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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翔林:评《池凌云诗选》(2)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二、生命体验

    海德格尔对凡·高一幅油画《农鞋》进行了堪称现象学解释学经典的论述。这一精彩的美学论述包含着双重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一是凡·高对于自我的人生孤独和痛苦的体验,是沉郁而惆怅的艺术家借助于线条、色彩、光线等符号形式所进行的心灵独白;二是海德格尔以自身的生活经历与哲学运思相融合的生命体验,它凭借对《农鞋》这一幅绘画的艺术分析而达到美学综合,显露了一位哲人精深独特的入思方式。在这种双向体验所构成的精神之流中,生成了对人生与艺术的深邃精妙之理解。

    池凌云的诗歌无疑也是一个担负过生命重扼、饱受生活世界的偏见与歧视、承担过痛苦与孤独、存在与虚无等精神冲突的知识女性的内心独白,一言以蔽之,女诗人所有的诗歌都来自于她生命个体的生活体验。因此,一方面,凌云的诗和现代都市里优裕消闲的女诗人们散发闺阁幽香、私密情愁的文本存在着本质的差异;另一方面,凌云也和那些只是将痛苦和贫困作为诗歌写作的符号资本,单向度地把惆怅和苦闷引申为精神财富的诗家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线。池凌云是一个以真实的生命体验作为诗歌的本真生命的感性诗人,因此她也是既可信也可爱的诗人,她的诗是她生命体验的审美果实和艺术晶核。
 
   《玛丽娜在深夜写诗》:
  
  在孤独中入睡,在寂寞中醒来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娜
  你从贫穷中汲取,你歌唱
  让已经断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红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轮对夜色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渊已没有别的。
  没有魔法师,没有与大海谈心的人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经冷却。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快乐
  “人太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为此我悄悄流泪,在深夜送上问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树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
  
    诗人点化玛丽娜这一异域符号,在诗歌文本里却实实在在地绽放此自我生命体验的花束。贫苦和痛苦也是命运给予的礼物,诗人默默地承受着它们带来的心灵感受,让“篝火”当作照亮自我内心的一面镜子,让“耀眼的刀尖”上“宁静而奔腾”的光指引精神的未来之路。《那时候我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诗人感伤的追忆,质朴的心灵体验和话语风格却潜藏着宝贵的审美记忆:

    只有在镜子中才能看见自己的面容
    我却在你脸上看见了我,
    姐姐,那一年我四岁,你七岁
    母亲的呼喊在远处模糊,
    你轻轻挥动东方绸的衣袖我就跟你走。
    树很高,路白得发疼,
    你是怎么知道另一个小镇的?

    我们迷路了,我们一直顺着河边走
    我们的害怕没人知道。
    我很饿,你从河里掬水给我喝
    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
    可你也没有力气了。
    你说,“再要我背,我就跳到河里去”
    这一招真灵,我忍住不哭了
    姐姐,那一刻,我只想给你唱歌。
 
    那时,我用崇敬的目光看你,也偷窥你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你也不懂
    为什么河水在一处搁了浅,在另一处转弯
    我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
    必须不停地走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时候,我们竟能承受迷失
    猜测母亲就躲在某一根柱子后面。

    三十五年后,我们重新筹划那一次出走
    一切回忆都不免错误。
    但我依然热衷于学习你的容貌和口音
    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我们从不问过错在谁,只在沉默中复原
    彼此帮助,一起悲泣没有来临的幸福,
    有时不约而同在黑暗中挥一挥手
    这去掉寒意的秘密——记忆中的东方绸
    或亚麻布,至今还没有什么让它们腐朽。

    我一直记着那条滚烫的小路
    那是我赤脚走过的最远的路,
    两朵金色的蝴蝶结在我们头顶
    吱嘎作响。虽然你现在的新装
    有时显得拖沓,使我犯困
    可这是最好的藏匿起来的办法。
    生活的经验要你一点点放弃光芒
    而我有与你一样的梦和契约,
    我们不需要再去寻找
    我们只要一个故乡一种命运就够了。

    诗歌既不是往昔痛苦的浮浅展览,也无意呻吟自己过去的惆怅和贫困,而是审美化和诗意化地追忆了生命路程曾经赋予的知觉印象,诗人不是简单还原了原生态的历史,而是借助于想象的力量重建了对生命的理解和对亲情的感恩。和常人相比,诗人禀赋着感觉的丰富性,尤其是藏匿在主体深处的内感觉,它是诗人心灵飞翔的羽翼,是想象力的源泉和灵感的酵母。《寂静是一剂良药》是诗人对自我内心的解读,是对于自我意识的生命体验:
 
    寂静是一剂良药
    我的寂静在木制的水捅里
    悄悄吸饮时光
    让我安静地坠落黑暗
 
    我的眼睛出奇地安静
    就像从未遇见过谁
    没有一丝恐惧和忧伤
    睡着时更加安静
 
    一些头发正在掉落
    一些无法把握的东西
    正从容地到达另一个地方
    一滴水,她迈着小小的步子
    生命的踪迹在干枯中显现
 
    这是一种无法停止的不幸
    就像一朵花被黎明压碎
    一粒灰尘漫步穿过山脊
    她们发着光,如此安静地堕落
    让世界失去重量
 
    诗人在这里呈现一位古典怀疑论者的形象:宁静和孤寂。如果说古典怀疑主义者沉醉于安宁的内心世界和向往“不动心”的生活方式;那么,凌云选择让自己的心灵浸泡在黑暗的夜幕里,把自我的精神交付给黑暗去包裹和藏匿。“安静地堕落,让世界失去重量”,也许我们这个世界仍然在失去重量,诗人呼唤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重新思考和掂量,一如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呼吁对一切价值的重新估衡。

    诗人的生命体验是多维度的,除了对自我内心的体验,更多是对现象界的直觉体验,对当下、历史与未来的本真体验。应该说,这种体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之限度、精神与物质的边界、虚无和存在的逻辑。德国浪漫派美学家诺瓦尼斯曾说,哲学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寻找精神的家园。如果说哲学需要生命体验,而诗歌更是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诗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寻找精神的家园。凌云的生命体验包括着自我主体,关涉于自然万象、社会现实与历史,她的诗歌是以自我体验为轴心,旋转着对现象界的冷静慧目,以感性、理性和诗性共同打量着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反观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与此密切相关,凌云是以自我的生命体验去寻找精神的家园和诗之归宿。《树或者河流》歌吟:
 
    树或者河流,谁的哭泣更轻一些?
    为了更迟被摧毁,嘶鸣的沉默
    在皮肤下,旋转的碎屑
    进入破损的乐器。寂灭
    犹如新的创造:死亡的完美嗓音

    我听见颂扬之声。当我记录
    只写下禁止和空白
    河流的洞察,无声而缓慢:
    干涸与爱,遗忘与爱
    这多么符合我们的本性

    而我怎能继续保存这无用的大地
    这虚无的庇护,一动不动
    好像只有它才是庄重的
    任由那层苍老的丝质薄膜
    紧紧裹着我们。每一天
    准时邀请我们到更深的一层

    以无形的手指掐痛我,让我彻夜醒着
    却无法负担那落叶,那早已备好的
    锋刃——
    那让我疼痛的,也在疼痛。
    那让我破裂的,自己早已破裂。

    这是对大自然观瞻和体验,诗人寻觅着自然的隐秘,力求和自然展开一场超越语言的心灵对话。诗人在树或者河流之间寻找着它们与人类精神的同一性或统一性,对自然的崇拜和迷醉让诗人的审美感觉异常地灵敏和自由。诗人感觉到大地苍老的丝质薄膜紧紧地包裹自己,不知道那是爱还是不自由的束缚?诗人体验无形手指的掐痛,体悟到:“那让我疼痛是,/也在疼痛。/那让我破裂的,/自己早已破裂”。

    诗人的其它诗篇,如《我腰系一根草绳》、《与母亲同行》、《偶然之城》、《四分之三泪水》、《一百棵乔木的树林》、《阔叶林与针叶林》、《死亡与无名野花的欢聚》、《谁也不敢在黑暗中独自说话》、《流水没有带走光芒》等,无不浸染着女性诗人敏感细腻、空灵飞扬的生命体验,流动着爱的光影和沉思的踪迹,而这一切都由诗的话语所操纵,轻盈地牵引读者追逐那些唯美和感伤的朦胧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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