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昌耀这首长诗《凶年逸稿》,写于1961—1962年,正是当代中国历史上的饥荒年代,从昌耀个人的经历来看,写作这首诗时,正是他被打为“右派”后,颠沛流离在祁连山区服苦役的时期。“这是一个被称作绝少孕妇的年代。 / 我们的绿色希望以语言形式盛在餐盘 / 任人下箸。我们习惯了精神会餐”,这些诗句都透露出时代荒芜的信息。尽管昌耀生活在那样一片贫瘠荒漠的土地,精神和肉体同时遭受残酷的戕害,但他却用诗歌的救赎将自己带往了纯净的心灵高地。比起他心灵深处的形而上的孤独感、神圣感,日常生活中形而下的挫折与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一个真正把诗作为自己生命的最高形式来真诚追求的人。 对时代苦难的思考以及面对苦难的英雄主义态度,让他在诗中以炊烟运动的微粒,娇纵出一匹梦幻的马驹,行走在湖上的水波之间,矫健,热烈,充满了憧憬与力量。马是昌耀诗歌里出现频率最多的动物,他对马的喜爱,已经成为他忠实而深切的精神投射。我觉得《凶年逸稿》中的海神马驹,是昌耀笔下所写的骏马形象中最为优美的一种,因为这是诗人利用心理幻觉来写马,那种幻美的仪态,凌波的轻盈与身影的美润,都敷染上了一层神驹的超然、灵异之美。而当时的诗人,其实置身于祁连山劳改农场。一个囚徒怎会写出如此优美的马的形象和如此神性超越的意境呢?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在生活中愿望达不成的人,往往会借用幻想来过瘾,来安慰自己,如同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拿幻想的光芒来充饥取暖。这是憧憬之马驹,这是心灵之马驹,昌耀“潜入丰富且无挂碍的内在生活当中”,幻造出从湖底跃出的神马。这位祁连山下的苦囚诗人,让一匹马将我们带出了生存的黑暗后,又倏然消失在梦幻的湖心里。当企盼的姑娘没有出现,马亦不再存在。它只作为一种幻象存活于记忆中,以新鲜的鼻息和得得的马蹄使自己永恒。据说昌耀曾为自己设计过一张名片,在名片上,一匹马伫立在一圈椭圆形的蔚蓝色之中,身体周围是象形化的日月山河和群星闪烁的星空。这匹马身材瘦削,头颈略微低沉,一望而知,是一匹若有所思的马,一匹寻味着岁月、生命、宇宙的沉思之马,是在深重困境中张扬生命的诗人的精神化身。站在白昼与灿烂星河辉映的另一个奇妙时空里,马已经不是人世之马,而是昌耀创造出来的诗性幻象。  记得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有一首诗《我们俩不会道别》(1917年)也是同样的笔法: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也不是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因世俗的眼光而不能在一起。那对避开人嚣、徘徊在坟地的恋人,在雪地上轻轻叹息,用木棍画着宫殿,那是他们约定永远相依的梦幻家园。阿赫玛托娃在谈论爱情的坚贞,在谈论我们常常说的海誓山盟,她在用那么平静而轻盈的方式,却让读到这首诗的人深陷于沉重甚至撕心裂肺。死亡之侧雪地宫殿的心灵之爱,执着,绝望,高于生活,高于现实,在符号搭建的另一个世界里,闪着俄罗斯冬日的一丝阴郁寒意。我喜欢这神笔马良式的创意,我喜欢这无中生有的能力。阿赫玛托娃在雪地上用木棍画出梦幻宫殿,昌耀以炊烟运动的微粒,娇纵他梦幻的马驹。我也想在一面墙上画满窗户,让所有无意经过的人都掉进窗子。多年来每天深夜,我坚持写一篇小小的文章,编织些文字来证明生命的存在意义。就像在溅满夜色的墙上,无端端打开一扇扇窗户,你见到倏的一声从窗前掠过的红色小狐狸了吗?还有一条摆动的小尾巴呢!一夜又一夜,不知疲倦,画着窗户,从高处,从群星之间,花环月亮向小小的窗户,注入一洼又一洼的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