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鸟是关不住的。 它的每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肖申克的救赎》 柯莱特的故事从20岁开始。 她是勃艮第小镇女孩。 内敛。质朴。 20岁,一个男人忽然对她说:“你是我一生的挚爱。” 从此,柯莱特的秩序打破。 1893年,她嫁给他。 跟随他,闯入物欲横流的巴黎。像一滴牛奶坠入了伏特加。 这个男人叫维利。巴黎文艺圈有名的作家。 他比柯莱特年长14岁。以一副长者的姿态,带她混迹名利场。 她却格格不入。 她穿着廉价的衣裙,穿梭在富商名流之间。像只流浪小猫。 有人嘲笑,柯莱特是他的穷亲戚,还是他的私生女? 她愤愤然。 一切都无聊透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肤浅又自负。 这里的每一秒钟,嘈杂又无意义。 维利却告诉柯莱特,这是名都会的魅力。 很多年后,她不再排斥这个名都会。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法国,席卷过一阵女性革命的自由之风。 柯莱特顺着风势,磕磕绊绊,一路逆袭。 成为传奇。 成为焦点。 “女权教母”波伏娃称赞她是“了不起的女神”。 蒙泰朗、纪德、阿拉贡……一大批名家都是她的信徒。 她摇身一变,成了巴黎的统领者。 但此时,她对未来一无所知。她站在巴黎社交场,只是个外来人。 不谙世事。 依附于一个声称爱她的男人。 她还在摸索规则。 规则是,名作家的背后,是一群枪手。 维利早已江郎才尽,全靠旁人代笔。 包括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枪手之一。 他们不谈风月,每天埋头苦写。 柯莱特用心构思每一个情节,只为取悦他。 她接受他才不配位。 唯有一点不行。 这一点,也是最最致命的一点:他出轨成瘾。 某一天,柯莱特收到匿名信。 根据信,她气愤地找到维利偷情的地方。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对柯莱特“说教”: “男人比女人弱势。我们只是欲望的奴隶。” “在巴黎,这是完全能被接受的。” 她充耳不闻,跑回娘家。 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这段婚姻,其实漏洞百出。 柯莱特只是个乡野穷丫头。 出嫁时,家里连嫁妆都凑不出。 维利是巴黎名流,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可他偏偏选择了她。 答案大概藏在他们往来的书信里。 他看中的,是柯莱特的写作能力。 他需要一个枪手。 胜过需要一个妻子。 她看破了他,看破了婚姻。却无力拒绝这一切。 没有钱,没有嫁妆,她还剩什么退路? 她只能倚在母亲的肩膀上,哭着安慰自己:“我要让自己适应婚姻。” 何况,他还从巴黎追来。 给她甜言蜜语,给她再三保证。 她也说不上来,是真的相信了他的保证,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他的保证。 总之,她要适应。 但柯莱特要适应的难题,又何止这一种? 他们争执不断,且越来越频繁。 他给不出钱,枪手们集体罢工讨薪。 成名多年,他却依然入不敷出。 应酬、赌博、包养妓女,哪一样不是大手笔? 他所剩不多的才华,早就支撑不了这些开销。 某天,柯莱特打开门,迎来了不速之客。 她看着这些陌生人搬走桌椅,搬走她的衣柜。 “你要卖了我的衣柜?我的衣服放哪?”她难以置信。 维利甚至连招呼都没跟她打过。 就在清理书桌时,他翻出了柯莱特的手稿。 写的是她的学生时代。 文笔细腻,情感真挚。 只是,太文艺,太女性,太不符合巴黎的口味。 但财务危机迫在眉睫。 他打算好好抢救一番。 他带着柯莱特,一字一句地修改。 少一些阳春白雪,多一些情欲放纵。 《克罗蒂娜在学校》就这样诞生了。 一时间,巴黎的大街小巷,人手一本。 所有人都为克罗蒂娜疯狂。 它成了现象级的存在。 柯莱特成功了。 可成功不属于她。 署名当然还是维利。 他在所有人面前吹捧《克罗蒂娜》。 却不允许柯莱特向出版商暗示,她也参与了书的创作。 他再次“教育”她谨言慎行:“你不明白圈里的勾心斗角,我们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烦闷、委屈,是密密麻麻的细针。 虽看不见,却刺得她痛苦难耐。 他们的争执,因一座房子而暂停。 这座房子远离城市,远离喧嚣。 维利说:“以后你就在这安心写作。” 这是他给柯莱特的奖励。 一问,买房的钱从哪来的?原来他已预支了下本书的收入。 下本书,当然还是要她来写。 他已为柯莱特筑好金丝牢笼,又绝了她的退路。 她不写,他就把她锁在屋里。 用软的,用硬的。由不得她抗拒。 更过分的是,不惜把柯莱特拱手赠人。 他们因名声大振,受到各方权贵的青睐。 这些青睐中,不乏觊觎、窥伺、暧昧。 其中包括一个美国少妇,毫不掩饰欲望,当面邀他们二人共度良宵。 柯莱特以为,少妇意在维利。 可维利久经情场,一眼识破:“去吧,她要约的是你。” 柯莱特的新书中,不乏女同性恋的桥段。 他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 一切都是为了创作。一切都是为了钱。 她赴约了。 敲开门,少妇已轻解罗裳。 美髯茸茸,红唇销魂。 一场场情事,在浓甜的夜里,在旖旎的春光里。 她探索着对方,探索着自己,也探索着婚姻。 这些答案,似团雾气。她摸不透,探不清。 只管埋头写。在他的监督下。 柯莱特不断地做爱,不断地书写。 把所发生的一切,全写进书里。 直到某一天,在那个少妇家中,她发现了丈夫的痕迹。 原来他们分享着同一个情人。 白天是他。晚上是她。 而这种艳事,在巴黎司空见惯。 可柯莱特恨。她咽不下气。容忍不了他的隐瞒。 报复的手段是写作。 柯莱特要在她的书里主持正义。要把他写死,也要让那个少妇臭名远扬。 他求她不要这么写。 他们借由书中人物,试探着彼此—— 维利:“为什么克罗蒂娜自己可以出轨,却不允许丈夫做同样的事?”柯莱特:“如果换作克罗蒂娜跟一个男人跑了,丈夫能接受吗?”维利:“不能。”柯莱特:“所以,不忠是一个性别问题。”维利:“是的。” 她偏不服这可笑的结论。 在笔下畅抒胸臆,任意而为。 美国少妇也来求她。 人人都知道,她们来往甚密切。人人都知道,书里的淫秽风流写的是谁。 为了维护清誉,少妇要她删掉那些桥段。 “求求了,这是女人对女人的请求。” 柯莱特依然不听。 于是,女人的请求,瞬间变成了资本的操控。 少妇告诉她,出版商已经收了钱,同意销毁所有已经印刷好的书。 她这才知道,她的报复,不过是场闹剧。 不痛不痒,亦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先败一城,但并没有打消念头。 只需一个契机,柯莱特就能重燃斗志。 契机很快出现了。 在文化沙龙上,一个人吸引了柯莱特的目光。 穿男士礼服,留短发,梳背头,眉眼间英气十足。却是个女人。 他们叫她女爵米西。 米西特别得让人难以形容。任何男性化或女性化的词汇,都不能准确表达。周围的一切都要为她黯淡。 她们在芸芸之中,一个眼神,确定了彼此。 自然,米西成了她的第二个情人。 米西来自贵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她的男人不爱她,后来她就再也不需要男人了。 她说:“我的丈夫视我为耻辱,却还是娶了我,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米西的经历充分说明了一个事实—— 那个年代的巴黎,婚姻更接近于一种谋取身份的手段。 在这一点上,维利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时候,《克罗蒂娜》系列已被改编成舞台剧。 维利一边挑选女演员,一边猎艳。 他当着一众媒体的面,把情人和妻子一起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更直接邀请两人一起出游。 那是一次可笑的出游。 柯莱特和维利,各自带上了自己的情人。 大家见怪不怪。 她好像已经渐渐融入了巴黎。但米西问她,你快乐么? 她说:“又有谁是快乐的呢。维利已经给了我很多自由。” 他让她写作,默许她出轨,鼓励她探索女性世界。 米西笑了:“只是栓着你的链子长一点罢了。” 那天,米西提出了一个问题,令她陷入深思—— “你到底是克罗蒂娜,还是你自己?” 思考的结果是,柯莱特第一次鼓起勇气,提出了诉求。 她问维利,新书的署名是否能加上她的名字? 维利像听了个笑话:“女作家没有销量。” 1907年的法国,女性的地位何其低下。没有人会愿意买一个女作家的书。 他们大吵了一架,陷入僵持。 她再次罢工。 去学舞蹈,去排话剧,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就是不肯提笔。 他威胁:“我应该再次把你关起来。” 她不屑。 柯莱特下定决心,要成为第二个米西。 他于是手段升级。 当晚的演出,柯莱特和米西在舞台上深情拥吻。一张椅子差点砸到她们脸上。 台下早已布好局。 有伺机挑事的打手,有待命已久的记者。 她们不得已,仓皇而逃。 场面一度混乱。 这当然都是维利的手笔。他还用她们的丑闻炒作,大赚一笔。 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 往后,巴黎剧院再也没了她们的踪影。 这座城市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但她说:“我会继续,因为这是我想要的。” 后来的事迹很多人都知道了。 在电影之外的现实中,柯莱特和米西隐姓埋名,远离巴黎。 她流连于法国各地的音乐厅。 做编剧,做舞娘。 靠扮演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才勉强得到微薄的收入。 一直到1912年,饥饿和劳累都是常态。 五年的光景,她吃了太多苦,承受了太多非议。 但她从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的选择。 另一边,维利还没完。 他因赌博欠下一屁股债,没办法还,再次把主意打到柯莱特身上。 他把送给她的房子卖了。 柯莱特已经倦了,乏了。不愿再跟他争执,只想摆脱苦海。 在收拾房子时,他们相顾无言。 他问:“我们已经结束了吗?” 这一瞬间,他孤独如小兽。 他依偎在柯莱特的怀里,寻求安慰。 “我想念你。想念十年前的你,暧昧的笑容,无常的喜怒,耀眼的智慧……” 她则平静地打断:“你的新欢书写得怎么样了?” 糟糕透顶。 他再难在巴黎找到第二个柯莱特了。 她当然知道。 她的灵魂,本就不属于这座名都会。又怎会被轻易复制? 她听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已然不会心动,只觉他懦弱、可怜。 他是欲望的奴隶,被权钱牢牢扣住命脉。 他无法忍受孤独,无法忍受宁静,亦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只能反复沉沦。 如今,她已找到她的方向。 要撇下他独自一人离开。 她以为,他们之间至少还有曾经。 然而,这点所剩不多的美好,也被轻易戳破。 某一天她结束演出,下了台,一个故友突然向她道谢。 她才知道,维利已背着她,用5000法郎售卖了《克罗蒂娜》的版权。 他要在她走之前,榨干她的价值,绝了她的路。 她声声哽咽,透骨酸心—— “在你发现我时,我一无所知。你凭一己私欲,把我塑造成你的作品。”“我的童年,我的回忆,我的观点,都在那里面。我是真正的克罗蒂娜,而你卖了我。” 他们之间的羁绊,彻彻底底没了。 从此,一别两宽。 她说:“克罗蒂娜已经不存在了,你杀了她。而我,已经超越了她。” 至此,她再也不是作家维利的妻子。 她有了新身份。一个闻名后世的新身份。 ——法国国宝级女作家,西多妮·加布里埃尔·柯莱特。 离开维利后,柯莱特打了数年官司,才夺回《克罗蒂娜》的著作权。 生活还在继续。她也没有停滞不前。 她将在剧团流浪的岁月,书写成了新作《流浪女伶》。 这次,不再委身他人。用自己的名,自己的笔,闯出一番新天地。 她不断超越自己。 1909年,《流浪女伶》入围龚古尔奖。1948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1949年,她的小说《琪琪》被搬上银幕。她本人也当选龚古尔奖评委会主席。1954年,法国为她举行国葬,无数仰慕者前来伴她最后一程。 人们热衷于在她的笔下,寻找巴黎的真相。也常常给她扣上“女权先锋”的帽子。 但柯莱特对这些统统否认。 她说,她只是写她的故事。 柯莱特一生写了50本小说,多为半自传作品。 里面包含了她的诸多反思。 关于婚姻的,关于女性的。 在其中一篇小说《白日的诞生》中,她写:“男人,我的朋友。” 或许,这正是她在巴黎的所感所获。 “你既不是我的天。我亦不是你的苗圃。 你既没有我想象中的强壮。我亦不是你塑造下的柔弱。 你我只是朋友。动情一时,或携手一世的朋友......” 资料参考传记电影《柯莱特 Colette (2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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