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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型写作

 黎荔专辑 2021-12-17

幻象型写作

黎荔

美国民歌摇滚乐歌手、诗人鲍勃·迪伦,201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说,这个奖对于鲍勃·迪伦来说就是一个“意外”,所以,他在获奖词里发出“我的歌和文学到底有什么关系”的疑问,“歌和文学不同。它们应该被歌唱,而不是被阅读。”管你什么诺贝尔,我唱我的歌。这说明鲍勃·迪伦的创作,恰恰与“诺贝尔文学奖”构成了悖论,因为“诺贝尔文学奖”是奖给“文学”的,而鲍勃·迪伦代表的,是常态的“文学”之外的另一种艺术传统——游吟诗人荷马的传统。鲍勃·迪伦在获奖词借用荷马的话说:“在我的体内歌唱吧,缪斯!让故事从这里生发。”他的心中居住着一个歌唱之神。正是这个狂放的歌唱之神,支撑着他的幻象型写作,一种不同于生活型、也不同于象征型的写作。

我认为,艺术形式可归为三类:生活型、象征型、幻象型。这三种艺术类型分别与三种不同的心理模式相对应。即经验复现模式、情感宣泄模式、无意识呈现模式。生活型写作是指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风格的写作。象征型写作,不是生活经验的重新组合与复现,这种艺术的创作过程在心理上是非程序化的,形形色色认知经验的复现欲求,让位于强烈的情感表现冲动。而什么是幻象型写作呢?这种艺术的特点是,它既不再现具体的生活画面,又不借助自然景物来完成情感冲动的宣泄与升华,它呈现于人们面前的乃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幻象世界。

鲍勃·迪伦的很多作品中都是幻象罗列、异色斑斓,有一种激情迷狂的状态,最神奇的一首作品也是我的最爱:《A Hard Rain's A-Gonna Fall》(《暴雨将至》,或译:《苦雨将至》),必须细读,兹录如下:

我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周遭饿狼环伺

我看见一条钻石铺就的公路渺无人迹

我看见黑色的枝头鲜血欲滴

我看见一屋子的人手持滴血的铁锤

我看见一把白的梯子浸没于水

我看见一万个有话要讲的人舌头破碎

我看见年轻的孩子手里攥着枪和利剑

……

我听见有雷炸响一个警告

有浪咆哮要把整个世界淹掉

听见一百个鼓手双手在燃烧

听见一万个人在耳语但没人在听

听见一个人将死于饥饿,听见人们对他大笑

我听到一个在阴沟里死去的诗人的歌声

一个小丑在后巷中哭叫

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

而暴雨就要倾注——

这里充满了圣经启示录里面那种末日幻象:山崩地裂,太阳像灰布片,月亮红似血,众星纷纷落地,天空扭曲,山海移位,闪电、雷鸣、地震、冰雹一起降临……全诗采用一问一答的语言表达方式,假借一个孩子的回答向听者描述一个核战争后噩梦般的未来世界,开头就是一个但丁《神曲》一样的引领者幻象:

噢,你去过哪里了,我那蓝眼睛的孩子?

你去过哪里了,我那亲爱的孩子?

我匍匐爬过十二座雾锁的大山

我蹒跚前行过六条翻滚的公路

我步进七座悲伤森林的深处

眼前却是一打死亡之海

我走了一万里路,仍被墓园包围……

作品中,笼罩在浓雾里的高山、人流拥挤的高速公路、灰暗的森林、连绵死亡的海洋、被恶狼团团围住的初生婴儿、鲜血滴落的黑色树枝、有毒的河流、贫民窟里在死亡边缘吟唱的诗人、山谷里哭泣的农夫,握在少年手里的钢枪和利剑、发出警告的雷声……一系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超现实主义象征,展开了一幅幅恐怖梦幻的场景,撕开了一部核战过后的黑暗启示录。这里充斥着神秘主义色彩甚浓的意象,也像是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礼》那般暗黑又壮丽,难怪垮掉派灵魂诗人金斯堡第一次听到此歌也惊为神作。这首歌的最后,痛定思痛,在极度愤懑中突入理性的反思:

我要在大雨降临之前再走出去,

我要走进最深的黑森林深处,

那里人满为患,却两手空空,

那里毒弹泛滥他们的水域,

那里山中家园紧挨着龌龊的监狱,

那里刽子手的脸总是隐蔽,

那里饥饿是丑陋的,那里灵魂被遗忘,

那里黑是唯一的颜色,那里零是唯一的数字,

而我将讲述它反思它谈论它并呼吸它,

在高山上宣示让所有灵魂看见它,

然后我在海面站立直到开始下沉,

但我将在我开腔歌唱之前更懂得我的歌

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

而暴雨就要倾注——

最后一句,一种创作者的自觉,使迪伦超越于同时代的歌者,他兼备了摇滚者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召唤幻象)和思想者的阿波罗精神(抽身凌越)。他如尼采所说的,呈现了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的交织,全诗是一列走向日神形象世界的癫狂的酒神歌队。说实在的,这首歌词如此晦涩难懂,却又莫名奇妙地让人沉浸其中,如痴如狂,在一种痛苦与狂欢交织着的癫狂状态中,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毁灭和整体生命的坚不可摧,由此产生出一种快感,一种形而上的慰藉。这首诗,是一场荡涤心灵的暴雨,漫天淋漓的阵阵骤雨,是一个个砸向读者的浓密意象。尽管当时大规模反战运动尚未开始,迪伦却已写下20世纪后半页最响亮的反战歌曲。

尼采在其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一书中认为,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日神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在其光辉中,万物显示出美的外观;酒神则象征本能的放纵,是一种痛苦与狂欢交织着的癫狂状态。尼采以日神和酒神象征说明古希腊艺术的起源和发展,及人生的意义。由日神产生了造型艺术,如:诗歌和雕塑,由酒神冲动产生了音乐艺术。人生处于痛苦与悲惨的状态中,日神艺术将这种状态遮掩起,使其呈现出美的外观,使人能活得下去。酒神冲动则把人生悲惨的现实真实地揭示出来,揭示出日神艺术的根基,使个体在痛苦与消亡中回归世界的本体。基于尼采的理论,在这个意义上,鲍勃·迪伦兼具歌手与诗人,音乐与文学,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鲍勃·迪伦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个伟大的曲作者,承载着西方自伟大的荷马以来的诗与歌合一的艺术传统。而在更久远的年代,人类的早期,原始部落的巫术阶段,诗歌舞本是三位一体。当一句句诗以节奏和韵律融入身体,从有力的声音里迸发出来,神附体、先人附体,通过狂舞而神志恍惚,而灵魂出壳,而通灵、通神、通鬼,歌声里飘忽着一片片恍惚的岁月、一页页失散的记忆和一张张亡灵的脸。那时候,在人类的心灵中,日神还未觉醒,只有酒神的纵情狂歌。

人既是理性的功利的动物,同时,人也是感性的幻觉的动物。人的心灵是丰富的,人诗化地、幻象地看待自我和世界,自有人性基础和历史根源。人类对超现实的东西有自己的心灵需求,所以,人性中有一种自我构造幻象的本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人没有这种诗化能力,无中生有的召唤能力,这个世界会索然无味。

超越的潜力也是人类共享的,不止属于鲍勃·迪伦。我很希望自己也能调度心灵深渊处的巨浪狂澜,体验到幻象型的写作。

一夜又一夜,写吧,不然对不起沸腾过并随即凝聚身边的历史,对不起流淌在心间的万般感受,对不起眼前光怪陆离的幻象,对不起耳畔铮琮变化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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