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这是士大夫系列的第三篇。前面我们讲过,此一时期的士大夫,不但精通儒家经典,而且多对阴阳五行、《京氏易》、图谶等神秘学说研究很深,通过垄断对各种灾异的解释权,巩固士大夫集团的政治地位。但在具体的事务层面,怎样让上级,乃至皇帝接受自己的意见建议,进而得到赏识,也非常重要。得到上级赏识,可以分为两个境界:第一,上级觉得你是对的;第二,上级不但觉得你是对的,而且还按你说的做。这两个境界,有本质的不同。如果仅仅是“上级觉得你是对的”,当然有可能重用你,但更有可能的是,如袁绍对待谋士田丰一样,居然你是对的!非杀了你不可!呵呵。 这一回的主角,是周举。 公元125年,十一月四日,以孙程为首的一帮子太监,发动宫廷政变,将汉安帝刘祜的亲儿子、前太子、济阴王刘保扶上了帝位,是为汉顺帝。随后,安帝的老婆阎太后的一干兄弟们,都被清理(可参详拙文《汉顺帝刘保: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太监推上宝座的皇帝》)。这个时候,怎么对待阎太后,就成了问题。 议郎陈禅建议,皇上和阎太后没有母子恩情,应该把阎太后迁往离宫,不再朝见。朝中大臣一致同意。 但是,司徒府的一个干部周举,提出了不同意见。他对司徒李郃说: 从前,郑庄公的弟弟和母亲联合起来谋反,庄公杀了弟弟之后,把母亲打入冷宫,发誓说从此不再相见(读者可百度“黄泉相见”);秦始皇对母亲的生活作风问题(读者可百度“嫪毐”)也非常恼火,很久不相往来,后来,他们都听从了臣下的建议,重新对母亲进孝,赢得后世称道。现在,阎氏外戚刚刚伏法,阎太后被幽禁在离宫,如果她因悲愁而生病,一旦撒手西去,皇上将如何治理天下(汉朝以孝治天下,太后被幽离宫,是为刘保不孝,故有此一问)? 李郃不动声色。 周举继续说: 如果真的按照陈禅的建议,皇上从此不再见阎太后,那么,后世既不会把这个错误归结于皇上(刘保刚十一岁),也不会算在陈禅头上,而是会把皇上不孝的罪责推到您的身上诶!我觉得,您应该秘密上奏,请皇上继续尊奉太后,率领群臣,朝见如故,上应天心,下安百姓。 李郃于是就此事上书。 衣赐履说:显然,一开始,司徒李郃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对皇帝的家事,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周举的厉害就在于,他抓住了汉朝“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原则”,不管阎太后有多操蛋,她都是刘保的嫡母,如果刘保不加尊奉,就是“不孝”,而周举把这个“不孝”的罪责,硬拍到李郃头上,把这个“局外人”生生给拽进来,不但变成“当事人”,甚至变成唯一的“责任人”。吓得老李赶紧上书,比较圆满地解决了皇帝与太后之间的问题。 实际上,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商场,下属在向上级提建议时,如果能够把建议与上级的切身利益绑到一起,想不被接受都难。 这个周举,何许人也?周举字宣光,是汝南郡(河南省平舆县西北射桥乡)人,老爹周防做过陈留郡(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陈留镇)太守,而且很有学问。周举身材短小,长得据说很有些对不起观众,但是,极为有才,博学多闻,受到儒生推崇,京师洛阳流行这样一句话:五经纵横周宣光。意思是儒家的学问,没有能超过周举的。 公元126年,正月,刘保前往东宫,朝见阎太后。惊恐中的阎太后,心情才有所平复。 正月十九日,阎太后去世。 正月二十九日,太傅冯石、太尉刘熹、司徒李郃全部免职。 二月四日,太常桓焉升任太傅;大鸿胪朱宠升任太尉,主管宫廷机要;长乐少府朱伥升任司徒。 本年年底,孙程等一干太监,替司隶校尉虞诩鸣冤,公然咆哮大殿(详见拙文《虞诩:因弹劾一个太监入狱,因一群太监营救出狱》),刘保一怒之下,统统把他们徙封到边县,并下令洛阳令限期遣送。 周举认为刘保对孙程等人处理不当,就对新上级朱伥说: 皇上当年被贬为济阴王时,如果不是孙程等人,岂能登上帝位?就算是韩信、彭越(刘邦的开国功臣),吴汉、贾复(刘秀的开国功臣)的功劳,也比不上他们!现在忘记他们的功劳,却抓住小小的过错不放,如果他们死于迁徙的路上(应该指自杀),皇上就有诛杀功臣之讥。趁现在他们还没离京,应该赶紧上书劝劝皇上。 朱伥说,现在皇上正在气头儿上,二位尚书已经上了奏书,我再独自上奏,肯定要获罪啊。 周举说: 老爷子啊,您今年都八十多了,位居三公,不在今天尽忠报国,却只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贪图获得的宠信,你还想要什么呢?你的俸禄、位子虽然保全,但是肯定会被认为是谗媚奸邪之辈;如果因劝谏而获罪,至少能落个忠贞的名声。如果您不去,对不起,我也不跟您这儿干了,我辞职。 朱伥被周举说的老脸通红,于是上书劝谏,刘保接受。 衣赐履说:其实,这个事儿跟朱伥关系是真不大,也不会为此事承担什么责任。但是,周举秉持着一贯的观点——你想置身事外?不行!非把你拽进来不可,呵呵。 前面对付李司徒,周举说老李会承担责任。但这一回,则是“诱之以名”,老朱你上书,就算失败,也能有个好名声;如果你不上书,则会被认为是谄媚奸邪之辈!一般而言,儒生还是讲点脸面的,这么一说,吓得老朱同志只好去上书。 周举后来被举为茂才,任平丘令,上书论说当世的得失,词甚激切、正直。尚书郭虔、应贺等看了赞叹不止,共同上书赞扬周举忠直,请刘保把周举的奏书放在座位旁边,以为规诫。 衣赐履说:如果马云告诉大家成为亿万富翁的三个秘诀,比如,诚信为本,比如,贵在坚持,比如,格局要大,我保证,他肯定没说假话,但我更可以保证,你照着这三个秘诀来,肯定成不了亿万富翁。因为,他成功最最最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告诉你的。而缺了那最关键的东西,给你一百个秘诀,也是毛用没有。 同样,如果你相信周举说了几句直话,就被上面看上了,就能青云直上了,那你就天真了。也许,在现实中,有人告诉你,他因为在面视时下意识地捡起了地上一片纸屑,恰巧被董事长看到了,从此,走上了开挂人生,那你对他笑笑就可以闪了,你再多听他说一个字,都是浪费生命。实际上,说直话的也好,捡纸屑的也好,如果他们有所建树,一定都有隐藏在背后的关键原因,那个他们不会告诉你的原因。周举受到推举,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他爹是地方大员,他在司徒李郃、司徒朱伥手下都干过,与后来的太尉李固是老铁,还有七七八八的、我们不清楚的关系。比如,郭虔、应贺,就不可能与周举毫无瓜葛。 周举后来任并州刺史,又任冀州刺史。 公元134年,尚书令左雄举荐周举为尚书,周举干得不错,大家都称赞左雄。左雄后来升任司隶校尉,又推举前冀州刺史冯直为将帅。而冯直曾经因贪污获罪,周举于是弹劾左雄。 左雄说,皇上命我推荐“武猛”,并不是让我推荐“清白”。 周举说,皇上教你推荐“武猛”,又没有让你推荐“贪污”。 左雄说,兄弟,当初可是我推荐的你诶! 周举说,从前,赵宣子用韩厥当司马,赵宣子家的奴仆犯罪,韩厥并没有徇私,而是依法处置了这个奴仆。赵宣子对同僚们说,你们应该向我祝贺,我推荐了韩厥,他果然尽忠职守。您推荐我到朝里任职,我以为您看重的是我的才能。因此,我不敢阿附于您,使您蒙羞。难道说,您的见解与赵宣子不一样吗? 左雄于是不但释然了,而且很欣慰,道歉说,我曾经在冯直的父亲手下做事,与冯直也是好友,你弹劾我,是正确的。 此事过后,天下对左雄更为尊敬。 衣赐履说:这个事儿,挺有趣。 事件:周举弹劾左雄。 过程:左雄举荐周举——左雄又举荐冯直——冯直曾因受贿而获罪,因此,周举弹劾左雄。 结局:天下都对左雄(或许也包括对周举)的人品官德口服心服。 推论:1.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排除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在官场中,对自己的恩主,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去弹劾,这是不被允许的。即使此事为真,走仕途的人最好不要效法,风险太大。也就是说,周举的行为千中无一,左雄的反应万中无一。2.左雄承认,推举冯直,主要是因为冯直的父亲是自己的老领导,冯直本人和自己是哥们儿,这说明,不管怎么标榜自己公道正派的士大夫,都跳不出自己那个集团,他们用人,都是用自己人,哪怕,这个人是贪污犯。 周举与仆射黄琼同心辅政,名气重于朝廷,朝廷左右的人敬畏他。 本年,河南、三辅大旱,五谷受灾,刘保亲自到德阳殿(在北宫)东厢庭院中,向上天求雨,又命令司隶、河南祈祷祭祀河神、名山、大泽。诏书以周举才学优深,特别询问他的意见。 周举上书说: 我听说,阴阳闭隔,就二气不通;二气不通,则人物不昌;人物不昌,则风雨不时;风雨不时,则水旱成灾(阴阳——二气——人物——风雨——水旱成灾。看起来这个链条挺严密,其实毫无逻辑可言。我们不能埋怨两千年前的中国知识分子有如此“清奇”的思维方式,我们奇怪于,这种错漏百出、矛盾重重的奇怪思维方式,直到二十世纪西方思想进入中国之后,才逐渐有所改变——但,直到今日,依然有很大的市场)。皇上处在尧舜的位子上,却没有施行尧舜的政治,甚至废弃了文帝、光武帝崇尚的朴素节俭传统,而因袭促使秦朝灭亡的穷奢极欲,宫里有许多心怀怨恨的美女,宫外到处都是找不到媳妇儿的光棍儿。发生旱灾,已整整一年了,没有听说陛下有改过的表现,却徒劳地让皇上的至尊之体,暴露在风尘之中,跟那儿求雨,实在并无裨益。陛下只是在下表面功夫,不去寻求实质所在,犹如缘木求鱼,又如一直向后倒退,却想前进一样,根本没用嘛。我认为,皇上应该诚心诚意地革除弊政,遵守先王制订的规章制度,改变奢侈腐化的混乱局面,放走后宫中未曾宠幸过的美女,省去御膳房制作奢侈菜肴的费用。《易传》上说:天子为善一日,上天回应一日。请陛下留意裁夺! 刘保召见周举及尚书令成翊世、仆射黄琼,当面询问朝政上的得失,周举等回答说,应该慎重地挑选官吏,铲除贪污,疏远奸佞,遵守文帝(刘恒)节俭的传统,遵守明帝(刘庄)的教化,这样,时雨必应。 刘保突然问,谁在贪污?谁是奸佞? 周举说,我是从地方上来的,对群臣不甚了解。然而,公卿大臣能够经常敢于说正直的话的,就是忠贞;成天阿谀卖乖弄巧的,就是奸佞谗邪。司徒刘崎任职六年,没听说有什么忠言和特异的谋略,我说的就是他。 本年十一月十一日,司徒刘崎、司空孔扶免职,这是采纳了周举的建议。 衣赐履说:周举用以说服刘保的方法,主要就是对灾异的解释,利用皇帝对“天意”的害怕,来贯彻自己的主张。比如,利用旱灾来敦促刘保用贤人(士大夫推荐的人)、罢奸佞(士大夫的对立面)、厉行节约,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刘保突然问哪个家伙是奸佞?哪个家伙在贪污?我感觉可能事出突然,把尚书令成翊世、仆射黄琼和周举都问蒙了。因此,老成、老黄都不说话,周举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个司徒刘崎。难道外戚、太监、朝臣里没有奸佞了吗?当然不是。多了去了!只不过,说别人,反作用力太大,说刘崎,最安全。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士大夫是分帮派的,刘崎,跟周举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另,《通鉴》里把刘崎删掉了,不知道司马大爷是出于什么考虑。 后来,周举调任蜀郡太守,因事免官。大将军梁商(梁皇后老爹)上书,任命周举为大将军府的从事中郎。 公元141年,八月,梁商病危。刘保亲自探望,问他有什么话要说。梁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的从事中郎周举,清高忠正,可任重职。 刘保任命周举为谏议大夫。 这时灾异不断,刘保召见周举,询问原因。 周举回答说: 皇上继位后,遵行国家原来的典章制度,推行教化,远近肃然,天下太平。但近几年来,稍稍违背了以前的做法,一些品行不好的人受到宠幸,官员的任免,也不注重德行。观看天象,考察人事,对比古今,颇感危惧。《书》曰:僭恒旸若。夫僭差无度,则言不从而下不正;阳无以制,则上扰下竭(这句怎么翻都不是个味儿,还请古文达人指教)。当下,应该密令各州郡,让他们严察豪强大族,有奸谋的立即捉拿征讨。 后来江淮大贼周生、徐凤等举兵造反,果然如周举所言。 衣赐履说:我们知道,士大夫们对灾异的解释,本来就是胡说八道,实行仁政预防不了旱情水灾,也未必招致地震。因此,我一直考虑一个问题:如果皇帝按照士大夫们的要求,改正了执政弊端,但灾异仍然没有消除,士大夫们怎么解释? 【灾异学,是很高端的学问诶】 看了周举对刘保的回答,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士大夫们必须常备一些“合适”的解释,以便随时应对皇帝的咨询。比如这次,刘保问周举,我已经按你们的要求改了,为什么灾异还是这么多啊?周举当然早有准备,一杆子就把皇帝的注意力支到地方州郡去了,说要严密防范地方上的民变。这个回答非常高明——如果真有人造反,就是我预测得准;如果没有人造反,就是我提前预警得好。左右我都是对的,这个路数,与算命先生基本一致。 公元142年,八月,朝廷下诏派使者分赴各地考察风俗民情,任周举为侍中,与侍中杜乔、代理光禄大夫周栩、前青州刺史冯羡、尚书栾巴(太监还阳那位)、侍御史张纲(留侯张良的后人)、兖州刺史郭遵、太尉长史刘班等共八人,分行天下。对贪赃枉法之辈,刺史、二千石级别官员,准许用驿马传递上奏文书;县令以下的,可以直接逮捕审判。对那些清廉正直有政绩,人民群众拥护的,则上报朝廷表彰。于是八使同时任命,天下号称“八俊”。 周举劾奏贪污大猾,奏请表彰公正清廉的干部,朝廷非常满意。之后,周举调任河内郡太守,后又征为大鸿胪。 刘保去世后(公元144年去世),梁太后临朝。调任周举为光禄勋,遇母丧去职,后来授光禄大夫。 公元149年,周举去世,朝廷上下,悲痛叹惜。 【倘若读着过瘾,不防点个“在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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