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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与豆荚

 黎荔专辑 2021-12-17
青豆与豆荚
黎荔


剥青豆,一把流动的绿,一颗颗从腔腹剖开,绿舱内连着白色纤维的豆粒,簌落簌落,爬过手指尖漏在碗里。闻到这些青豆有一股芳草般的清香。一颗颗绿油油的青豆,圆圆的,嫩嫩的,胖胖的,让人爱不释手。要轻轻地剥,豆子才不会掉地上,而是落在手心。否则,动作力道太大,按住豆荚的一端,“啪——”的一声,总有几颗青豆急急冲出豆荚,像小朋友一样蹦着跳着十分顽皮,有的滚落到桌子底下,有的则不知去向。
 
慢慢剥,不着急,一颗两颗三颗,动作流畅连绵。篮子里的豆荚慢慢地减少,豆荚里新鲜的豆子都到了大海碗里,委弃的壳子落在地上,叠起厚厚高高一堆。不知怎的,剥开这一动作,让我想起女性的生育,尤其是剖腹产——难道不像吗?腹腔刨开,紧紧闭合的豆荚颤栗裂开,诞生出新绿的豆子,那是豆荚儿子还是豆荚女儿?骨碌骨碌,圆润可爱,闪着新鲜的光泽。留在手上的带绒毛的豆壳,空洞地张着嘴,好像在犹豫或倔强着。


 
在以前的医疗条件下,生育是女性人生的一个永难摆脱的劫数和苦难之源。出于对生育苦痛的深切体验,民国女作家白朗专门写过一篇关于女性生产的惨痛之极的作品,题目就叫《女人的刑罚》。以刑罚来指认生育,女性与生俱来的天职成了劫难与不幸的唯一“所指”。萧红的第一篇小说《王阿嫂的死》,也是写了一个底层妇女为履行生育的天职而死亡的故事,生和死的连接以女性生命的苦刑和毁灭为代价,然而这代价的付出又是何等无意义和无价值:王阿嫂不但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那个以母亲的生命换回来的新的“小动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萧红把生育这一女人伟大的创造性的业绩降低到动物的水平,视作女人无可逃遁的和无谓的生命的浩劫,这其中显然融入了萧红自身对生育和死亡的痛切体验。在长篇小说《生死场》里,萧红继续以滞重的笔墨描写了女性无爱的生育和没有意义的动物式的肉体苦难,她直接把动物的生育和人的生育放在一起来写,小标题便是“刑罚的日子”。小说中的五姑姑和金枝毫无快乐地被强奸似的粗暴“占有”,然后是猪狗一样令人惨不忍睹的痛苦的生产,“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一幅幅沉重的生死场景揭示出生为女人的地狱般的可怕与不幸。


 
在今天,虽然时代的进步让生育不再是女性的渡劫,但无论如何,怀孕总会拿去了女子在少女时代对自己身体的神秘和珍爱,被孩子利用过的身体无论如何不再是娇嫩的了,在生产的时候,无论你怎么被赞美是在创造着生命,但你知道那时你更像是动物,没有一个女子洁净的尊严。人生在三十岁以后,会面临更多更深的内心不平衡,这种不平衡不比青春期的幼稚和冲动了,往往是变得更加深刻,更加压抑。尤其是女人,在与奉献同义的生育之后,在成为了剥去豆子的豆壳之后,她们在自我价值的辨认上恐怕会更加痛苦。当然这并不是所有女人的境况,但总是有相当多的女人,在哺乳期的某个深夜,经历着身体的撕裂,熬夜挤奶,两个乳头被咬烂发炎而那个无法体会的男人在身边沉沉睡去,一刹那发现自己身处无边荒寒宇宙,踏上一段谁也无法分担的孤独之旅。这只是淹没她的小事件之一,更不要提那些实际的问题:职业的中断,薪水的减少,时间的压榨,和老人的斗智斗勇(中国家庭没几个不需要老人带孩子),亲人的不理解……


 
女性是生育活动的全程参与者,生育,给女性带来巨大的生理变化,其中的痛苦与喜悦是男性所不能分担的,这一人类,不,应该说是整个自然界、生物界、动物界的生育方式的特性,决定了在生育问题上,男性永远不可能享有与女性完全同等的体验。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了解做母亲是一场自我承担的孤独之旅,她就是在做一个非常危险的决定,也不能做好一个母亲。那些匆匆忙忙生下孩子的女人,是“产后抑郁”的高发人群——因为她们还没有真正调整好“母亲”和“自我”这两个角色的冲突。别以为你会牺牲得心甘情愿,人往往会高估自己的奉献精神。

还是剥青豆吧!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先把豆壳剥开,再轻轻地用手一挤,“啪——”的一声,青豆宝宝就这样一个一个被挤出来了。鼓胀着植物跃动的气息,一个个青豆宝宝,圆头圆脑的,颜色有的偏白一点,有的碧绿如玉,有趣极了。每一粒青翠的绿,都可以成为生命的种子,在另一个季节,招展出另一片葳蕤生机。上帝让女人生育,更因为我们的身体里蕴涵着最珍贵的力量——爱。如果爱使我们脆弱,它也一定能使我们更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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