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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蟑螂与原初大地 黎荔
在草木蓊郁的南方，我从小对蟑螂的认知就是拇指大小乌黑油亮展翅飞翔，有些很久没有打开过的抽屉木盒什么的，有时一拉开就会呼呼往外冒蟑螂，红得发黑的大蟑螂以嚣张态度，从你面前大摇大摆地四窜爬过。你说，生活在小强们活蹦乱跳、四处出没的地方，当它们出列上街甚至当空起舞时，还有那闲功夫故作娇羞状尖叫什么的吗？我通常二话不说上去就把虫子给一脚踩扁了，这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情，纳闷好多人为什么怕的不要不要的。什么北方人到蛇虫出没的南方，得“笑着活下去”，其实习惯就好，这不就是家门口的惯常风景吗？作为南方人从小就要学会的技能之一，就是要有动态视力，随时发现身边会动的小虫子，拿起手边随便什么物件，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快狠准地迅速拍死它。从小到大家里养猫养狗，通常在我家收拾小强们的，是好管闲事的喵星人和汪星人。它们发现蟑螂后，会猛扑过去抓起来玩好久，玩得半死不活的，就整整齐齐地摆上一排，向主人宣示自己的战利品，这时候我施施然地拿着簸箕笤帚去打扫就可以了。 看看这回恶搞南方蟑螂，把它们说成了飞天神武大将军，个子大、繁殖力强、移动迅速、能上天、能装死、还能主动出击，不少北方人亲测，南方蟑螂能上天！多少北方大汉都在南方领教过它们的厉害、受到了强烈惊吓。多少网友纷纷表示，南方的蟑螂，全国的汉子都有点承受不住，从广州到厦门，从南宁到海口……北方人的尖叫声遍布在南方很多城市！ 说起来我从小就不怕虫子，那是童年时代的小小玩伴。我可以一整个炎热的下午，蹲在墙根下的金银花藤中看一只七星瓢虫的图案，一只叶子下的西瓜虫都能让我开心半天。到河边的滩涂地，高大茁壮的野蒿连绵起伏，长得密不透风、恣肆狂乱，空气中晃动着如小型龙卷风般蠕动的大群大群的小花虫。 经常发现和摘下树叶上、草杆上挂着的白色虫蛹，里面有一只过去的毛毛虫和未来的小蝴蝶，从一枚细小的卵长成一只软绵绵的毛毛虫，经历漫长的蜕皮，化蛹，破壳而出，不停扇动翅膀，直至翅膀变得干燥而坚硬，舒展开之后，才有一只蝴蝶展开彩翼、翩翩飞翔。 每逢夏季，沿着蝉的似乎永无休歇的厉声鸣叫，我到树林里找夏蝉丢弃的小房子，蝉的生存方式很独特，当它从幼虫变成虫时，奇迹般地从原有的身躯中出走，完整地保留下一个躯壳，栩栩如生地停留在树干上。 我还特别喜欢看墙上的蚰蜒（就是俗话说的“鼻涕虫）那一套细腻的求爱仪式——刚开始是两条蚰蜒彼此慢慢的追逐，接近之后，它们彼此缠绕，用嘴衔住对方的尾巴，进而纠缠摇摆，形成很多美丽的式样，同时身体还会放出珍珠色的光来。 还有小小的萤火虫，那是一盏盏清凉似风的小灯笼，那是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小幽灵，三月出幼虫，经六蜕成蛹，雄虫蛹羽化后才漫天飞舞，这个时候已经是阴气开始逐渐弥漫的秋季了，萤火虫那抹淡淡的光彷佛无处可归的游魂似的，在夜晚的浓暗中不停地徘徊。 所谓穷山恶水之处，嶂气蚊虫妖冶，其实就是大自然的生态环境好，万物皆悠然而生。尤其在终年常绿的岭南之地，草木虫鱼，四季都在和风甘露中活着，戾天跃渊，欣欣向荣。如果心足够大，那你在南方看到的毛毛虫也会比别处看到的更大；如果你相信自然的善意，那满山的草木都是大自然对我们的馈赠。如果眼里含着童光，越黑的夜晚，就越能看见大自然的神秘。在黑夜里，可以和昆虫一起跳舞，和鸟兽一起唱歌，参与一场森林嘉年华。只要走得远，走得幽，一个人敢往草木深处闯，所遇蹊跷和神奇也就多。有时，我宁愿把自己看做草木虫鱼的一类，“悠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像庄子所说，如草木虫鱼一样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绝不计较生活应该是什么，绝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目的。时而幸运丰足，时而受灾祸侵逼，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一个人在草木深处坐痴了，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时是一只瓢虫，有时是一条河流，有时是一块石头，有时是一只山果。这也许与“天人合一”的心境有关，与早年我所体验的大自然的完整性和纯净度有关。我庆幸我见过原初的大地，比如今的儿童幸运。如今，现代人与一只野生萤火虫相遇的概率，已小于日全食。 其实，人为什么要害怕虫子呢？那是如此微小的生命体，小虫微弱，和鸟兽的张扬不同，其性谦怯，其态隐忍，故生命触须极细，对时令、天气、晨暮、地形的体察极敏，所以虫子的鸣声，极其细微幽邃，凡悟其语、知其音者，耳根须异常清静，心灵须有丰富的褶皱与纹理，方能共鸣。在更高生命体看来，我们人类也无异于小虫吧？从成人的角度看来，那些小儿童也像大肉虫子一样在摇篮里滚来滚去的。等我们走过漫长或短暂的一生，回归泥土，托体同山阿，在黑暗的地母的怀抱里，我们也被万千小虫所啃噬，在天地的公正无私中，进入下一轮的生命周流、生生不息。如佛经所云“一滴水有八千虫，人身有八万虫”，我们所面对的，根本就是一个由亿万兆虫子聚合而生的世界吧？ 山河大地，树木花草，虫蛇野兽，都是法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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