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 中国科学院院士、古人类学家吴新智教授,于2021年12月4日19时4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他的一生为新中国的古人类学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最为网友所熟悉的工作,可能还是关于“夏娃学说”的争论。 吴老2019年也曾说过:“如果说没有后面和支持夏娃说的DNA一派发生争论的话,那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吴老当时确实是以挑战者的姿态,对较为盛行的夏娃说提出质疑。但如果放到更大的尺度看,夏娃说才是那个特立独行的。 毕竟,在运用DNA技术之前,古人类学的基本操作就是看骨骼和器物,大家的思路主要还是通过比较这些东西,把渐变的链条连接起来。 当尼安德特人被发现后,最直接的反应当然是把他往人类的进化线上塞,通过它把直立人和智人连起来。 要是有人觉得连不起来,那再给他换条线,塞到人类进化的分支上去。 如果没有什么确切的新证据,两拨人就吵去吧。(后来最多加上些当代人生化指标的证据) 这就是古人类学、古生物学的常态。 当基因证据最初产生时,似乎能够排他地证明其中一种路线,一锤定音,那才是惊世骇俗,加上分子生物学与古人类学当时的距离感,都能把人震懵。 从非洲又走出来一群人,把已经相当先进、会使用火的古人类——比如尼安德特人和北京人“一波带走”,在现代人的基因里连渣都不剩…… 这样想的“传统”古人类学家不是没有,但分子生物学居然把这么狂野的想法“坐实”了。 但狂野终将回归,吴老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这里不得不再提一下方法论上的问题。 DNA证据与化石证据都不是绝对可靠的。 比如根据相似性,来判断两具化石间具有传承关系,只是我们基于最基本的事实,在依靠过往分析的经验上(不是指科学家个人,而是整个学术共同体的积累)进行的较为合理推论。但能否100%“咬定”? 我们在运用科学工具时,必须要了解背后的假设,以及可能存在的例外,最后其实落到一个概率上。 别小看这一点,很多情况下,我们只能在一定概率上把握事实,真实情况也许恰恰是被某个工具否定的小概率事件也未可知。 当然,这不是要宣扬不可知论,而是希望强调,科学是不断更替的,争论更是科学的家常便饭,但在争论中,一定要搞清楚,自己掌握什么样的证据,可能存在什么样的问题。 从DNA证据来看: 少数位点能否代表整体? 突变频率是否真的和时间密切相关? 两个一样的突变,会不会其中一个是变过去变回来,代表了两倍的时间? 某个基因型大量存在,也许不是祖上接受了外来的基因,而是祖上自己突变来的? …… 从化石和工具的证据来看: 化石形态相像是否就一定有亲缘关系? 环境对某些形态指标是否会有影响? 看上去落后的工具如果更适合当地环境、取材更方便,是否可能被外来族群沿用? …… 进入历史时期,还有文字记载可以作为佐证,但如何搭上史前,就成了大问题。也就是说在证据链条上,我们有一块块“铁一般的事实”,但把“铁块”串起来的未必是“钢筋”。 因此,吴新智院士的巨大贡献,就是回归到综合考虑各种证据,回归到争论的常态。 但需要注意的第一点是,即使通过与古人类基因的比对,发现了尼安德特人对现代人基因的贡献,实质上已经推翻了夏娃假说。但以当今人类的DNA为出发点的研究,依然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它直接反映了人类的“亲疏”。 即使往回追溯具体的路径可能有争议,但当下的“亲疏”是没有争议的。 如果两人在某个基因上具有同样的类型,不管是怎么来的,哪怕一个人的是爹妈给的,一个是自己突变出来的,在这个基因上实际就是“走到”了一起。当然,就像刚才说的,少数基因很难代表整体,但检测的基因越多,那么亲疏关系也就越清晰。 第二点,吴老固然有深厚的爱国情怀,却并没有将太多的民族情绪带入研究,主要还是为了搞清楚问题。 “连续进化附带杂交”理论认为杂交是少量的,但这仅仅指早期。(同时,长期保持杂交,也可以解决为何没有生殖隔离的问题。) 吴老认为:“但到了晚期,因为人的活动能力强了,交往越来越频繁,所以到后面的几千年就相当频繁了。外来的基因多了以后,就把原来那样的基因组成冲淡了。” 但有些网民在理解科学家的工作时,过于激进,认为中国人的血统如何如何的纯,再以此为出发点,来论述中国的其他方面,这就离题太远了。 这也体现出前面所说的当代人DNA研究的重要性。不管过去有没有大规模的替代,现代人类终究是没有生殖隔离的“命运共同体”。即使不考虑文化关系,只从生物学意义看,一个当代中国人与其他人类的亲疏远近,也不在于那些古人类,而在你自身的DNA。 吴老在学术上的理性与客观,是难能可贵的。谨以此文缅怀吴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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