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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架上的超脱

 黎荔专辑 2021-12-17

秋千架上的超脱

黎荔

著名日本导演黑泽明,在1952年拍过一部电影叫《生之欲》。这部电影的的伟大之处,是通过生命的消逝来表达人应该怎样活着,讨论生的价值。

影片开头,一群市民来市政府市民科反映排污问题,市民科把问题踢给公园部门,公园部门踢给交通部门,皮球这样轮番在市府所有基层部门之间踢了一圈后,又返回市民科,而那个埋头于连篇累牍的卷宗之中面容愁苦苍老的男人,就是市民科科长渡边勘治。他是名近三十年全勤的模范公务员,然而他和同事们每天忙碌却人浮于事,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此时画外音为观众介绍了渡边先生,这个三十年没有请过一天假,如同行尸走肉的家伙,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保住饭碗。为了保住这个职位,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毫无创造性,无休无止的收发、传阅、签署文件,无休无止地应付市民的报怨和上诉。渡边身边也都是与他相同的人,在职业踢皮球、混日子、麻木忙碌的民生机关单位中,渡边是他们中无差别的一员。机关单位这大染缸,无所谓好人坏人,混久了出来都变成了一种颜色。直到一天,渡边忽觉胸口疼痛难忍,不得已,三十年来第一次缺勤,去医院检查身体,才知道自己已患上了绝症。一纸死亡通知单,让渡边这个了无生气的老家伙有了变化。

黑泽明为了描写主人公被异化的处境,用了很多段落详细地展现了公务员案牍劳形的情状,甚至有些琐碎。其实,主人公三十年来兢兢业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意义,生命被虚度了。整个上半场,老公务员渡边在迷茫中固执地探寻自己存在的意义,下半场则是由守灵的酒席中昔日的同事们倒叙往事。渡边终于在死前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就是影片开头市民反映的社区污水问题,他在本来因积污带来疾病流行的贫民社区修建了一个公园,在修建的过程中,他排除所有的困难,干劲十足,本来快泯灭的人性重又散发光芒,他逐渐得到了社区民众的拥戴。渡边修建公园的事迹,影片没有直接表现,而是通过葬礼上的所有人的对话和回忆中显现出来的。影片中,黑泽明的手法非常大胆,不到三分之二处突然拿掉主角,后一个小时通过别人补述,来表现和丰满缺席的主人公形象。通过那些琐碎的别人的记忆,像一个拼图,一点点拼出完整的故事。快结尾时,通过夜间值班的警察之口,观众得知了渡边死前一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于是,最后一幕重新回到渡边身上。在快要完工的公园里,下起大雪,他坐在秋千架上,平静地唱起了一支歌谣:

生命多短促,

少女快谈恋爱吧,

趁红唇还没褪色,

趁热情还没变冷,

谁都不知明天事。

生命多短促,

少女快谈恋爱吧,

趁黑发还没褪色,

趁爱情火焰还没熄灭,

今天一去不复来。

这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一首情歌,一个患癌的老人坐在秋千上唱着这首歌,在雪中望着新建成的公园死去。这最后一幕极其有力而震撼。雪夜寂静,老人临死前,孤独地在秋千上摇着,哼唱着儿时的歌谣,余音绕梁,几如坐化。这个画面那么洁净坦荡、光风霁月,让人仿佛看到了人性的豁达超脱与升华。无论是在“部门”里面行尸走肉的生活,还是试着放纵自己的身心,在亲情里拼命寻找安慰,都不能让渡边得到最根本的灵魂的安宁,直到最后的自我救赎中,他才找到了本然的超脱,得大自在。

在东亚社会的文化传统中,绝大多数的人面对现实规范和外部评价,都表现得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很难做到旷达、超脱。从哪里找超脱呢?在中国,现实往往更是逼仄,因为现实往往就是政治,政治就是生存。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无论是佛教、基督教、天主教还是印度教,找一个超脱尘世万物的崇高信仰将有助于克服人生很多困难。但在中国,政治高于宗教。当我们试图质疑这生的徒劳与苟且,猛然站起来,想大声喊出什么时,看到其它人一张张麻木和回避的嘴脸时,我们也许就沉默了下去、选择了随波逐流。这才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记得张爱玲在散文《更衣记》的结尾写道:“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人生有太多现实束缚,无穷烦恼因此而生,撒手何其难,而真的有那么一刹那的放手,眼前豁然开朗,心中为之一轻,或许经年郁结由此弥散,快意之时,忽觉人生最可爱在此,因为突然获得了超脱。这一刻,只有一种久违的轻盈,还有舒展。在电影《生之欲》的结尾,坐在那个秋千架上,也是“一撒手”的轻盈和舒展,也是“人生最可爱的当儿”吧?这一刹那的超脱与觉醒,远胜三十年浑浑噩噩、了无生趣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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