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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黑夜里的“手抄本”

 胡洪侠 2021-12-13

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文字原件了,谁知互联网世界海洋般奇妙,我竟然在一个网络书摊买到几种。

我说的是流行于“文革”后期的“手抄本”。奇妙的是,我买到的这几种,恰就是当年我都听过、读过的:《三下江南》(也有叫《叶飞三下江南》)和《梅花党的秘密》等。多年以后才知道还有一本《曼娜回忆录》,可我们当时真没遇到。那本更有名的《少女之心》,我也是上了师范二年级时才偶尔读到的。

前几天一位老同事说他有无删节电子版《曼娜回忆录》,问我要不要,我说这本书多年前已经正式出版过了,我要找的是当年的手抄本原件,打印整理的电子版反而像假冒伪劣产品,没什么意思。

​我加入“手抄本”队伍,是在十三四岁上初中的时候。在胡官屯小学读完五年级后,我们都要到军屯中学去读初中与高中。这小学与中学虽只相隔三里远,可是对我而言,去军屯上中学已经算是闯荡外面的世界了。天天在自己村里上学,校内有老师管教,回家有家长约束,我们那时虽然不知什么叫做青春期,但心里因此已经觉得对本村生活有不敢表达的厌倦,对公社中学有莫名的向往。五年级毕业时,我们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很有些从此山高水长、江湖再见的气概。和外村的学生在一个班上学,这是让人紧张又期待的事。中学开学第一天,我们心事重重地走向新的学校,有些胆怯,有些自卑,又有点从此远走高飞、无人管束却又不知前方是何方的茫然。

逃学的孩子总会回来,我们这些升入初中的孩子也很快就觉得军屯中学没那么好玩儿,于是飞鸟归巢一般纷纷飞回刚离开的小学。有段时间,中学放学归来,匆匆吃罢晚饭,我们几位同学都不约而同回到小学校舍找老师消磨晚上时光。赶上老师吃饭,我们就一边看着,不说话。老师水缸里没水了,我们去水井打水抬水。老师批作业没空理我们时,我们找本书就着电灯看一会,或者干脆就坐在那里发呆。上了中学,我们觉得长大了,不再属于家庭,也不应该老在父母身边傻呆着。可是,白天好说,我们在军屯。晚上呢,晚上中学不在我们村,我们的心无处安放。夜那么黑,那么静,别说没有电视,连洒满明亮灯光的屋子都没有几间。我们只好回到村小学。我们已经不属于村里,毕竟我们曾经属于那里。那里有熟悉的老师,有明亮的灯光。进入那个院子,我们和全村的人就区别开了。我们是这里毕业的中学生啊!
我们在中学没有正经学过什么东西,哪门课都不觉得好玩儿。我们经常参加劳动。我们甚至喜欢参加老师,那总比在课堂听那位外乡来的语文女老师讲什么“痛打落水狗”好玩儿多了。那女老师口音怪怪的,写一手极其不成体统的粉笔字,经常不怀好意地提问我。某次我埋头偷看小说,突然听到那女老师喝道:“胡洪侠同学,请站起来,读这篇课文。”我腾地站起身,茫然看着老师,不知该读哪课哪句。“就是咱们正在学的《无题》。读!”我找到《无题》,原来是鲁迅的四句诗。这还不容易?我朗声念道:万家墨面……没(mei)高…高菜。

女老师鄙视地撇了一下嘴,“高?高!你水平还真高!还菜!就知道吃!你不认真听讲,偷读闲书。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我本能地把书压在书包下,坚持不拿出来。“你不要以为你哥哥也在学校当语文老师我就管不了你。”她还不依不饶地说着。我站在那里,不敢做声,心里却委屈得很:今天在供销社租的这本革命小说一点都不好看,放学后得马上还回去。当天借当天还,应该不收那一分钱的租金了。在学校心情不顺,晚上更要回到村小学找点安慰。有位于老师最会讲故事,尤其讲鬼怪故事,常听得我晚上不敢一个人回家,边走边觉身后有鬼。我们家又没有手电筒,在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街上和胡同里摸黑行路,实在恐怖得很,每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咳嗽,都觉得那一定是什么坏人在搞破坏。
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那样的夜里,于老师开始给我们讲“梅花党”,讲“叶飞三下江南”。这回他不像以往那样摇头晃脑、随口乱编,他拿着一个字迹密密麻麻的本子,在灯下照着念。他偶尔停下时,我们催他快念;念到惊心动魄处,我们大气不敢出,有人悄悄地说要去厕所,结果一去就没影了。于老师说,这是反动小说,谁也不能说出去,能保证吗?能!我这也是借的,还得还给人家。这抄写的人的字也不怎么样,要不,咱们也抄一份?行!那就分开,每人几页,现在就回家去抄,明天晚上抄稿、原稿一起送回来。要认真抄,写字要仔细。好!我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抄写。记得我抄的就是“梅花党的秘密”。父亲问瞎写什么!我说,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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