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与老布鞋 文/小堇 102岁的二爷仙去了,去火化的时候,99岁的二奶奶把一双旧布鞋颤颤巍巍地放在二爷身边,哆嗦着嘴唇说,把这鞋带去吧,到那边伴着你。 二爷被抬上殡仪馆的车拉走了。从18楼往下抬的时候,有人拦着不让进电梯,说如果二爷从电梯里走,以后谁还敢乘坐?绝对不行!没办法,只好抬着从步梯一阶一阶地走下去。二奶奶站在家门口,看着无论怎么抬,二爷总是头脚不在一个平面上,就忍不住掉眼泪,哆嗦着嘴唇让抬脚的走在前面,说这样二爷就不“控得慌”了。只是,一不小心,那双布鞋掉了出来,顺着楼梯往下跳。 鞋!鞋!你爹的鞋!二奶奶尖叫。她大儿子德顺大爷也顾不得哭了,赶紧追那双老布鞋去了。 二爷爱布鞋,就算上了楼,平时走的路也都变成了柏油路,水泥路,几乎完全告别了土路和泥坷垃,但是穿布鞋的习惯总是改不过来。他说,泥腿子最配老布鞋。只是,就算是布鞋,鞋底也变成了牛筋、塑料、橡胶和泡沫的了。千层底的布鞋再也找不到了。 二爷穿了一辈子布鞋。小时候,他最喜欢看他娘打袼褙。他娘一打袼褙,就说明他又快有新鞋穿了。从他娘熬糨糊开始,他就欢天喜地地给他娘把吃饭的小木桌搬出来,拿笤帚扫干净,用小铲子把桌面戗平,铺上一张草纸,等着熬好的糨糊热乎乎地刷一层在草纸上,然后他就在一堆旧的碎布里挑选合适的布头递给她娘,她娘就一一粘在草纸上。这些布,大多是穿得不能再穿的衣服,破烂的被面,没有后跟的粗布袜子,零零碎碎,五颜六色,形状、大小、质地、厚薄各不相同。她娘打袼褙,就像在拼图。他总是很准确地把大小形状合适的破布递过去,让他娘粘上。这样,粘一层布,刷一层糨糊,再粘一层,再刷一层。如此五六遍,袼褙就打好了。二爷喜欢破碎布温暖柔软的感觉,喜欢白面糨糊散发着的麦香味道。有时候,趁他娘不注意,他会偷偷地舔一口糨糊,软软糯糯,还带着灶火的余温,让他觉得整个身心都有着无法言说的温暖。 袼褙打好了,二爷帮他娘把小木桌抬到太阳底下晒。太阳烘烤的袼褙散发出热烘烘的味道,二爷总是不由自主地耸着小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气。等袼褙干透了,他娘就把整张袼褙揭下来,将鞋样子铺在上面,照着鞋样子剪下一个又一个鞋底。将五六个鞋底整齐地粘在一起,干透了,就可以纳鞋底了。小时候,二爷喜欢看他娘纳鞋底——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个眼,将大针穿入眼中,用中指上戴着的顶针一顶,整个针就顺利滑出。她娘捏住针,使劲拽拽线绳,然后扬起胳膊,针尖在头发上一蹭,就开始纳第二针,动作流畅得就像是跳舞。有时候几个女人坐在一起边说笑边纳鞋底,那几乎就是群舞了。 娘亲手做的布鞋让二爷脚步轻快,好像也不过是几双布鞋穿烂,二爷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当没过门的新媳妇托媒人将自己亲手给二爷做的新布鞋送来时,二爷就看见娘捧着这双千层底仔细端详,越端详脸上的笑纹越深,抬头对两眼放光的二爷说,你小子有福气,这媳妇手巧得很。 这双鞋,比他娘做得好看多了。不但样子周正,鞋底的边都是雪白的。这就讲究了。这是用白布在每片袼褙鞋底上都仔细包了边儿。这样一来,整个鞋底都白得晃眼。庄稼人穿这样的鞋,一下地就完了。这是吃皇粮的人穿的。二爷从他娘手里抢过鞋,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晚上睡觉都抱着。这让他娘笑了他好长时间。 娶亲的时候,二爷才第一次穿上这双鞋,骑着借来的一头骡子去迎亲。白底黑鞋,比胸前的大红花更加吸引庄稼人的眼球。谁都知道,二爷娶的是个巧媳妇。 以后,虽然新媳妇给二爷做了一辈子鞋,但是哪双鞋也不如这一双珍贵。非重大场合,二爷舍不得穿。有一年去城里参加一个老亲戚的婚礼,二爷把这双鞋从柜子里拿出来,弹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换上一双二奶奶新做的白粗布袜子,带着二奶奶和他的大儿子德顺出发了。二奶奶的三寸金莲在小毛驴的肚子上晃来晃去,像两只用精致的绣花鞋包裹着的嫩笋。德顺坐在驴背上,被他娘搂在怀里。人高马大的二爷看着媳妇和儿子,精神尤其焕发,走起路上就像踏了风火轮,虎虎生风。遇到泥坑水洼,二爷一个腾空就跳过去,点泥滴水不沾鞋,走了半程,鞋还像是新的一样。谁料到,一片乌云卷来了一场急雨。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二爷只好拉着驴跑。跑了两步,二爷一把勒住驴,弯腰把鞋袜脱下来,揣在怀里,才拽着驴一路狂奔,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低头一看,两脚泥水,脚上还划了个口子,血流了出来。二奶奶心疼,嗔怪二爷不穿鞋,二爷大咧咧地说,这点血算个啥? 雨停了,二爷牵着驴继续上路,到了亲戚家外面,才找了点水洗了洗脚,穿上鞋袜。这样,二爷还是那个二爷,鞋比脸都干净。 那年麦收。俗话说,“争秋夺麦”,麦子丰产能不能丰收,得看老天爷能不能赏几个大晴天。全村社员和知青们一大早就被队长的钟声敲醒,着急忙慌去抢割麦子了。半晌休息时,那些知青小青年在树荫下,脱下脚上的胶底鞋,直接往脖子后面一塞,四肢一摊就躺下了。 年轻人觉多,躺下就能眯一觉。叫小付的黑脸小伙子一会儿打起了小呼噜。白脸的小董,戴着副眼镜,盘腿坐在一只鞋上,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看到小付睡着了,嘴唇半张着,他眼珠一转,自己先偷偷笑了。他轻手轻脚脱下另一只鞋,把手伸进鞋里,使劲抠了抠,把里面积攒的厚厚一层汗泥抠下来,三个手指捏着放鼻子底下一闻,熏得闭着眼猛地向后一仰头。他把抠下来的泥儿团成一个小球,轻轻放在小付两唇之间,然后提着一只鞋迅速起身拔腿就跑。小付被熏,嘴巴一动,小球就进入口中。砸吧砸吧嘴,嚼了一下,后知后觉知道了是什么,翻身而起,追上小董,抡起鞋底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小董抱着头嗷嗷乱叫,说,操!还是不是爷们?抡鞋底!你这是打媳妇呢! 看热闹的村民乐不可支,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屁股都离开了坐着的鞋,沾了一腚土。 二爷笑得最响,一只手指着两个打架的小知青,扭着头对旁边的人说,这小董,不懂了吧?咱玩这个,是因为咱穿的是布鞋,里面的泥没这么臭。胶鞋!我的个乖乖,能和布鞋比吗?然后冲着小董大声喊,打媳妇得一手薅着头发,你个秃瓢,哪像个媳妇!哈哈哈! 二奶奶狠狠地剜了二爷一眼,说,就你能!缺德玩意儿! 热闹看得差不多了,队长站起来,一手一只鞋。两个鞋底相对,啪啪摔打两下,尘土四处飞扬。大姑娘小媳妇们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满脸嫌弃地扇来扇去。队长又啪啪两下鞋,往地下一扔,边穿鞋边说,大伙儿都歇够了吧?歇够了,干活去!小付,别打了,晚上等小董睡着了,把你鞋里的泥搓成大丸子,让他吃个够! 对对!小付,多割点麦子,多出点汗! 收工回到家,二奶奶做好饭,拿起勺子正要盛,抬眼看到德顺正在抠鞋里的泥,一饭勺就招呼过去,说,你个小熊羔,还学不学点儿好? 二爷双手叉腰,纵声大笑。 后来,在城里工作的德顺孝敬他爹,给二爷买了一双皮鞋,二爷坚决不穿,说不养脚,捂得脚臭。然后对二奶奶说,我这脚丫子,穿你做的鞋都穿金贵了。 说这话的时候,二爷正吧嗒吧嗒抽烟袋锅子。抽完了,抬起左脚,右手拿着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二奶奶不搭理他,他也不在意,端着碗饭就去大门外了。对门的王老头已经出来了,正坐在一只鞋上,光着的那只脚丫子搭在另一只脚脖子上。听见动静,吸溜一口汤,抬起眼睛,算是打了招呼。二爷两个脚后跟一挫,脱下一只鞋,直接坐在上面,也把光脚丫子搭在另一只脚上。他用右手的前三个手指端着汤碗,后两个手指勾着,拢住掌心里的干粮,正手喝两口汤,反手吃几口干粮,再咬一口左手拿着的大葱。他挥舞着越来越短的大葱,比比划划地和别人聊天。一会儿,又有两个老头也端着碗来到自家大门外,坐在自己一只鞋上翘着脚吃饭聊天。 二爷说,德顺那小子,给我买了双皮鞋。 孩子孝顺。你好福气! 我可不穿。 烧包得你!别让孩子寒心。 那也不穿。你说那皮鞋。二爷指了指自家院子,又指指屁股下的鞋,说,能说坐就坐吗?有咱这老布鞋用起来随便吗? 没有!几个老头异口同声,然后说,你这家伙,是洋气不起来喽! 吃饱喝足聊够了,二爷一手撑地,单脚跳起来,脚丫子直接去找那只鞋,找到了,脚丫子像小鸟进窝,趿拉两下就钻进去了。 王老头“啪”吐了一口黏痰,刚想拿脚去碾,一只在旁边转悠的公鸡箭一般飞过去,张嘴就把那口痰叨走来。王老头冲着公鸡飞起一脚,说,你个狗日的倒是快。公鸡惊叫一声跑远了。二爷哈哈大笑,擤了个鼻涕,随手将鼻涕一甩,抬起脚在鞋底上擦了擦手,就看见顺着胡同窜过来个孩子,边跑边回头看,后面跟着孩子的爹。他爹手里举着一只鞋,赤着一只脚连跑带跳,终是跑不过儿子,于是扬手把鞋扔过来,恨恨地骂道“砸死你个小王八羔子”。几个老头乐了,堵住孩子想问问怎么又被你爹遛(打)鞋底了,结果孩子像个泥鳅,哧溜一下就从几个老头的胳肢窝底下滑走了。 他爹单腿跳着过来找鞋,用脚尖将扣在地上的鞋踢了个翻身,穿上,说,这熊羔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刚买了辆大金鹿,自己还没舍得骑,一个没注意,他偷着骑跑了。骑也就骑了,还给我摔了,把车圈都摔得不圆了。 该揍,该揍!几个老头意见完全一致。这种孩子,不揍还留着过年呀。 孩子爹摸出一盒烟,一个老头发了一支,拿出火柴把烟要给他们点着。二爷摆摆手,对他说,来,借个火。他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递给二爷。二爷吸一口他的烟,让火儿更旺一点儿,把自己的烟卷凑到火上,猛吸两口,烟就着了。几个老头也都借了火。抽着洋烟卷,听这辆大金鹿是在哪儿怎么买的,听完了,烟也抽得只剩下烟屁股,手都拿不住了。最后再猛吸一口,趁着火还没烧到嘴唇,“噗”一口吐到地上,烟蒂还拖着一缕袅袅青烟。一只脚马上跟上去,用前脚掌碾一碾,烟火就忽悠悠断了气。 抽完烟,听完故事,过完瘾,几个人就端着碗回家了。 后来,二奶奶老了,眼花了,手也抖了,不再打袼褙纳鞋底做鞋了。再说,买一双鞋多省事,想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买的布鞋都是橡胶底,塑料底,两手一窝,鞋尖对着鞋跟,底子都可以打对折,穿上脚底下都是软的。而且,这样的底子不怕水,不怕泥,耐穿得很。泡沫底的更轻,走起路脚下都要生风。总之,不管二爷怎么说,二奶奶自己都让德顺的儿子在网上找找,有没有卖三寸金莲的小脚穿的鞋的。别说,还真没有。没办法,二奶奶只好趁着自己还没老到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抓紧时间给自己做了二十几双鞋,够穿个十年二十年的。只不过那鞋底,也是让德顺儿子买的现成的软橡胶底,买回来后又剪成前尖后圆的。二爷,嘿嘿,就买双鞋凑合着穿吧。 村子拆了,建成工厂了,二爷的菜地和庄稼地都变成厂房和高楼了。二爷一家也搬到了楼上。别人不想要18层,怕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二爷要,说,咱个一辈子穿布鞋的,怕下个啥地狱呀?除了往人家嘴里偷偷放过鞋里的泥儿,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如果阎王爷真要罚,就罚先走的那些老哥们往我嘴里放泥丸。不行,他们后来都不穿布鞋了,臭! 但是二奶奶一直都知道,二爷很珍视那双没穿坏的老布鞋,天气好的时候,也会穿上,牵着二奶奶的手下楼,到原来的村头地边转悠转悠,看看树,看看草,看看没有了踪影的庄稼。甚至有一天,他竟然像年轻时在地里干完活一样,找个树荫,把鞋一脱,一手一只,鞋底朝掌心,双手让两个鞋面啪啪几个迎面相撞,撞的尘土飞扬,然后将两只拍打干净的鞋子垫到脖子下面,闭上了眼睛。 如今,二奶奶把老布鞋给二爷带去了。希望有一天,二爷高兴的时候,躺在这个枕头上,清风蝉鸣相约而来,梦里都是庄稼和青草的气息。 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