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文化群体所共有的对食物的感觉、思考和行为的方式,通常折射着这个文化群体最根深蒂固的特性。关于这个现象,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有一句话很适宜于描述:“人吃什么就是什么。”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是什么样的人,就吃什么样的食物。这是一种双向的关系:正是某种浸透了文化意识的食物方式,决定了我们应该及喜欢吃什么,而这就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反过来,正因为我们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这样饮食。但是,因为人每天都在吃喝不停(毕竟“一顿不吃饿得慌”),饮食之事太过习以为常了,以至于反倒很少被我们深究。一个群体的饮食行为必然有其精神内涵。为什么东北菜总是大锅大炖?为什么广东人云南人无所不吃?为什么我们常说“东酸西辣,南甜北咸”?为什么日本料理基本上都是冷的凉的,就算日本人也会给这些生冷食物配个汤,但绝不会是“热汤”而是“温汤”?为什么茹毛饮血通常被认为是野蛮人的行径,而坐在西餐厅里,听着舒缓的音乐,文质彬彬地切开一块带血丝的牛排,却被看作是绅士风度?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最能体现人性格的,其实是这方水土的经典菜肴和食物,正如有句话说的“肠胃是最赤裸裸的民族和地域主义者”。比如说,扬州人像种花养鸟、像写诗作画那样做菜,大煮干丝鸡汁浓郁、蟹粉狮子头嫩而不腻、文思豆腐丝丝如发、软兜长鱼营养味美、白袍虾仁鲜嫩留香,扬州炒饭最具代表性,必须粒粒裹满蛋液。扬州,一座与古运河共同生长的城,这旧中国的富人区,最舍得为美味而一掷千金。仅就清代而言,富得流油的盐商汇集,扬州怪的诗书画就是靠他们哄抬起来的;所谓“漕运之地必有美食”,说到底是在比拼经济实力。淮扬菜明明也是从烟火之气来,却有一种内敛恬静的高级美,选料精细,做工讲究,需要从容细致地去欣赏,需要慢时光去打磨。淮扬菜的背后正是扬州的文化精神,有情趣、有创意、有意境。扬州的码头,系过风流皇帝的龙舟。扬州这座城市,自然也就沾染上几分风流。山珍海味,美酒佳人,扬州是一座慢下来的城市,适合慢慢地走、慢慢地游、慢慢地去生活,慢慢地去烹饪……比如说,湖南人好吃辣椒,几乎所有菜都要配上辣椒大蒜猛火一烹,即时炒成了飞辣的下饭菜。舌尖上的湖南味道,是扎实的,霸蛮的,筋道的——这更像是湖南人的生活态度。翻开中国近代史,曾国藩、左宗棠书生带兵,扎硬寨打死仗,这是辣的刚毅;戊戌六君子中“我以我血祭轩辕”的谭嗣同慷慨赴义,血洒北京菜市口,这是辣的爆烈;蔡锷讨袁,黄兴和宋教仁投身辛亥革命,表现出了辣的威猛;毛泽东更干脆,直接就是“不吃辣椒不革命”,他一生嗜辣,在延安时,更是用自己在杨家岭种植的辣椒作为礼物送给斯大林,表达对中国革命胜利的坚定信念。吃辣椒多少能反映一个人的斗争精神,红红火火的辣椒激发了男儿的血性,激扬的血性成就了三湘子弟的威名。发现在中国版图上,其他爱吃辣的地区,如陕西、贵州、四川,也都民风彪悍、大胆而又执著,血脉中流淌着炙热和火爆的因子。世界上爱吃辛辣食物的国家,也往往盛产革命者,如法国、西班牙、俄国、墨西哥等等。 比如说,在陕西人的饮食中特别强调主食。在陕西八大怪中,有一怪说的是老碗小盆分不开。老碗由粗瓷烧成,碗口直径可大到一尺,碗面厚度在三分之一左右,碗底厚度可达两寸以上,通常一只空碗的重量就有一斤多,碗里一次盛饭也在一斤上下,比一般的小盆儿还要大。陕西人食量大,一是由于吃面食,二是由于不吃菜。肚里油水少,自然容易饿,加上油泼辣子和岐山香醋的刺激,饭量就更大了。看过秦腔的人一定不怀疑陕西人的气力和饭量。那排山倒海、吼声如雷的秦腔,那股气死牛的气势,没有老碗的支撑怎个了得?至于著名的陕西肉夹馍,用白吉饼夹着慢火熬制的腊汁肉吃,达成了主食和辅食的完美结合,体现了西北人既不铺张浪费,也不讲究排场,只需要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真性情。连肉夹馍这个名字,外地人首次听说,通常认为是病句,这其实是古汉语的省略句式。肉夹馍,就是“肉夹于馍”。老百姓无需文绉绉地讲之乎者也,加上陕西人性急,直爽,省去“于”字,喊起来更便当些。陕西人吃饭可以不吃菜,不吃鸡鸭鱼肉,却绝不能没有辣子和香醋,以及海量的主食;陕西人的饭食浓缩而简单,无论是面条、麦饭、凉皮、稀粥,都是一碗即一餐,不用七碟八碗的铺陈,从中可见出陕西人做事干脆直接,不喜繁文缛节地缠绕,与其一碗又一碗地加饭,不如一次性解决问题。当你路过街头,看到几个老陕食客,光头黑衣,每人手里捧着一只老碗,或蹲或坐,风卷残云般几分钟就解决掉一大碗面条,那种吃起饭来的轰轰烈烈、大汗淋漓,真有秦兵横扫六合的气量和风采,千百年来浓浓的周秦文化基因早已融入了每个秦人的骨血。还有,东北人的大锅大炖,所有人围着一口大锅其乐融融,这里面透露着一股豪爽,和南方菜品的精致、娇小可谓大不同;武汉最具代表性的小吃是热干面,吃热干面一定要快,否则芝麻酱全都糊在面上,不趁热吃掉,面就会坨成一团——这也正透露着武汉人的简单与干脆;在上海可以吃到正宗炒河虾仁,半个手指肚大小的河虾被一个一个剥开取仁,一盘菜需要数百个上千个虾仁——也只有上海人会吃得这么精细,这么执著;日本料理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料理”:生鱼片,生蔬菜,冷饭团,讲究造型,摆盘精美,追求视觉美感,这类似日本人的为人——讲究公共场所的礼仪,追求待人接物的得体,但总是给人一种冷冷的距离感,很难进一步深入交往、打成一片。一个世世代代总吃着生冷食物长大的民族,你能期待他们拥有大喜大悲、淋漓尽致的性格吗?而吃中国菜最重要的是必须趁热吃,菜热的时候胃口大好,吃得肆意张扬,气味氤氲,觥筹交错,菜一旦凉下来,再是山珍海味,也难提起胃口。也因此我们中国人这种“趁热吃菜”型的民族,相比日本人要来得热情开朗,但也更容易激动与情绪化。 油煎,爆炒;红烧,黄焖;吊烧,清蒸;冷拼,凉拌;手抓,生吃;煲,涮,煮,炸,炖,焗,烩,熏。天南地北,百味纷呈,徐徐铺开一幅饮馔江山图,在人与食物的细小互动关系中,似乎可以探索不同的生命轨迹,体悟人生的百般滋味。不过,在饮食口味的跨地域理解中,常充斥着各种傲慢与偏见。嗜辣的人不一定受得了麻,吃得惯湘菜的不一定吃得了川菜。吃惯了河鲜豆腐竹笋的那种江南温婉,忽然面对大块酒肉的西北豪爽一定会瞠目结舌。韩国人认为“天下第一”的泡菜,并不算远的中国吃货就觉得不过尔尔;中国河南省奉为最佳实用鱼的鲤鱼,到了江浙便乏人问津,在北美更近乎被视作水怪。如果想真正参透一方水土的美食之道,那么首先得去掉个人原生口味的偏见,以开放包容的心态“美人之美”,真正融进这一方水土的日常生活。我属于那种少小离家的人,早就在南来北往的文化中,形成了一种文化上的融合心理。我什么也不捍卫,什么也不排斥,接受能力和口味宽泛而多元。我觉得味蕾有强劲的适应能力。人单有一颗开放的头脑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有包纳力的胃。我愿意理解各地的饮食文化,到任何地方,都喜欢吃当地的菜,即便胃上偶有不适,也乐于尝试和挑战。从南方的烧鹅、鱼丸、蛋挞、煲仔饭、双皮奶、猪脚姜,到北方的烤鸭、油条、炸酱面、红烧肉、羊肉泡馍,日本的和果子、寿司、串烧、天妇罗、豚骨拉面,韩国的烤五花肉、石锅拌饭、辣白菜、炒年糕、辛拉面,到西餐的比萨、意大利面、汉堡加薯条、盆栽一样的蔬菜沙拉,我都乐意照单全收。如南美大诗人聂鲁达所说的:做一个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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