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源自网络 一 今天早上看到辽宁历史文化交流群里在说一棵树龄1700年的古桑,站在朝阳地区一个叫做炮手沟的自然屯里。《辽宁日报》说它是“活着的文物”,是慕容廆时代种桑养蚕运动中从长三角地区引种的。 这是东北大地上来历清楚的最古老的一棵树啊,1700年的东北风云曾经在它的枝叶间流过。 我们可以向它问询这片土地曾经发生的故事。 这次,我要寻找一首失传的歌。 那首歌也许就唱响在1700年前的那棵树下。 二 为了寻找辽西地区慕容鲜卑的历史痕迹,我翻开了《晋书》,看到了一段悲情故事: 慕容燕国的奠基人慕容廆的哥哥名叫吐谷浑,是家里庶出的长子。父亲涉归主持分家时,把慕容部落里1700家划给了吐谷浑。 1700个家庭就是1700个移动的帐篷,还有不少于1700匹需要吃草饮水的骏马。牧场拥挤,水源有限,两个部落的马发生了争斗。 慕容廆很不高兴,指责哥哥“先公分建有别,奈何不相远离,而令马斗”,你怎么不走得远远的! 吐谷浑负气回答:“马是牲畜啊,争斗是它们的天性,为什么要迁怒于人?想分得远很容易,我会离你万里之外!” 青草吃惊,擦肩耳语,河水呜咽,含泪流去。 慕容廆食肉无味,饮酒不欢,心里空落落,后悔赶走了哥哥。他派遣长史史那楼冯去追回吐谷浑。 吐谷浑对追赶者说“先父曾提起过卜筮之言,说他有两个儿子能够发展起来,传王位于后代。我是卑微的庶子,没有与弟弟平起平坐的资格。如今因为马斗而分离,也许是天意啊。诸君试试驱赶我的马群返回,马群如果肯东还,我就跟着回去。” 楼冯带着随从驱赶马群向东,走出数百步,马群悲鸣阵阵,坚持调头朝西走。这样往返十余次,楼冯跪在草地上慨叹“这不是人事能决定的啊!” 鲜卑人称呼哥哥为阿干,慕容廆追思吐谷浑,创作了《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 从此每个黄昏日落,慕容廆悲歌向西,夕阳下的草尖上洒满了离伤。 三 后来的慕容廆,把对吐谷浑的思念化作了进取的动力。他励精图治,带领慕容鲜卑驰骋白狼河畔,向东向南开疆拓土。招收流民,发展农耕,种桑养蚕,引进中原生产技术,大兴文教,给东北大地留下了一脉文明。他被后人公认为是慕容燕国的无冕之王。 吐谷浑呢,坚信自己的后人会干出一番事业来,“我玄孙已后,庶其昌乎”。他带领部落一路向西,走到了阴山脚下。那里是民歌传唱的敕勒川,天似穹庐,笼盖四野,1700顶帐篷是1700个小小穹庐,下面是志气被激活被唤醒的鲜卑牧民。 永嘉之乱,扰动阴山,马儿已经无心安静地吃草,它们跟随吐谷浑再次走向遥远的西边,远方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天堂。流浪队伍走过甘肃,走过甘松之界,一直走到天边的白兰。数千里迁徙的这群东北庶长兄,远行到了西北高原的青海湖边。 抬头仰望,已经与天空如此接近,吐谷浑的队伍目光安详。只要心胸足够宽广,哪里都是天苍苍野茫茫,我们就在高原扬鞭跃马,就在脚下放牧牛羊。 这本是一次悲伤的割离,写进史册却是悲壮的远行,是豪情遍野的开拓之举。 四 合上书籍,我幽思一片。 吐谷浑能够听到弟弟悠远的歌声吗? 慕容廆的目光,还在遥望天边的斜阳吗? 东北古老民族的哥哥去了西北,弟弟知不知道哥哥去了那里? 西北流浪民族的弟弟在东北,哥哥是否关心弟弟还在不在原地? 鸿雁传书,只是杜撰的传说,他们是否还能听到对方的消息? 一顶帐篷下的赌气,万里之遥的别离,是马儿惹的祸,还是人的机遇? 如果没有历史的刀兵剐蹭,他们兄弟是否还能团聚? 耳边,依旧回荡那首歌的旋律。 五 吐谷浑到了青海,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放牧牛马。 习惯了游牧生活的他们仍然保留着鲜卑兄弟的生产生活习惯。“随逐水草,庐帐为屋,以肉酪为粮。”男子帽子上有时会做装饰。妇女以金花为首饰,这与故乡慕容鲜卑贵族头戴步摇基本一致。 初到西北高原的吐谷浑部落保留着落后的风俗。婚姻习惯依旧原始野蛮。税收无常,没钱花了就去搜刮富室商人,取足而止。因此他们在西北地区有多种不雅的称呼,比如“野虏”。 那里的土地适宜种植大麦,盛产草根可以食用的蔓菁,粮食还是够吃的。出产蜀马、牦牛。吐谷浑部落擅长养马,他们的故事也是从马开始说起,他们是天生的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在他们的刑罚里,偷盗马匹是与杀人同罪的,都是死刑。盗马者脑袋裹上毡子,石头从高处落下,砸死为止。 在辽宁省博物馆“龙城春秋”展览里,观众能看到慕容鲜卑先进的马具文化,马是他们生活当中最重要的资源。 一匹马驮着两个兄弟。 吐谷浑72岁去世,留下了六十个儿子。他的子孙干脆就以“吐谷浑”作为民族的称号,后来又建立了同名的国家。 吐谷浑国在西北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存在。 吐谷浑的本体是来自东北的慕容鲜卑,分家到了西北之后,他们融合了当地少数民族,又多次被当地民族反融合,多次打胜仗,多次被灭国。灭国之后又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元气,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最后一次被吐蕃灭国后,带有“土浑”名号的部落还存在了三百多年。吐谷浑于唐朝而言也是一个时战时和的存在,柳宗元就曾经写过相关的诗篇。五代政权里的“唐晋汉周”,还有北宋,都曾经统治过吐谷浑残留的部落。 我们在读史书的过程中会发现一个现象,一个能够面对艰难处境毅然做出主动迁徙选择的群落都具有顽强的生存力量。鲜卑族就是一个有着大规模迁徙传统的民族。他们从大兴安岭出发,向西有吐谷浑的慕容鲜卑,向南有迁都洛阳的拓跋鲜卑。留在东北华北的就建立各种燕国。鲜卑族是历史上公认的善于建立政权的民族,是五胡中建立政权最多的民族,他们建立的国家一共有8个。 其中,吐谷浑是鲜卑民族中存世时间最长的一支。从4世纪初西迁扬名史册开始,到五代以后吐谷浑国消失于文献,他们以一个独立民族存在了六个世纪。《晋书》《魏书》《宋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里都有“吐谷浑”传,正史记载中流传有序的吐谷浑子孙就有二十辈、二十六代王。 如果从吐谷浑带领族群落脚西方开始计算,到慕容复死后封嗣断绝,吐谷浑封爵长达五百年。 五百年,桑田沧海,五行山下的美猴王都解放了,被写进了西游记。 据说吐谷浑的末代王慕容复也被写进了金庸的小说里,在武侠世界里为复国大业殚精竭虑。我没读过。 有趣的是,同样起源于西拉木伦河畔的慕容廆与阿保机完成了一次历史交接。 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燕云十六州里就有吐谷浑的部落聚居地,“由是吐谷浑部皆隶于契丹”。 吐谷浑,从一个有骨气的硬汉与慕容廆分离,到作为部落遗民被阿保机的儿子回收,在历史上画出了一个闭环。 某种意义上,他们集体离家出走六百年,一部分后人最终回到了故乡。 其余的吐谷浑后人呢,一部分汉化,一部分演化成为今天的土族,一部分融进了今天的藏族。 始于慕容燕国,止于契丹辽国,这就是吐谷浑的历史坐标。 吐谷浑,是流落西北的东北人。 六 《阿干之歌》是东北历史文献上最古老的一首歌。 这首歌失传了。 我们翻遍史书,《晋书》《宋书》《魏书》,都是只见歌名,不见歌词。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啊! 围绕这首古老的歌曲,衍生出了那么丰厚的历史陈述,却没有半句歌词传世,是件遗憾的事情。 我在寻找它。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收到了辽宁朝阳慕容鲜卑后人慕容久成的回音,听到了一首苍凉的歌,名字就叫“阿干之歌”: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首歌标注的词作者是“西晋慕容廆”,作曲是“马占山”。明知是伪作,却还是听得入神。原因就是写得合乎人们的想像,唱得也很深情,感觉就是慕容廆在悲情歌唱。 后来,在辽宁历史文化专家“红山旅人”的推荐下,我看到了一个网名叫做“红城尕洋芋”的西北历史爱好者搜集整理的故事,讲述了这个传唱版本《阿干之歌》的来历:据老人讲,这首歌是乾隆年间甘肃临洮人吴镇所作。吴镇送别恩师回乡时路遇大雨,夜宿阿干镇后街胡姓主人家。胡姓主人上过私塾,晚间听到师生饮酒赋诗,遂上楼与之搭讪,又讲了有关阿干的历史传说,主客之间诗酒往还,很是尽兴。吴镇送恩师回到故乡,依依惜别,心情失落。返程途中再次经过阿干后街小楼,触景生情,索来纸笔,写下了这首深情的离歌。 我查了一下地图,还真有一个阿干镇,在甘肃兰州。那里曾经是吐谷浑走过的地方。 虽然知道《阿干之歌》的歌词是后人附会之作,但是毕竟也是乡人语,权且有个心灵安慰吧。 清朝文学家洪亮吉也曾为《阿干之歌》写了歌外之歌: 莫听阿干歌,阿干心独苦。 棘城西去白兰山,茫茫隔今古。 阿干为弟言,马伤君莫怒。 弟言报阿干,连枝本同父。 阿干歌,悲无穷, 阿干有子还思忠, 登高山而望远海, 慨异国之朝宗。 阿干歌,歌自悼, 阿干有孙还识孝, 报仇不得留仇衣, 缚草作仇兮射仇貌。 阿干歌,歌以风, 此歌安得流寰中。 君不见,宋湘东与梁湘东。 在洪亮吉的诗句里,吐谷浑当年被迫出走,后人是有一丝仇怨的。 吐谷浑死在了青海湖畔,我们不知道他生前是否听过那首歌。青海湖水比天蓝,那里是盛产民歌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阿干之歌》源自东北,却在那遥远的地方再度被唱起。 “红山旅人”告诉我,阿干歌后来是慕容皇帝出巡或者祭祀宗庙时演奏的乐曲,以此鞭策子孙要家族和睦,但他也没搞清楚这首歌为什么在青海流传千年,而在创作地和主要使用地辽西,却没有相关传承。我说也许是道德优势吧,被迫远走他乡的哥哥比留在故土的弟弟更适合歌颂。 文化寻根是一种深沉的情愫,作为今天的吉林人,我为古代辽宁人寻找1700年前古老的歌声,遥望青海,觅综甘肃,也曾错过食堂的晚饭,也曾冷落亲人的陪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寻找这片土地的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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