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称“七月半,鬼乱窜”,相传七月半中元节(又称盂兰会、鬼节)到来时,阴曹地府开鬼门关,鬼魂们可到人间散散心。据民俗家推测,鬼节位于此时,大概和七月田野里流萤闪烁,让人联想鬼魂有关。这联想真的很美,朵朵流萤,飘忽流离,鬼魂返乡……少时读《聊斋》,即觉得鬼魂很美,一点不可怕。成年后,尤其祖母去世,我更加想,若没有魂,若魂不可现,若阴阳两界永无来往,多么可怕啊!所以我时时盼望,祖母能够夜雨渡河入梦来。

我爱鬼魂,爱一切鬼魂传说。也喜欢那些笔底下鬼气森森的作家,比如李贺、蒲松龄、周作人、白先勇、李碧华、余华等,还有博尔赫斯、卡尔唯诺、以及魔幻现实主义那一批拉美作家,他们总能在虚幻和真实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与自由转换。
李贺天生忧郁,不喜欢我们这个世界,而对另一个世界情有独钟,其诗曰:“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在他的诗中,死亡总是艳丽而诡异的,所以《箜篌引》中那突如其来的毫无理由的死亡,也应该使他感到心动不已。《箜篌引》的源起是,传说古时有一白发老者披发提壶,乱流而渡,丧身鱼腹,其妻随后呼之不及,亦堕河而死。有女子丽玉睹此而作《箜篌引》,歌云:“公无渡河,公终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李贺《李凭箜篌引》中“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及至“石破天惊逗秋雨”的描绘,隐约闪烁着一种末世破灭的快意。梦中的神山神妪,还有舞动着的老鱼瘦蛟,无不充满了一种神秘、拙陋,甚至是狰狞的意味。在他笔下,那些鬼气森森的意象中,我们再也找不到我们用以组织我们日常生命的正常秩序,世界和世俗的美感全都失去了。来自一个虚幻世界的召唤,更加突出了现实世界的凌乱和不和谐。

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经区分两种文学再现(Representation)的方式。“第一种是原封不动的拷贝现实,视现实为圣像。相对于此,第二种视世界为海市蜃楼,将其作幻影般呈现。”我认为那些对另一个世界情有独钟的作家,就是总将我们这个稳固现世,看出可疑之处、裂缝之处,认为我们居之不疑、信以为真的世界,其实早已是幻象罗列。他们嗜写鬼气森森的人物,似乎提醒我们生命其实是阴阳虚实相分。于是他们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风平地而起,桐叶落地簌簌作声,寂静的夜色中,一灯荧荧欲蕊,莎鸡啼鸣之声断续相闻,仿佛还夹杂着离妇纺织寒衣时的声声叹息。万物幽深,窃窃私语。风急天高,谁付与闻。
你可曾在黑暗中听一种奇怪的声音,像风在诡异地细语哼唱,令人莫名其妙地毛骨悚然,或者,你可曾有过被人监视的感觉?你可以对这些不屑一顾,但是不少人在他们一生的某个时候确实有过这种遭遇。从古到今,差不多每一种文化都有幽灵鬼怪的记载。有些人痴迷于鬼怪、幽灵甚至魔鬼的传言。在这个星球上,有些地方总令人坐卧不安,例如某些拥有百年历史的城堡,那里存在超自然现象的记载在历史上屡次出现;而有些城堡,相关的神话、传说和耸人听闻的故事不绝于耳,人们相信在这些闹鬼的地方,魂不守舍的灵魂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游荡。其实,我与曾见证过不可思议之事,神志恍惚,而灵魂出壳,我想古往今来传说中,那些通灵、通神、通鬼之事,恐怕也不完全是无中生有吧!万物皆有灵性。一山、一水、一树,都是有着生命和喻意的。你有心,她就有灵,自然便会碰出奇异的火花。

我想起《庄子·寓言》:“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六年而鬼入。”成玄英疏:“鬼入,神会理物。”“六年而鬼入”,生命中潜在的负面因素显现出来,甚至会出现种种诱惑。如有鬼魂入于心而能悟万物的境界,虽为魔道,又有几人能及之。庄子于此的独特理解是,《庚桑楚》:“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这里包含着甚深洞见,既指出负面因素的成因(出而不反),又点明其回归道路(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抵达又能返回,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好与坏;强与弱;神与魔;稍不留神就会落入魔界而万劫不复,但是只要向心修好又有升入天界达成“大妙”的可能,所以既要对美好事物充满向往,又让人对以魔为代表的黑暗怀着深深的敬畏。
回首往昔,曾激烈反叛,曾千山远走,属于个人的痛苦和挣扎,有时在找不到出口的时候都要狠厉的表达一次,然后才可进入真正平和境界。但,人生是要看底色的,非要有纯净的、柔软的、慈悲的情怀,选择这样的方式才不至于入魔。出入于已经被遗忘的心灵空间,已经被尘封的幽暗历史段落,飘忽着的一片片恍惚的岁月、一页页失散的记忆和一张张亡灵的脸,黑夜中裹紧黑的人,染上了忧郁的黑色眼睛却依然在寻找光明。也许,这就是我的鬼入而又能返回。
每个人都像一本书,有的人每一页看着都还不错,但连成一本书看,就是一本品味不高的通俗文学,急功近利,不耐看;有的人一页一页看,有一页张牙舞爪,有一页不合规范,有一页鬼灵精怪,有一页颠倒迷乱,但装订到一块看,就完全不同,是一本引人入胜、曲径通幽的书,让人百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