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 有 多 长 刘笑梅 那年,父亲当选为羊道沟村的党支部书记。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从没当过官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放这三把火。他有个好朋友老朱叔叔,是离我们村不远的驻军后勤主任。南方人,很有远见,是父亲最敬重的人。 他告诉父亲,教育兴则国家兴,教育强则国家强 。教育是发展最根本的东西。一流国家需要一流教育,一流教育成就一流国家…… 父亲似乎听不懂老朱叔叔的高谈阔论,怔怔地盯着老朱叔叔。 看什么看,办学呀,你们村连个学校也没有,还有你这村支书,得穿着体面,看看你这身穿着。 第二天,老朱叔叔给父亲送来两身旧军装,四个兜的干部服,上衣的兜上还别了两支水笔。 一个字也不识,要这笔没用。 父亲把笔摘下来,还给了老朱叔叔。 戴上,这样显得有文化。 父亲笑了:有文化没文化一球样,有文化就不用刨地球了? 老朱叔叔:出门连个男女厕所也不认识,真丢人。 办学校,学文化,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出门不走错厕所。 说干就干,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村里有一间不住人的土窑窑,正圈着三头小牛,把牛拴院子里,收拾一下就是学校了嘛。学生自备桌凳,一切就绪。羊道沟村终于有了自己村办的学校,结束了让娃们去外村上学的日子,父亲有些得意忘形了:“狗日的,说不定这里还出个县长呢”村里的人们听了哄笑起来。 学校有了,学生不愁。 可谁来教娃娃们呢,村里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岁的男女村民,没有一个上过学的。 过年贴春联,都是用碗抺上锅底灰,然后印上几个黑印印贴在门框上。 用马瞎子教吧,他前几天让邻村给辞退了。 母亲总能在父亲无助的时候,给他出主意。 为什么呀? 马叔是父亲玩尿泥时候的好朋友,他家祖上是地主,我家老姑和马叔住一个村,又是邻居,父亲小时候,常住姑姑家,所以,马叔和父亲从小就是好朋友。 到底为什么辞退马瞎子,他老实心善有文化,毛笔字写的好。 父亲怒视着母亲,好像辞退马瞎子的是母亲。 你瞪我干什么,听邻村的人说,是马瞎子在娃娃们面前亲了他媳妇。 母亲见父亲不高兴了,忙辩解道。 狗日的,亲自己老婆都犯法?这明摆着是欺负他成份不好。 父亲气冲冲地走了。 马叔住的村子离我们村只有二里路,父亲骑着舅舅的破自车,叮里当朗地走了。 马叔被父亲用自行车驮来了,还是倒骑驴,村里的娃娃们追着喊着:马瞎子,亲老婆,马瞎子…… 父亲蹲在地上,马叔站在父亲面前,垂着双手,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哥,我没亲老婆,是她眼里让风刮进了沙子,我帮她往外弄沙子了。 马叔急的满头大汗,一个劲地吼着。 亲了也要不了命,那是自己的老婆! 父亲也在吼,两个人脸红脖子粗的对吼着。 不说这些,咱说教娃娃们的事。 母亲见两个人着急的样子,怕真吵起来,忙过来打圆场。 对,说教书的事。 父亲笑着把马叔拉到院子里的磨盘上,两个人坐下,心平气和地谈了起来。马叔的脸色变的平静了,不时用手抹着眼里的哭蛋蛋。 第二天,马叔,不对应该称马老师了。 马老师拉着满满一小平车书来了,他瘦小的身体向前弓着,瓶底厚的眼镜用麻绳拴在耳朵上,整个人看上去滑稽可爱。 全村人围着学校,有娃娃上学的家长,从家里搬来了桌子,家里没桌子的,就用砖块垒一个方台,当桌子用。 父亲帮马老师把东西拉到我们家,让他暂时住到我家的东窑里,等学校那边齐备了再搬过去。 我和弟弟都成了马老师的学生,九岁的弟弟己经在邻村上了二年学,现在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我由于哄妹妹耽误了上学,十一岁了还没正经上过一天学。 让秀上一年级? 马老师问父亲 上几年级都行,女女家,识几个字就行了。 那上四年级吧,念一年级岁数太大了。 马老师思谋着。 由你,几年级也行。 还有,秀应该有个大名,总不能上学也叫刘秀女吧? 马老师追在父亲后面叨叨着,父亲忙着到公社开会,烦烦地摆摆手。 叫什么呢? 马老师嘴里还在叨咕着: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秀,你大名就叫刘笑梅! 行不? 刘笑梅,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啊。 马老师很开心地摸着我的头。 好好念书,长大了当作家,你想想作家刘笑梅,那该有多牛呀。 望着马老师开心的样子,尽管我那时候,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可我觉得当作家一定是个好事,要不然对不起马老师给取得好名字。 开学了,我们让让满窑的牛粪味呛的直咳嗽。马老师好像有点紧张,擦了擦头上的汗,干咳了两声:各位同学们好,我姓马,从现在起就是你们的老师!” 娃娃们圈坐在教室里,静静地听着马老师讲话。 下面开始点名,叫到名字的站起来。 刘贵仙 刘二栓 刘秀玲 刘笑梅…… 刘笑梅站起来! 刘笑梅是谁呀,同学们听到老师叫,都不知道叫谁。 妹妹要撒尿,我正忙着领着妹妹去外面找厕所。 听到老师叫我,慌张地跑回教室,妹妹在外面“哇”地一声哭了。 姐,妹妹尿裤子了。 弟弟抱起妹妹,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哄笑起来。 刘笑梅,尿裤子,刘笑梅…… 我恼羞成怒,朝着妹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贵仙背上的弟弟,也被妹妹的哭声感染了,跟着哭了起来。 这……这…… 马老师急的不知道干什么了。 我们的开学第一节课,就这样在两个孩子的哭声渡过的。 中午,马老师向父亲严肃地说:秀是去上学,不是哄娃娃,以后,不许学生背着弟弟妹妹去上学了。 父亲不以为然地:女娃家,念不念书都一样,长大嫁个好人家才是大事。 荒唐,荒谬! 马老师这次真生气了。 学校是学生学知识的的地方,不是…… 马老师气的说不上话来,父亲从没见到过马老师生这么大的气,再不敢瞎咧咧了。 瞎子,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 父亲认真地对马老师说。 应该称我马老师! 马老师昂着头说: 好,马老师,要不把你老婆也接来,干脆你们一家住在我们村,让她给看这些不能上学的娃娃们,给她挣工分,行不? 父亲的建议让马老师心动了。 哥,村里人同意不? 父亲见马老师不生气了,就笑着说:应该同意,别的村都是两个老师,咱村只有你一个,加上你老 婆也就两个,不算超资。 马老师乐了:让我老婆教幼儿园,她上过初中,有文化。 过了几天,师母背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来了,她的脸、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给人圆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浑厚又溜圆。 师母健康,亲切,见了人就笑,笑起来脸很好看,两只细小的酒窝便会在下唇的两侧窝出来,变成一个小肉窝窝。 父亲让他们一家,住到学校后面的空窑里。这里是大伯的院子,去年大伯跑口外去了,院子正空着,父亲就让马老师一家住进去。 马老师家里都是书,别的东西很少,除了锅碗和被子,衣服都少的可怜。 瞎子,你家就这些东西,粮食呢? 父亲帮马老师归置着东西。 粮食留给老人吃了,我们两口子…… 马老师脸又红了,喃喃着不说话了。 村里应该给你们分口粮的,那就给你们预支些,秋天分口粮时扣了就行了。 马老师抱着书,眼泪旺旺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第二天,父亲从我们家拿了一箩筐士豆,半袋玉米面和小米送到了马老师家。 母亲因为这事叨叨了好长时间,因为那时候,把这些粮食给了马老师家,我们家就得饿肚子。 那时正是春天,野菜刚上来,父亲带着我和弟弟整天挖野菜,用高梁面拌着野菜吃。 村里没人看管的小娃娃都送到师母这里来,像我妹妹和贵仙弟弟这样大的娃。自家带干粮,师母半前晌给烧水,热干粮,娃娃们吃。 有师母的照顾,马老师的干劲更足了,一年级至五年级的课都由他一人承担。 我们的一个教室分为五个年级,马老师教过了一年级语文,再教二年级算术。教完了算术,三年级同学又在那里朗读课文…… 父亲的不识字,终于在县城开学时丢丑了。开会时,每位村支书都要在报到开会时登记,结果父亲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成,让在场的人们笑话了半天。 这让父亲很丢人,会也没开,就气冲冲地回来了。 瞎子,你教我学文化吧? 父亲再不说有没有文化一球样,这句话了,这次开会让他丢大脸了。他决心学文化,不然真成了一只眼的耗子了。 好,哥,有志者事竞成。只要你想学,兄弟我尽全力教你。 马老师想了想又说:哥,要不咱们办个扫盲班,让村里的年轻组织起来学文化。白天我教娃娃们,晚上教大人们,你看行不? 父亲猛地从磨班上跳下来,拉着马老师的手,有些眼泪旺旺了:瞎子,你真是个好人! 马老师脸红了:哥,你这是咋了,咱兄弟还用这样? 父亲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手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二天,父亲给全村人开了动员大会,让全村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人,必须晚上到学校扫肓,每人每天认五个字给半个工分。如果无故旷课者,扣工分一个。 全村的男人都来了,不为学文化,只为那半个工分。 村里的男人们抽着旱烟,笑着,说着,炒成一锅粥,父亲大声吼着:“肃静,肃静,都肃静,再他妈的不肃静,老子把你们的嘴缝上,你们信不信?” 马老师被逗笑了,他郑重地走上讲台,环顾教室,大声说:“大家好!” 快教吧,我们还有要回家亲老婆呢,哈哈…… 我也跟着扫盲,从”人,口,手”学起,无意中,我和父亲成了同学,而且还是同桌。 父亲的脑袋特别灵,他每天可以学会十个汉字。我也紧跟着父亲,认真地学着。回到家,弟弟就成了我们的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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