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蜜儿全身赤裸,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坐在满地的雕塑碎片中。因为这一天,一位艺术天才就此陨落,一个癫狂的疯子随之诞生。多年后,卡米耶的弟弟保罗回想起当天的情形,依然无法释怀。那个一向无所畏惧的姐姐,在车窗里望向他时,眼里竟然满是恐惧与祈求。说这句话时,她既疯狂地爱着他,又无法遏制地怨恨着他。到了最后,他功成名就,成为享誉世界的雕塑艺术大师。而她,却被舆论口诛笔伐,穷困潦倒,孤立无援,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无所适从,不明白同样的爱情与才气,为什么罗丹得到的,就是鲜花和掌声,而她却只换来鄙夷与不屑?然而世界就是如此荒谬,她与罗丹之间的爱情,自始至终就不对等。此前两年,这个全名为卡米耶·克洛岱尔的法国女孩,刚与家人从塞纳河畔诺让城搬到巴黎。在巴黎,她争取到了入读克劳鲁斯艺术学院的机会,师从当时已名满天下的雕塑家阿尔佛雷德·布歇。1883年,布歇的雕塑作品荣获“罗马奖”,他要到意大利参加交流活动。离开法国前,他把自己的得意门生卡米耶托付给了朋友奥古斯特·罗丹。但他的才气和对雕塑的热情,仍然对卡米耶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因此世人普遍认为,这是柔弱、愚钝的女性无法理解,也无法征服的领域。然而卡米耶的雕塑作品充满创意,灵动又浑然天成,彻底震撼了罗丹。他们再也抑制不住相互间的爱慕,很快就从工作关系,发展成了秘密的情侣关系。两人之间的爱火燃烧得热烈而持久,最终助推罗丹从平庸走向天才,却透支了卡米耶一生的幸福。卡米耶并非绝色,但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蓬勃的野性美。她深蓝色的眼眸流露出桀骜不驯,宽大的嘴唇常常紧抿着,倔强又性感。因此除了担任罗丹的粗雕工之外,卡米耶很快又成为了他的专属模特。他膜拜她的身体,用雕塑刀把她的美定格在一件件的雕塑作品上。她全面介入罗丹的工作,几乎参与了他在这一时期,所有重要作品的构思与雕塑。这是罗丹应法国美术学院邀请,为“国立美术馆”设计的大门,设计思路是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这件大型群雕设计难度极大,罗丹构思了几年,仍然不理想,因此迟迟没有动工。卡米耶加入罗丹的工作室后,两人共同构思,讨论,一起动手雕刻,这项工程才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可惜后来两人情变,《地狱之门》陷入停滞状态,直到罗丹逝世,也未能完成。值得一提的是,《地狱之门》的正上方,有一个思考着的男性坐像,这是卡米耶的创意。而这一神来之笔,后来也成为奠定罗丹大师级地位的代表作《思想者》的原型。两人在一起的十余年,是罗丹雕刻生涯的“黄金时代”。卡米耶曾经引以为豪地调侃说:“爱情使那老头子长了翅膀。”她将内心的一腔柔情化为创作的激情,为罗丹雕刻了一尊头像。这件作品线条铿锵有力,仿佛能看见卡米耶浓烈的情意在涌动。当罗丹不在她身边之时,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摩挲着爱人的头像,在它耳边呢喃:在辅助罗丹完成工作之余,她也常常“自由发挥”,创作出的雕塑很多与罗丹的作品非常相似。这一点使得卡米耶自己都忍不住感叹:“我们惊人的相似,以至于从我们手中再也产生不了任何题材新颖的作品。”情感上相爱甚深,才华上又相辅相成,卡米耶与罗丹称得上是美术界的“神雕侠侣”。这一年,她已经28岁,到了渴盼做一位母亲,拥有自己的家庭的年纪。罗丹从24岁开始,就长期与一位名叫萝丝的女裁缝同居,两人还生养了一个儿子。但多年如胶似漆的生活,让卡米耶误以为自己才是罗丹的真爱,是他愿意共度一生的女人。殊不知,她把罗丹想得太简单了,也把感情想得太简单了。萝丝没有她的艺术天分,却与罗丹同甘共苦20多年,陪伴这个男人度过了一穷二白的年轻时代,又像母亲一样给予他绝对的爱与自由。因此两人虽然没结婚,在罗丹的心里,萝丝却早已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对卡米耶,罗丹当然也有爱,但他不需要卡蜜儿扮演妻子、母亲与家人的角色。他只希望卡米耶一直保持不变,成为他的模特、助手与情人,这就够了。这些年以来,为了与罗丹在一起,卡米耶一直默默忍受着外界的冷眼与攻击。罗丹的其他模特儿排挤她,针对她,千方百计给她难堪。罗丹的男助手们则鄙夷她,当面调戏,背后唾弃,把她与罗丹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传扬开来。她的母亲和妹妹从来就不支持她从事雕塑工作,对她与罗丹的私情更是深恶痛绝,认为她败坏门庭,有辱门风。她的父亲与弟弟以往是她通往艺术道路的支持者,是她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特别是她的父亲,是他最早发现了卡米耶在雕塑上的天赋,并为她寻找名师,资助她学习深造。然而,看到她沉溺在爱情中,甘愿成为罗丹的附庸,荒废掉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的父亲和弟弟也相继对她失望了。她为罗丹付出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到头来却换不来一个承诺,一纸婚书。她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在创作风格上另辟蹊径,决意摆脱与罗丹的关系。几个月的埋头苦干之后,她完成了风格另类的《华尔兹》《克罗托》等作品。“我已摆脱罗丹,你看,这个作品没有半点罗丹的影子。”可是没过多久,卡米耶就愤怒地发现,无论她创作了什么样的作品,评论家都只会把她的身份标识为“雕塑大师罗丹的学生”,或“著名诗人保罗的姐姐”。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忽视了她的才华与努力,认为她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有大师的指导和诗人的照顾。她在他们的眼中,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受男人庇荫的“附庸”。罗丹在信中劝她不要只顾埋头创作,应该主动结交一些权贵,为自己的前途多作考虑。罗丹还照顾她的生意,给她介绍订单,试图用这种柔情把她驯服,让她栖息在他的羽翼下。即使做不成夫妻,她也一直心存念想,希望罗丹把她当成平等的灵魂伴侣对待,而不是需要他施舍和怜悯的小辈、弱者。但自始至终,对卡米耶内心这一潜在的需求,罗丹都没有给予过回应。1898年,卡米耶身心俱疲,彻底斩断了与罗丹的来往。在不知不觉中,她的灵魂正在逐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因为不交际,不应酬,她的雕塑无人问津,经济状况一落千丈。她精神失常的状况越来越严重,还开始表现出被害妄想症的症状。她声称罗丹嫉妒她,故意打压她,夺走了她成名的机会。她把出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视为罗丹的同谋,认为他们要夺走她的作品。所以她经常在完成一件作品后,又亲手将自己的心血砸得稀巴烂。7天后,她的母亲叫来了精神病院的人,把女儿送进了疯人院。她渐渐认命,又向保罗提出,想在疯人院里继续从事雕塑创作,请他把她的工具和材料带来。年复一年,她由期盼,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终于麻木。她每天站在病房里,对着空气作出雕琢的动作,一刀又一刀,创作着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雕塑作品。所有经过的人,都能看到她状态沉醉,平和的脸上闪现出喜悦之情。1943年,二战正酣,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化为灰烬。谁也无暇理会,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有一个79岁的女人默默死去了。她被草草埋葬在疯人院专用的墓地里,没有墓碑,只竖着一个刻了“1943-No392”编号字样的十字架。而那个她曾错付真情的男人,早在1917年就已离开人世。死前,罗丹把毕生的作品全都捐献给了巴黎政府,又坚持在个人博物馆中,保留了卡米耶的15件雕塑。“巴黎毁灭了,看不到我年轻的妻子了,《地狱之门》无法完成了。”她被放逐到了世界的边缘,死前身无长物,只留下一句歪歪扭扭的遗言:西方艺术界认为她是难得的天才,也是罗丹的灵魂伴侣。是她滋养了罗丹。所以罗丹的“黄金时代”,现在也被称为“卡米耶时代”。 2005年,卡米耶的《华尔兹》第二版拍卖价格是93.25万欧元。而罗丹的《吻》,在2009年的拍卖价格仅为7.5万欧元。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卡米耶的雕塑作品和传记电影,开始重新认识这位天才艺术家。有些人认为,是罗丹征用了卡米耶的天赋与爱情,毁了她的一生。固然,罗丹的自私与怯懦,使得卡米耶的才华永远遮蔽在他巨人的光环之下。在卡米耶生活的时代,男性沙文主义盛行,对女性天赋和价值的贬低司空见惯,导致她的才华一生都不被男权社会认可。而且,卡米耶也像很多天才那样,被赋予异于常人的敏感与脆弱。她就像无数天才的缩影,以绚烂的姿态闪耀尘世之后,被灵魂的黑洞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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