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偶然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出生不由己”：出生在哪个时代、什么地方、怎么样的家庭、谁为父母，这一切都不能由我们自己选择。出生后，生活在哪个社会、哪种文化类型，吃喝拉撒睡、衣服装扮、起居行为以至语言、思维习惯，都受到已有社会的规范、陶冶、教育和训练。这种从婴童起即“先天”承受的社会性，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去选择。长大之后，我们会遇上爱情（当然，也有可能终生不逢，这也由不得我们），一种莽撞无礼地突然闯入生命的东西，它是不可知的，超然于意识之外，与理智毫无干系。这种闯入使我们陷入无比慌乱的状态，不由自主地试图重新建立逻辑和理智，以确信自己没有变疯狂。然而，爱，比我们每个人的自主意志还要深刻，更深的潜在于人性深处。爱不是我们主观意志可以掌控的，类似于人的自然生命。我们可以稍微加快一下呼吸节奏或心跳，但我们不可能决定是否要呼吸、是否要心跳。发自本心的爱，根本由不了我们自己。
此后，就像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中，借主人公范柳原之口所说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爱，有时是很残酷的事情。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生活更是不由己。就像无法控制当初是不是能遇见一生至爱之人，我们也无法控制生命中这至爱之人的离开。聚与散，都由不得我们。人为甚么要有感情，而感情又是那么的纠缠不清。在这无法开解的夹缠当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每个人的命运都被上天所左右，在命运面前我们同样身不由己。与爱情相似，创造力也是不由自主的。真正的创造是一种内在的喷薄，满怀冲动地一定要去做，想停也停不下来。这种创造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工作”，而仿佛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行为，我们似乎被迫（某种外在于我们的巨大力量）表现或再现那些自己并未充分看透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意义是无限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天才的人的生活是被他们的天才挟持的生活，由于他们不由自主的力量太强大，他们的创造冲动太强有力，以至于，他们成了自己才能的奴隶，必须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这个角度而言，生活的节奏同样由不得我们。长寿的人生会有不慌不忙的悠长活法，而短暂的人生，会不由自主地加速度。那些只争朝夕的人，是因为早有时不我待的预感，他们被某种战鼓般咚咚擂响的内在感应所催促、所裹挟。每天晚上，困极了，累极了，意识混沌之际，我们不由自主地沉入梦乡。每天早晨，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这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是身不由己的片刻。夜深了，掷笔不写了。还有太多太多……总而言之，生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如牛毛的身不由己，只有寥若星辰的随心所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