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辻的哲学

 黎荔专辑 2021-12-17
辻的哲学
黎荔


有一个字“辻”,汉语拼音:shí,日造汉字,该字在日语中读作“つじ(tsu ji)”。“辻”是日本地名用字,意思是指十字路口。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辻”字,是从清代散文大家沈复的《浮生六记》中。现存的《浮生六记》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四记,一个是六记。“四记”也叫《浮生六记》,后二记只有目录,一叫“中山记历”,二叫“养生记道”,文已遗失。“六记”则是六记,文史界有后二记是伪作的说法。不过,即使《中山记历》是伪作,是托名之作,所述却是有依据的,并非凭空想象,而且《中山记历》写的是沈复游历琉球国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观察入微,颇有可读之处,包括钓鱼岛、赤尾屿,都在其中有记述。遥想沈复当年,壮游琉球也不是没有可能。中国与琉球本来关系密切,源远流长。时至今日,日本冲绳的中国遗风,依旧随手可拾。
 
在《浮生六记》之《中山记历》中,沈复登琉球,“山川灵异,草木阴翳,鱼鸟沉浮,云烟变灭,莫不争奇献巧”,其中有“辻山”,琉球国的人读为“失山”,琉球的字皆对音,十、失没有区别,猜测可能是迭字之误,琉球语音与中国语音完然不同。至于为什么叫“辻山”?可能是宗姓之名,因为在日本,“辻”也是一个姓,如辻政信,推理小说家绫辻行人等。如果按“辻”的本义即十字路口,那么十字路口有一座山,如何能够四方通行呢?当时我读到,曾疑惑不已。


 
后来,我渐渐想明白,我之所以不能理解“辻山”,在于我完全是从现代科学逻辑出发的,这样的“现代科学”,早已不复“古老的东方美学”所拥有的哲学结构上的纯粹性。在东方文化中,讲的是乾坤阴阳的规律性运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牵制。在阴阳、明暗、生死、梦醒的十字路口,是一条不断移动的光谱,只要改变色差、调一下亮度,就从此岸滑向了彼端,纵横交错中,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界限清楚,而是一个漩涡状的太极图,“转化”是每时每刻都在边界上发生的。琉球本是我国明、清两代的藩属国,琉球文化中具有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为什么叫琉球,据《中山世鉴》记载,说此名是一位中国去琉球的使节朱宽起的,“于万涛间,见地形虬龙浮水”,始曰“流虬”。沈复《中山记历》中详尽记述了琉球的风貌、物产、风俗,文中说到琉球人有中国人的血统,岛上有孔子庙,处处有历代中国使节遗迹,当地学者研究朱子,中国文化也深深嵌入琉球饮食中。如此想来,琉球有名为十字路口的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辻山”谜一般的特质,正体现了琉球文化的复杂。
 
世界上没有孤立的事物,事物是联系的。事物是联系的话,那么他们必然是一个整体。一个十字路口,正是使得所有方面交会遇合之处,同时,也正是在十字路口,迥然有别之物之人之事,在此转换变化,这种转换变化不仅仅是平面的,同时也是多维的、立体的。是谓“辻山”。十字路口上的山峰,十字路口上的学问,十字路口上的琉球,在中华民族与大和民族之间,在海与陆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充满了阴阳平衡和辩证转化。这种“辻”的文化传统,这种打破界限、在不同事物之间游移不定的观念,与现代人观察和体会世界的充满确定性的科学逻辑完全不同。


 
其实,当下的中国也有这种“辻”的特性。工业化与城镇化将人们从故土(包括家族)抽离出来,流动成为常态。在这种抽离中,诸多共同体被瓦解,包括家族、宗教、甚至是文化。记得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曾提出过两个概念:“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用来描述传统文明和工业文明中人的组织方式。机械团结是指在一种相对初始的社会里,人们保持着相同的价值、信仰和规范,社会分工较为原始,不同成员之间的职业也有相似或同质的特征。而有机团结则指当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个人的异质性也越来越突显,有机团结会损害原有的共同体,让人们因“分工”,而非“血缘”而连结在一起。也就是说,在今天的流动社会中,社会团结恰恰建立在差异互补的基础上,而非同质相似的基础上。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在闪烁,人们遵守交通信号,交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流车辆顺畅地通行,正是十字路口提供了不同路向的人们的“有机团结”,让不同力量得以辩证转化,以及应时再生。
 
中国当下的种种社会问题,夹杂着现代化力量与中国传统文化模式的撕裂。在解决文化差异与矛盾时,和谐是比和平更高的境界。中国的前进方向应该是一个文化汇通的十字路口,而非一条直通通的小径。这就是“辻”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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