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课堂上讲苏轼的诗词,总说他豁达开朗,天性乐观。 我之前是真信了,后来才知道,其实苏轼不光抑郁过,甚至还想过自杀……来,让我把这故事,细细地,从头讲给你听。你学完后,再讲给妹子听,文艺逼格直接满级,保证她对你扑闪星星眼。王安石变法,绝逼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人教版《中国古代史》里,用了两页篇幅来讲这个事,要知道,整个元朝也才两页。而且唐末和五代的混乱,源于军阀割据。赵匡胤为了防止手下有样学样,定下两个基本国策:一是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二是崇文抑武。2)中原汉族衰弱,周边的少数民族就过度发育,这是历史规律,辽、金、西夏、蒙古、大理,个个都很豪横,弱宋习惯搞金钱外交,仗还没打,血槽先空一半。这两个情况放到一起,就造成了著名的“宋朝三冗”——冗官、冗兵、冗费。 因为要讨好文人,就许其超国民待遇,这是冗官问题的源头。 一边是边境不靖,另一边又要压制地方军头,导致军队系统过于膨胀,需要维持巨大的军费开支,这是冗兵问题的源头。 官员士大夫不交税,军队也要靠百姓供养,这些人一多,百姓税负自然沉重,处处是摊派,可不就冗费了么,所以宋朝的农民起义,就没断过。联想到某些装逼人士,谈起最想生活的朝代时,开口闭口就是宋朝,什么文化昌盛商业繁荣云云。肯定是没想过,若穿越回去,成为底层的劳动人民该怎么办?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三冗所造成的一系列麻烦,呈现在皇帝面前,就是财政问题——赤字亏空,钱不够用,怎么办? 早在王安石之前,范仲淹韩琦也改过,史称庆历新政,但效果一般,因为但凡改革,就肯定有阻碍,否则就不叫改革了,就看新政派和守旧派,谁腕子更粗,更硬。后来神宗上位,年轻人血气方刚,发誓要励精图治,复兴大宋,于是大胆启用王安石,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变法。王安石这个人吧,很有才干,其新政也颇具先进性,但他的对手不光有旧党,还有那些胡作非为的执行官员。他们为了政绩,或搞一刀切,或搞强行摊派,把老百姓的生活弄得困苦不堪。苏轼嫉恶如仇,碰到看不惯的事,总免不了要吐槽几句,用他自己的话讲,叫“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苏轼既是文人旧党,又见不得百姓受苦,肯定就刚上了: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这是批评盐法搞得太急躁,以至于普通百姓,三个月都没有盐吃。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这是讽刺青苗法增加了群众负担,老百姓为了跑那些繁琐的手续,一年倒有一大半时间浪费在了城里,孩子连普通话都学会了。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这意思是说,我很笨,跟新党玩不到一块;我老了,不中用了,也就能混混基层。但是“新进”这个词,扎新党眼窝子了——在他们看来,新进指的是无能后辈。这货说自己“老不生事”,难道“新进”就爱惹是生非?苏轼被整的时候,刚到湖州任上不久,可惜了湖州好山水,若让他多待上两年,不知道还能创造出多少篇“背诵并默写全文”。苏轼虽不知自己将判何罪,但他学贯古今,政治敏感性极强,料到凡“因言获罪”一类,总是“欲加之罪”且牵连甚广的,所以“死了一了百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曾多次出现。ps:我脑海中不禁浮现中岛美嘉的BGM——《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林语堂在《苏轼传》中,从多个角度考据了苏轼想自杀的情形:根据他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章说,在扬州渡江时,他想跳入江中。 按孔平仲的记载,开船之后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桨时,他想跳水自杀。 苏东坡怕他的案子会牵连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闭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倘若如此,必给弟弟招致麻烦。 可见苏轼之豁达,并非天性如此,而是经历并理解了一些事之后,才抵达的“觉者境界”。再后来,御史台派人搜查苏轼家眷的行李,兵丁们非常粗暴,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女人们被吓得不轻,气冲冲地说:“这都是写书作的孽,他乱写东西有什么好处?把人都吓死了!”你看,这才实际嘛,教材上的苏轼太神化了,不够生动,没有生活气,仿佛不是吃五谷杂粮的人类。其实他也有恐惧,他的家人也有埋怨,这样才是本色,才是更接地气也更可爱的诗人。古代搞文字狱也是有讲究的,对苏轼这样的名人,杀人不是重点,诛心才是关键。新党又不可能把那些描绘基层生活状态的诗文,都拿到皇帝面前去讨论,否则皇帝问起:“苏轼写的这些东西,有没有描述事实的部分呀?”要诛心,就得往皇帝身上攀扯,因为苏轼已经名动朝野,想整死他,必须有皇帝的授意和说得过去的罪名才行。古今中外,扳倒一个人最常用的办法,就是翻老底,先翻他本人的,不行的话,再翻他亲朋好友的。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这首诗是苏轼写给秀才王复的,本意是赞扬他悬壶济世,品行高洁,但反派非要说:“世上只有皇帝是真龙,你说陛下是蛰龙,什么意思?分明是不敬君父!”为了取证,他们对苏轼展开了严格拷问,连日的提审辱骂,连隔壁的囚犯都耳不忍闻。拘押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流传甚广的小故事,说是苏轼和儿子约定暗号,平时送饭,只送蔬菜和普通肉食,只有当皇帝决心处死他时,才送鱼。可是有几天,因为盘缠花完了,他的大儿子苏迈,要离开京城,到别处去借钱,就把送饭的任务交代给了朋友。但朋友不知道这个暗号,某一天给苏轼送去了熏鱼,苏轼一看,艹,要死了。绝望之下,他写了两首凄婉至极的绝命诗给苏辙,托孤并诀别,其中有两句感人泣下: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苏轼之所以没死,一是宋朝有不杀文人士大夫的祖制,二是苏轼粉丝众多,不少人替他说话,连政敌王安石(当时已隐退)都上书求情,所以在被关了一百多天后,放出来了。死罪是免了,但活罪逃不了——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个职位其实不算是官,属于宋廷专门用来处置犯了法的文人的,宋庭官方对此也有说法的,叫作安置: 苏轼的这个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只有一个意思,即苏轼被限制在黄州,其他啥都不是,既没有签署公文的权力,也没有工资,还处处受监视。监视就监视吧,但好歹活了下来,苏轼回顾人生——高开、阴跌、熔断、筑底……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上面这首《卜算子》,是他初到黄州,没有房子,寄居于一家寺院时填的。“卜算子”这个词牌,字面意思是占卜测算的小曲,经常被文人借来叹咏命运,感喟人生。你看,他不是恨就是冷,心情可谓低沉到了极致,课文里讲这是苏轼的孤高自许,但结合这段时间他的日记和书信来看,他就是抑郁了:…自余杜门不出…深自闭塞……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这不就是社恐么?这种情状,简直和我抑郁的时候,一毛一样。我有段时间,非常恐惧于收到朋友和家人的消息,不管是微信还是电话,只想在没人认识的环境里,自己待着。几天前,一好友跟我说,她的朋友若是在微信上发一些她不想讨论的话题,她不仅不回,还要把对话框删掉,因为一旦看到,心里就会难受。人在心情抑郁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系列逃避心态,既需要逃避被熟人问起那些不开心的往事,更需要避免被熟人提醒,自己曾经历过那些不开心的往事。我不知道别人口中的社恐是什么样,反正我的社恐就是那样。情绪问题并没有困扰苏轼太久,因为有更大的问题在等着他,容不得他社恐自怜。他以前是顶流明星 + 一州太守,用明朝才子于谦的话讲,他那是“霄汉翱翔应有自,生平不为稻粱谋。”稻粱谋=混口饭,意思就是说苏轼这个人吧,是准备干大事的,从不为吃饭这种小事操心。轼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 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 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 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既不会做养家糊口的营生,又不会理财,还是个月光族,他不穷谁穷?弟弟苏辙也被连累,现在降职为酒监,家里要养的人口众多,又债台高筑,这下没了俸禄收入,日子能过下去就有鬼了。这段时间的苏轼,在各种诗词文章里,全方位地说自己穷: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 他有个超级粉头,叫马梦得(字正卿),这个人追随苏轼二十多年,始终不离不弃,如今陪着他一起过穷日子,苏轼调侃地说: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我们这一年出生的人啊,都是穷逼,我跟马梦得更是穷逼中的穷逼,但要说最穷的,那还是老马!苏轼好(四声)吃是出了名的,但现在穷啊,没得吃了: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小屋如渔舟,潆潆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 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儿,即藏去叉。 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 在林语堂的《苏轼传》中,备注上看到,这相当于美元一角五分。按林在美国的时间,这个钱的购买力大约是20斤米,苏轼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可见其捉襟见肘的程度。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 这块荒地大约50亩,位置在黄州城东,是一片坡地,故名东坡。这是苏轼的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节点,因为自此之后,苏东坡诞生了!千万不要以为苏东坡是来当地主的,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劳动者: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他现在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会因为久旱之后的降雨而欢喜,也会因为自己的地里冒出针尖般绿苗而雀跃: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 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 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 他过去靠的是体制来养家糊口,但体制总有靠不住的时候,现在的他劳有所获,才真正感受到五谷的香味。某见在东坡,作陂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 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馀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从垦荒的劳作之苦,到现在的收获之美,躬耕东坡,不仅充实了苏东坡的生活,也让他从抑郁顿挫中解脱。我们不妨从他诗作中,回顾一下苏东坡在垦荒前后的思想境界,是怎么变化的:刚到黄州时,他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第三年春,他在去沙湖置地的路上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个境界,就是从“人不知”走到了“人不愠”了——他理解了,也接受了,就不会再有情绪的波动了。到这年9月份,他又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你看,颇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意味,完全可以当得起豁达开朗四个字。再之后,赤壁三首和记承天寺夜游,已经羽化风月,达到“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的气象。这时的他,哪还有什么颓丧气呢?苏辙说,黄州之后,他哥哥的诗文境界,他恐怕再也赶不上,原话是“余皆不能追逐”。你若问我,写“水光潋滟晴方好”时的苏轼,和写“山头斜照却相迎”时的苏东坡,哪个更好。前者是无知无畏的未觉者,后者是返璞归真的已觉者,故事和境界不同,读出的况味自然有异。读前面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我常感慨于他的诗才,单是前两句,14个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就把西湖的美给写尽了,怎一个牛字了得。但读后面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我总会深刻共鸣,每每联想自身,泣不能止,这时的他,事业跌入谷底,生活陷于穷困,但他却以觉者的姿态,迎向了更高昂的人生。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卷不过的时候很失落,选择错的时候很懊悔,面对世俗世界的规训和压力,很多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前路是一片茫茫,身后既没有灯火,也没有港湾,反而是催促,是训诫,是压力。生活里不光有增长的系统,还处处都有“消极循环的陷阱”——一件坏事的发生,往往会导致另一件坏事的发生,让你左支右绌疲惫不堪。具体地说,就是要先让自己支棱起来,从身边能接触到的机会出发,去积极地做好每一件小事,让生活运转,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它会转得越来越轻快。但这样的话术过于鸡汤,我也实在找不到理论上的依据,来证明这一套方法的可靠,所以当陷于迷茫困境的朋友,想要寻求开解时,如果听得进去,我都会把苏东坡躬耕东坡的故事讲一遍,再念一念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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