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言美国中国学研究领域的学界领袖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曾说过,研究中国的学者往往都爱中国,而研究俄国的学者则往往恨俄国(Those who study China love China while those who study Russia hate Russia),原因无他,乃是因为中国的文明和文化本以欧美未曾见的优美和舒适,且不失人性之特性为最著,中国的饮食精美异常,饮茶落花,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而俄罗斯地偏苦寒,民情易感,谈吃食唯有列巴,谈社交,唯有老酒猛灌。作为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创始人,费正清致力于中国问题研究长达50年,从他进入牛津大学直到他1991年去世,他的著作绝大部分都是论述中国问题的,所以,他对中国文化有偏爱实属正常,但至于说研究俄罗斯的学者往往讨厌俄罗斯,这个说法太武断了吧?在18、19世纪的美国,学者们长期把俄国看作处在西方文明边缘地带的国家,早期对俄国的了解十分匮乏,获取苏俄方面的信息也十分有限。美国最早对俄国进行的研究,并不是由政府或大学发起的,而是一些探险家、外交人员和通讯记者。他们中大部分的人长期在俄国居住或旅行,精通俄语,对俄国的历史文化有着一定的了解。冷战背景下,铁幕降临,两个世界上的“超级大国”,为了争夺世界霸权,两国及其盟国展开了数十年的斗争。而在冷战之后,上个世纪90年代至今,西方世界对于俄罗斯的不信任并没有随着前苏联的解体而消失。因此,出于“政治正确”的影响,欧美学者对于俄罗斯的研究很难不带上有色眼镜吧?无论是沙皇俄国时期,还是苏联时期,还是今天的新俄罗斯时期,以上历程都是历史积淀深厚、文化传统悠久的俄罗斯民族走过的道路,与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俄罗斯民族也在紧紧追赶世界现代化潮流,推动和影响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和传统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继承性,如果以贯通的眼光来看近现代的俄罗斯历史,俄罗斯文化是坚定不移地走出了一条“俄罗斯特色道路”的。大约在19世纪10年代到30年代,文学史上称这一时代为俄罗斯诗歌的“黄金时代”,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等一大批诗人创作了大量优秀诗作,还有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冈察洛夫以及赫尔岑、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创作。大约相当于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俄罗斯文学又出现了一次高峰,被称为“白银时代”。续接20世纪俄罗斯文学谱系的天才,包括吉皮乌斯、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茨维塔耶娃、高尔基、安德烈耶夫、阿尔志跋绥夫、爱伦堡、左琴科、扎米亚京、布尔加科夫等一大批耀眼的诗人与作家。20世纪的俄罗斯大地上,苦难与丰盈并存,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产生了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共五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俄罗斯民族的思想史、文化史乃至文明史,并不容易理解,因为,那并不是浅薄的而是浑厚的,并不是单纯的而是复杂的。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曾在1939年对苏联作了经典描述:“谜中之谜。”而俄国19世纪诗人费奥多尔·丘特切夫这样评价自己的祖国:“俄罗斯不能用理性的尺度去衡量,对俄罗斯只能相信它理应如此。”那一大批近现代社会转型中诞生的俄罗斯诗人和作家,在历史的动荡中,他们的写作都具有一种不屈的光辉,都包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难以言喻的深刻和敏感。俄罗斯毕竟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民族,东正教在这里差不多有近十个世纪的传播史,因此俄罗斯文化人历来有拷问灵魂,追问终极关怀的传统,这一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看得一清二楚。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渴念,一种对俄罗斯土地和人民发自肺腑的爱,使他们活着仿佛负有某种神秘的使命,而在这种神秘的使命完成之前,他们甘愿头戴荆冠、上下求索,颠沛流离、遍历苦难,也不能死去。这种精神其实是一种准宗教精神。离开俄罗斯近十个世纪的宗教传统、彼得大帝改革近三百年的自由熏陶,这些诗人作家、知识分子根本不可能单独成为巨人。俄罗斯的巨人们也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一样,他们的力量来自俄罗斯的苍茫大地。关于死亡的沉思是俄罗斯文学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托尔斯泰在一部哲理性随笔集《生活之路》中如是宣称:“铭记死亡将有助于灵魂的生活。”在他看来,人如果忘却了死亡便等同于动物,而只要时刻意识到死的存在,也就接近于神圣。俄罗斯是一块东西方兼容的广袤地域,俄罗斯民族拥有一种独特的精神秉性,以战斗精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常常真切地直面和思考着虚无、死亡和最终的复活。这种形而上的玄思气质,很难属于那些汲汲于世俗享受的民族。正如托尔斯泰进一步阐述的:“在人死去的那一刻,点燃着一支蜡烛,在这烛光下他曾读过一本充满了焦虑、欺骗、苦涩和罪恶的书,此刻这蜡烛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的光,把以前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照亮给他看,然后噼啪响过,闪动了一下,便归于永久的寂灭。”托尔斯泰在此寓藏了深意,他反思潜伏在日常生活中的鄙俗与麻木,那种随波逐流的放纵与不负责任,他想为俄罗斯启示另一条道路,为人们打开另一个窗口,一个人经历了尘世的种种苦难,那属灵的生命最终将脱离肉体的羁绊,获得精神的解放,借此进入一个至善而自由的王国。 这种对生死的参悟也不可避免地贯穿在其他俄罗斯文化人的创作中。这其中,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最让我震撼,他对灵魂的拷问——那真是在拷问。在我看来,莎士比亚对灵魂的拷问程度,似乎还没达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深度。这也许是戏剧不能像小说那样抽丝剥茧、纤毫毕现的缘故吧?陀氏对复杂人性的把握是无与伦比的,他在灵魂述说的层面,不像是一个有着肉体的人,而更像是无数个灵魂的拥挤的集合。而写作中的他,仅仅是灵魂们暂时的载体。在他无节制的笔下,复杂而混沌的人性,决堤而出,泥沙俱下。那时的他也许仅仅是某种力量的出口?在死亡这面镜子的映照下,在终极关怀的眼光下,人的尘世生命暴露了它的各种缺陷,卑劣、琐碎、平庸、脆弱、易朽等等,陀斯妥耶夫斯基悲悯地呈现着这些人之为人的杂质,把种种矛盾和困惑,鲜活地塞进我们的心里。难怪有人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俄罗斯的茫茫雪原上,曾经屹立过一株株拼命挺身向上的白桦树。严寒是乌紫色的,暴风雪不断地拗折细瘦的枝条,不断地践踏和覆盖。大雪纷纷,隔断世界,雪原上颤动着一片碎银的声响。在下雪的夜晚,在灯火尽数泯灭的夜晚,坚守在茫茫雪原上的这些白桦树啊!在一派荒芜和死寂之中,它们裸露着伤口,任由狂风暴雪鞭打,只为提示一种守望未来的生命,一种民族精神的顽强延续。想起俄罗斯诗人涅克拉索夫形容他的祖国的诗句:“你又贫穷又富饶,你又强大又软弱,俄罗斯母亲啊!”作为一个中国人,读到这样滚烫的诗,怎能不心灵震撼。要知道俄罗斯是中国的映像,也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的精神源头之一。越是深入到对俄罗斯知识分子群落的系统研究,尤其是对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精神信仰以及他们与时代的关系进行深入辨析,就越是会爱上俄罗斯,这博大浩渺的冬季气质的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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