖水。能令湖水共千秋，節義何曾窮此士。泰山之重鴻毛輕，天下孰敢輕儒生。雲中袒背受戈者，誰信由于有不能。

五月十三日萬公雨招飲張氏別業步原韻並示同座
莫話蓉城石與丁，試招彭澤賦雲停。十年閏位憎䵷紫，終古丹心弔汗青。悵望虞淵回落日，飄摇便殿勸長星。朱門鸚武猶關鎖，欲乞田橫死士靈。（座客皆丁巳復辟諸人，是日即丁巳御殿之日。）

示伯平
流水不腐理爲至，行己之道固無異。一生乘化同所歸，輒苦形骸作吾累。區區攝生何足言，所可言者唯養氣。六十始知氣猶水，不舍晝夜逝非逝。配義與道終不衰，安用養形等兒戲。伯平頗究攝生術，仁靜名齋得深意。躬行積久必有效，所患淺嘗俄復棄。樂山樂水性豈殊，子果見仁吾見知。

李星冶師輓詩（六月十八夜卒，年八十二。）
門人雖亦老，彌戀授經時。巽語兒嘗說，溫顏弟共窺。何曾見衰憊，私意望期頤。稱壽文無隱，憑誰論事師。

苦熱行（六月廿九夜。）
人言日中有黑子，太白白晝吐光芒。毒熱十日果不解，脆嫩勞瘁紛死亡。老夫日出趨行在，雨汗說書能安詳。小樓床榻皆炙手，閉戶獨坐真探湯。冰如羊脂瓜翡翠，意表難釋同渴羌。或稱竹篷可避暑，我謂掩鬱終非良。昨宵視天起殘夜，風從何來徐褰裳。銀河西流斗北挂，海氣倒瀉傾肌涼。飄然仙去不可執，瑶池瓊闕生肝腸。揮手濁世便輕舉，耿耿微月猶相望。

七月二日偕查峻丞郭嘯麓唐立庵刺船淼藪
水光映林林掩水，隱約扁舟沒葭葦。一往離披藪愈深，水複林重凡幾里。孤亭瘦塔常在望，再轉三回猶可指。豁然人意與雲平，疑有秋聲撇波起。

胡琴初五十詩
璋不足謀凱自敗，張公孤注猶堪慨。胸中劍氣貫牛斗，五十未衰猶故態。老謀長慮人豈知，識者以比胡潤之。爲君舉酒酹太白，莫怪殘月還相疑。（時太白晝見。）

瓜爾佳惠興女士事略書後
任事求其濟，事敗必死之。致死乃不敗，用意烈且奇。以名名其事，感人何若斯。匪同經溝瀆，豈曰兒戲爲。夫人舍其生，復能舍其兒。金侯有母風，忠義當自期。舉世輕忠義，吾意將語誰。識者取吾語，世難猶可夷。

磨墨
半池秋露起玄雲，宜與幽人伴夜分。湛碧凝香徐作暈，镕脂轉玉靜無紋。神遊物表心誰契，手挹天漿意已醺。磨墨磨人更休問，憑將淳酖入深文。

偃月廳（張園傳達處，形如半規，因號之曰「偃月」。）
帝座真看致客星，殺機天發幾曾停。西風又作新涼味，閒煞三秋偃月廳。

王可莊夫人八十生日
忍盦館我斜街日，親見事親共賢匹。留得憂天杞婦心，隕及宗周更奚恤。八十持門健實難，兒孫繞膝競承歡。海山縱遣稱觴隔，卻感平生酒未寒。

九日
西風欺我又三秋，抑鬱猶能隱市樓。不飲而狂應勝醉，違人誰伴亦成遊。亢龍用九曾何悔，旅燕隨陽豈自謀。見說戰場叢菊在，歸心一放忽難收。

王逸塘五十生日
逸塘用世人，五十居閒地。豈無髀肉歎，自詭時未至。時至當云何，奈此囊底智。控弦雖不發，天下識猿臂。世途無萬全，欲取宜有棄。以我之下駟，當彼之上駟。一敗而兩勝，老算得深味。中年惜精爽，勿使疲人事。孫武誠難追，孰能比田忌。

青島（十一月初二日。）
昔我遊斯島，於今十八年。興亡空復爾，桑海故依然。林氣猶吞日，濤聲欲問天。勞山信堪隱，獨憶抱經賢。（勞玉初尉禮賢嘗講經於此。）

萬國公墓（日本、德意志戰士共瘞於此。）
逝者如斯耳，空山石像哀。殘骸終共掩，毅魄恐難灰。悵惘二三子，沈吟歸去來。受辛誰幼婦，情恨滿蒼苔。（有西人葬其華婦，碑語特痛。）

楊味雲壽枏求作貫華閣詩（十二月十九日。）
容若無雙士，梁汾一世才。交期緣未盡，冥感夢還來。巖壑懷遺韻，精廬問劫灰。多情鐵厓老，手爲闢蒿萊。
題匾雖難見，荒庵故可尋。林開峯自掩，闌曲閣能深。便作名山主，仍編白雪吟。詞流重風義，應契昔賢心。

曹纕蘅昧爽見訪
中夜起待旦，初非欲人知。好我且信我，可感孰若斯。昧爽聞叩門，是子決不疑。歡笑苦未足，促坐同啜糜。我室雖云邇，里許勞奔馳。來時肝肺熱，去時懷抱怡。氣類喻針芥，聖者難言之。持此默自訟，無端殆兒嬉。豈同訪戴人，興盡情遽移。
夜起既有年，斯道良可久。頗同獻曝心，願以遺吾友。晦明轉移間，造物露樞紐。人身小天地，吐納等難朽。清明常當令，昏惰詎能糅。神完形不敝，聊用卻老醜。死生雖繫命，操縱或在手。終時幸無疾，何必千歲壽。

元日頒賜御書大吉春條（以下戊辰）（一九二八）
奉天惟一大，勝怠取丹書。吉語元辰降，休徵獻歲初。墨華光已耀，筆勢意能舒。聖學從容見，羣情感慰餘。邑綸資夏靡，興楚待申胥。拜賜空慚愧，微臣志未攄。

羅叔言求題所藏楊凝式韭花帖墨蹟（初五日。）
楊風異人不可測，書味淵深見殊力。取徑頗難意頗嗇，猶是唐賢舊風格。石齋論書尚遒媚，甜滑相尋苦難避。山陰未免俗書譏，飛鳥出林誰可至。

徐石雪求題文與可雪竹款曰笑笑先生作
雪氣堆山山倒壓，竹不見枝裁見葉。若使風來一動摇，必碎玉龍散鱗甲。與可胸中窮竹態，借墨寫真墨猶濕。人間一笑近千年，識者何人況能及。徐君世守失復歸，我懷此君忽相接。

栩樓燕集賦文山蟬腹研石齋斷碑研
入春轉寒雪彌日，杯酒端宜試詩筆。金石書畫藏競出，文山石齋研無匹。題襟館中嘗並列，今爲郭君章君物。摩挲咨嗟腸益熱，文采風流各殊絕。浩氣入石涵碧血，相見難回經百折。功名不終終義烈，事業縱隳論忠節。吾儕相顧愧孱劣，俯仰高齋損心骨。

聞笳（正月十七日。）
樓窗未白已聞笳，舊夢驚回失歲華。短後荷戈心縱在，南冠挾策計終差。相從休比龍雲逐，一往空愁馬齒加。揮灑推敲吾事了，不妨斷送冷生涯。

卓君庸求賦柳梅詩
綠葉青枝人共識，詩老何曾識梅格。細看非柳亦非梅，點染春光弄顏色。淵明君復一世豪，攀條折枝空相高。老夫與汝平章了，笑煞庭前夾竹桃。（東坡詩云：「詩老不知梅格在，但看綠葉與青枝。」謂石曼卿也。）

又賦
東坡愛梅有神契，竹外斜枝稱更好。梅幹愈勁花愈奇，此意可爲知者道。都城花市得柳梅，文士紛紛逞詞藻。柳枝柔弱無風骨，忽綴梅花堪絕倒。卻疑對梅不解賞，深淺自呈見懷抱。勸君一證歲寒心，莫怒狂言被花惱。

蒯若木求題寫經應瑞圖
暗室何來射明月，映澈秋毫久方滅。若非發自案上經，毋乃吐從筆端血。寫經人往血不枯，造因得果理豈誣。鼓盆未信莊生達，歷劫猶應看畫圖。

李厚基求題所藏李星野先生書冊
强項當年懾萬夫，食貧歲晚溷泥塗。故交遺墨空惆悵，氣盡傭書李望都。

萬公雨求題畫狗
得雋徑竄誠智矣，搏噬跳踉何所爲。旁觀矜寵且宿飽，怪爾相厄無已時。子於何處得此態，曲寫盡意毫無遺。往者不諫莫惡劇，來者視此猶可追。

二月初六日進呈二詩
皇清二百七十載，惟以早朝治天下。東周以降誰能及，文武成康此其亞。人存政舉更不論，家法百王自陵跨。我皇出狩雖在外，治術精研逮閒暇。一朝復辟貴有備，嘗膽臥薪無日夜。苟能求衣仍待旦，銳氣已足震華夏。惰慢邪僻期盡除，當使周宣避三舍。
寬則得衆理不易，居上不寬何足觀。明察謂能別善惡，察察爲明明亦昏。知人善任古所重，用人不疑乃至言。有天下者視其量，意度闊略爲本根。聖資聰睿願勿用，涵蓋天地蘇元元。此理至深孰能解，責難敢以陳至尊。

和釋戡元日韻（二月十五日。）
窗下談鷄老不晨，夢中無患亦無身。來遊世外逃虛世，真作人間失路人。秦令肯容李斯客，新朝難逐子雲貧。繞梁一曲憑誰和，應待歌聲與暗塵。

閏二月十日中照以微疾卒於滬寢偕景垂自青島航海十八日到滬
啟棺一視真長訣，面色如生識汝哀。四十九年緣頓盡，不留十日待人來。

傷逝
偕老亦既老，所欠惟一死。先行子不憚，繼往吾何餒。小別良可哀，顧此堂下晷。叩棺幸未闔，累喚寧能起。素衣空輯杖，雪涕隨逝水。相從五十年，十日靳我俟。茫茫望前路，目極天與海。
入室日已晏，離魂在此榻。冥追試就枕，藥氣猶繞頰。中宵影隨形，徒倚還蹀躞。吞聲端有失，苦淚空凝睫。心知成永訣，未免戀一霎。我如夢爲周，君如夢爲蝶。
去年菊花時，廊下偶攜手。花前憔悴人，悵然若難久。當時苦無覺，輕別將誰咎。一悲悲何窮，倏忽餘鰥叟。

二十夜
我如夜啼烏，繞枝覓其偶。斜月忽侵帷，定是魂來否。追尋竟何得，遺像空在手。東方未遽明，默坐復良久。

廿一夜
雙栝方競翠，東栝忽自枯。哲人嗟其萎，不祥理難誣。自我羈行在，花時歸相娛。今年來何晚，遇閏稽就途。病中空悵望，別語一字無。及尸豈爲見，終古纔須臾。

廿二夜
斯人夜不眠，曉帳必猶寢。披帷無所見，旁皇此爲甚。几榻毋輕移，起坐素深諗。頗疑接謦欬，髣髴氣微凜。平生太常齋，如泥恨空飲。

廿三夜
死生雖云隔，豈能隔吾情。吾情無生死，一意通幽明。新魂必迷罔，自痛離其形。旁觀骨肉哀，慘悽倍於生。生者能爲主，依戀終相縈。生者苟漸忘，無歸愈飄零。委形如爪髮，朽腐難爲靈。聖人識情狀，致齋極精誠。立尸而後祭，何疑於禮經。

廿四曉
哀情易傷春，飛花正如雪。花前思往事，無處不悽絕。昨朝花始開，今日花將歇。我雖非落花，彈指必俱滅。逝者固已辭，存者行漸別。眼中親愛者，一一愁見奪。與君永今朝，爲予誓皎日。

廿五曉
人亡月半規，今夕已下弦。碧天玉指甲，餘恨何悽妍。闌干誰復倚，杳杳遂長眠。我爲夜起翁，殘宵獨周旋。聊堪伴孤魂，莫言死相捐。

三月初一曉
兒女失其母，啼號不欲生。我固無以慰，朝夕纏哀聲。出門暫棄置，入門復屏營。滅燈人定後，銳意趨幽冥。鬼神乃餘氣，未若人所能。寃抑或爲變，居常終無靈。亡者果已矣，何用期遐齡。

初二曉
死狀即若寐，熟寐元無知。有知無知間，誰主此可疑。生短死則長，死安生甚危。聞道可夕死，既死終焉歸。無知信無涯，有知能幾時。莊生與釋氏，毋乃皆沈迷。
四十九年以來同居之宅，約略記之：初結褵於南京馬道街合肥試館，於復成倉四條巷，於廬江黃泥河，於日本東京永田町，於神戶理事館，於南京教敷營、綿俠營，於上海壽椿里，於武昌大潮街、水陸街、楊泗堂，於漢口鐵路局，於上海再居壽椿里，於龍州邊防督辦行台，於上海圖南里、謙吉里、白克路，於北京石碑胡同，於徐家匯虹橋路，於湖南藩署，於上海南洋路，於北京西長安街頭條胡同，於松公府夾道。戊辰閏二月初十日酉時，終於南洋路。余與景、垂二子，十八日始至上海，叩棺一見，面色如生，壽七十二歲，余六十九歲矣。

初五曉
回首相從五十年，真成一夢送華顛。他鄉久客姑埋骨，苦調孤彈更斷絃。此世人無勝天幸，未亡我乃讓君先。誰知夜起庵中客，夜夜驚魂落月前。

三月十一夕
癡頑可是戀人間，死別猶傷去不還。漸悟餘生元易散，盡成往事杳難攀。孑遺豈識天何意，磨折方愁老益艱。卻道明朝又生日，莫將情況問初鰥。

十八日
人死斯相惡，無能斯相背。（《檀弓》語。）亡者豈遂亡，存者良不義。家人頻入夢，處分到細事。簿錄一翻閱，使我湧酸淚。餘財雖莫用，月廩誰能廢。他年稱所蓄，聊爲完遺志。子亡我猶存，勿患終難繼。

西本省三挽詩
親受尚書乙庵叟，共尊聖祖海藏樓。商量志業春秋在，欲仗先生訴九幽。（嘗從沈子培受《尚書》，著有日本文《康熙大帝》一冊。）

程子大頌萬鹿川圖
黃鵠臨流天下勝，漢怒江哀誰解聽。盟鷗榭沒不堪尋，此閣想望若相競。武昌一亂由弄兵，使我在湘鄂易平。鹿川詩老天留在，他日重來話抱冰。（漢口余所居曰盟鷗榭，正與黃鵠磯相望。）

日本渡邊晨畝求題所畫孔雀展屏
手張孔翠惜鬖鬖，此畫曾過夜起庵。且傍寒泉避牛觸，徘徊吾亦厭東南。

旁觀一首
當局固無覺，旁觀亦自疑。難言天下變，未信老夫知。囊底智何在，周餘民偶遺。後清三百載，聊與彼蒼期。

答郭筱麓
子詩泠泠如暗泉，非行非止聲鏘然。每過吾庵必有作，此庵與世元無緣。道人庵居復夜起，冥行萬里無人烟。賦成自書用草隸，偶出小技驚時賢。豈知遽已入詩語，妙借老醜增姝妍。胸中抑塞未能和，容我小緩調哀絃。

五月十七日
子藏不復見，萬事已云畢。我如魂之遊，猶然視白日。幽明均一逝，何者爲真實。一棺已入土，餘地足同穴。地下恐無知，生存獨難別。行時畏回顧，掃榻留虛室。去來定何歸，放歌聊作達。

十八日
達者失之弛，不達多所憂。達與不達間，君子必有由。使我務棄世，存亡等浮漚。一切置哀樂，木石渠何求。有生依仁義，百年殊未休。春蘭與秋菊，情感終相酬。

述隸示陳六向元
禮器超詣含高深，史晨淳奧法易尋。石門彫疏華山密，閎博肅括惟蕩陰。意理古淡若西狹，樊敏難遇懷蕭森。漸方漸厲氛甚惡，降及曹魏加㟢嶔。墨本摩挲疑莫釋，一玩墜簡如生擒。（自流沙墜簡出，洗墨本之蔽塞，如洞見垣一方矣。）千年無隸殆欲絕，東都作者誰知音。墨卿猨叟粗可語，筆驕意狹空相鍼。積之已久或有得，子能起予勤摹臨。抗顏舉世孰矜式，當風殊快聊披襟。

偕郭侗伯周立之郭筱麓登中原高臺
漸沒樓臺海氣荒，倚闌猶及送殘陽。碧雲合處燈初上，秋思來時袂已涼。攀塔嘂天天亦醉，促絃鳴夜夜非長。人間那得安心地，纔信人間是異鄉。

丁澄如求題忠義永肩圖冊明戶部雲南清吏司郎中鄭爾圻上書請築思陵圖
長陵一抷土，臣子不忍言。誓天有大恨，神鑒惟孝孫。聖朝禮三恪，至仁動乾坤。孰能展此圖，天道幽難論。

岩田愛之助俱遊圓山公園入長樂寺訪賴山陽墓
春秋空抱尊王志，未有山陽史筆功。破曉穿林來一揖，暗愁文字掩英雄。

八月十二日雨中遊宇治川
雲光掩山萬松靜，雙溪鏘鳴碧流迸。過橋愈覺諸峯深，竹榭臨流據其勝。雨中默坐意良足，適暗俄明疑欲暝。飯軟茶香魚味美，更喚扁舟取微徑。斷碑悽惘一摩挲，回首空林試凝聽。

越比叡山至根本中堂日吉神社諸寺
山椒懸瀑極可愛，旋越高峯出其背。卻尋日吉得三橋，雷轉山驚正澎湃。藏如伏蟄動如飛，冥想泉源自天外。入山誰挾不平意，水怒石頑作諸礙。開山釋子歷衆苦，巨殿千年陰不壞。門前倚閣眺平湖，蔬飯猶堪起吾憊。

琵琶湖中秋
誰遣琵琶化此湖，歌聲終古繞西都。錦帆拂水成殊色，傑閣藏林想霸圖。一角夕陽山盡處，萬家燈火夜歸無。石山寺外唐橋月，莫向愁人問故吾。

長尾雨山招遊天滿宮金閣寺遂至嵐山
雨山君子人，垂老愈豈弟。交期四十年，白首見不易。我如介之推，從亡齒徒隸。惟君戒勿餒，亟起追天意。平生不計功，聊欲正其義。斯民詭自聖，與我久遐棄。傷哉禮先亡，存者蛇與彘。意行且縱語，林水忽深邃。嵐山何陡絕，仰睇若難至。山樓坐臨溪，微雨轉陰翳。借君杯中物，一酹填胸氣。栖遲指碧流，吾亦從此逝。

小倉正恒招宿舞子住友別業
樓館嵯峨倚暮空，雨聲竟夕雜松風。逃虛路出滄桑外，憤世人來醉夢中。入海扁舟應已具，看雲孤島更誰同。白鷗欲下還飛去，莫爲高吟怪此翁。

近衛文麿公爵招宴星岡茶寮小田切萬壽之助即席贈詩次其原韻
義士忠臣道在東，神州端與陸沈同 。世間豈可喪人理，天下誰堪論至公。逐臭轉丸雖自喜，浮花客慧總成空。欲知霧散雲收日，正落旁觀屈指中。
舉世同污偶獲全，與君握手歎餘年。公卿重義應增氣，衰朽投閒欲勝天。紅葉正酣傾別酒，秋風適起放歸船。申胥見比吾何敢，聊爲披肝皎日前。

九日雨中日光山湖樓
江戶東趨揭日光，泉飛楓醉及重陽。正從雲裏窺山態，却向峯頭得水鄉。洛下故人殊繾綣，雨中吟思極蒼茫。登高莫動將歸感，聊借深杯作道場。

宿日光山半米屋湖樓
我適來從萬山底，目極巉巖高未已。誰知林際透湖光，水靜山閒數十里。高樓臨水欣小憩，微雨掠湖雲正起。復於雲罅露奇峯，壓樓插天此何理。凌晨拏舟絕湖去，曉日破寒殊可喜。霜楓耀眼與日爭，使日無光誰戀爾。雨山青厓碧堂叟，肯傍海藏窮父子。胸中晴雨尚氤氳，餘味莫矜茶飯美。

華嚴瀑
縱知瀑來處，去處有誰知。入澗三百尺，莫能窮所之。雪花舂石色，霧氣變巖姿。可怪奔馳者，徘徊空自奇。

周梅泉五十詩
門巷相望密往來，十年歌哭暗相哀。牧之刻意傷豪興，同父牢愁鬱霸才。已對綠陰疏酒盞，卻尋舊夢就書堆。人間換劫纔彈指，莫信吾儕一念灰。

循廊
去來誰夢復誰真，叢菊年年伴此身。又是殘秋增悵惘，循廊來覓看花人。

十月十五夜落月
淒清月色無今古，寂寞人間有死生。霧閣云窗忽今夕，祇將涕淚送西傾。

十一月初一夜四鼓寄稚辛
夷叟與辛翁，童稚同臥起。白頭真手足，無病差可喜。二親棄我蚤，雪涕至暮齒。兒孫復滿前，略亦識道理。世途如暴風，不日當自止。吾儕亦小忍，稍爲存人紀。詩書雖半忘，餘味猶深旨。祇愁後難繼，萬卷空堆几。

寄汪衮甫
昔遊江戶三十餘，芝荃二公深器余。（芝房公使，荃台參贊。）甲午一戰曲在我，捲旗跋浪歸舟俱。年將七十忽重至，堂堂九原不可呼。郎君持節正壯歲，重我視昔情尤殊。翠松紅葉照白髮，殘年殘世同欷歔。斗樞霞意語何巧，文采焜耀驚東隅。高才名門貴風節，以義相厲吾豈誣。（翠松、紅葉，二館名。）

和胡琴初歸計韻
置子空期死地生，漫漫長夜幾時明。心聲祇覺辭彌苦，天意誰言亂漸平。從老得衰才既盡，再興一姓志難成。傭書賣卜真同調，末路聊堪小技名。

郭春榆挽詩
詩老凋零餘幾輩，歲歲相逢向行在。昨日傳觀絕筆辭，才思如潮元未退。束縛蹉跎效小忠，興亡遺恨想填胸。哀榮論定嗟身後，畢竟君恩有始終。

和鄞縣楊霽園
高人意度吉人辭，傾蓋相親勝舊知。講學力能動豪傑，從亡世已棄衰遲。空山莫憚操孤調，邪說憑誰斬亂絲。夜起庵中獨醒者，爲公自慰罷傷時。



海藏樓詩卷第十二

和胡琴初戊辰除夕韻（以下己巳）（一九二九）
禮失寧論玉爵揮，龍潛莫問在天飛。春王未害書周正，中露何堪賦式微。射隼待占高墉利，驅魚會見衆心歸。吾儕羈絏應同罪，留與人間說是非。

正月十五夜
一街寒月光如水，七十老翁夜獨醒。回首年華無覓處，漫從文字乞餘靈。

贈溥俊之侍中赴日本
皇情念手足，大器期晚成。時哉不可後，揮袂輕滄溟。英姿自颯爽，猛志宜專精。接人謙而尊，奉己儉乃宏。晏然處衆中，孰能指以驚。譬彼五嶽重，無令見真形。世變在旦暮，天道猶難明。莫滋君父憂，歸來佐中興。

正月廿一日進呈
我皇天亶姿，弱冠志恢復。安人在修己，進德在勝欲。天心屢示警，摧折亦甚酷。憂患相琢磨，轉禍豈非福。萬言苦難切，得要意自足。出話實樞機，片語繫榮辱。用財尤貴當，寬大衆所服。能除驕與吝，氣已絕流俗。識出一世上，可使一世伏。中興誠至艱，十倍開創局。無逸且有恒，舍此無聖學。

櫻桃花下作
白雪摇曳來庭隅，遮樓翳樹何踟蹰。看雲祇宜隔尋丈，愛此雲氣縈衣裾。日光斜入雲欲醉，雲醉還愁林下墜。一春又去雲爲泥，難遣幽人樓中意。

黃篤友求題烟霞訪梅圖
空聞二老訪梅年，洞掩梅荒事渺然。廿載畫圖堪再展，一家詩學更誰先。滄桑蚤逝成高躅，羈旅長貧信獨賢。莫道湖山終寂寞，遺民滿卷足流傳。

花下又作
暗林漸分霧猶瀰，千花萬蕊皆低迷。樓東花氣與雲接，朱酣白醉迎朝曦。何人與花鬭早起，精爽清明似難比。卻愁斷送幾斜陽，付與醉生兼夢死。

犀園讀畫圖
亂後難爲山水遊，好將遊興畫中收。爲君更語讀書樂，祇對青山不下樓。

謝七十贈詩諸君
俯仰漏將盡，踽踽猶夜行。夜行何時息，所期晦復明。友朋頗見哀，賦詩勉艱貞。用意雖淵默，動天如雷聲。願君莫輕言，相望實與名。

王君九求題胥江屏跡圖
置身杳萬仞，世俗非我倫。彈指歲三百，乘化見遺阡。節義有傳人，逮此九世孫。豈徒繼潛德，幽光發至文。顧畫曹所書，深情悲且敦。展圖欲感涕，醇行不自言。晚世重名教，避名道尤尊。此理猶爲淺，相看惟喟然。
明歲貢生王學伊，號道樹老人，文恪公五世孫。明亡，隱居不入城市，自營生壙，題曰「乘化阡」。爲君九之九世祖。君九作《胥莊享堂記》，曹元忠書之，顧西津爲之圖。

和愔仲五月十三日原韻
莫向彭咸問所居，稽天巨浸欲焉如。人心未改思清日，士氣難追復辟初。出狩久嗟成下殿，從亡聊自託傭書。斷章敢取旄邱什，不用詞臣賦子虛。

陳省三重宴鹿鳴詩
桂林一枝年最少，陵谷難移見高蹈。耿耿秋風晚節心，再及恩榮拜明詔。海外園田恐已荒，孤蹤垂老且徜徉。當時送我投荒者，回首應懷北斗傍。（余帥師赴邊防時，陳方爲廣州府。）

侗伯立之立庵同出觀荷
伏中伏處動累日，乘興追涼忽同出。荷塘聯袂一延伫，紅衣離披雜蓮實。夕陽掠波弄金彩，西眺南開極蒙密。水鄉渺渺入無際，安得扁舟逐明瑟。旋過湖墅蔭高柳，脫帽恣談苦難畢。餦餭乳酪甚嘉惠，渴吻得之加縱軼。論詩奮欲掃塵語，去就案頭先滌筆。

立秋
鬱熱不知秋，欣然秋已至。殘暑雖肆虐，時哉當自逝。嗟兹秀不實，華容俄見棄。涼風所成就，耿耿必天意。老夫世久輕，迂妄走仁義。旁觀怪未老，探囊索餘智。北窗窺曙色，頗作來日計。百川方灌河，行水豈無事。（時畿輔諸河盡決。）

侗伯立之向元同遊柳墅公園
洶洶河流尚平岸，渡口扁舟誰敢喚。縱橫臥柳半入池，雨氣蝕林如未散。穿林廣道敗八九，荒草侵花潦中斷。據亭小憩絕懊惜，水木泓崢猶足翫。老羌乞錢抱慚色，烈士窮途深可歎。我曹落魄雖勝彼，喪志埋名同一竄。低回斜日去何之，吾能短歌子其亂。（白俄貧或爲丐。）

或自福州海道見致素心蘭一雙初至即花歎賞成詠
露根失土等縲囚，鬱勃猶花氣更幽。越女乍窺天下白，國香欲占九分秋。抽枝自帶山泉潤，顧影還宜月色浮。夜起庵中尋故事，惟將心史伴牢愁。

侗伯立之同遊李園
聞道近郊兵已去，門前轍跡復堪尋。秋花承砌堂初啟，斜照穿簾柳更深。水草欲交聊悵望，坡陀未沒且登臨。年年攜酒題詩地，也共神州付陸沈。

陳一甫觀察六十雙壽
自奉至約意若吝，忽斥千金付灾賑。賢者固應不可測，莫訝衣冠類寒畯。廉吏家風國史存，平生阿堵豈輕言。齊眉黻佩能相警，猶有圖書遺子孫。

陳母劉夫人七十壽詩
博通經史善講肄，抗顏爲師德尤備。登堂正似老書生，教子還成清白吏。濟濟名門衆共稱，家風勤學逮孫曾。吉祥文字何妨淺，念佛栽花即壽徴。

九日中原露臺登高示同遊諸子
枉負劉郎一世豪，登臨猶自怯醇醪。河流貫市潮痕上，夕照當樓朔氣高。逐鹿中原成浩劫，饑鴻四野極哀號。諸公更事應同慨，試爲蒼蒼念彼曹。

題吳藹宸所譯墨索里尼傳後
七年名相世猶疑，四海論才亦可知。亂世紀綱民未信，中流砥柱事尤危。多君奮筆饒生氣，使我前籌或更奇。國士無雙非漫許，待看魚水出乘時。（上嘗書「國士無雙」語以遺意相。）

雜詩
平生頗自克，無病效可見。歲寒就摇落，違天定何戀。短長雖有期，痛苦亦姑遣。持此語兒曹，聊比勤小善。
古人多愛酒，以藥助使狂。醉則全於天，狂則亡其鄉。是皆恣放浪，而不甘處常。自戕反爲樂，賢智過益彰。
老至甚爲衰，頗喜躬操作。親者覺漸疏，愛者意稍薄。推此及耄期，孤往趨寂寞。人生羡長生，況味乃殊惡。
同產餘一弟，每見懷二親。相對但惘惘，悠悠留此身。事親日何短，茹苦真鮮民。墳墓久不至，仰天潛悲辛。

十月初九日侗伯立之向元同遊羅氏菊圃
今秋爲菊歸稍遲，霜風累日如見期。北花較早南花晚，三子語我良其時。此間花事推羅叟，扁舟迎客來水湄。一窗斜日正耀眼，殊色異態紛呈姿。豐者沈吟若含醉，瘦者縱逸若揚眉。舒者縈回若起舞，虬者歛抑若凝思。仰黃俯紫已堪念，忽有飛白搴雲旗。好奇流睇緋與褐，何來粉碧端可疑。主人指點賓太息，終歲辛苦報以斯。偶獲新種極秘貴，不願市擔偷易貲。能來數觀誠不吝，吾儕矜癖同此癡。

爲溫毅夫題津樓話別圖
從亡寥寥纔幾人，居者行者同苦辛。政要講義書已畢，何異晨夕承咨詢。我聞遺民多避地，島族獨能重忠義。丈夫不死天所留，不用臨歧揮別淚。

沈重烟思親望月圖
逝者誰能留，月色獨不改。堂前一遇之，何異親斯在。此情恐亦亡，風木不相待。知君經天淚，夜夜沈碧海。

吳仲珺求題王忍堪書冊
一見忍堪字，皎然在目前。同舟下京口，彈指四十年。北固山頭酒，江波照悽妍。巽翁獨知此，俯仰皆重泉。伯符志不遂，吾分當棄捐。

殘夜
微燈耀殘夜，卻顧影在壁。几榻雖未移，篋笥誰復覿。去留何匆匆，存亡兩默默。向曙意旋消，宵來更相覓。

楊一齋所藏顏魯公三表帖
突圍失去得其半，何意累年還復歸。他日功成名遂後，當令坐客想餘威。
一齋爲述此帖失而復得始末，因題數語。

題劉氏從母小像
兒時事歷歷，壯歲反多忘。一憶姨相喚，真同母在堂。亂離負鄉土，親愛苦肝腸。莫話山兜尾，殘年付夕陽。

劉左泉遇盜詩
劉子久辟地，恃醫餬其口。六盜來窺室，曾不憎隘湫。叩門云求治，二盜掖一婦。四盜旋繼入，露刃競怒吼。舉家噤不語，跧伏莫驚走。傾箱更倒篋，倏忽入盜手。病者續續來，孰能辨誰某。劉子神自若，一一爲研剖。處方復切脉，臨難真不苟。諸客固波及，速抱救吾狗。白晝乃有此，再至蓋已狃。友朋各嗟歎，念子罄所有。如何反召客，豐粲陳肴酒。引滿非壓驚，壯哉此奇叟。

題項墨林朱畫山水
自寫衰容項孔彰，朱家畫本意堪傷。老夫未合稱遺老，待撥江山反少康。

題虎口餘生圖
風行一世金贖命，朝處華堂夕檻穽。貴人喪膽伍俘囚，此日相憐盡同病。窮民無歸阻草萊，虎之盜世良可哀。披圖誰念承平日，四海康莊任往來。

張一桐邀飲分韻得生字
我昔嘗爲文襄客，文達遺風想顏色。公孫好事更瓌奇，不覺名門森畫戟。門第誰能保令名，當時人桀嗟無靈。累世相韓子房少，期君事業在蒼生。

夜起庵
一別高樓寄此庵，五年況味更誰諳。枕堪待旦天難曉，薪已將然臥豈酣。滄海徑歸真上策，舊京入夢奈空談。丹青自寫靈臺狀，莫信人誇蔗境甘。（相者謂余當有晚遇。）

和弢庵元旦韻（以下庚午）（一九三〇）
蟪蛄未可言時命，那識人間秋與春。不憚冰霜成苦節，依然日月見常新。行歌莫復悲從徑，著論猶思效過秦。海內名流憑屈指，卻嗟行在盛詩人。

人日遺章行嚴
昔與幾道論物理，初若不合終有取。行嚴理不減幾道，文辭益達真其偶。滔天新說蕩忘返，徒使學者失所守。山移海覆俄自敗，始信吾道可長久。子於學術誠善變，非但心悟實身受。速宜著書道甘苦，後生循循得切誘。世人欲殺定何意，正坐名高博衆詬。衝寒過我示新作，抑鬱窮愁聊一嘔。不妨獨以文爲詩，莫與時賢較升斗。

題林山腴霜柑閣人日燕集圖
世移人散乃至此，人日相思阻萬里。宣南朝士猶未盡，舉酒看天雜悲喜。霜柑小閣著詩翁，書尾殷勤置印紅。回首平生銷磨了，借君畫卷吐殘虹。

答顧壽人（祖彭）見贈
金陵山似夢千層，永憶平生顧子朋。卷裏交期猶欵洽，酒邊意氣自瞢騰。存亡默契餘名節，人物銷沈閱廢興。卻爲君詩慚北海，祇將高臥比陳登。（顧詩云：「北海不爲曹氏下。」）

庚午二月初九夜
屈指相從歲月長，纔如一夢覺旋亡。心頭常貯疑隨影，遺照時看悟異鄉。往事詎忘非往日，餘生未盡祇餘傷。殘宵獨語先歸者，留閱人間更幾場。

張翼桐求題遜廬詩思圖
抹月批風奮筆初，矜唐抑宋力爭餘。詩人小雅今何在，欲袖葩經問遜廬。

花朝飲東興樓
莫忘人日約花朝，九十韶光已半銷。吟社何妨期酒肆，詞流最喜共春宵。揮毫易動承平感，縱飲猶堪塊壘澆。攬轡澄清定誰屬，相看霜鬢未全凋。

答劉子貞
東遊故友已將盡，羈旅逢君尤健飯。平生志業無可言，苦節戔戔貫衰晚。君能忿世且疾邪，下視世士如泥沙。餘年事佛真長策，定力應看轉法華。

答張岱杉
清明在躬真養氣，寡欲可使清且明。氣爲之本形爲末，餘事猶足持吾形。超觀（岱杉別號。）超超必了此，力行實難無異理。若非仗義行人間，漫浪長生不如己。

題弢庵第六女敏修所作山水
畫筆詩心秀氣鐘，含毫不待守南宗。螺江嬌女閒調粉，奪得清湘雪後峯。

黃溯初求題敬鄉樓圖
世風惡倫紀，何有於敬鄉。黃君豈弟人，作樓抱縑緗。叢刊繼玉海，力能發幽光。願君昌永嘉，莫但雄收藏。

陸文烈公（鐘琦）文子遺墨卷書後
事敗成忠孝，而亦能感人。感人誠有效，死難終懷寃。或未盡其用，勢去不可援。迂謬自取祻，功罪猶難言。願與知者謀，臨事期萬全。苟其負君父，名節安足論。

王彥和求題中泠泉圖卷今爲王可莊祠
江去泉留見此祠，滄桑滿目不堪思。存亡同負千秋業，埋沒空哀一世奇。兩點金焦殘夢斷，廿年吳會再來遲。含豪回憶平生語，寂寞猶餘地下知。

程白葭求題周璕畫龍（自序云：「嘗於遼河見龍騰。」）
退之龍移信奇語，巢居插天厭平土。永叔盆池意更豪，百里中分千丈舉。程子真龍幸一見，誤信神奇同朽腐。豪釐脫命偶獲赦，幾逐蝦魚卷飛雨。好龍徒得畫龍本，冥想靈蹤定何許。董源能作拔山勢，蝘蜓尋常寧可侮。尸居如我不足論，龍變云云聊戲汝。

和立之極樂寺坐雨韻
六十年來跡孰尋，驚聞把臂又雙林。含情莫問同光事，祇有西山雨意深。

答張君玉裁
石遺最知詩，未免阿所好。學詩吾亦老，淺陋豈足道。平生夢韋柳，一字不能到。次之爲韓歐，擱筆難其奧。隨人作近體，何異蜂蜨鬧。從今欲不作，蓄智待衰耄。近得虞君詩，（鎮海虞和欽。）於杜果深造。沈雄出意表，纖巧端可掃。張君師石遺，吐屬頗兀傲。爲君道所歷，弩末愁魯縞。

嚴幾道手書題後
幾道與秋樵，清談極神契。手書可相亂，倜儻真一致。學之皆甚勤，垂老姿益媚。書生抱結習，自詡意有寄。當時未深許，身後始歎異。平生歡不再，感愴難自製。

閏六月廿四夜望月
半玦入我懷，碧彩在天際。窗間獨徘徊，夜起真吾世。無涯終不舍，聖者亦感逝。區區較行藏，何異深則厲。平生事已畢，待盡即長計。望舒爾知我，默對若有契。
時日胡不喪，予及女偕亡。哀哉不聊生，舉世徒慷慨。斯民未悔禍，負汝肝與腸。昊天豈能救，兩敗誰降祥。盧鵲在其前，螳蟬在其旁。殺機一時發，膏血污穹蒼。

雜詩
出門何所詣，誰可聊與語。鳶飛魚則潛，惜子非吾侶。而我斯人徒，兀兀豈高舉。一言苟有合，嗟歎能無取。辟言且辟色，稍狎或予侮。人間猶可戀，不必心相許。
否極泰斯來，其機良可見。不幸言而中，識者頗驚歎。中國非無人，隨波爲士患。柬之雖已老，猶得稱好漢。玉人寧受教，舍汝難自賤。袖間惟縮手，誰與撥世亂。
墜月來枕上，哀我如枉顧。我臥月明中，驚覺月將去。意舉欲從之，安得插兩羽。山河不難越，妖亂可飛度。豈如行空機，徒使生民怖。夢中未忘世，悵恨入遲暮。
所求苟在我，求之固必得。使其不以道，雖求亦何益。禹稷曾何求，躬親惟稼穡。億兆服其仁，萬流歸其德。詹詹道未閎，天命詎易測。知天若操券，衆口殆可闢。

王病山七十生日
昊天未厭亂，烈士老可惜。不知何所待，歲月等輕擲。病翁亦七十，鬚髯猶如戟。衆中聞微語，震駴皆辟易。所居裁容膝，抱膝視四壁。瓶花換春秋，嬌女課朝夕。悵然觀世變，但覺夢痕積。勁氣久鬱蟠，毫不減往昔。年年雖相見，把玩惟過隙。殘秋當叩門，餐飯加努力。

劉石宜寒燈課讀圖
冬夜正長燈影寒，兒書未熟母不歡。母憐兒倦母亦倦，窗風入隙聲悽酸。兒存母亡圖長在，圖中情事今難再。舉圖還君更何言，惟有孤兒黯相對。

黃黎雍千華覓句圖
詩人得名山，才氣豈相讓。名山得詩人，靈秀湧萬狀。有如鄭道昭，駒谷長自放。至今雲峯刻，翠墨森遺唱。又如王介甫，鐘阜久跌宕。定林專一壑，終古想超曠。黃子家遼陽，千華閟疊嶂。此山正有待，人桀與相抗。願君出奇句，少慰朋友望。

曹纕蘅四十生日 
少年詩才氣難敵，年少漸去才漸厄。四十稍稍厭浮語，我信曹子能不惑。子詩俊逸多可喜，貪多愛好吾所惜。勸君返樸棄聲律，敢謂老馬途猶識。蹉跎亂世孰有就，恃此不朽當自力。安身立命入中年，何物堪娛祇心得。

空房
空房一何慘，我意無奈何。去日既已久，安望重來過。遺容空注目，畢世驚蹉跎。熟寐不欲覺，轉憎人事多。

和山本悌二郎見懷元韻
廿年滄海尚橫流，失笑童蒙匪我求。一任時賢詡牛後，誰從鄴下數龍頭。試看飢渴歸心易，小待桑榆反掌收。祇有二峯能見憶，思君端欲賦重遊。

卓君庸用筆九法（以下辛未）（一九三一）
離婁公論明且巧，亦恃規矩成方圓。世間神妙不勝用，造車合轍真知言。舊傳八法增爲九，疑子偶得如有天。乃知秘錀本至淺，日行不覺誰使然。童蒙得之生羽翼，飛行絕跡追胎仙。此猶金丹換俗骨，草真篆隸從所便。太平至仁寄文字，（《爾雅》曰：「太平之人仁。」）將統萬類歸同倫。老夫斂袵心誠悅，莫騰訕笑嗟羣賢。

二月廿四日歸海藏樓花已半殘
殘花能待我，於意良甚厚。吾猶及此花，於義或無負。人生不相及，餘恨常八九。至哀來無端，顛倒終何有。年年人漸亡，自顧亦已叟。惟當屏文字，縱論且舉酒。
梅泉誠善頌，惜此蓋世翁。惜乎天不與，非窮亦非通。舉世如鴻毛，泰山在此窮。七十何所求，哀歌氣填胸。友朋稍見知，來往成奇蹤。春秋歸斯樓，八年更風雨。置子魯陽戈，行看日再中。

馬詩癯求題劉平國拓本
褒余刻石楊淮表，勁瘦無波異漢分。每道東西成別派，還從姑墨證斯文。

寳瑞臣屬題暘台探杏圖
秀峯杏林不自保，年年作花餉諸老。過眼承平非我春，祇恐詩情被花惱。寫取風光幾度吟，尋花莫惜入山深。遊蹤歲月須勤記，聊慰空山槁餓心。

馬仲瑩屬題晏元獻遺集（仲瑩蒐輯。）
中園賦與五雲記，元獻遺文足傳矣。千載惟稱珠玉詞，二晏相輝真父子。慈谿仁和發幽光，安次晚出加張皇。人生遭遇如同叔，何用辭章較短長。

淡路丸舟中
同洲二帝欲同尊，六客同舟試共論。人定勝天非浪語，相看應不在多言。

旅順海岸
奔濤數百步，勢欲卷人去。山惡天無情，茫茫向何處。海濱此君臣，顛沛亦奚懼。朔風莫怒號，饑溺吾所慮。

龍王堂水源地
澄流千餘頃，可飲百萬人。長橋若橫帶，清媚絕點塵。四山靜相圍，種松成層茵。豈知萬花谷，踏遍峯巒春。去海不數里，鹹波杳無垠。智者能行水，嗟爾鑿井民。

贈甘粕大尉
諒爲烈士當如此，負咎方知疾惡深。意氣人生忽相感，惟將節義見胸襟。

旅順雜詩
天戴空桐海度遼，高原無際見盤雕。廿年熱血心頭貯，猶向寒宵作怒潮。
冬暖通宵雨似繩，迴風忍作雪飛騰。人間遇事憎遲鈍，造化雕鑱恐不勝。
彌天四海盡虛名，西抹東塗讓後生。七十老翁閒抱膝，思量次弟便收京。
繁霜減覺鬢毛侵，揭日移山尚有心。狂煞拿翁自天縱，字書難字不曾尋。
地闢天開待鉅觀，爭教理會到儒酸。莫從鼠窟營生活，敢請諸賢放眼看。

贈憲有之
忠賢久賷志，哲嗣各超特。吁嗟此何時，爲國當盡力。少康初在虞，羽山猶未殛。見君竊歎異，風骨果遺直。老夫頗相士，深淺稍能測。熱中必懟上，室怒市於色。一笑契吾言，士固先器識。

江知源連山村詩
廿年隱海濱，讀易忘其老。避亂復居遼，植果守荒島。諸孫各勤學，玉立盡國寶。知子非忘世，作計不草草。狂夫來一飯，放眼窮蒼昊。出門勿相笑，動靜或同道。

王君九求題其十四世祖明王文恪公鏊自書洞庭兩山賦卷
具區之藪吾未遊，兩山戲湖如雙虯。震澤先生賦其狀，何異浩渺拏扁舟。文心嫖姚書雋勁，蟬蛻功名獨乘興。一篇謫解意何深，誰識先憂理尤勝。賈生希文才可爲，天下無事終難施。因時察勢有輕重，蚤退斯人己見幾。（文恪集《謫解》篇中語。）

文化台得宅在巖谷間名之曰遐谷以詩紀之
雲峯山中白駒谷，中岳先生吟不足。此山近市絕世塵，誰抱遐心止山麓。谷口微通斜入海，海勢彎環山起伏。靜中日月任窺窗，歲暮煙雲欲遮屋。子真道昭雖往矣，一叟狂歌獨來復。遼東避世多名士，祇有幼安可追逐。真人已出猶龍潛，反掌乾坤見新局。豈知投老歸何所，夢想舊京倚喬木。結隣莫厭暫婆娑，自顧未甘棄溝瀆。

住山（以下壬申）（一九三二）
住山意良靜，自爾去人遠。惟貪養懷抱，何用惜朝晚。等之逝不舍，所得未爲淺。處逸而待勞，欣然乃善遣。

人日晚霽和寶瑞臣
知存豈必兼知退，見淺何緣喻見深。倚伏孰能窮世變，廢興端欲契天心。遼東人日尋吾黨，星浦斜陽換暮陰。但飲莫論眼前事，廋詞聊與託微吟。

西園（端午。）
斯丘聊得暫婆娑，正是原頭夕照過。高阜蟠龍迴草色，密林瀉綠入池波。俊遊誰辨閑中味，愚叟猶堪勞者歌。卻念舊京潁濱老，祇憑花事坐銷磨。（稚辛寄示牡丹詩。）

雜詩
新綠新晴暗幾層，小亭斜日有誰登。窗間閣筆沈吟者，席卷燕雲且未能。
庭除得柳廿三株，兩架殘書便有餘。回首海藏五千卷，何年還我舊樓居。
行在朝朝事早朝，漸看垂柳踠長條。不須坐待秋風起，已覺先生短鬢凋。
雙柳駢枝四丈餘，披雲拂雨蔭前除。憑誰共話南陽路，一樹當門恐不如。
林外明霞一霎明，滿庭柳浪碧雲生。西風妙解銷殘暑，祇在蕭蕭帶雨聲。
曹瞞啖葛渾無賴，運甓陶桓可笑人。夜起庵中人老矣，不須辛苦損天真。
廿年夜起跡堪尋，習苦如忘老漸侵。衝雨衝風渾不避，一生吃著那關心。
赫赫行天雷乍驚，庭中大鳥正飛鳴。周公葛相猶耽巧，流馬南車次第成。

題西村真琴博士所寫滿蒙草類蟲類二卷
古有南方草木狀，誰從北地考芳蕪。西村博物應難及，何異親披爾雅圖。
吟思誰如黃魯直，一篇演雅絕新奇。老父欲覓寒蟲語，也有鳴秋幾卷詩。

九日
壯年猶記戍南荒，晚向空桐惜鬢霜。自竄豈甘作遺老，獨醒誰與遣重陽。菊花未見秋無色，雁信常遲海已桑。定有餘黎思故主，登高試爲叩蒼蒼。

弢庵太傅八十五歲生日（九月廿三日。）
天迴朔漠作神京，國老東來舉世驚。八十五齡真好漢，重陽半月見耆英。中興方略資長策，北地雄豪待主盟。細楷清詩時一出，知公不減舊心情。

述菊
我雖投有北，意若輕此鄉。所居依高柳，偃息聊徜徉。殘秋忽重九，頗訝花未黃。隣園覓盆菊，恣取不靳償。涉旬苞漸放，倜儻殊非常。抗態已兀傲，舞姿極回翔。色奇固難媚，骨瘦偏含狂。遇之以畸士，勃然動詩腸。不辭室轉寒，獨賞夜始長。得此果意外，誰能蔑衆芳。

題飛鳶海日
匹夫志難移，復國一反手。夸父化爲禽，猶與日競走。

十一月四日始乘飛機
莊周論絕跡，未若無行地。今知行地難，凌空乃甚易。習聞氣猶水，浮物水不啻。仰觀雖迅疾，閒暇得下視。山川掌中文，嗟此人間世。夕陽在我側，碧落故無際。遲遲吾行爾，父母國可至。斯人聊同羣，詎作飛鳥逝。
利人斯制器，而用以殺人。此非人性惡，得果由種因。苟能正其本，萬類自相親。必無强凌弱，何取力假仁。設險以守國，舊策難重陳。空中常來往，四海爲比隣。智者既創物，始知天牖民。王道信蕩蕩，請觀行同倫。

題于晦若手書卷子
研朱正讀韓非子，北院同居幾晦明。恰似祖生呼越石，聯床屢起論雞聲。
乙酉秋冬與文和同居天津督幕，予年二十六，今七十有三矣。愴然書此，壬申十一月十日。

和弢庵留別韻
忽忽殘年過七旬，豈能忘患欲忘身。榻旁未可容鼾睡，海內誰云等比隣。聊以神州喻唇齒，忍看諸夏廢君臣。弢翁老去名尤重，應仗新詩悟國人。

殘夜
數盆頗惜梅花瘦，莫解殘年抑鬱心。驚怪暗香來鼻觀，故人魂夢忽相尋。
回頭萬恨復千悲，投老猶難脫馽羈。留取一庭殘夜月，依依還我少年時。

夜起
立於萬物先，嚮明我得天。衰殘何足歎，皦日在窗前。
中庭力掃除，一潔已可喜。天下誠吾憂，聊以俟君子。
弈秋著一子，殘劫變新局。誰知夜起庵，得此柳下屋。
舉國欲何依，無主自致亂。老夫略識塗，譸張莫爲幻。
黃金數萬斤，六計皆出奇。沛公能不問，得以恣所爲。
擾攘二十載，蒼生何以生。誰能不嗜殺，未可更論兵。

和水越成章韻
驚回舊夢悵離羣，久別應知過所聞。忠孝勞生終有愧，何如白首臥松雲。 
原作：欽君忠節最超羣，赫赫聲名世所聞。應是遊蹤猶在夢，湊山松籟甲山雲。

東坡生日聚飲
氈毳年來欲費吟，舉杯聊敵夜寒侵。宿師論將雖非望，猶有眉山緩帶心。（時方進收熱河。坡詩云：「西方猶宿師，論將不及我。苟無深入計，緩帶我亦可。」）
邊頭白酒香尤烈，塞上盆梅瘦不花。玉宇瓊樓更休問，且看霜月滿龍沙。

十二月廿六日天未明
殘夜不須眠，獨起誰同調。老我莫彷徨，片月猶年少。
愚公欲移山，恃有子孫在。老夫當及身，移樓著人海。（於收京後必更造海藏樓。）

除夕
遼左觀天星已迴，倒懸未解事堪哀。人心漸悔機應轉，殘局誰收劫又來。欲以功名付豪傑，待看宇宙洗氛埃。老夫依舊窮生活，腐鼠鵷雛莫浪猜。

正月三日憶小乙（以下癸酉）（一九三三）
千載匆匆過眼前，無端生滅定誰堅。幽明歲月應同逝，母子相依又六年。（小乙卒於戊午，吳夫人卒於戊辰。）

小倉閒齋寄盆松
閒齋越海寄盆松，鱗鬣嶔崎雪尚封。聊欲對松詢近狀，知君詩思正蟠胸。

哀垂（正月二十日卒於滿鐵醫院，四十七歲。）
吾年七十四，汝纔四十七。老存壯乃亡，天道難究悉。一生近好勇，才氣太橫軼。俗情殊未捐，蘊熱成內疾。忽如爇天燄，致死只六日。傷哉兒之愚，捨我爲異物。
從亡吾父子，不恤天下詬。老夫雖先登，返顧恃勁後。嗟乎天喪我，倉卒而遇覆。伏弢折右肱，必敗焉可鬭。沈吟慮同盡，束手不能救。誰能從此止，先軫甘免胄。
蚤通東西學，未暇攻詩書。少得讀書力，投閑意不愉。壯健如熊羆，忽然失其軀。婦諧兒女慧，割愛情何如。獨云父勿憂，指舌空囁嚅。汝當目不瞑，吾當持衆雛。
强死能爲鬼，子產說何疑。又聞季札語，魂氣無不之。奔遼有同伴，聞耗來已遲。逡巡甫出門，旋風起前墀。捲塵高丈許，南趨若追隨。窗間我目擊，失聲呼兒垂。俄而塵自息，憫默空庭悲。死生分已斷，欲語將告誰。（上角利一來視，垂所善也，抱吾臂而哭。）
不敬天降灾，反躬當自責。逆來必順受，尤人亦何益。事業姑置之，家難殊可戚。譬如風拔木，龍顛委荆棘。孀孤忽滿眼，血點垂胸臆。老夫豈長存，素志堪痛惜。回思平生心，忠孝有微績。蓋棺誰論定，一逝真過客。
戊午勝之亡，哭弟賦永訣。於詩雖非深，下筆頗雄傑。今年吾憶勝，入春太慘切。幽明歲同逝，母子六年別。豈知應在汝，十日復夭折。驚怪詩爲妖，不祥禍何烈。鬼神果先告，前後如一轍。苦吟不自休，奈此肝腸熱。
【附錄】哀勝弟        鄭垂
鬱鬱經七年，積憤在國事。窮廬雖困守，所幸共隨侍。世亂將何爲，承歡期我輩。豈知天道遠，堅貞觸鬼忌。蘭摧玉樹折，橫風吹雁字。南行禀嚴命，歸思怪難制。別來甫匝月，倚枕驚憔悴。劬勞憂二老，促喚心戰悸。倉公不再起，乞靈仰異類。衹求盡人力，遷播敢卻避。孰意神早傷，毒厲得縱肆。藏府迫不支，挽救乏藥餌。肢體殆先亡，戀親魂暫滯。欲呼口無聲，覓視淚盈眥。晨興天未曙，惡耗倐忽至。樓頭悲骨肉，感應若相對。恩義數萬千，一瞑卒捐棄。此恨真綿綿，終古淪宿志。還家膚未冰，訣別待訓示。聚哀恣一慟，號泣懷幼稚。黃昏初入殮，遺貌似沈睡。蓋棺忍回首，從此永見背。可憐手足情，過眼等騅逝。讖語徵詩篇，嫉俗遂厭世。寒宵風凄其，迷惘猶夢寐。
戊午正月十五日，垂稿。

殘春
喪我焉知質在亡，空教白日照倉皇。遭逢殊異謀中絕，魂魄何之氣自强。怪事有時書咄咄，殘春不奈送堂堂。關張無命腸堪斷，頓足喑嗚淚幾行。

上海舊作
觀小叫天演碰碑（辛亥後）
暮年楊業竟輿尸，雲代威名自一時。破敵何殊逐雉兔，望風曾說避旌旗。晚途供奉成遺老，垂死英雄有駿姿。霜月滿天冰作涕，喑嗚猶繞李陵碑。

題同甲吟草舊作（嚴範孫己未六十徵詩。）
海濱避人如出奔，世亂愈甚越九年。草木同腐正可弔，俯仰六十休問天。侍郎嶔崎善自遣，遨遊物外兼逃禪。登高一呼忽四應，何異舉義揮先鞭。我生偶爾同月日，星宮魔蝎殊迍邅。向來萬事不信命，祇信人定須頑堅。灰飛烟滅在一瞬，中興赫赫歸周宣。橋邊日者私許我，爲問諸子然不然。

四月廿八日乞假至大連星浦
抉壁施窗憶壯年，推窗海色自無邊。人間正有千重恨，呵壁憑誰更問天。
含蕊殊濃開漸淡，人生花事黯何言。花前人與春俱老，惘惘沾襟豈酒痕。

星浦櫻園
長春春歸草未綠，直爲看花乞休沐。海上櫻林一夜開，舉國尋春競追逐。朝來宿霧猶連海，紫氣漲空吐穠郁。日光忽入如貫虹，瓔珞漫天散珠玉。雲中君下雲四起，飛擁巖腰或山麓。又疑蜃氣幻羣姝，粉魄脂魂粲盈目。花間士女各攜酒，席地酣歌挈其族。先生微行雜衆醉，豈必獨醒聊曳足。當年彩筆已難狀，殘錦探懷毫更秃。滄桑回首夢龍華，炫晝崇桃語誰續。

濤聲
曉色能令海氣生，夕陽轉覺暮空平。靜中別有吞天意，最愛奔濤日夜聲。

茶範閣詩（瓜谷長造別莊紀事。）
深閨麗質少執禮，窈窕舒遲雲欲起。肅然四坐散茶香，屏氣微聞鑪沸水。魚眼蟹眼聊比擬，細啜無聲甘似醴。竹瓢陶盂漆秘器，傳觀疑年容諦視。箏簫隔屏驚且喜，宛轉嬌憨雙稚齒。鳥盤雪山摹富士，咨嗟妙才妹與姊。敬賓及介退乃已，門外穠櫻壓桃李。

題畫（一翁捨錢與貧者，盜及犬躡其後。）
利傍有倚刀，猘犬憎蘭佩。禮義苟不愆，孤行在我輩。

費地山求題露軒小楷卷
翰苑風流墨似金，晉唐小楷費研尋。老夫臂指僵難使，空有羣鴻戲海心。

初日
初日垂楊自弄陰，曉風過處抵千金。麥粱萬頃天如海，換盡詩人出塞心。
人定從來易勝天，好將錦繡裹山川。賣刀買犢傳新法，生聚何須待十年。
三章約法未全頒，且可從容議入關。柳下先生狂作聖，祇將夜起示人間。

星浦大和旅館賦盆花
南妝尚未麗，北宇饒丁香。玉簪獨幽艷，兼彼二者長。此花小於簪，纔可喻釵梁。皭然天下白，間色誰能當。豈可無嘉名，名之曰夜光。聊以比夜合，雙璧堪輩行。玉氣如白虹，意奇語非常。禮經極能事，物色收衆芳。

星浦
何年奔星墜天闕，長扼驚濤作飛雪。我來踏星欲浮海，星不能飛海難越。家山祇隔海一涯，廿年國破空思家。國人望我如望歲，臨海悵惘還長嗟。樓中候潮日再至，潮聲動天破吾寐。桑田滄海眼中人，袖手沈吟待天意。

海岸
玉佩瓊琚困馽羈，逃虛入海更安之。孟郊老去歌銅斗，卻羡翻船踏浪兒。
漸苦龍沙歲月深，祇將夢想寄山林。海波汩沒無人處，安得成連爲鼓琴。

書扇贈武藤大使
峴首羊叔子，雲台馬伏波。風懷去人遠，談吐得天多。滄海當斜照，朱樓出翠蛾。烹茶留片刻，不厭小詩麼。

王道
損人利己祇一念，可使舉世無安土。聖人復起更無奇，去其所爭得其所。人生託命於天地，相資以生義有取。智者創物終相仇，孰爲蒼生解愁苦。
妖亂相尋二十載，棄禮蔑義逮今日。哀之不若使身受，其氣既餒將自失。王道蕩蕩天所開，舍世安歸必無術。老夫何異馬識塗，卻指夷塗待豪傑。

寄弢庵
意氣當時幾許狂，堪憎老境債教償。殘年況味今參透，祇是生離死別忙。

樓外
樓外青山最有情，默然相對晚雲生。會心不在閒言語，聽取蕭蕭過雨聲。

題雷峯塔經卷
雷峯已滅藏經出，四十年來事渺茫。（光緒乙未一至湖上。）劫後遺民吾尚在，卻看孤塔過遼陽。

青厓雨山竹雨香城夜飲
老去詩人感事多，不辭轉海一相過。六年如夢依然在，奈此燈前酒後何。
遼海新朝莫苟安，由來事業出艱難。漆身吞炭都經過，憂患餘生亦等閒。

讀國分青厓詩題其後
詩能動三光，亦能貫九泉。詩人以詩語，萬物皆自言。我讀諸子詩，稱心如所論。如饑自知味，如寒自知溫。獨有難言者，一生積艱屯。非聖孰能達，愧我非其人。願使深者淺，願使昧者真。信哉青厓翁，言志無所先。
我居神戶日，去今四十年。避暑得出遊，頗思就溫泉。所恨不解語，造次無其人。爾時逢一姝，自名小歌津。撫掌笑使君，迂哉何待言。意動必可解，出語非自然。默然驚其慧，負負慚嬋娟。回首誠隔世，或猶在人間。以詩記其名，兼以語雨山。
【附】青厓原作
華言我不操，聞之意不通。與君相對坐，不異啞與聾。君心我夙知，我意君應識。語言雖不通，神契久相得。翹首或放眸，蒼蒼者何色。陰陽四時行，終古守元默。我今與君語，仍有管城力。同文何足言，長是同心國。

吉林
樓頭山色漾江光，魚麥豐饒見此鄉。地秀可知興學易，亂平應覺卜居良。欲憑禮樂移偷薄，莫遣潢池苦跳梁。他日絃歌聞百里，老夫遊處定難忘。

陳立村八十詩
甚欲從君話武昌，追思建業轉恓惶。行年八十垂垂老，入夢千重處處忘。此日神京能把手，半生浩劫莫回腸。還鄉儻得如人願，且認并州作故鄉。

九月初一日晨起
世變方興孰了期，息肩何地事堪疑。睡鄉萬戶雞聲裏，卻是閒吟縮手時。
動靜元來貫晦明，半生待旦伴長庚。蕭然抱膝燈光下，漸覺人間萬事輕。

九日文教部登高
雪後重陽夕照明，（初四日雪。）高臺縱目俯神京。平原已覺山川伏，投老翻教歲月輕。燕市再游非浪語，異鄉久客獨關情。西南豪傑休相厄，會遣遺民見後清。

弢庵八十六歲生日（與德國統領興登堡同歲。）
英豪當代興登堡，名節千秋聽水樓。並世天教繫王室，一時人望重神州。趨朝心尚凌風雪，絕席班應隔輩流。長白中興山萬壘，試憑紫氣候青牛。

和高瀨武次郎
聖學千秋久舍藏，救時深切信奇方。欲憑論語平天下，半部誰懷一日長。

夜起盆梅正發
尋花呼酒恣清狂，繩匠斜街久斷腸。魂夢王陳真入座，何來窗下一枝香。
舉頭惟見小時月，見月懷人欲見難。失馬塞翁過七十，殘宵對月不勝寒。

雜詩
知音絕難遇，不知且何如。如閉暗室中，日與愚者居。其言乃糞土，譬解術則無。造物一何劇，未可輕揶揄。
年華如覆水，一往不可收。幸有駐景術，猶堪影中遊。虛名那足翫，豹死皮長留。文字苟自傳，信有萬古愁。所恨古之人，終難入吾眸。宛宛親與愛，伴我無明幽。彈指三十年，海藏失高樓。莫言比夢寐，苦吟誰能休。
倉皇任國事，倐忽歲再易。空拳冒白刃，非主反爲客。拙棋受幾子，此局難對弈。何能貪天功，潛轉豈人力。一忍乃致此，失馬忽復得。塞翁不辭瘁，夜起未改昔。忠信出懸流，稍驗身所歷。
老胡笑且詰，何等爲王道。新邦如嬰兒，古語命曰悼。扶牀猶未能，安敢慕桀驁。柔弱生之徒，聊避天下媢。煦沫幸得活，涸轍逢行潦。洶洶强弩末，未必穿魯縞。仁義殊可慚，甘言姑相報。
此都據高原，曠闊亦可喜。期年增萬戶，奔湊無遠邇。陶漁至於帝，所居輒成市。四海聞新京，鼎鐺猶有耳。老夫謬承之，自顧已暮齒。求賢竟何得，徒愧天下士。
插架書無多，枕籍止一室。拋書尋餘味，坐待穿窗日。日光天下奇，力解袪抑鬱。脫身行日中，造化與我一。養氣塞兩間，此語真可必。



海藏樓詩卷第十三

正月十六日奉皇帝即位於新京郊天禮成改元康德（以下甲戌）（一九三四）
三王家天下，傳子以相繼。秦政稱一統，二世至萬世。生民立之君，道在仁與義。仁義自無爭，豈爲一家計。苟以力假仁，上下必征利。舉世治此學，自謂巧且智。日居爭敚中，孰能捄其弊。
夏后厄有窮，中絕四十載。吾皇歸滿洲，二年定遼海。中興與開創，赫赫有真宰。人心不忘舊，制勝若因壘。中原可徐復，修德猶有待。一言幾興邦，惟以敬勝怠。忽曰我得天，天命固未改。

述懷
夜起二十年，倉卒當此局。依然坐待旦，自顧殊錄錄。習氣最難除，求治誰能速。先富而後教，解此意已足。爲政好握權，一念等流俗。國僑以治鄭，葛亮以治蜀。區區法家語，王道未易復。

使日雜詩
平生肝膽道非孤，坐見扶桑奮霸圖。四十年前花前客，白鷗年少豈知吾。 （神戶。）
山路櫻花半未開，雲中富士雪猶霾。車傍兒女顏如玉，盡道先生覓句來。（熱海箱根。）
山樓主客百重歡，紅袖銀燈夜未闌。諸老熱腸吾自醉，不須借酒禦春寒。（俵石閣。）
成圍暖玉莫驚寒，詩酒相催特地歡。可惜少年心已盡，祇將紅袖當花看。
獨往孤行道偶通，知音千載最難逢。世人盡在酣眠裏，忘卻人間夜起翁。（西京旅館。）
塗地誰憐腦與肝，千秋轉敗事尤難。貪天未可論功罪，翻使英雄淚不乾。（甲斐夫人和歌。）
松際初陽射眼明，窗間海色卷雲平。越山馳道千車過，也作風濤拍岸聲。（甲子園。）
池館幽奇窗對海，最宜風雨看驚濤。移情別有成連曲，不借詩人一世豪。
瓊島仙姝不自妍，莫將脂粉擬天然。春潮初漲雲初起，正在朝陽吐燄前。（嚴島櫻花。）
刻意傷春失夢痕，懷人亭下更何言。花前白髮風懷盡，不是銷魂是斷魂。（嘗於神戶署中作懷人亭。）
處處春山展畫圖，登樓小憩茗甌俱。兩叢紅白誰來賞，喚起閒情到鼠姑。（別府龜井旅館。）
北戒神州久閉關，願穿河套越天山。天公應被人窺破，鳥道何須取半環。
松徑通天暗入林，兩峯離立意何深。白雲徐度巖腰過，似有微行出岫心。
鑪韝原知屬化工，陰陽爲炭碧兼紅。誰能發問誰能對，子厚靈均祇兩雄。（血池地獄海地獄。）
噓氣成雲鱷養雛，應聲掉尾果堪呼。昌黎自愛閑文字，遣與蛇龍作並驅。
聰明睿知惟神武，德化二千六百年。今日日光輝萬國，蒼生還賴舊山川。
癡雲堆積天如墨，雪浪崩騰海愈明。正有萬千身世恨，悲歌來和撼天聲。（青島。）
懷古東來七十翁，穿胸貫日氣如虹。雙橋倒影金千尺，大淀河頭夕照中。（宮崎廣瀨旅館。）
百歲纔餘廿五年，任他修短且隨緣。英雄花月應同盡，莫向人間歎逝川。（柰良旅館。戊辰與垂宿此。）
兒女傾城爲送迎，老夫感涕欲縱橫。達材成德真吾黨，願汝同揚一世名。
一角元黃漸射金，半丸離海欲登臨。暗中已有人相待，二十年來夜起心。（三月十二日烏蘇里丸舟中。）
骨肉凋零換劫灰，興亡萬狀祇餘哀。仰天獨憶兒時事，滿眼波濤更不回。（海中七十五歲生日。）
海上羣山跋浪來，千蒼萬翠畫圖開。朝陽巧欲施金采，湧出參差白雪堆。
戶樞流水理殊明，惰慢終教業不成。百歲尋常應易得，何須世外覓長生。
一張一弛力常均，天道如弓事在人。夏靡阿衡俱過百，張蒼乳臭不須論。

日本漫畫者安田鴉甫求書
已槁蒼顏那復溫，漸銷英氣亦無痕。丹青難寫靈臺狀，皮相紛紛莫浪言。

端午後一日雨中
萬重舊夢落江南，翹首燕雲興尚酣。誰覓塞翁談夜起，綠楊深處是茅庵。
窗間晝晦欲拋書，閉置長憎出有車。僅得小廊堪曳足，時來放眼即逃虛。
野鴿翻空合又分，知時就食忽成羣。黃粱一霎人間事，插翅高飛愧此君。
對牀聽雨真佳境，愛說東坡與潁濱。老我廿年耽夜色，雨中偏覺一燈親。

悼內藤虎博士
兩京邂逅劇談餘，問疾瓶原見異書。驚歎少微動星象，不堪回首子雲居。

腐儒（六月九日。）
此局端堪稱意無，疲民廣漠暫枝梧。天心或欲收殘劫，王道何妨起一隅。尹也就湯應得所，禹之行水定非愚。西南億兆當誰寄，悉絕乾坤老腐儒。

香瓜
轉綠回黃訝繡紋，溫黁鼻觀已微聞。味尋甘露酣初證，韻絕醇醪逞半醺。荔子先驅膚綽約，木瓜永好思氤氳。欲將哈密論風調，舌本仙凡豈易分。

七月二十六日乘飛機赴哈爾濱齊齊哈爾二十八日返京
莫攀龍鱗附鳳翼，空中沈吟駒過隙。計程三千何所見，明滅洪流貫沙磧。松嫩雙江爭流處，濱市嵯峨耀金碧。龍沙萬戶半疲氓，況有跳梁藏草澤。老夫探囊失餘智，心雄萬夫究何益。明年欲濬萬頃湖，先出窮黎登袵席。王道樂土吾未信，歸鳥競飛暮天赤。吁嗟孤掌果難鳴，不有君子何能國。

八月三日飛行自承德歷榆關至錦州
萬峯刺天氣揚波，奮翼高舉蒼穹摩。白雲排空蕩銀海，虹光鳥影如飛梭。離宮梵宇壓關塞，當年萬乘頻來過。中更世亂雖久廢，遺跡猶足輝山河。南循長城歷諸口，戴河秦島生微渦。海天一碧深可悅，人世迫窄煩張羅。腰纏騎鶴興所至，老去兩息道與魔。蘇仙華表歸有日，舊京在眼勿蹉跎。

和朝鮮朴榮喆韻
劫餘文物久銷沈，忽枉新篇愜素襟。在遠披函情已達，相逢傾蓋意殊深。文書遮眼頻投筆，塵土填胸欲廢吟。可笑杜陵懷稷契，三年尸位定何心。

孔子生日
堯舜與人同，孔子豈獨異。而吾異孔子，高遠若難至。絕世作妙語，出之一何易。古今萬明哲，未必躋此地。假年欲學易，孰能解其意。造化雖無窮，日用理非邃。人莫不飲食，反省鮮知味。以此求聖人，或者得所志。死生何足道，後聖必相契。惜哉無孟軻，誰與告來世。
世人樂久生，固以生爲樂。樂生必惡死，佛老均束縛。聖云夕死可，豈謂甘冥漠。哭顏遂至慟，懷抱亦已惡。我生踰聖年，自省甚可怍。功名意頗厭，嗜好情更薄。生存何以遣，又不耽寂寞。鳥獸難同羣，吾徒尤落落。古人或放達，縱酒以自託。儳然不終日，是非昧今昨。大哉死乎歎，乘化聊一噱。
熟記老將至，時時欲息肩。不如有營者，汲汲常忘年。尼山不知老，劬學遺憂煎。猶云樂忘憂，其憂固難捐。孜孜斃乃已，治易姑勉旃。孔顏何所樂，壽夭從其天。老學若炳燭，吾意殊不然。多能實鄙事，作繭真自纏。頽然且放浪，如魚躍於淵。毋爲學所役，益智滋可憐。無憂豈非樂，至樂還隨緣。縱老樂不改，以此得終焉。

九日
天外飛翔莫計程，登高誰憶舊詩名。半生重九人空許，七十殘年世共輕。晚倚無閭看禹域，端迴絕漠作神京。探囊餘智應將盡，卻笑南歸計未成。
弢庵和作
培風在下御而行，宜若登天不可名。一代詩豪舒遠眺，萬鈞國重著肩輕。最難飈館聯雙璧，猶許霜鐘接兩京。乘正圖南知有待，蒼蒼元是積陽成。

寄弢庵
年年必出關，耄期見筋力。諸夏如相諒，豈亦好懿德。太公歸乎來，避紂豈長策。天下之大老，舉世當矜式。以詩收人心，斯文有正色。神州論漸改，丕變未可測。一朝獲頓悟，相率銷鋒鏑。重華生諸馮，得意行中國。敢言時無人，救世待深識。
弢庵八十七，天意使久留。自有高世名，羣雄資懷柔。羣雄各垂老，民勞可小休。苟爲功名計，紛爭欲何求。何時一杯酒，解兵泯恩讎。同心扶日月，王道興神州。老夫必退讓，放之出一頭。以齊猶反手，諸賢有意不。順逆與難易，借箸聊前籌。

朝日（十二月初一日。）
朝日入我窗，晚日射我廊。自我有此日，歲月亦已長。所思親與友，明明同日光。此日彼共有，舍我歸何鄉。九原不見日，傷哉斷人腸。聖賢如皦日，何嘗異存亡。顧語千載人，視影毋倉皇。

十二月七日從幸旅順
向時魚服賦來歸，果見龍騰破壁飛。暫息遼東懷未展，回看赤縣事終非。五銖祚永知當復，三輔民愁感式微。小待太平頻拭目，乞身猶欲遂初衣。

戌亥去國圖（以下乙亥）
人海藏樓事有無，西山銜闕歲將徂。卷中匕首何曾見，爲展殘年戌亥圖。

和黃默園傷足
歸心如箭車垂發，卻曲偏嗟足偶傷。弢叟頻煩寄聲至，舊京相見爲詩忙。奇情蟠鬱容徐吐，好句吟哦亦自償。留取假期遲兩月，城南花事趁春光。

陳文忠公輓詩
弢庵功名士，文字興不淺。少年負盛望，騰躍至貴顯。中間忽垂翼，在野久偃蹇。六十方還朝，乃復丁國變。倉皇作遺老，耄及志未展。一生若三世，老眼差自遣。石交惟黃齋，極意爲論辯。何至抑忍堪，相輕似微褊。其詩必可傳，五言晚尤善。和章兼細楷，重疊盈篋衍。銜悲檢殘墨，駒隙餘一泫。

九原
王室中興豈妄言，待時未可議南轅。弢翁忍死猶東望，難慰斯人在九原。

新邑
黨人騃很絕無顧，意輕死灰不復然。老夫傭書居滬瀆，歲易鉅萬年復年。忽聞奉帝奔日館，坐得國寶俱垂涎。穿窬竊寵各自喜，流毒南北成滔天。天回地轉有新邑，爇天吐燄輝山川。舉世驚疑空拭目，自怪熟視無泰山。東來二帝更攜手，此輩眩伏將何言。津沽蜷局有羣豎，留取微命思舊恩。

吳菊農七十壽詩
戊戌正如乘軒鶴，武漢栖遲懷甚惡。垂簾朝局恥彈冠，一語文襄爲驚愕。仲弢長逝不可招，菊翁晚見我入遼。故都遺老天留在，人壽河清屬後凋。 
辛丑春日於武昌節署共飯，惟仲弢、菊農及予在坐。南皮詰余何故不換頂戴，對曰：「不愿事女主耳。」南皮默然良久，乃微喟曰：「報國有日。」

買宅（四月九日。）
三年況瘁人，得此一區宅。何如舍桑下，三宿情難釋。自比柳下惠，援止非有擇。北窗容膝地，敷坐親書冊。休日須作字，支板劣五尺。意中苦未展，紙素亦頗積。稍欣廊下步，羣鴿久就食。無機自無怖，飛集繞我側。初夏柳始芽，默計好將息。婆娑廿株樹，暫輟磨人墨。舊京數寄書，花事如過客。南歸興不淺，來日誰能測。

四月十九日辭國務總理得允
行年七十六，自詡好身手。雖曰非健兒，亦未齒羸叟。今朝得解官，快若碎玉斗。屈伸數張臂，噓嘯頻撮口。千秋酸寒徒，豈易覓吾耦。營營鼠窟中，莫復論誰某。造物定何意，留此老不朽。知我者天乎，問訊堂下柳。

述意
投門避地久周旋，遼左龍飛信有天。紀事會須成本末，崎嶇又歷十三年。（自癸亥至乙亥。）
皎然進退自分明，中止休疑業未成。天道從來看後起，祇將白髮待還京。

老去（端午。）
平生無他長，不受世束縛。貧賤與富貴，殊未改其樂。造物欲窮之，相戲亦頗虐。守邊向南荒，建國就朔漠。三年氣難挫，一舉若孤鶴。蟻封水曲間，馳騁等寥廓。何曾顧鴻鵠，況乃語燕雀。惟老不可避，俯首羈朽索。老去終未甘，無使懷抱惡。

夏至（五月二十二日。）
手書日記罷趨衙，便覺閒廊足歲華。十日雨晴喧曙雀，半庭綠暗長秋花。故人頻問詩情好，新局微聞國論譁。拂拭書窗入長夏，試評沉李與浮瓜。

題胡琴初詩後
尸位三年我自評，乞歸衆怒尚難平。老夫罵世殊無謂，何怪時流出惡聲。
負重堪嗟忍辱時，勤攻吾過欲誰期。杜門毁譽今奚較，奮筆詩人莫太遲。

杜門
杜門既無營，魂夢殊安貼。此身真我有，不復念事業。平生南方强，暴虎何所懾。脫韝忽颺去，袖手聊自愜。或疑老猶龍，意乃周之蝶。閒廊長幾許，徐步閱塵劫。惟餘還京興，觀闕映眉睫。

寄李拔可（六十生日。）
蜩螗羹沸意難堅，慢世相如信獨賢。風雨聊過看小劫，園林端易遣華年。高吟頻動江湖色，雅興彌增翰墨園。莫向遼東歎微管，書來猶及月初圓。（坡詩云：「六十小劫風雨疾。」）

中秋寄稚辛
天際昂頭孰可留，逍遥篇外更遨遊。燕遼來往纔經宿，坡潁追隨又一秋。人物西山須野老，畫圖喬木待高樓。長廊徐步閒吟地，定有乾坤眼底收。

重九
登高還有壯心無，詩酒闌珊興亦孤。付與閒人話心史，卻收餘論作潛夫。
天傾西北漫倉皇，地缺東南孰主張。俯視中原三萬里，不妨抱膝過重陽。

閉戶
退休進取事何窮，吾道當如日再中。閉戶著書時未晚，造車合轍意難同。云陰晝短長催暮，寒色林疏更反風。積葉滿階誰共飲，空將情況話遼東。

長庚（十月初一夜。）
杞憂無盡思無邊，都在人間曉夢前。偶起推門看夜碧，長庚流燄正橫天。

月下
千金不換今宵月，歷劫難銷往日心。不道人生不如夢，人生是夢苦難尋。

治水
七六得乞休，平生事已畢。人間猶可樂，付與閒歲月。遼瀋萬餘里，國勢頗鬱勃。功成何必我，長策宜早決。預期二十年，治水未可忽。北境湖波平，南疆河流達。次之比湘贛，上之比蘇浙。他時水鄉人，樂土好生活。豈知今朔漠，一變爲於越。所嗟悠悠者，或作而或輟。肉食不足謀，繼起孰人傑。自餘小得失，姑置勿强聒。天心果助我，吾志行當徹。

乙亥除夕
父兄持我來京日，屈指騰騰七十年。（丙寅七歲入都。）果見興亡真脫命，偶全名節豈違天。餘生已置浮雲外，空手曾趨白刃前。剩與欒城期對榻，看山聽雨儘華顛。

周立之六十生日（以下丙子）
入山勝具誰能伴，離坐狂言衆盡驚。輕世固應先卻老，放懷未信果忘情。平生相許空慚色，晚節何堪更盜名。便欲南歸作園叟，與君試約賦還京。

乘化
神完自無營，不復計修短。可行亦可止，乘化遂忘反。形骸猶足用，樂此緣未滿。人間事萬千，漸倦欲閉眼。存亡意難遣，情感誰能斷。

與陳仁先傅治薌徐愈齋會飲
塞下燒羊老尚饞，深杯樂聖亦能銜。爲君一說江湖味，彘肺魚頭便不凡。
諸老銷沈等可哀，酒餘話舊苦低回。新京殘客能相見，喚起同光百感來。（話及沈文肅、劉忠誠、李文忠、張文襄諸老。）
杜門謝客忽經年，王道衰興豈偶然。驅雀驅魚非我力，有人抱膝待回天。
自詡知微且見幾，聊將聚飲卜南歸。江湖粗辦魚羹飯，何幸君恩聽拂衣。

閏三月十二日示坐客（余生於庚申閏三月，歷己卯、戊戌、丙子，凡三遇閏三月矣。）
餘年兄弟未全衰，祇似機雲入洛時。一代名流多見許，千秋佳傳定能奇。信天豈易閒方信，知命非難老自知。不解尼山孜孜者，假年學易欲何爲。

一閒
坐聞車馬喧，始覺身已退。免爲世人役，未改少年態。一閒氣自充，渺爾千百輩。無求信至樂，造化猶我載。庭除日灑掃，甚潔頗可愛。意中有高樓，何日果相對。及時先樹木，逸興誰能敗。我懷柳下惠，不易三公介。

神往
閑閑一老人，衣食不須紀。平生了萬事，抱膝忽在此。耳聰目亦明，無病聊自喜。已忘胸中書，並掃文字軌。逍遥輒終日，諸念絕不起。夢中惟舊京，神往即我里。城西得荒園，種樹今稍美。淵明歸去來，足以娛暮齒。

錄入：顧青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