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阿皮亚大道上的玛丽亚

 周冲的影像声色 2021-12-09

  1

  

  去年九月,我写了一个小说,关于一个叫赵三的女人。她是一个尤物与贱货的结合体,美丽的、夺目的,但也是声名狼藉的、命途多舛的。

  

  从8岁开始,她就一直在相信、被辜负、又相信、又被辜负的怪圈之中生活,但命运的种种亏待,并未使她冷漠,哪怕她刚被男人折磨得奄奄一息,当下一份感情来临时,又会泼泼然地迎上去,不犹豫不怀疑不退缩,如同信徒约伯。

  

  可惜生活没有给予她福乐的许诺,那她如藓类植物的短暂生命里,一眼望去,尽是山重水复的屈辱和苦难。

  

  为这个小说写提纲的时候,几番心痛不能自已,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了,正是万古长夜的夜。我难以入眠,伏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哭。半个月后,小说写出来了,一个三万多字的中篇。但因为才识与技巧的关系,离我预想的效果相去甚远。于是很懊恼,还有一种隐约的愧疚,总觉得没有一个完美的文本,给赵三以及赵三式的女人们一个交待,是亏欠了她们。

  

  后来,我遇见费德里柯·费里尼,我发现赵三的故事在1957年就被他拍成电影了,名字叫《卡比利亚之夜》,她在电影里复活,欢喜与哀愁都有着勃勃生机。电影成了一部超越时空的寓言,在不同的时代,呈现无穷的化身,卡比利亚和赵三们的过去与未来,都能在这110分钟的影片中得到呼应、再现和升华。

  

  2

  

  费里尼曾说,回顾他创造的所有角色,卡比利亚是唯一让他感到忧心匆匆的。她是俗世里最脏污的女人,做着最无可奈何的职业,卑贱,鄙俗,没有尊严,画着僵硬的妆,粗悍中带着点土气,不好看,也不被人喜欢。每当夜幕降临,便妆扮一番,在阿皮亚古区内拦客,期待雇佣她们身体的人。

  

  “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开始的,我只记得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卡比利亚自言自语着说。

  

  在罗马这座废墟之城,阿皮亚古道显然是废墟中的废墟。它意味着文明的流失,人性的脆弱,以及事物的虚无。而卡比利亚们,同样是被人间放弃的族群。

  

  卡比利亚们是聒噪的,她们没脸没皮,喋喋不休地展览自己的困窘,“如果你知道我多辛苦,才挣到这些钱的话……我挨了很多打……”

  

  但又是卑微无声的,她们的生与死、笑与泪、梦想与绝望、信仰和空虚,都无人愿意听闻。

  

  在影片最开始,卡比利亚被恋人乔治夺走皮包,推下河流。这个人她刚刚认识一个月,不知姓名,不知住所,不知来历,但她为他买丝绸衬衫、格子西服、骆驼皮衣,她给他所有的一切,她不保留地付出,肉体、金钱、爱,但还是被推下河流。

  

  她被救起来,一身悍然的悲哀,咆哮着对文妲说话,发泄心中的委屈与愤怒。文妲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她不客气地对卡比利亚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亲自把你的头按进水里,你这个疯子!”

  

  这时候每个人都会以为,卡比利亚一定是恨透了乔治的。如果他再出现在面前,她大概想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可是出乎想象,当她撩开门帘,看见桌子上乔治的照片时,于凄苦之间,不自觉地又一丝微笑——它稍纵即逝,但饱含心酸的温柔。

  

  这种微笑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在卡比利亚忧患重重的生命里,她每每遇见良善、喜乐、慈悲,都会这样笑着,没心没肺,又满心满意,粗鄙的面容里,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圣洁光芒。她因为生活些许的回报,饶恕所有的不平。

  

  像废墟里的杂草一样,卡比利亚连为失恋矫情的资格都没有。到了晚上,她又画好她的倒八字眉,涂上口红,穿上皮草,出去拦街揽客了。

  

  她依然是那个快乐的、聒噪的卡比利亚,做着鬼脸,跳着舞,评论别人的衣服,和别的妓女打架。偶尔她会被幸运之神眷顾,被一个明星,或者贵族招去,那么,这次际遇就成了最大的炫耀资本。

  

  但大多数时候,她们所遇非人。比如奥斯卡。

  

  3

  

  嘈杂的小剧院里,她被一个戴高礼帽的人催眠,看见美丽的公园,邂逅一个名叫奥斯卡的富有男子。她微笑着,抬起胳膊,和一个虚无的对象起舞,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像一个新娘一样娇艳羞赧。

  

  “你应该在我在18岁的时候认识我,那时候我有乌黑的长发……”

  

  梦醒之后,她听见大家的嘲笑声,当她愤怒地走下台,一个男人向她走来。这是一个同样自称奥斯卡的会计师——这一细节显然极具隐喻意义,它连缀起了梦与现实,暗示这随后而至的一切,同样是出于卡比利亚的自我想象,是水中月、镜中花,是她的独角戏,一个人的爱情乌托邦,是无法企及的虚幻之物。

  

  可是卡比利亚重新相信,这个爱情新生的处子,重又变得清洁、虔诚、柔软,她不再警惕与对抗,变得和婉乖顺,她凶气蒸蒸的倒八字眉弯了下来,这时候的她媚态横生,言谈之间都有一种陌生的风情。

  

  和那场被催眠的梦一样,在卡比利亚的这一场大梦里,也有一个操纵者,不过,他不会在她的头上绕圈或招手,也没有击响锣镲,他只是睁着贪婪的眼睛,里面的邪恶欲望,让卡比利亚如梦初醒。

  

  她在爱情幻灭的绝望中,对奥斯卡哭着说:“你杀了我吧,把我扔下悬崖吧,我不想活了!”

  

  奥斯卡没有杀她,不过,他把她从年少开始卖身、挨打、受虐换来的钱全部拿走了,他仓皇失措,跑得如丧家之犬。卡比利亚伤痛欲绝,在落叶与泥泞中翻滚,很久以后,她终于爬起来,一个人怆然离开。

  

  她的手里,只剩下几支细瘦的野花。除了它们,一无所有。

  

  4

  

  电影省略了卡比利亚此后的生活,但我们多少能从她上一段失恋,猜到一些蛛丝马迹:卡比利亚坐在夜幕下小屋前,想到这一生,想着幸福必然流逝,死亡不可避免,一切人事都有它的尽头。她睁大眼睛,第一次感到惊惧。

  

  那种时刻,能与她互相安慰的,是一只母鸡。她把它从笼里掏出来,抱在怀里,反复抚摸它的羽毛……

  

  这就是她的余生,孤苦的、狼藉的、绝望的,只能与一只母鸡相依为命的岁月。可是她没有像俄狄浦斯般伤害着自身,也没有像苏格拉底那样发出无止境的聒噪──抱怨神的不公正和请求一种快捷的死亡。卡比利亚超出了我们对她的估量:她虔敬地接受了上帝赏赐的全部伤害。没有诅咒,没有论辨,没有任何试图挽回的挣扎,她把她的痛苦无声地消化。

  

  影片末尾,她穿过黑暗的密林,一队歌唱着的年轻人经过她身边,他们吹着口琴,拔响吉他,拉着手风琴,姑娘与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个个意气风发,有人模仿狗叫声,有人快乐地唱着什么,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姑娘向她友善地示意。

  

  卡比利亚慢慢地又微笑起来,她的眼角,还挂着一滴黑色的眼泪,发间缀着枯叶的碎屑。一如从前,她又饶恕了一切。

  

  5

  

  看完了《卡比利亚之夜》,我泪流不止。想到奥涅尔的印象派的地母,也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热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

  

  这才是女神。俗世的身躯满足着众生淫邪的欲望,承担着人类的罪责,她的灵魂深处,却是我们谁都无法企及的信仰的纯正,人格的伟岸,爱的炽烈和圣宠的救赎!

  

  她们不以赐予当作福乐的投资,不以饶恕赢取尘世的荣耀,如同上帝的仆人约伯,渐次失去财产、亲人、健康,仍不背弃,这才是真正的信。

  

  在电影中,卡比利亚和女伴们一起去教堂朝拜,礼毕的时候,信徒们依次亲吻圣像,许多人怕脏,只做出一个象征性的假动作。轮到卡比利亚,神父指指台阶,她毫不犹豫地跪下去,亲吻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地面。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是闪烁的泪水。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亚。”

  

  可是在罗马的阿皮亚大道上做皮肉生意的时候,她自称卡比利亚——她用这种方式,来保护灵魂的圣洁。

  

  只有遇见爱人,或者遇见无私的施舍者,在幸福的爱情与高尚的人格面前,她才说出真实身份——玛丽亚·塞卡瑞莉。

  

  福音书里讲到一个妓女,抹大拉的玛丽亚,一个轻浮的、放肆的女人,一个被基督拯救的女追随者:她用忏悔的眼泪为耶稣洗脚,用密软的黑发来把它们擦干;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行刑的日日夜夜里哀哭祈祷喂他喝水;耶稣死后,她进入停尸的墓穴亲自用油脂为其净身……

  

  奥古斯丁说:“看看拉撒路的姐妹抹大拉的玛丽亚,她摆脱了一个充满罪孽的人的巨大重负。因为她是一个众所周知有罪的女人。可是人家对他说:'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

  

  在这种意义上,卡比利亚就是罗马阿皮亚大道上的Magdalene,一个不道德的妓女,但也是最接近神的信徒。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