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个头发飘在爱情里的故事。曾经有一个他,透过她的头发,痴痴地,看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肌肤,混合成一种令人沉醉的芬芳。人世间的万种风情都在她的长发里,只需轻轻撩拨,就会漏掉心跳。风吹起她的卷曲头发,一张黑得发蓝的网,他一生也不想挣脱。我说的这个“他”,是象征派诗歌先驱、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那个“她”,则是波德莱尔的一生至爱让娜·迪瓦尔。1842年3月,年轻的波德莱尔邂逅他的“黑维纳斯”让娜·迪瓦尔,她给波德莱尔带来精神上的依恋,同时亦增添了其生命的痛苦。让娜·迪瓦尔是波德莱尔诗歌里的缪斯女神,给他带来无限灵感。波德莱尔为她写下了诸多不朽的篇目,我最难忘的是一首《头发》: 那些年,波德莱尔的朋友们来到他的房间,经常会看到他的让娜,一个黑白混血姑娘,高个子,黑皮肤,厚嘴唇,头发拳曲,目光放肆。据邦维尔所述,让娜·迪瓦尔同时具有某种神性和兽性的东西。她的相貌与众不同:黝黑的皮肤,优雅的身材,步态雍容,头发乌亮,波浪形的卷发黑得几乎发蓝,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她的嘴唇很性感,她还有波德莱尔在《恶之花》里,怀着强烈的焦虑不安所描绘的“尖挺的胸脯”。让娜·迪瓦尔是当时一位不入流的女演员,在圣安东尼门剧院演一些小角色,有过许多风流韵事。尽管波德莱尔受不了她的放荡举止,但他还是深深迷恋着她。他们之间毫无心神相通可言,可波德莱尔就是对她依依不舍。对让娜的回忆支配了波德莱尔这么多诗篇,也占据了《恶之花》如许多的位置。《恶之花》中涉及让娜的有《首饰》、《异国的清香》、《可是尚未满足》、《跳舞的蛇》、《腐蚀》、《我从深处求告》、《吸血鬼》、《忘川》、《死后的悔恨》、《阳台》、《头发》以及几首无题诗,这些诗篇足以在《恶之花》中形成一个属于“忧郁和理想”的让娜·迪瓦尔系列。 这是多么奇怪的发之迷恋。波德莱尔想长久地、长久地闻着她的头发,把整个脸庞都埋在里边。他想长久地衔住她乌黑粗大的辫子,轻嚼着这倔强的、富有弹性的头发,仿佛在吞食着回忆……他觉得这头发里藏着整整一个梦。到处是白帆,到处是桅杆。在她密发的海洋里,他瞥见一个小港,港口充满着哀伤的歌声,拥挤着各民族的强壮水手们;在永远被炎热笼罩着的广阔天空下,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那儿,显出那精致的复杂的构造。富于异国情调的混血美人让娜,让波德莱尔充满了对于远方的奇幻想象。对于他来说,远方,始终是一个充满魅力和诱惑的巨大泉眼,汩汩涌流出诗意和美。爱人的浓发里有浩瀚的海洋,大洋上的季风吹动着他,奔向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更加湛蓝、更加高远;那里的空气浸透了果实、树叶和人体皮肤的芳香。面对这一袭美发,波德莱尔没有对头发进行具体的描写,而是把它变成一种象征,并以此为中心,撒开一张回忆之网、联想之网。诗人由视觉中具体的头发形象,逐渐转向嗅觉中的芳香,听觉中的音响。他“大口地痛饮芳香、色彩和音响”,把我们从视觉带到了嗅觉、味觉和听觉。通过这种感官之间的相互转移,描述的对象“头发”变得陌生,偏离了我们平时的认知,变成了一座充满梦幻意味的“头发的神殿”。 让娜有着一半非洲血统,也许正是她周身所散发出的异域气息令波德莱尔痴迷,她的秀发,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恍惚感受到了遥远的、另外一个大陆的奇异魅力。由让娜而生的这座“头发的神殿”,自然是属于南方的,是属于热带的,宛如一座懒散的海岛,带着一种丰饶的倦怠,被大自然施与奇异的树木和可口的果实,海岸闪耀着赤日炎炎的光芒,海港里全是船帆和桅杆,露出受海浪冲击之后的疲态,恣肆生长的热带植物散发着浓郁的香,空气中是香气袭人之闲散的无尽摇荡!头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只是毛发而已,它能说明什么呢?但是在波德莱尔的诗中,这普通的头发竟是如此色彩斑斓,他在头发中所看到的一切,感到的一切和听到的一切,是一幅幅巨大的、声色流溢的画面,这画面是靠着强大的想象力来加以拼接、连缀和粘合的。为什么他能拥有这样一种强大的想象力,打通一条连接诗和美的道路。因为,这其中有一种生命激情,这不可遏止的激情在奔流,在颤抖。一个善感的灵魂,可以创造出怎样的奇迹?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一些身负异禀的人,能够通过一棵树想象一片森林,借助一片贝壳唤醒一片大海,抚摸一缕发丝建立一座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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